好山好水好花儿(新版)
一
梁荷沅家住江南一个富庶县城的城乡结合部。左邻童家,独子童青峦大荷沅两岁。右舍丛家,独子丛祖海大荷沅三岁。童梁丛三家相处和睦。
童爸爸和童妈妈都是老师,荷沅小学时候被童妈妈管,中学了被童爸爸管,非常郁闷,不得不收起逆鳞做好孩子。唯一的好处是早上上学和晚上放学都可以搭便车。童爸爸骑着高大威猛的二十八寸大自行车,后座挤着青峦祖海。等荷沅上学前几天,童爸爸又在三角架上安了张小凳子,从此成了荷沅的位置。每逢下雨时候,荷沅总是躲在童爸爸的雨衣下干干爽爽地回家,两个男孩子可是吃足苦头。
丛家是农民,家境是三家中最不好的,荷沅还记得她在读幼儿园的时候,丛妈妈问她家借过几次米。丛爸爸是个伺候农活的好手,丛家的自留地一向都是村里的示范地,种什么,什么时候种,怎么种,丛爸爸心里最清楚。头茬的春华秋实,总是三家平均分了尝鲜。荷沅最喜欢跟着祖海下地采收,从和祖海两人一起抬回一只大南瓜,到后来可以一人搬回一只青皮冬瓜,荷沅一年一年地看到自己长力气了。
荷沅自己的爸爸妈妈都是在工厂里面做技术,爸爸的机械设计远近闻名,厂里的技术科虽然有几个大学生中专生,可见了梁爸爸都是毕恭毕敬,为啥?技不如人呗。所以爸爸是理所当然的技术副厂长。妈妈的绘图则是全县最漂亮的,虽然只是半路出家,是嫁给爸爸后,由爸爸手把手教会,可是现在绘得就是比爸爸好。爸爸对机械是打心底的热爱,平日里没事都要摆摆弄弄,所以三家即使锅子破了都包给爸爸解决。爸爸做得慢是慢了点,可慢工出细活,做出来的东西可保长治久安。
三家中梁家和童家的出身都不好。童爸爸是个大学时候就被扣上帽子的右派,童妈妈是个理所当然的臭老九,童爸爸又有逃去台湾的姑姑,所以文革时候吃尽苦头,三十好几了才结婚生子,把个独生儿子童青峦当金珠子似地疼。
荷沅家的成份更不好,妈妈的祖宗又有地又有厂,地主资本家的帽子轮着戴。反而爸爸家原本是长江上面好几条拖船船主,住的是上海滩小别墅,可拖船目标大,经不住日本人扔炮弹国民党征用,解放前夕破产,爷爷气得一命呜呼,奶奶只好拖儿带女地搬回老家,却因为家徒四壁,被评了个贫农。爸爸家太穷,爸爸的技术再好也没用,也是三十好几才娶到因成份耽误出阁的妈妈。荷沅从小受的疼爱一点不会比青峦少。
祖海虽然也是独子,可他堂兄堂弟一大堆,再加总归是农家的孩子,终究是粗生放养了些。往往是一个暑假下来,青峦还是白白净净的,祖海黑得可以混到非洲去做土著。荷沅夹在两人中间,要么是跟青峦上山捉蝴蝶做标本或者观察飞鸟,要么是跟祖海下河挖河蚌摸螺蛳喂丛家的鸭子。她黑得油光发亮,像条泥鳅。妈妈叫吃饭的时候只要在院子里站着一喊,荷沅要么从左边墙头翻过来,要么从右边墙头翻过来,难得有安生呆在家里的时候。
妈妈和童妈妈都说,要不是有那么好的丛爸爸帮着他们两家,他们两家外姓还真难在这个丛姓占绝对多数的村子里立足。丛爸爸是个好性子,见人从来都是笑嘻嘻的。谁都不会料到,那么好性子的丛爸爸生下来的儿子丛祖海却是全村孩子中的小霸王。私下里祖海曾经告诉过荷沅,他实在看不得爸爸的软弱可欺,所以他一定要做一个强者。
青峦是个旱鸭子,却像个土地爷似的把周围的山摸了个透,他制作的本地植物标本册还被市里重点大学的屠教授大大赞赏过,所以他以优异成绩一从县中毕业,便被屠教授收入囊中做了宝贝弟子。他曾随手带回来的漆树枝让帮忙制作标本的荷沅足足过敏一周。不过荷沅从来是好了伤疤忘了痛的脾性,红肿未消,她便又跟着青峦满山找木莲。发展到了高中,全村第一种地高手丛爸爸都要听听青峦的建议。
