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涅斯特:这个人是个绝顶聪明的人。
——德·窝比臬《弗涅斯特男爵》
被围的人破坏了天主教军队的围城工事,刚刚完成了一场顺利的突围。他们填塞了好几个特瓦士长的堑壕,颠覆了一些防身堡垒并且杀死了上百名兵。那支获得这回胜利的队伍从达栋门回到城里。在前头走的是迭特里茨队长和一营抬枪兵,他们个个面孔发烧,气喘吁吁,并且要水喝,一望而知他们是奋不顾身的。跟着而来的是一大队上流市民,其中有好几个妇女,她们显然都参加过作战。然后是四十名左右的俘虏,大多数身上伤痕累累,走在两行兵中间,这些兵很费劲地保护他们,以免受到集结在他们通过地点两旁的民众的暴行。约莫有二十名骑兵组成了后卫。拉·怒,由麦尔基做他的传令官,走在最后面。他的护身甲被一颗子弹打成了一个凹痕,他的马匹身上受了两处伤。他左手还握着一支卸下了子弹的手枪,并且他利用从他右边臂章里伸出来的一条小钩来代替右手控制着他的马缰绳。
“让俘虏们通过吧,我的朋友们!”他时时刻刻喊叫,“你们要放人道些,善良的罗舍尔人。他们受了伤,他们再也没有自卫能力了:他们再也不是敌人了。”
可是有些人却用凶狠的怒骂来回答他:“绞死巴比斯特们!送他们上吊架!拉·怒万岁!”
麦尔基和骑兵们适当地用他们的长枪柄来弹压,增加了他们的将领那宽厚的劝告的效果。俘虏们最后被带到城里监牢中,并且安排在警卫周密的一个地点里,在那儿,他们用不着害怕平民的暴行。那支队伍分散了,拉·怒光由几位绅士伴随着,在市政府前面下了马,此刻市长刚好由市政府出来,后面跟着好几个市民和一位名叫拉不拉斯的上了年纪的牧师。
“真了不起!勇武的拉·怒,”市长向他伸出手来,说,“您刚对这些屠杀者表示了:一切勇敢的人并没有跟海军上将先生一道儿死去。”
“事情干得很顺利,先生,”拉·怒带着谦逊回答,“我们只死了五个,伤的也不多。”
“既然是您亲自指挥突围,拉·怒先生,”市长又说,“我们预先就肯定会成功的。”
“噫!假如没有上帝的帮助,拉·怒又会有什么作为呢?”老牧师辛辣地嚷道,“今天是全能的上帝替我们作了战;他听从了我们的祷告呀。”
“胜利或者失败,都是由上帝任意安排的,”拉·怒用平静的声调说,“所以对于那些战绩,只要谢谢上帝。”跟着,掉过身向市长:“喂!先生,议会里讨论过关于陛下的新建议没有?”
“讨论过了,”市长回答,“我们把御弟的号兵打发回去,叫他省省气力,不必再向我们递来新的开城劝告。从今以后,我们只有用抬枪来回答它了。”
“您该把那号兵吊死呀,”牧师批评,“因为圣经上面不是写了这些字吗:‘从你们中间走出了几个下贱的恶徒,他们想诱惑他们城里的居民……但是你绝不会放过他们而不把他们处死;你先动手,然后全体人民都动手。’”拉·怒叹了一口气,并且抬起眼睛望着天,没有回答。
“什么!要我们投降!”市长继续说,“当我们的城墙还是屹立着不动,当敌人连靠近攻击它都不敢,当我们天天都要向敌人的堑壕中袭击他们的时候,难道我们就投降吗?相信我吧,拉·怒先生,纵使罗舍尔没有兵员,光是妇女们就够赶走巴黎的活剥人皮的人了。”
“先生,一个人如果是最强大的,谈起敌人的时候,也必须含蓄,如果是最弱小的……”
“呃!谁告诉您说,我们是最弱小的呢?”拉不拉斯插嘴说,“不是有上帝在替我们战斗吗?瑞德温只带了三百个以色列人,不是还强过马蒂亚尼人的整个军旅吗?”
