玮月忙笑道:“是了,这话我就考虑不到。”边说,边接过小鹤拿来的一只青色绸包,打开,取出四把刀子,一把把拔出鞘来陈列在皇帝面前。“皇上您看,这分别是波斯、大食等四国的铁器,四把刀子各有其长。我转弯抹角打听了他们各自的锻炼方法,其中竟是大有学问。又问了宫中专管铜铁的太监,才知道有些方法我们是不知道的。所以我这几天记录了一张单子,宫中作坊小,可能做不了,想请皇上批示了,交兵部试炼,如果能做出这把类似大食国弯刀这样锋利耐用的兵器来的话,以后边境将士也就可以少点伤亡了。”
皇帝哦了一声,绕有兴致地接过那把大食弯刀,忽然起身走向室外,使力便向石柱砍去,只听几声脆响过去,皇帝便立刻回身就灯下细细查看刀锋。一看之下,连连点头道:“好刀,好刀。这种刀拿去战场,才不愁几刀砍下刀便卷刃。你果然是个有心的,你把单子给朕,朕让兵部立刻试制,这要是能用到明春的战场上的话,一定大有好处。”
其实这些所谓走夫人路线听来的炼铁法都是玮月自己按照现在的技术条件自己写出来的,只怕自己想出来的太过突兀,所以就假托从别人出问来,容易叫人相信。小叶都不要人提示,主动去书房取了一叠纸来,交给皇帝随行的太监。玮月此时笑道:“我倒是不知道明春要发兵,只想着我们的刀子快一点的话,将士就多占一点便宜,皇上也可以少操一点心。”
皇帝闻言,伸出手握住对面玮月的手,心里很是感慨。微笑着看了玮月好一会儿,才道:“你知道刚刚朕一直没来吃饭是在忙什么吗?就是在说明春攻打西北的事。西北那块毒瘤一天不除,一天贻祸。可是打仗,朕心中又没有底,目前看来,敌我势均力敌,打起来,必将是一场持久战。最怕的是时间拖长了,国库吃不消啊。所以今天主战的也有,主维持现状的也有,议了一天都每个结果。”说着举起一把雪亮锋利的波斯刀,一刀挥向桌角,桌角应声而落,“要是兵部能如愿练出这等锋利耐用兵器,朕明春准定发兵。”说话的时候眼睛雪亮。
玮月看着他,微笑道:“我对军国大事不懂,但这几天因为准备春节过年,每天看着送上的单子就心惊肉跳,实在是奢靡太过。我看除了一些祭天祭祖等必不可少的礼仪,很多花费大可不必,都是些无谓浪费。现在听了皇上说的担忧国库吃不消,我倒是想在宫里先节省起来了。多少也是一些银子,对外也是个榜样,皇宫都已经做起来,以后国库真吃紧了的话,皇上要筹钱也方便好多。”
皇帝听了笑道:“春节难得一个节日,也便罢了。平日里流水一般的用度倒是可以节省就节省,虽然天下归朕,可朕也不能乱吃乱用。你想个办法?”
玮月笑道:“办法我前几天躺床上时候已经想了,除了节省之外,还有另一个想法。这回华贵妃手下宋嬷嬷背主行凶也是一个警示。宫中老人太多,虽然有些方面可以因此严明规矩,沿袭祖宗家法,但也产生一个最大问题,那就是拉帮结派。帮派一根深蒂固,人便没了头脑,行事因为身后有庞大帮派支撑,便是连主子也敢顶撞。而且有些老人仗其资格,横行不法,各宫串连,宫中倒有一半太监宫女只为伺候着他们这些半主子了,也有一半是非出自他们之手。不如趁着春节临近,先把宫中一批超过二十五岁的宫女嬷嬷放了,让她们回家团聚,也是皇上体恤天下儿女亲情的恩典。太监等忙过春节也放一些年老的出去,让他们临老享乐几天。如此一来,便是每月月例都可以省下不少。当然天家并不愁这些银子,不必做得如此小气,到时失了天家脸面就不好了。可是这么多日子看下来,宫中倒是有一大半事情是这些人生出来的,找个用兵节省的借口放了他们,正好一举两得。”
皇帝听了点头道:“你看出来了正好,朕也想斩草除根,朗儿的事情和你的事情,都太可恨。也就是宫中盘根错节太多,才会生出无数利害关系。搞得有些宫中主子还得看奴才眼色行事。”说到这儿,他忽然想到什么,抬头给他的太监一个眼色,那太监便带着所有下人退了出去。皇帝这才轻声道:“华贵妃对你说了没有?”