祖海则是日日离不开水,每天除了要挑水浇院子里的菜外,他家没装自来水,平日里洗洗淘淘的也都在河里。夏天时候更是天天凫在水里。他能在水中睁开眼睛捉住活泼的河虾,捉来的河虾就着水里洗洗剥壳了吃,生猛。他经常把捉来的河虾先送给小荷沅吃,荷沅小野妞一个,唯独活剥的河虾不敢吃。长大后尝到活蹦乱跳的醉虾竟是如此鲜美,荷沅悔得肠子都青了。荷沅没那么好本事可以捉河虾,可挖河蚌的功夫是一等一,遇到脸盆大的河蚌,她得换几次气才挖得上来,一挖上来便叫上力气大的祖海一起敲,看里面有没有传说中的珍珠。可直到祖海初中毕业跟叔叔出去北方做电器生意,他们都没砸出过一粒珍珠,倒是每天都有的河蚌肉把祖海家的鸭子喂得过肥不肯生鸭蛋了。
童爸爸曾说,智者乐水,仁者乐山。可是荷沅愣是没看出祖海智在哪里,祖海除了坏主意多,馊主意多,读书可比青峦差多了,连荷沅都不如,当然荷沅的成绩是很不错的。倒是青峦这个不亲水的却又仁又智。荷沅都怀疑祖海出去做生意去,会不会连价钱都算不过人家。
没了恶霸似的祖海的保护,荷沅不敢再下河到男孩堆里混。再说她也要上初中了,身材有点发育,水下还好,一上了岸,她都不敢挺着胸走路。所以祖海离开后的第一个暑假,荷沅过得无比不痛快,只好拿起了青峦扔过来的《红楼梦》。内容看得似懂非懂,却非常喜欢,歪门邪道地喜欢上了贾府里的气派排场,进退礼仪,吃穿度用。还爬墙吗?吓,王熙凤踩着门槛吹过堂风都被视为轻佻,爬墙这种贾瑞才做的事情荷沅哪里还肯再做,以后都是规规矩矩从大门进出。不过虽然不踩大门槛,可什么并脚跳单腿跳背着身跳等动作照做不误。
可是什么叫缠丝玛瑙盘?什么叫蜜腊冻石?什么叫乌木镶银?什么叫珐琅鼻烟壶?这些居然连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青峦都不知道,荷沅忽然想到了曾是地主婆的外婆和曾是老板娘的奶奶。再去熟悉得闭着眼睛都不会撞的外婆奶奶家,荷沅带去的是全新的眼光,而奶奶外婆家相当于进了个家贼。很快,荷沅不得不自己钉制了一只木箱子装那些坑蒙拐骗来的宝贝:包括一把破烂的沉香木柄的宫扇,一只只比大拇指大一点点的三脚蟾蜍青田石香座,一把乌木嵌螺钿细齿梳,一根头部有点裂缝的云头象牙发簪,一只头发般粗细的竹丝编的南瓜型首饰盒,和几把大小不一的龙凤大铜锁。她将木箱子密密藏在床下,只有爸爸妈妈和青峦知道。
当然,荷沅不是没付出代价的。她不得不为外婆抄写无标点的佛经,搜尽枯肠地将佛经的意思翻译出来给外婆听,彻底改变外婆原来小和尚念经有口无心的作风,使外婆成了念佛老太中的智者。为此,荷沅不得不先看了一本竖排繁体字《封神演义》,才能把那些佛经上的字认全了。当然,最后那几本不知年的纸张老黄的佛经也落入了荷沅手中,意外收获是,荷沅的文言文水平连语文老师都叹服。
相比之下,奶奶这个上海滩过来的旧老板娘就精刮多了,她逼着荷沅学会绣花,给她绣成全套寿衣寿枕,绣得荷沅眼睛发花,脖子僵硬,这才将荷沅看中的小东西交换出来。荷沅绣花绣上了瘾,回家将虫蛀风化的沉香木柄破扇面换下,换上自己绣的白真丝双绉绣荷花扇面。拿出来的新扇子古色古香又香艳动人,连扇子原主人外婆看到了都相见不相识。
荷沅初三时候,祖海才闯荡回家。这家伙居然烧包地包了一辆小车从城里的火车站回来,气得丛妈妈直骂作孽,连孩子三年没回家好不容易重逢的喜悦都差点被气跑。祖海却是满不在乎,穿着一件灰色的有点紧的西装兴奋地给父母讲见闻,一边将两只大旅行包里的脏衣服新礼物都拿出来一股脑儿交给妈妈处理,但这是大姑的那是大伯的,竟交代得一丝不差,非常周到。丛爸爸笑嘻嘻地夸说祖海长大懂事了。只有大小两个盒子祖海没交给妈妈,锁回旅行包里。
直至傍晚,祖海眼尖地看到围墙外面冒出一个青峦的头和一个荷沅的头,他立刻在屋里大喊一声:“荷沅,我回来啦。”随即跑出去看,却见荷沅刚从地上爬起来,原来是她听见祖海的声音,一激动就从青峦自行车后座跳了下来,摔了个屁股开裂。
