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饭结束,大家转移会场去酒吧,柳钧反正插不上话,与大家告辞。在停车场,他趴在申华东的车窗,道:“东东,我建议你有必要冷静,召集你的经济分析人员从更大局势上分析眼下经济。你与其他股民不同,在中国炒股确实要看政策眼色,可是你做的是企业,你得看得更加开阔。我建议你将伦铜忽然下跌和美国房价持续下跌,以及全世界的游资,和进入中国的热钱,这几方面结合起来做个分析。不要光盯着今天一条政策明天一条政策。”
申华东愣了一会儿,“啊,我这儿有份集团做的研究报告,你拿去瞧瞧。”
“你爸……不会也像你一样,每天议论股市吧。换句话说,不会将什么都与股市联系在一起吧。”
“我爸前阵子跟我说,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关心政治,关心宏观经济数据,以前是想起来了看一下简报,现在是天天看。他是股市房市两手抓,呵呵。柳钧,你太局外人了,有点儿不合时宜。”
“从企业经营者角度来说,你不觉得股市泡沫减小意味着追逐资本利得的热钱流出境外,反而是件好事吗?”
“可是大哥,我是上市公司,股指下跌意味着我资产缩水。还有……唉,你看看我的研究报考再说,我们房地产与股市密不可分,我们需要融资买地,买了地后融资,我们需要这个泡沫。”
柳钧无言以对,是的,每个人看问题取决于屁股坐在什么位置上。比如他,最恨的是国内油价总不上调,导致全国人为油荒,货车排队一天一夜还加不到油,害得他公司发货不正常。可若他敢在闹市街头埋怨油价不上调,估计一帮出租车司机得将他揍死。而油荒,又何尝不是另一个利益相关者为了自己的利润发出的过激诉求呢。这都是无奈的现实。
回到家里,今天轮到留守在家管淡淡的崔冰冰告诉他,一个自称原市一机总工的老汪打来过电话。柳钧一想,汪总?一向都是他逢年过节向汪总问好,汇报科研进展,难得汪总主动打电话给他。可能是他下午在侨联开会关机,汪总只好打他家里电话。他忙打电话过去,原来汪总有点儿壮志难酬地从市一机退休后,呆家里谢绝其他公司发挥预热的邀请,包括腾飞公司的邀请,想好好安排晚年生活。可是门庭静心静才一年,便开始“贼心不死”,回想起工作时候遇到的一些难题,开始技痒难忍。他目前想到一种数控机床刀片的打磨再利用,越想越开心,简直比做游戏还好玩。目前国产刀片因为材质不好,虽然价格低廉,可是物并不美,连续用上五个小时就影响精度,一般公司为了操作连贯,宁可选用十倍价格的国外产刀片。可是如此昂贵的非国产刀片却是因为打磨技术难以掌握,用过一次就得作废。汪总退休在家一直在想如何解决这个刀片打磨再利用的问题,他想到几个办法,可是需要通过实践操作来设法验证。他当然可以回去市一机,在那儿他余威犹在,只要带着问题过去,自己翘着脚看徒子徒孙替他操作就行,可问题是市一机的老板未必看得上这种小小的在汪总眼里是很可爱的革新改造,他这么做得偷偷摸摸回市一机如做地下工作。他心里不爽,思来想去找到柳钧。果然,柳钧一听就表态,行。
可是汪总却是别扭,谨慎地问:“小柳,你别是看我老面子勉强答应吧。这事儿我只是好玩,你别勉强。我们退休人士玩玩的前提是不影响你们年轻人正常工作。”
柳钧笑道:“不会,汪总您提的这个改造,是我曾经想过,可是没深入的,但毫无疑问,这个改造有意思。”
“哦,那么你先告诉我,有意思在哪里。”
崔冰冰最近很忙,却忙得表带渐紧,反而胖了,她让柳钧把以前取下的一节接回去,因此柳钧是开着免提接听汪总电话,两手摆弄崔冰冰的表带。崔冰冰一听电话里的老头求柳钧办事,却得拷问清楚了才肯答应被帮忙,态度是吊着卖的样子,心里觉得好玩,更是竖起耳朵旁听。