“调查宋嬷嬷的事吗?”
“是,看来这件事不简单啊,朕最先以为也就后宫争风吃醋,争权夺利,没想到还牵涉到宫外,牵涉到朝廷。朕知道这些的时候只想着这个宋嬷嬷还只是浮出水面的爪牙,还不知有什么大鱼沉在底下,总不能等那些人一一发难才把他们起出,不如一刀下去,把些根子最深的老人先拔了放出宫去,让他们想做什么也做不成。明春要真是对外用兵的话,宫内是万万不能让人钻了空子先乱套的。否则就是意味着江山不稳。”
玮月闻言怔住,眼睛直直地看着皇帝,一时说不出话来。皇帝伸手把她拉到自己身边,笑着捏了捏她的鼻子,道:“你想对了,朕正准备御驾亲征。所以,后宫你得替朕管牢了,有个风吹草动,格杀勿论。”
“不要。”玮月轻呼一声,钻进皇上怀中,“我不要你离开那么久,而且没有你支持我,我呆在宫里会很害怕的。我要跟着你走。”
皇帝听了心中受用,笑道:“你看,一急之下狐狸尾巴又露出来了,又是你啊你啊的。皇后,朕如果御驾亲征,你得替朕监管那些监国的大臣。免得朕在外面,这儿后院起火。有什么问题,你可以……请教你的父亲。”
玮月从那一个长音中忽然被提示到了什么,想了一想,才镇定自若地道:“我最不放心就是我父亲啊。父亲从高位跌下,怎么都会在心里有些怨言的,所以我才派熏去接收发还的家产,就怕是有人见他失势,有些什么不敬举动,使他心中积怨更甚,对皇上不利。皇上大恩不追究他们的罪过,我怎么可以让他们恩将仇报呢。有熏在,起码可以挡掉一点不敬。而皇上御驾亲征的话,我最担心的还是我这个父亲啊。到时皇上不在,京中表面上我最有说话的份,我倒是不怕父亲求我做些什么,最怕他借我名头做出什么。皇上又最知道的,我心太软。如果皇上决定亲征了,不如我趁春节见父母的时候与他们提一下,先派遣几个黎家子弟去了西北军前效力,也好对我父亲有些牵制。”
皇帝闻言,情不自禁地“嗳”了一声,从怀中掏出玮月的脸,捧在手心细细审视了半晌,这才深深吻了下去。她都自己提出来了,也早就考虑到了,他还能有什么说的?爱妻,居然就是这么事事为他考虑的,事事先替他着想,扫清前路。本来他亲征最担心的就是出狱的黎家,还在后悔不该全部放出,留下几个押往军前,那就有了牵制,可是他现在心中爱极这个皇后,不想做出太多伤及黎家的事,让她光洁的额头添上愁思。没想到,她却主动提出由她出面。相信她也会说出大方得体的话消磨黎家老小的戾气。如此,他便无后顾之忧了。
这一吻,自然便带着很多种类的感情和感想。而玮月心中的感想也很多,与他,就不会是与赌徒那样的单纯的爱恋了,他是皇帝,又是个想要有所建树的明君,所以他的爱,必然会涉及到国家社稷,还有庞大的后宫。即使她得专宠,那也得顾忌到后宫那些虎视眈眈的嫔妃。
皇帝一吻既罢,贴着玮月的耳朵轻道:“你还是坐到对面去,看朕今晚就把这些事情解决了。”
玮月愣怔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皇上要解决大龄宫女嬷嬷等的事,便一笑起身坐回原处,看着皇帝宣侍卫总管相光和跟随他的太监们进来,一一发号施令。如此一来,宫中除了奶娘,再无超龄宫女。而皇朝最重孝道,奶娘都是需得留在宫中养老送终的,好在人数有限,此事过后,谅她们也没胆再兴波澜。
这一晚,打的是皇帝感念天伦、恩赐团圆的幌子,行事之际却有雷厉风行之势。号令过处,不容被点到名的女子略作逗留,连与各宫主子话别都不许,只除了身上穿的衣服,净身被转移到一处大屋过夜,只等天亮发出宫去。不是没有有心的人想打点了包裹送一送老姐妹,但大屋外面灯火如昼,得了皇帝严命的侍卫和太监在类似光天化日之下,都不敢徇私,所以,一晚上下来,外面连只鸟都飞不进屋。
屋里那些耀武扬威了多年的嬷嬷此刻都没了往日的威风,一个个都如霜打了的茄子,除了哭,都不知做什么好。可又碍于规矩不敢大声哭泣,因此上,一屋子都是闷闷的嘤嘤嗡嗡声。那些平时已经靠边站了的白头宫女,此刻见高高在上的嬷嬷们也一样的待遇,又想到不久便可与家人团聚,惊吓过后,反而欢喜。但还是有点茫然,宫中关了那么久,不知出去后怎么回家。