荷沅看着祖海与青峦大人似地握手,觉得好玩得很,掸了屁股上的灰烬等在一边,等两个大的握完手了,她也伸出手人模狗样地想学。却被祖海一把叉住腰举了起来,擎在半空甩了几圈才放下。祖海原本以为荷沅会得像以前一样大呼痛快,没想到放到地下的荷沅却是脸一红,低头轻轻说:“祖海,你怎么改不了的豪放。”青峦也在一边不认同,“祖海……,荷沅不是小姑娘了。”
祖海有点尴尬,初见小伙伴的兴奋给兜头泼上一盆冷水。好在他几年生意做下来,练就了厚脸皮,眼睛只眨巴了几下,便恢复平静,笑道:“青峦不说,我还真没注意到荷沅成大姑娘了,我记忆中你还是个野丫头呢。”
荷沅现今正乐此不疲地学着做淑女,将书中东鳞西爪学来的淑女风范,诸如法国贵族的上臂必须贴住身子小臂才能活动,吃饭时候骨头必须先吐到调羹上再放到桌上,喝汤不得出声,走路必须挺胸收腹微抬下颚等,一一付诸行动。这会儿被祖海揭穿野丫头的本质,怎么肯罢修,急得冲上去就是一拳,“谁说我是野丫头了?你才是臭小子,野小子。”
祖海挨了一拳,心里反而开心,这才是他心中的荷沅。他张开手臂,一手搂住青峦的肩,一手推了荷沅一把,道:“三年没见,你们想我了没有?我可天天想着你们。今天一见,怎么好好的荷沅也学着青峦戴四只眼了?来,进屋说话。”
青峦这才插得上话,“祖海,你小子怎么信都不写一封,要不是你叔叔隔三岔五还来一封信,让我们知道你在哪里,还以为你都把我们忘了呢。”
荷沅也愤愤地帮腔:“就是,春节时候你都不来信,我们每年念叨你,你爸妈说起来都会哭。祖海你太没良心了。”
祖海听着高兴,笑道:“没有,我没忘记你们。但是你们也知道我最懒得写字的,我信不写,心里可记着你们,你们看我给你们带来了什么礼物,说明我没忘记你们呢。”这才珍而重之地将旅行包开锁,取出那一大一小两只盒子,大的给了青峦,小的给荷沅。
按照不知哪本书中学来的淑女规范,礼物不能当着面拆,得回家再拆。荷沅忍得好辛苦,眼看着青峦拆出两本精装的书来,正是青峦向往已久却买不起的动植物彩照图谱。青峦激动得眼镜都会抖,拽住祖海道:“祖海,那么贵,怎么好意思。我太喜欢了,太喜欢了,我要回家好好对照我收藏的标本。”
祖海大大咧咧地道:“小意思,我赚钱了,兄弟当然都不会亏待了。荷沅,你怎么不看看你的礼物?”荷沅有点害羞地笑道:“我回家独自拆。”
祖海忍不住皱了皱眉头,哂道:“荷沅,你怎么好的不学,尽学人家臭丫头的小眉小眼。去去去,赶紧回家拆去,回来告诉我心得体会。”
荷沅被祖海说得不好意思,捏着衣角偷偷看一眼祖海,再偷偷看一眼青峦,终于抵挡不住礼物的诱惑,飞奔回家拆去。在她后面,青峦倒也罢了,天天看。祖海被荷沅既害羞又极度好奇的模样搞得好笑,笑声追着荷沅出屋,于是荷沅越发跑得飞快。
这是荷沅从小到大收到的包装最精美的礼品。除去盒子外面简单套着的一个布袋,里面是粉红洒心形银点的塑料亮纸,拦腰还系着一条深紫色缎带,带子尽头,系着一个漂亮的蝴蝶结。真美丽的盒子,即使里面什么都没有,荷沅都已经喜欢极了。不知祖海给她带来什么好礼物。荷沅小心翼翼地解开蝴蝶结,非常可惜那么漂亮的蝴蝶结结束在自己手里。也不急着打开包装了,小心地顺着绸带上的褶子,将蝴蝶结复原。这种事对于静得下心来绣花的荷沅来说,乃是小事一桩。
舍不得放下缎带蝴蝶结,荷沅把它套在手腕上,手动起来,蝴蝶结就跟着上下翩飞,荷沅都不知道看它好还是拆盒子包装好。终于还是收起了心,拿一把小刀顺着包装纹路力求不损伤包装纸地拆了起来,塑料纸容易拆,里面,是一只大红织锦四方盒子,什么好东西?荷沅又是小心打开,哗,怎么都不能想到,盒子里面竟然是一只碧莹莹的玉镯。这还是荷沅第一次看到传说中的玉镯真身,原来是那么温润美丽,像一个遥远的梦。
荷沅梦游一般将玉镯套到手腕上,另一只手托着手腕,小心翼翼似是害怕它掉下来碎裂似地走出房门,两只眼睛除了看地面看玉镯,都没空看别的。直走到院子中央,这才大叫一声:“祖海,我喜欢,太喜欢了。”