“您比谁都清楚,市长先生,给养是多么不足。火药也很缺乏,迫得我不得不禁止抬枪手们做远距离的射击。”
“蒙哥摩利会从英国替我们运来的。”市长说。
“天火会降到巴比斯特们身上的。”牧师说。
“面包一天天涨价,市长先生。”
“迟早总有一天,我们看到英国舰队出现,那时,城里又重新富饶起来了。”
“必要时,上帝会命令散下‘吗纳’的。”拉不拉斯急躁地叫嚷。
“你们所说的援助,”拉·怒再说,“只要连吹几天南风,就无法进到我们的口岸。况且,可能被截获。”
“风将从北面吹来!我对你预言,你这缺乏信心的人,”牧师说,“你失掉了右臂,同时也失掉了你的勇气。”
拉·怒现出决心不回答他的样子,他时刻面向市长,继续说:
“损失一个人,对我们来说,比起敌人损失十个人来,还要严重。我害怕,如果天主教徒围攻得太紧,我们势将被迫接受一些比我们现在轻蔑地加以拒绝的还要苛刻的条件哩。如果,像我所希望的,国王看到他的权力在这城里被人承认就很感到满足,不再向它索取它做不到的牺牲的话,我认为我们就应该向他打开我们的城门;因为,无论如何,他是我们的主子。”
“我们除了基督没有别的主子呀!只有一个不信奉神明的人才会把喝了先知者们的血的查理,残酷的亚沙贝叫作主子!……”牧师看到拉·怒那坚定不移的镇静,益发怒不可遏。
“我呢,”市长说,“我记得很清楚,最后一次海军上将经过我们城里的时候,他告诉我们说:‘国王向我保证,他的新教徒的臣民和他的天主教徒的臣民将受一视同仁的对待。’六个月之后,就是向他这样保证过的国王,唆使人暗杀了他。如果我们打开我们的城门,恐怕圣·巴托罗缪事件,就像在巴黎一样,免不了也在我们这里发作起来啊。”
“国王受了古伊兹们的愚弄。他很后悔,并且愿意取赎已经流去了的血。要是你们固执不肯签约,触怒了天主教徒的话,那么,王国的一切武力跟着就要降临到你们跟前来了,那时改革教派的唯一避难所就免不了要被摧毁。和平吧!和平吧!相信我吧,市长先生。”
“胆小鬼!”牧师大叫,“你愿意和平,是因为你害怕丧掉你的性命。”
“哦!拉不拉斯先生……”市长说。
“简单地说,”拉·怒冷冷地说,“我最后一句话是,如果国王同意不在罗舍尔城驻扎军队,同时让我们自由传教的话,就得对他献出我们的钥匙,并且向他保证我们的归顺。”
“你是个叛徒!”拉不拉斯大叫,“而且你被暴君们收买了。”
“天啰!您说什么呀,拉不拉斯先生?”市长重复说。
拉·怒带着轻蔑的神色轻轻地微笑。
“您瞧,市长先生,我们生存的这个时代是很奇特的:战士们谈和平,牧师们鼓动战争。”“我亲爱的先生,”他终于朝向拉不拉斯,往下说,“我觉得,吃中饭的时间到了,您的妻子一定在您家里候着您哩。”
这最后几个字终于使牧师发怒。他找不出一句谩骂的话来说,他居然朝老将领的颊上掴了一掌以代替适当的回答。
“天啊!您这是干什么?”市长大叫,“居然打起罗舍尔市最优秀的公民和最勇敢的军人拉·怒先生来啦。”
麦尔基当时也在场,准备给拉不拉斯一个教训,使他日后会牢牢记住;可是拉·怒制止了他。
拉·怒的灰胡子被这个疯老头的手触碰的时候,有一瞬间,他的眼睛闪着一道愤怒的光芒。不一会儿,他的面孔就恢复了它那若无其事的神色:人们几乎要说,牧师是打了一尊罗马元老院议员的大理石半身像,或者拉·怒仅仅是被一件偶然发出来的无生命的东西触碰了一下而已。
