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机不断询问东海一号究竟有多神奇。柳钧正想摆脱来自钱宏英的阴影呢,就非常重视地,深入浅出地给司机讲解东海一号的先进之处,困难在哪儿,为什么可以在国内领先,目前类似设备成本是多少,但国外产品目前实际销售价格又是多少。司机到底是在这个行业混了那么多年的,跟柳钧对答得有模有样的。
柳钧终于还是忍不住问:“师傅啊,既然上班工资还不到一千,为什么不出来开出租车呢,您这车技多好啊。”
司机笑道:“开出租车多累啊,一天起码做十二个小时,成天都在路上,一个月挣个两三千的,多劳碌呢,连喝酒时间都没了。我现在钱少,没错,可我是国家管着,钱少归少,做人安心。柳总我看您三十多了吧。”
“是啊,师傅您四十出头?”
“我五十啦。您看,我不操心,我闺女起码一个月才能从我头皮找到一根白发。呵呵,再做几年,我就退休拿劳保啦。您说,我们厂早年跳槽的那些人,去你们南方做得辛辛苦苦的,也就赚点儿辛苦钱吧,往后还没劳保,哪有我们过得舒坦的。我们都是普通人,别好高骛远,日子过得安心就行啊。”
柳钧听得目瞪口呆,对这等安贫乐道的生活态度,他都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再想想安总手下指挥着这么一帮人,要抓进度吧,肯定抓不起来,这帮人无法用奖金来激励。要抓质量吧,肯定也没法抓,做坏了你总不能把他不到一千的微薄薪水也扣光吧。而且还没法开除,按这位司机的说法,领导要是做得过额,他就召集公司里的七大姑八大姨一大串去领导家闹去。公司几乎跟共和国同龄,每一个工人背后都有一大帮亲戚工友,每一个工人头顶都是上面有人。柳钧想不出这种工厂若是交给他,他该如何管。但最大问题是,这么一个外强中干的公司,他还拿得到第二、第三笔研发款吗。如果拿不到,他接下来就很被动了。
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柳钧被直接拉到公司,中午就在酒桌上被洗尘接风了。对此柳钧真不知说什么才好,他是来工作的,下午需要一期交底,他怎么可以喝酒。别人或许不知道,桌上的两位技术部的人则是不可能不知道,还一个劲儿地劝喝,自己喝,柳钧以下午还要工作拒绝喝酒,他们还挺不开心,说不够朋友。再说了,他虽然是客人,可是让他吃工作餐就行,即使要请客也只要一人陪同便好,他不明白怎么就能坐满一桌十个人,来者除了技术部门的人员,还有完全不搭界的环卫部门和行政部门,最后买单据说是安总会签字。幸好这回不是宰他,可能安总吩咐过。
因为下午一点半的技术交底会议有安总参加,大伙儿好歹有点儿忌惮,所以到了一点十分,总算扔下盘子叠盘子的餐桌,扔下才吃了不到一般的菜肴,就签单走人了。柳钧看着真是心疼死,想来想去只想到一个词,大锅饭。去机场接柳钧的司机也在一个桌上吃了,喝了两瓶啤酒,载着柳钧与两名技术员玩极速飞车,踩着一点半的时间线将三个人送进会议室。车技好得,连柳钧都捏着一把汗。幸好,大家都迟到,一点半后,才有人陆陆续续进入会议室,大约一点四十分,安总进来,会议开始。正好,柳钧被极品飞车吊起的心恰巧此时松懈,看起来大家都很会算准时间。
不过交底会倒是开得挺好,众技术人员底子不薄,水平超过市一机的。他当初向宋运辉推荐了四家公司,果然没推荐错,要不然真要对不起宋运辉了。柳钧近半个小时的发言之后,便是大家七嘴八舌地提问。但柳钧留意到,两位给他接风的工程师没提出问题,甚至眼睛恍恍惚惚很有睡意,柳钧不得不庆幸自己一口都不喝,要不然他还怎么站在台上滔滔不绝半小时。而安总只是看那两位工程师几眼,却也没发话。