祖海趴在矮围墙头笑嘻嘻地应了声:“喊什么喊,我就在你身边。早知道你会喜欢这个,小时候你把冰挖一个洞都敢往手上套。过来给我看看,戴着好不好。”
荷沅听话小碎步地移到围墙边,将手抬起来给祖海看。少女的手腕洁白细腻圆润,在晚霞的晕染下对围墙那边少年是最大的杀伤。祖海突着眼睛看了半天,这才猛咳一声,飞快地坚决地道:“荷沅,你戴镯子真好看,等我再多赚一点钱,送你一只金的。”
荷沅这才想到,这玩意儿一定很贵,“祖海,可是这东西太贵了,我不敢收。”又不舍得将手镯褪下来还给祖海,想了想,这才期期艾艾地道:“祖海,你等我,我也送你一个东西,你要是不收,我也不敢收你的手镯。”
祖海笑道:“荷沅你跟我客气啥?你是我妹妹我才会送你,别人想要都没有呢。你别……”可是哪里叫得回荷沅,她早就精灵似地闪进了屋子,随后只听里面一阵响动后,荷沅披头散发地出来,将一只颜色黑白相间,隐隐有宝光流动的小巧物事交到祖海手心里。“祖海,这是青田石雕三脚蟾蜍小香座,我考证过了,据说它是保佑人发财的。你做生意戴这个刚刚好。就送给你了。”
祖海出门久了,好歹见过一点世面,见手中的小香座形状古朴,石质细润若透,黑底上的白花正好做成蟾蜍突起的螺点,雕工与石质浑然一体。知道是件好东西,价值比他送出的玉镯可能要高。不敢收,又怕荷沅不依,便圆滑地道:“刚刚听青峦说你要中考,不如这样吧,蟾蜍你还收着,等你考完,帮我好好打一条带子将蟾蜍系起来,我挂在脖子上,免得这么好的东西给我弄丢了。怎么样?”
荷沅觉得有理,答应下来。她没想到的是,等她紧张地结束中考,祖海又离家出发,不过这回去的是市里,他跟青峦说,他在市里托人找了个铺面,专门做电器批发零售。蟾蜍终于没有送出。荷沅见祖海难得回来一趟时也没提起,以为祖海没把她珍而重之送出去的小玩意儿当一回事,心里生气,便撂开了手,不再给他。他送的玉镯也被她收进床底木箱子里,赌气地不理。
一年后,青峦考上市里的那所全国重点大学。他稍一闲下来,便扯着荷沅的耳朵赶鸭子上架,逼她非常努力地读书,尤其是暑假寒假。而青峦自己也忙,屠教授要求他自学教材外的资料,丢给他无数天书限时看完。好像祖海也很忙,他从单纯批发零售转为纯批发,最后自己在村里开了个小加工厂,加工一些简单的开关之类电器。为此他找上荷沅的爸爸,要求梁爸爸给他加工制作小铜件的模具。这种模具因为讲究小巧细致,精确灵活,所以很少有人做得出来。梁爸爸不负所托,不仅做得尽善尽美,还想法设法将传统作法的三套模具改为两套,或两套改为一套,节省了加工工序,对于祖海来说,节约的就是人力,就是工资。现在祖海与梁爸爸谈话的时候,纯是大人之间的对话,连梁妈妈都插不上嘴,荷沅更是只有旁观的份了。自此荷沅对祖海有了敬畏,原来他再不是以前可以打打闹闹的小朋友了。梁家因此手头宽裕起来。
被迫读书的效果还是有一点的,荷沅考上了青峦的同一家大学。其实荷沅想考得越远越好的,可是填报志愿的时候根本由不得她下手,青峦和童爸爸童妈妈一起来梁家共同商量了她的未来,根本容不得荷沅插嘴。于是,荷沅也进了青峦的生物系。
大一是多美好的岁月啊,荷沅每天羡慕地看着同寝室同学穿着花裙子出去参加系里的欢迎新生晚会,或者参加同乡欢迎晚会,而她却得被青峦拘着愁眉苦脸地去图书馆夜自修。祖海偶然过来看一趟,竟然也说这样好,免得小小荷沅在舞会上被油头滑脑男孩子左拥右抱占了便宜。什么话,怎么说得那么难听,气得荷沅当场摔了饭碗冲回寝室。等青峦和祖海吃完中饭央求大妈开恩放入时,荷沅已经拿了自己寝室与隔壁寝室同学的身份证去了上海。