“把这老头带回给他的女人,”他对那些把老牧师拖开的上流人中的一个人说,“告诉她要好生照顾他;他今天一定很不舒服。”“市长先生,我请求您替我从居民中找一百五十名志愿兵,因为我想趁明天天一亮就来一次突围,那时在堑壕里过夜的兵由于怕冷还十分睡意蒙眬,就像那些熊,人们要趁解冻时袭击它们一样。我曾经注意过,那些在屋檐底下睡过觉的人,早上很容易战胜那些刚在美丽的星星底下度过夜的人。”
“麦尔基先生,假如您不急于要吃中饭,您愿不愿意跟我一起去参观一趟福音城垛?我想看看敌人的工事究竟在什么地方。”
他向市长告辞后,便挨在年轻人的肩膀上,笔直地向城垛走去。
他们是在一发大炮刚刚打到那儿重伤了两个人以后一分钟进去的。石头全染上了鲜血,这两个倒运的人,其中有一个喊他的伙伴们快些结束他的生命。拉·怒手肘靠在护墙上,静悄悄地望了一些时候围城军队的工事;随后掉过身向麦尔基。
“战争是一件可怖的事,”他说,“但是一场内战!……这颗子弹是装在一尊法国卡伦大炮里;刚才瞄准那尊大炮和发炮的是一个法国人,而这颗炮弹现在所杀害的是两个法国人。而且在半里长的距离内,除了死亡之外,难道就不会引起别的损害吗?麦尔基先生,当您必须把长剑刺入一个用您的语言向您哀求饶命的人身上的时候!……可是就在今天早上我们刚刚那样干了。”
“呀!先生,如果您曾经看见八月二十四日的屠杀!如果您曾经渡过塞纳河,当它是一片红色而且河上浮起的尸体比在一场冰解之后浮起的冰块还要多的时候,那么您对于我们所搏斗的人就不至于感到多大怜悯了。在我看来,任何巴比斯特都是一个屠杀者……”
“别诽谤您的国家吧。在这一支包围着我们的军队里,倒很少像您所讲的这些恶魔。士兵们都是抛掉了他们的锄头跑来赚国王的饷银的法国农民;绅士们、将官们打仗,是因为他们曾经向国王宣誓效忠。或许他们做得对……我们呢,我们倒是叛逆。”
“叛逆!我们的动机是正确的;我们是为了保卫我们的宗教和我们的生命而战斗的。”
“据我看,您没有仔细地想过;您是幸运的,德·麦尔基先生。”老战士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他妈的!”一个刚刚放射了抬枪的兵说,“那个鬼怪身上一定有一种什么魅力吧!三天以来,我总朝着他射击,可是我连碰都碰不到他一下。”
“谁呀?”麦尔基问。
“喂,您看见这个身穿白色短袄,佩戴着红色的肩带和羽毛的壮汉吗?他天天当着我们面前踱来踱去,就像要冒犯我们的模样。那是跟御弟一起来的一个宫廷的名剑手。”
“距离很远哩,”麦尔基说,“不要紧,给我一支抬枪吧。”
一个兵把自己的武器递到他的手里。麦尔基把枪管安在护墙上,带着很大的注意力瞄准。
“假如是您的哪一个朋友呢?”拉·怒说,“您为什么愿意这样干抬枪手的手艺呢?”
麦尔基就要扣扳机了;他的手指头停住了不往回扳。
“在天主教徒当中,除了唯一的一个人外,我没有什么朋友……而且我肯定,那一个,他不会来围攻我们。”
“万一就是您的哥哥呢,他曾经伴随过御弟……”
抬枪射出去了;但是麦尔基的手发抖了,人们看到那颗子弹在离开那溜达者还很远的地点掀起了灰沙。麦尔基不相信他的哥哥会在天主教军队中;不过他倒很高兴看到他没有射中。他刚刚射击的那个人继续拖着慢步在走,接着就在城市周围四面八方高竖起来的方才摇动过的土堆后面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