“整个大市需要用到这种刀片的机床有423台,我们保守算它是400台。一台机床每年需要用到200-250块片刀片,全市就要用80000-100000片刀片。只要解决刀片打磨问题,即使只是可以回用一次,便可以少花四、五百万的进口刀片费用。但我看理论上可以修复回用的次数不会少于三次。其实,节省的钱着落到每一家公司每一台机床,看似并不会对成本有太多影响,可是革新改造不能单纯用金钱成本来衡量,有些事,就像我们做排污,都是良心活。可也不完全是良心活,汪总的这个设想更多工作是加工曲线的计算,你需要投入很多时间做计算,但我只要花费两台机床一年可节省的刀片费用就行。这是笔划算的生意。”
“好,你这态度很实在,有你这么想,我老头子磨磨蹭蹭好长时间拿不出成果,你就不会嫌弃我,迫我半途而废。我明天会自己去你厂里,你自己不用去,只要给我打好招呼就行。嘿嘿,我自己改装了一辆花两万块钱买的二手桑塔纳,非常好用,明天开去给你瞧。”
崔冰冰见柳钧结束通话,好奇地道:“呕耶,这老先生比你一把刀老丈人还牛啊。”
“汪总的牛,那可真是不比一把刀差,我小时候几乎懂事起就知道他的名字。不仅技术好,做人也有品格。当年有造反派要斗他,结果不仅全市许多工人联合起来保护他,连请他修过渔轮的渔民和他支农下乡修过打稻机抽水机的农民也闻风赶来与造反派对峙,好多业内人士见他得这样的……”柳钧起身,做出一个俯首帖耳的姿势。
崔冰冰摸摸自己的脸,“你老婆看上去是不是挺容易骗的?怎么到处是默默无闻的大神?”
柳钧挥挥拳头,“汪总是那种老家族出身,为人很有古风,老市一机的一半江山是他做出来,市一机不少老人是他徒子徒孙,他一是不舍得走,其实我早邀请过他;二是他仗义,现在加工技术日新月异,市一机新开车间完全排斥那帮老工人,那帮老工人淘汰很快,他得想方设法让那帮老工人在市一机有事情做。他就是这么个人,以前他也很提携我。他现在想来我公司做试验,我求之不得,你看,他一出手就是传统工艺中最难最费时又最不起眼最不招老板待见的,这种人才是真技术人。”
“你也是老板呢,对你有什么好处吗?高兴成那样。”
“传道,老汪脑袋里的宝藏太丰富了,我们很多年轻技术人员缺的是传统机械实践经验;我还指望他在我这儿留住了……阿弥陀佛,上帝保佑。”他说着将收拾好的手表递给崔冰冰。“我看会儿东东走私给我的近期经济研究报告,今晚不跟你抢浴室。”
催冰冰一听就知道是好东西,立即扔下自己的笔记本电脑,挤坐到单人沙发上一起看。柳钧打开活页看到报告署名,先笑了,此人他认识,东东带来一起吃过饭,是他高中校友,大他两届,目前几乎是申宝田的副手。此人出手,当然不会是凡品。然而一份常规的月度经济报告却要申宝田的副手百忙之中抽出时间来做,这其中已经可以嗅到一点儿不同寻常的意味。
高人出手,果然不同凡响。报告从国际形势开始说起,环环相扣地说到国内形势,又说到地方土政策在这两个月里面的响动与国内国际形势的关联,因此对集团三大板块的影响,以及集团公司的应对提议。看完,崔冰冰点头,“不错,很系统。这个人你应该去挖来。”
“挖不来,我只吸引技术人员,他志向更远,有点儿像董总。”柳钧一拍脑袋,“思路,他的思路很不错。我也会,我建立一个更明确的关联图。老婆,我申请熬夜。”