她原先被迫失陷于图书馆的时候,读书读得无聊,经常会借尿遁出来闲逛,最常停留的是图书馆里的阅报栏。从报纸上,她看到了一种被马克思狠批的资本主义投机方式竟然现身于上海,那就是股票。荷沅激动地也想试试那时髦玩意儿,但是一直没胆出手,因为那是要拿钱去玩的,而且那是投机啊,谁不知道投机的结果是小百姓家破人亡?可这个时候荷沅被祖海气坏了,恶向胆边生,什么都顾不得了,从银行将目前有点财大气粗的爸爸给她的两年学杂费全部提出来,共计五千元,全部买了廉价的大多数人不敢要的原始股。
结局是谁都知道的,一年后,傻傻地赌气买了50手原始股的荷沅得到百倍回报。其实要不是第二年等着钱交学费,荷沅还不会想去看看股票涨势,她纯是掩耳盗铃,买了股票后连报栏都不敢太接近,怕太早知道自己破产的消息。等知道了,并卖出手中所有股票后,她再次发傻:什么?这么容易就成了半百万富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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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手握存有巨款的存单回到寝室,荷沅颇有大菩萨进了小庙的感觉。当天她便不经大脑,花五十块钱,相当于以前半个月的生活费,在报纸上登了买房启事,一天后,大量信件飞进她的信箱。鉴于上回大学志愿最终不由自主的先例,荷沅以巨大的毅力克制住暴发的兴奋,成功地躲开青峦的管束,逃了一个月的下午课,骑着一辆二十六寸自行车,用新买的照相机一一记录投信给她欲出售的房子。一个月后,这才召集了青峦和祖海讨论最后拍板。
“听我的,相信我,我去上海炒股票暴发了,我准备在市区买一处房子自己住。你们看,这是我一个月物色下来最喜欢的一套,是以前一个官僚占有的小洋楼,解放后成为纱厂的宿舍,现在里面住着两个家庭,他们希望一齐出售,换住公房。我请同寝室室友的建筑系男友去看了,除了那些后来搭建出来的违章建筑不牢固外,主体建筑非常结实,都是木梁砖混结构,最难得的是,里面竟然有抽水马桶,和良好的排水系统。我喜欢这种风格的房子,我准备买下来后好好改造,拆除搭建出来的破烂,恢复原貌,它比同样价格的两套两室一厅可要出色多了。但是那两家人看上去猥琐得很,我什么价格都没与他们谈,想请祖海帮我谈价。”
赚到可以买房子的钱!那是多少?联想到自己的研究生工资,青峦先是呆住。祖海最近常有听说上海杨百万之类的传说,大家都当传奇来听,毕竟遥远。没想到有一个活生生例子放在他的身边。他几乎想都没想,就问了一句:“荷沅,你说的暴发是多少钱?要不要好好打算一下,别买下一幢破房子自己也成了穷光蛋。”
荷沅本来就没打算瞒着两位哥哥,得意地比划着手指笑道:“半百,半百,后面再加一个万。我做梦都没想到我去年买的股票会这么赚钱。哈哈,我买来股票后压在箱底都没去看它一眼呢。没想到,一点都没想到。”
连祖海都惊住了,好不容易才说一声:“他妈的,我走南闯北那么多年,最后赚的还没荷沅傻乎乎买几张股票多。荷沅,废话少说,再考虑考虑我的意见,我的钱虽然早够买房住,但是我都投入到生意中去了。钱这东西,花光了就没了。你还那么年轻,不要总是想着享受,继续投资吧。”
荷沅有点扫兴,“不好,我投资到股票上去根本不是我的本事,是冲动,压根就是运气,好得不能再好的运气。我不知道我投资到别的上面会不会血本无还。祖海,我不像你,我喜欢享受,喜欢吃好用好。投资的事……等我毕业了再说吧,现在不想,我现在还要享受大学生活。”
青峦本来一直没说话,到这时候忍不住说了句:“我支持荷沅买房子,总归是置产业,不是败家。何况照目前情况看来,荷沅毕业后肯定会留在本市,有一处房子,以后分配找工作时候也算是个不错的砝码。不过,荷沅,你再考虑一下,要不要买这么旧的房子?”