所有的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坤泰宫虽然听不到一丝杂音,皇帝也吩咐没什么突发事件不必禀报,所以吩咐下去后,皇帝照旧地批折子,与玮月闲话,没事人一般。反而是玮月时不时地看看窗户,似乎从那儿可以看到什么似的。这是她有生以来参与的第一件涉及的人那么多的大事,心中有兴奋,有不安,不知这么做会留下什么祸根,不知别的妃子会不会因此迁怒于她。皇帝在她这里发号施令,又是在她挨打之后做出的如此决定,相信谁都会把今天清理高龄宫女的事件与她联系到一起,她因此事无可避免地正式走到台前,而不再是以往那个无害而懦弱的皇后。看来她以后遭遇的明枪暗箭将更多,而且偏重暗箭。
夜深人静时分,玮月悄悄支起身子,对着酣睡的皇帝深思。以前和赌徒的时候,她乐得做一个傻呵呵快乐的小女人,从来没想过要去用法术窥知赌徒的心思,因为她知道赌徒心中只有她,她更喜欢赌徒费心为她带来惊喜,喜欢赌徒没原则地哄她、小小地骗她。这些要是预先知道了的话,不知会少了多少情趣。可是对眼前这个皇帝,玮月心中没把握了。跟他,压根就不能以寻常夫妻之间的关系来考量,就像刚才吃饭时候,要是当时一个不小心,没揣摩透了皇帝御驾亲征的疑虑,不知又会是什么结果。
所以玮月几乎是没有犹豫,对着皇帝默默地把他这几天的所作所为如放电影一般地筛了一遍,虽然无法入侵他的思想,读透他脑袋里究竟想着些什么,可清楚了解了他的所有言行,总可以从中看到一点什么的吧。很累,心累,玮月并不喜欢这么做,她想如对待赌徒那样对皇帝,可是那显然不现实。而她又不是个人精,所以也就只有靠法术来弥补不足了。她虽然今晚应对得体,可心中并不觉得愉快,总感觉与皇帝的这种关系太不平等,又夹杂着太多不纯粹的因素,让她这个从未来过来的人对这种关系产生怀疑。
她思绪万千的时候,皇帝在睡梦中也不知嘀咕了一句什么,闭着眼睛把玮月这边的被子往上拉了一把,遮住她因用心掐算而露在被子外面的肩膀。玮月见此非常吃惊。别人这么做她一点不会觉得怎样,可那是皇帝,从来只有别人照料他的皇帝。他赏赐什么金银珠宝都不希罕,可梦中给她掖被子,那说明什么?是不是他虽然不可能做到正常人间夫妻之爱,也不可能有普通人家之亲情,可心中也隐约对此有那么一点向往呢?简单点说,他是不是潜意识里也知道心疼老婆?想到这个,又想到她“受伤”时期皇帝的轻怜蜜爱,玮月心软。皇帝也有很多不得已吧,他又是个好强的皇帝,一个人要挑起那么重的担子,也不容易呢。
那么,好好待他,尽量给他纯粹的家庭关爱?
春节未到,腊月尾声开始,便是没完没了地与民同乐,没完没了地祭天拜祖。那么多的规矩,即使连她这个超常的头脑都能被搞晕,相信其他人更是只会照着礼部官员的指示行事了。天子眼皮底下,谁都知道行差踏错会是什么结局。让玮月更深地认识到,这是帝王之家,不是寻常人家。
朗已经可以起床,可体质未复,脸色苍白,行止之间,时间长了就得有人搀扶。玮月心疼,似乎看见的是赌徒在虚弱难受,所以总是见缝插针地吩咐他休息休息休息。可是朗对于“规矩”俩字非常在意,即使冷汗直冒,却还是一点没有退却的意思,反而熏总是在合适的时候消失不见,想是休息去了。所以元宵过出,朗终于支撑不住,又复躺下。
而过了元宵,玮月也终于可以安静下来,可以有时间思考一些事情。比如御驾亲征在即,需要做些什么准备。原先商量的开源节流该从哪里入手,等等。也终于有时间可以去看望卧病在床的朗。从朗的嘴里听到有关熏整肃柳下系舟宫的情形,玮月听着感到欣慰。好歹熏知道权术,不是个书呆子。
才没说几句话,华贵妃便过来探望。令得玮月怀疑,华贵妃来的时间如此凑巧,正好差不多是她到了柳下系舟宫后,华贵妃闻讯赶来那么长一段时间。难道是经过整肃后的柳下系舟宫内还是满是眼线?