“一起熬,我先去煮个宵夜,你开始做。”等崔冰冰做两碗青菜香菇面来,依稀听柳钧在念念叨叨什么,她凑近一听,原来是在自吹自擂,“诶哟,记性真是一流,年初的事件还记得清清楚楚,天才。”“诶哟,这逻辑水平,无可匹敌,天才。”“诶哟,不就是几个数字吗,脑袋有料,天才。”崔冰冰凑过去一瞧,电脑屏幕上已经是密密麻麻的表格,柳钧正在往里面填空。崔冰冰坐下,连线GOOGLE,替柳钧查漏补缺。可是,随着信息越积越多,电脑屏幕呈现一团乱麻。凌晨两点,面红耳赤的柳钧蛮横地将正好好运转的电脑电源一拔,一脸沮丧。
“无穷变量,无穷充分关系。难怪我国经济学家里面那么多骗子,反正无法严谨。”
“呸,你这个死工科沙文猪,自己无法建模,诬赖经济学不科学,你还我一晚上心血。”崔冰冰是真的大怒。
柳钧不理她,扔下电脑进屋睡觉去,经济现象中那么多乱麻似的关系在脑袋里纠缠,柳钧的脑袋烧机。他更沮丧的是,他真的看不清眼前的经济形势将如何影响制造业。他不认为有些舆论说的美国的房价下跌与中国无关,A股股指的变动不会延伸到制造业,他刚才建造的表格告诉他,全有关联,可是关联的结果他找不出,因为存在无数变量,他无法将一条条的变量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厘清,他缺乏认知。包括申华东集团那位高人的报告也不严谨,起码他现在已经在制表的过程中找到纰漏。
崔冰冰跟进卧室拔拳揍下,可是两拳下去全无反抗,崔冰冰的长项在于吵架,只是夜深人静难以施展,只得也郁郁而睡,可惜睡不着。一个满脑子乱麻,一个一肚子的脾气,两个人互不搭话,在夜色中呼哧呼哧喘粗气。
也不知多久,崔冰冰终于气平了,低声道:“你这么追求答案干什么,有没有答案,你还不是一样走现在的工厂管理,你还有其他选择吗。”
“没有。其实我看着股票跌,心里是欣慰,这一年受热钱所困,又是加息又是提高准备金率的,都压不下去,结果忽然股票就跌了。它跌得不单纯,因为有其他很多原因与之关联,我今天算是理清楚了。而那些因素有些属于政策,可以截止,而有些属于市场,影响难料。唉,不说了,又乱了。我其实不做这个也行,可是我想,我不大会钻营,不屑扯大旗,我只能靠自己一付脑袋赶上杨巡那些能钻营的。其实……我也知道我这几年的发展速度其实是不如别人家的,我一直不敢正视自己的能力缺陷。你太宽容我。”
“干嘛跟人家比呢,你做得挺好的。”
“不好,我真不会管理。其实你应该批评我欢迎汪总到公司来做小技改,我这儿毕竟不是公立慈善中心。”
“你在技术上花的冤枉钱还少吗,不差这几万。”
“所以说,我很任性,这样人的人是无法赚钱的。”
“又改不掉的,你看你刚才一着手建立关联图,就像中降头似的,你就是这点儿心头好。”
“可是不赚钱又开什么公司?我还不如快快乐乐做我的技术去。”
“这是你爸害你的,你甩不脱,只有做下去。别多想了,做人一辈子的,不放纵点儿自己的爱好,活着有什么意思。我就愿意放纵你,你放纵你自己吧。”
“我从决策热处理分厂那天起,一直战战兢兢,担惊受怕,可是我看别人都很潇洒,非常经得起风浪的样子,你看申华东他们那份研究报告,虽然我现在已经看出它里面的不少纰漏,可是你看报考整篇透露出来的满满自信。这是我现阶段所没有的,我现在几乎很少肯定句,全是疑问句,我看不清。我越来越怀疑自己的能力,从那天起一直怀疑到今天。腾飞能活到现在,只是我好运。”
“这个……你如果现在写份类似的,保证也是一样自信满篇。谁都是穿上一件铠甲给外人看,其实都只是混日子吃饭罢了。你看我像个传说中的行长吗?一样不像,我每天都在心虚,每天都是鼓励自己,我是最能的,我做出的决定全部正确,呕耶。以后不如我们出门前对念吧。”
柳钧没再开腔,用行动代替了语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