荷沅本来已经快失望了,两只手捏成拳头,一下一下地捶桌子,又冲动得想孤注一掷,可是青峦的话好歹又把她的兴致找了回来。“青峦,我就喜欢这种有点怀旧的房子,我想不惜血本将它恢复原貌。我想像着可以在那么怀旧的房子里倚着泛着铜青的栏杆晒太阳,戴着我的象牙发簪,和我的青青玉镯。”说到这儿,忍不住看了祖海一眼,见祖海眼里都是笑,也不知他是嘲笑还是讪笑。“晚上用我自己绣的沉香木柄宫扇在阳台上扑流萤,赶蚊子。我既然有这能力了,为什么不可以实现我的幻想?我不喜欢火柴盒似的房子,没一点美感。而且,干什么要把钱存着,非得七老八十不能动了才用吗?那时候用起来也没味道了,花不香菜无味人没力气。”
青峦听着只觉荒谬,不认识似地盯着荷沅,“荷沅,你那一盒子小玩意儿拿来做做梦也就罢了,别真放进生活中来,你见过谁家常是那样子的?”
荷沅不服气,“有,我去看房子的时候,看见隔壁房子大门里走出一个老太,都有七十多了,头发雪白,皮肤也是雪白,发髻上插一根玛瑙簪。她还擦着鲜红的口红,穿着鲜红的旗袍,披着黑色的狐毛披肩,整个人不像真人一般的美丽。我后来问了,她是本市与香港联谊会的副会长,以前某大民族资本家的遗孀。她那不是真实地在生活吗?说来左不过一个‘经济实力’和一个‘眼光’,我既然也可以做到,为什么不做?为什么非得粗糙地逆着自己的爱好活着?”
祖海没说别的,只一拍桌子,起身道:“荷沅既然那么喜欢,手头又有自己的钱,买下来又怎么样,反正以后你总是要住房子的,住的地方你自己能喜欢当然是最好。走吧,我给你谈价去,你们两个书生出去肯定挨骗。”
荷沅见从根本上反对的祖海居然最后什么都没有说,主动提出帮她讨价还价去,愣怔之余,大喜,站起来蹦蹦跳跳跟上。青峦在后面跟着,眉头凝重地皱了一路。祖海果然是好样的,不到一个小时,也只见他笑嘻嘻的,对方两家男人却急得大汗淋漓,最后十万的报价硬是被砍下到八万。荷沅本来的意思是她不急,只要假期前他们把房子腾出来就是,而祖海却只给了对方一周时间,一周后他们交钥匙,荷沅交钱,否则免谈。不知为什么,这么苛刻的条件,对方两家居然跟捡到宝似地接受了。
出来后,祖海被他腰上挂的砖头似的大哥大呼走了,他是骑着他的摩托车走的。荷沅与青峦自己乘公交回学校,荷沅甚至连财大气粗地叫一辆三轮车的念头都没有。回到学校,青峦便逼着荷沅将活期上的钱取出来四十万存两年期定期。荷沅当然是反抗,“为什么?存三十万行不行?或者我还要用呢,弄不好我再买一套房子给父母进城住呢。你不是也说买房子是置业吗?怎么现在又要我存银行了?”