交底会议竟然一直无间断地开到下班时间。问题很多,有些想法柳钧当即记录下来,很有创意,果然是高品质的团队。只是外面下班电铃一下,问题立即收住,大家一致很自觉地停止发问。于是安总宣布散会。柳钧再次感觉好奇,下班前的会议气氛,若是换在他的腾飞,恐怕这次会议会延长起码两个小时。可是眼下的大家却都很自律,很照顾他,一个个都很准时地下班了。真是够心平气和的。
柳钧于会后跟着安总去,进办公室,安总关上门问柳钧,研发程序走得顺利不顺利,看上去似乎挺顺利,那么会不会超前。安总一口气问了好几个问题。柳钧被问得摸不着头脑,不清楚安总问这些问题的背后,是什么意思。他决定还是实话来回答。
“第一阶段与两家大学分别合作,一家大学的成果还没出来,还在摸索中,我们一起查找原因,不过早前也预知不可能那么快就获得成果。另一家有一半出来了,后一半可以看见曙光。我公司的研究中心进展稍微快于预期,与工程师们对项目的失而复得,倍加珍惜有关。从目前项目进展来看,我估计最后能行。时间不大可能超前,工作量摆在这儿,大多数工作无法投机取巧,我们对数据控制有很严格,每一项数据的产生必须有因有果,不能空穴来风。”
“那么,零七年初?基本上是这个时间?”
“是的。从中午饭桌上与大家的接触来看,大伙儿好像都很希望能尽快做东海一号这个产品,我会努力在保证品质的基础上压缩时间。”
“不,你的工作不要受我这边同事的干扰,我们国家等待这个产品已经有那么多年,我们不急一个月一个季度,但我们必须、一定要做到顶级品质,顶级加工精度。我宁可你稍微拖延几天,科学的态度是严谨,而不是大跃进。”
柳钧想不到安总能这么理解,说出这种话的安总完全不是因为他的勾兑起作用,而是安总真正能理解科研攻关的细微精神,以及在理解基础上的支持。“安总,有您这话,我心里有底了。”
安总更让柳钧心里有底的是,如实跟他讲了二期资金由于种种原因,还有两百多万得后天才能凑齐,让柳钧要么等两天,等后天拿到汇票再走;要么明天就回,钱到帐后打电汇给柳钧。柳钧毫不犹豫地选择留下,他哪儿敢走,他得盯着财务主管第一时间将钱给他。晚上他想请安总吃饭,安总正好有重要应酬,谢绝了。柳钧乐得去找旅馆住下,一个人好好将城市逛了一圈。上回来,天天醉生梦死的,回去崔冰冰问他那城市怎么样,他只记得饭桌和足浴盆,以及从旅馆到安总公司的那条路。
但第二天他就行动起来,抓住财务主管吃饭喝酒唱歌按摩,还有送红包。效果立竿见影,安总说钱后天到,钱果然后天到帐,而钱一到帐,财务主管就让柳钧跟出纳去银行,一手将支票进账,一手将汇票开出。柳钧拿了钱立刻赶飞北京,从北京转机回家。不仅仅是他,所有的生意人都是如此珍惜时间,只除了一些国企的红顶商人。拿到第二笔钱,柳钧心头基本上已经放下负担,即使安总那边最后一笔款子拿不出来,也没关系了,这个数目他靠自己实力已经能应付得了。但当然,有外援更好。
第二天,柳钧一上班就找罗庆,让罗庆可以考虑开始布局东海一号的市场。通过这一次与安总公司底层人员的接触,柳钧意识到即使安总有再大野心,可凭安总手下那些人的精神状态,他们加工得出东海一号所需要的精度吗。他很怀疑。而安总他们不行,却恰恰是腾飞的机会。东海一号在中国的市场说大不大,但说小也不小,腾飞即使只割食一小片蛋糕,已经可以赚得非常滋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