经过上回的指点,华贵妃眼下也知道了好歹,见面非常客气,和她一起来的是皇帝的大女儿,美丽的曦宇公主。曦宇公主虽未及笄,可这个时候的女孩儿皮肤如掐得出水一般的娇嫩,嘴唇如含苞欲放的鲜花一般诱人,眼睛如空谷清泉一般纯净,人见人爱。
玮月不善言辞,寒暄过后,只得拿曦宇公主做话题。“好漂亮的孩子,后宫只怕都找不出可以跟曦宇比的女孩子了,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啊。以前还不觉得,这会儿这孩子长开了就跟一朵鲜花儿似的好看,又是长在我们帝王家,当真是天之骄女。看着孩子长那么大了,华妹妹,你说我们还能不老?”
华贵妃心中也是最得意这个女儿,见皇后这么夸奖,当母亲的脸上很有光彩,忙笑道:“姐姐过奖了。这孩子要是能学得姐姐的一份大度宽容的好性子,那才是最好呢。唉,我以前愚钝,一直不知道姐姐的好。”
玮月微笑道:“谁没有个眼错不见的时候?我也得要大家姐妹帮忙着提点着才能把事情做好。还都不是为着一个目的吗。这次华妹妹禀报皇上的后宫嬷嬷们生事和可能有的内外勾结的事儿,便是姐姐我一直想不到的。皇上为此一直夸你呢。”都是明白人,玮月虽然没把清理大龄宫女的事与华贵妃的禀报挂上钩,可谁听了都应该想得到其中关联原来如此。如果柳下系舟宫还有各色眼线的话,想来很快便会传开到各家主子那里。也好,这种功劳,玮月并不愿意背着,华贵妃喜欢,给她便是。
华贵妃闻言开心,笑道:“皇上真的夸我?真的?”
玮月见此不由松口气,心说这人虽然以前主持打她,可看来性子还是比较直爽的,不大人精,倒也好相处。便笑道:“那还有假?皇上虽然没跟我说全部,可字里行间全是赞同呢。华妹妹,希望你以后也能提点着姐姐啊。”
华贵妃开心地道:“姐姐客气了,姐姐只是忙,有些事顾不到也是有的,真要说起来,姐姐那么睿智,哪里有我们插嘴的份儿。做妹妹的提点是怎么也说不上的,只是心疼姐姐,还真是希望能够替姐姐分担一些什么,让姐姐不用那么操心,就只怕做不好呢。对了,葛妃葛妹妹的生日就在这几天了呢。她原是皇上最宠的,如今……”还没说下去,下面便着了曦宇一脚,这才想到自己话多了,忙收住口,尴尬地笑了笑,拿喝茶掩饰过去。
玮月一笑,知道华贵妃咽下的是什么话,现在皇帝夜夜留宿坤泰宫,原先得宠的葛妃哪里能不恼?华贵妃的意思还不是想提示她趁葛妃生日时候,给葛妃一点好处,平息葛妃心中的怨气。正想说什么表示一下感激,却见方小袭进来,轻声道:“禀娘娘,皇上已赴坤泰宫。”
玮月只得起身,对华贵妃微笑道:“妹妹,谢谢你的提点,你的好意,姐姐心里非常感激。对了,你送的那两盆素心建兰花儿虽然谢了,可叶子还是那么郁郁葱葱,看着让人打心眼儿里的喜欢。你再坐一会儿,姐姐先走一步。朗儿,你招呼好华贵妃,母后以后再来看你。”临出门时候,又拉着曦宇笑道:“多好的孩子,我真是越看越喜欢。”
曦宇懂事,知道这一次的夸奖不同刚刚见面时候,这次是真心真意的,所以笑得非常开心。虽然是在黑暗的房间里,可那笑容还是熠熠生辉,如冬日最耀眼的一缕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