青峦严肃地道:“荷沅,你还小,不知道,你这笔大钱,任是谁见了都会抵御不住诱惑。我不怕别人昧你,我最担心祖海问你借钱,你没见祖海一直叫你投资投资吗?借给他,你还不如买房子,怎么说都是自己揣着房产证。可是你买房用不了那么多,所以我替你想好了,干脆存了死期,也好绝了祖海的念头。”
荷沅听了吃惊,咬住手指看了青峦半天,才说出话来,“青峦,祖海虽然是生意人,但还不会对我们使坏吧?虽然我不想投资,只想自己花钱,可是如果真要投资的话,我一定是投给祖海的,我不相信祖海还相信谁?就像你的话我也最相信一样。青峦,你别把祖海说得那么坏,我听着真的很不舒服。”
青峦听了脸上有丝尴尬,似乎是背后说祖海坏话了,很不是滋味。但还是坚持自己的想法,对荷沅有话直说。“荷沅,我不是说祖海人品差,会昧你的钱。你知道他做的电器生意吗?你经常偷偷溜出去看报纸,应该知道本市的小电器是全国有名的劣质产品,那正是祖海在做的生意啊。你可能不关心,我可是知道,祖海那个小厂根本就不规范,为了降低成本,偷工减料的事时时在做。我不怕别的,最怕的是政府终有一天会下决心关停这种不合格企业,到时即便是祖海不想负你不想欠你的钱,他也有心无力了。荷沅,听话,把钱存定期了。亲兄弟明算帐,免得我也垂涎你的钱,害我们好兄弟做不成。”
荷沅听着又觉得有道理,那么多钱摊在她面前,她已经不知道怎么处理了,青峦一向都为她好,他说的又在理,那就存两年期吧。只是心里觉得很对不起祖海,人家不过是白提一下,她和青峦就已经防什么似的防着他了,或许祖海压根都没想要她的投资呢。但还是和以往很多时候一样,荷沅终又在青峦面前扯了白旗,乖乖听他的话去做。去宿舍取存折,到校门口的银行转存,都是青峦护送着荷沅。最后荷沅提出请青峦在学校小食堂吃晚饭答谢,青峦没清高地推辞。
吃完晚饭有点兴奋的荷沅还是不情不愿地被青峦拘进了图书馆。照例地,结束自修时候青峦先把荷沅送回寝室门口,帮荷沅将自行车塞入拥挤的车棚。但破例地,青峦伸出左臂轻轻揽住荷沅,在她额头亲了一下,两只眼睛在镜片后面闪闪发亮。荷沅惊得三魂出窍,额头那一块似乎如火一般烧了起来,禁不住倒退一步,撞到身后的自行车上,顿时“哗啦”声连连,车棚里的自行车如多米诺骨牌般倒下。荷沅最知道自行车倒成一堆,明天早上取车人会如何麻烦,但黑灯黑火地去扶也没那精力,再说宿舍大门关上在即。荷沅几乎是想都没想,拉了青峦就往操场逃跑。跑到操场中央,这才气喘吁吁地道:“青峦,你以后不要搞鬼,今天祸闯大了。等下我装什么都没有地回去,你也千万别跟大妈承认是我撞到的自行车,否则大妈一定会让我们一辆一辆扶起来。”
青峦每天锻炼,没懒虫荷沅那么上气不接下气,他只是非常自然地反握住荷沅拉他逃跑的手,笑着道:“又不是什么大事,回去吧,别等寝室大门关了。”
荷沅懵懂地跟着走出几步,这才发觉自己的手被青峦握着,她想把手抽出来,可青峦不放。荷沅挣了几下,又不愿挣了,做梦似地任青峦拉着她往寝室走,脚下如踩上了云朵,轻飘飘的。十月的风暖暖的,带着桂花的甜香,天上的星亮亮的,弯月特别温柔。这一刻,荷沅永生铭记。
回到寝室,室友宋妍扑上来捧住荷沅的脸,“咦,梁荷沅今天双颊通红,面部发烫,眼睛水水的像琼瑶小说中的女主。老实招来,是不是童青峦终于有动作了?”都是一个系的,大家早就将青峦的底细摸了个透,早一致认定荷沅是青峦的人了。
荷沅自己都还在怀疑,被这一问,哪里答得出来,只会脸皮继续烧红,一时连脖子都红成一片,大家都看着起哄,恰好这时大妈掐了灯,荷沅才松了口气。但大家岂肯放过,挑灯夜战,非要逼问出今晚的所有细节。荷沅怎么也不肯招出额头被亲这一幕,避重就轻只说了拉手回来。大家非常失望,都什么年代了,一年多下来,两人居然才发展到拉手,慢过蜗牛。于是荷沅被迫接受了一个小时叽叽呱呱的教育,搞到后来,荷沅觉得自己要是明天不主动回亲一下青峦就不是时代女性,她的心中本来模模糊糊的怀疑也被室友严正点破,对,梁荷沅与童青峦不是恋爱关系是什么?要不恋爱才是天理不容,浪费大好俊男倩女资源。
但荷沅又想到,青峦亲的是她的额头,象征的意义似乎不是什么恋人关系,至于拉手,以前小时候上学都是青峦拉着她的,怕她走丢。可是,自从上大学以后,青峦便没再拉过她的手,今天的牵手会不会有什么特殊意义?朦朦胧胧中,荷沅又感觉到青峦牵住了她的手,两人慢慢在学校铺满秋叶的小径上走,原来青峦要比她高出一个头,他俯看着她的目光像星星,就像今夜的星星。梦中,荷沅牵着青峦走了一晚上,可是走到天亮,都没勇气踮起脚尖回亲青峦的额头。
第二天,荷沅几乎是急不可耐的看着手表等待夜晚的来临,可是下课回到寝室,等来的却是大妈交给的一封信。青峦在信上说,他必须立刻出发跟屠教授和师兄们去秦岭观察野生金丝猴种群,可能要出去近一个月。后面又反复叮嘱荷沅必须把股票发财了的事立刻回家告诉父母,不许继续自作主张;可以把发财的时间往后延几天,免得梁爸爸梁妈妈责怪,他到时会帮她打掩护。又让她付款换钥匙和房产证的时候一定要有祖海在场,免得她一个小姑娘家的吃亏。荷沅一直提着一口真气,直到看到最后面,青峦说他会每天想她的时候,她的那口气才长长地吐了出来,放心了。“我连上课时候都想着你。”荷沅在心里甜甜地想。
一周后,祖海如约过来带荷沅接手房子。不知为什么,想到祖海的时候,荷沅心里总有歉疚,是不是因为她和青峦合起来背着祖海怀疑他的人品?为此荷沅又将“百宝箱”里的三脚蟾蜍香座取了出来,精心用丝线编了一条两毫米宽的络子,将蟾蜍穿了起来。荷沅编得很精心,尽头的地方都用勾针细细挑到另一端的尽头里藏着,粗看竟看不出接头在哪里。荷沅听见楼下的喊叫,揣了蟾蜍下去,可又不知道怎么跟祖海解释这个礼物怎么现在才送出。
祖海一看见荷沅,就把挂在把手上的帽子抛了过来,大声问:“要不要叫上青峦?不过他去也没什么用。”
荷沅有点不服气,“青峦怎么不好了?不过青峦去秦岭考察了,不能跟着去。”边说边跨上后座,但不敢像街上那些骑士身后的女孩那样大胆抱住祖海的腰,只拿手紧紧抓着身下的管子。
祖海当然不会与荷沅计较,一踩油门驰了出去,又大声叫道:“青峦书读得好,但跟人扯皮不如我。他去的话,最多多一双拳头。荷沅,钱带了吗?要不要去银行取?”
荷沅不得不贴近了祖海说话,免得扯破喉咙他也听不见,“没你陪着我不敢取钱去,太危险了,我王老五从来没见过那么多的钱。”
祖海大笑,不要说是荷沅,他父母都没太多机会见到那么多的现款,三家里面大约只有他经常挎着现金满大街跑了。他将摩托车开去银行,拿来的钱放进座位下面,动作驾轻就熟,看来他是常做。再次上路,祖海跟荷沅商量,“荷沅,我想把家里的房子翻一下,翻成两层楼。不如你回家也与你爸爸商量一下,我们两家一起翻房子,当中的墙可以合在一起用,省钱又节约空间。你不是还有点钱吗?正好拿点出来给你爸妈。”
荷沅道:“好主意呀,我怎么没想到呢?可是我股票赚钱的事还没来得及回家跟爸妈说,我都一个月没回家了。不知道爸妈会不会怪我自作主张买房子?”
祖海笑道:“如果有埋怨,你就说都是我大包大揽给你做的吧,你爸爸即使有埋怨也不便当着我面说。不过你一下蒙来那么多钱,你爸爸高兴都来不及,怎么还会说你。要不今天就回去一趟与你爸妈商量,赶秋天雨水少赶紧开工了,春节可以住新房。你跟你爸妈保证,不会让他们太花力气,采购督工都有我在。”
荷沅笑道:“我只怕爸爸妈妈不肯用我的钱。”见到红灯,荷沅悄悄掏出蟾蜍,可比划了一下,发觉祖海带着帽子没法给他挂上。却被祖海从后视镜里看见了,问了一句:“荷沅,你干什么?”荷沅见车子塞得老长一列,估计一个红灯没那么容易通过,便有点不好意思地道:“祖海你把帽子摘了,我有要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