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大年夜,柳家与崔家的人第一次坐在一起,挑了一家好饭店,吃价格不菲的年夜饭。饭店是崔冰冰于半年前订下,就这,还动用了她的社会关系,据说好多人是去年吃完,顺便就定下明年年夜饭的桌。三家凑一起,才五个人,围着个大圆桌,只够坐满一半,扇子似的。大家都寄望于崔冰冰的肚子,有柳钧的外籍身份在,估计多生几个没问题吧。
吃完,各回各家。大家都有车,不需要柳钧送,让柳钧还是专心做孕妇的专职司机。柳钧让崔冰冰坐后座去,崔冰冰不肯,她肚子还没显形呢,那么小心干嘛。不料回到小区,绿篱里忽然窜出一只狗,没头脑地往车头撞。柳钧幸好进小区已经减速,又是车技高超,一个大转角,险险地擦着人行道台阶刹车。那只狗显然也是吓呆了,瞪着眼站了好一会儿,才尖叫一声,钻回绿篱。
柳钧停下车就急问:“没事吧,别怕,什么都没撞到。”
崔冰冰一听笑了:“嗟,拿我当公主?不过真险,今天要换成我开,不是冲上人行道撞墙,就是撞死一条生命。这地方本来野狗野猫没那么多,前年SARS一来,忽然多了起来。”
柳钧不禁想起第一次去钱宏明门禁森严的新家时,钱宏明说的那些话,仅仅为小碎花能无忧无虑地在草坪上玩,也值得花大钱买好物业的房子。“东东家开发的原市一机地块,据说很快要卖二期了,我回头问他要套好位置的。一期的反响很不错,不过听说因为价格高,买了几个月才卖完。二期的应该也不会紧俏吧,开个后门应该不会太为难东东。”
“市面墨黑了吧。”崔冰冰对给她开车门的柳钧道,“年代不同啦,听说二期还没开,内部已经预订得差不多,个个都是关系户,牌子比你硬,你还是考虑考虑你在东东面前有多大面子吧。”
“怎么会这样?我还真是住在桃花源,不知有汉,无论魏晋了。”车外月黑风高,柳钧忙着给妻子披上羽绒服,没往下深究,但一看楼道口黑魆魆的防盗门,和里面黑魆魆的走廊,他买房的心更炽了。“你小心,先等着,我把楼道灯拍亮了你再进来。等会儿立即跟东东敲定,宁可物业费付多点儿,亮堂的楼道太要紧了,还有电梯,等你六个月之后还怎么爬楼梯。”
崔冰冰其实身手依然敏捷,不过她享受丈夫前前后后奔走的体贴,果然听话慢吞吞地走。“别看不起我的房子,当年买的时候可是全市排前三的呢,我以前好几个同事在这儿买了一套。原先市面上都是些砖混的房子,这种半框架的一出来,据说成本很高,多一鸣惊人呐。想不到才几年啊,淘汰得真快。改革开放之后,社会变得真快,快得资产折旧速度惊人,我们这代人,注定是劳碌命,注定得像个挨鞭子的陀螺一样玩命地转。”
虽然两个人在上班时候都谨言慎行,年纪轻轻就有一身高管的气派,不过回到家里,谁的话都不少,尤其是崔冰冰,总是麻雀一样地说个没完。眼下既然有老公鞍前马后地操心着,崔冰冰自然是无忧无虑地抢着说话。
“我小时候住的还是老宅,市中心的老宅,多稀罕的,两层木楼,别说是人走上走下咚咚响,每晚老鼠也在阁楼跑得咚咚乱响,可我从来不怕,幼儿园开始就一人睡一间。八几年医院分房子,我们搬进公房住了,就两间卧室,一条走廊,吃饭在厨房挤着,卫生间是蹲坑。可那时候已经觉得是天堂了,起码晚上不用担心老鼠掉下来钻被窝里。你家呢?”
“谁家不是一样,我还记得爸爸自己动手敲了一对沙发放新家里,人造革的,下面是发蓝的弹簧,人跳上去‘铮铮’地响,现在这种沙发,扔掉都没人捡。”
“是啊是啊,那时候还流行组合家具,爸妈抠巴抠巴地掏出存折里所有的钱买了一套,还放在我房间里给我用呢,现在谁还要这种三夹板的东西啊,可那时候好像家家都有一套,当时髦货。你看,全部存折买一套几年后就扔掉的家具,才几年,就把过去所有的积蓄否定了。全部储蓄买的黑白电视机也很快淘汰,还有单门冰箱、双缸洗衣机、窗式空调、收音机、随身听……”
“您老喝口热水再继续发表辞旧迎新的感慨。”
柳钧进门后开电热水瓶,开油汀,满屋乱飞,因为他实在是不相信文科生崔冰冰主持装修的房子,最担心人不在的时候将电器开着,结果电线或者插座给烧了。宁可人走关闸,回家辛苦一点。
“所以你看,我们不仅没有祖宗留下来的传家宝,还得因为目光短浅,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美真正的好,而不断废弃自己毕生心血挣来的资产,所以我们这代人特劳碌,挣的钱全填进垃圾箱这个无底洞里,这不,好好的房子,也得成过去式了。我一个前同事看到现在的房价还行,刚把这小区的房子卖了,买股票去。喂,你今天话很少,什么事?”
“我在忏悔,想到宏明尽一切可能为家人提供最好生活环境,我却光顾着工作,对你考虑不周。而且……我好像没法做得比宏明好。”
“你心里在跟钱宏明比?你们两个的花钱风格怎么能比,从事职业不一样。”
“也是,我的资金都压在固定资产里,或者压在库存里,不像宏明,做外贸的钱是活的,做期货空仓了钱也是活的,包括做房产中介,也是。”
“我与你的理解不同,嘿嘿。我说出来你别生气,根据我的观察,做实业的人普遍比较抠,我想这与做实业的人一手一脚地做,一分一厘地算,分不开。最大方的就是做投机的,像钱宏明,炒期货时候的钱是杠杆放大的,赚起来也是放大的,钱来得容易,花得也容易。做贸易的夹在两者中间。你还真别跟钱宏明比花钱,未来我看他游艇飞机都会买呢。申华东那儿的房子我看倒是不一定要买,过几天就开春了,我还是想回到别墅住去,环境好,可以散步锻炼,住市区不舒服。”崔冰冰看住柳钧一笑,“当然,你如果想通过买房子与钱宏明比,我不拦你。”
“没,没,我跟宏明比什么啊。”可柳钧顿了顿,又忍不住道:“前天宏明刚跟我说,还是不考虑买超跑了,太招摇,让人一看就知道是捆着两百万在街上跑。他说还是低调点儿,买辆宝马M5,一般人就看不出太多噱头,只以为是宝马五系的换了胎。天哪,M5,十缸,算上税也是两百万捆身上跑啊,这还低调。”
“还说不跟人家比呢,我看你是□裸的嫉妒,嫉妒他后发制人。”
“真不是嫉妒,我只是……好吧,我心理不平衡了。我在想,明明我搞发明搞创造,我是创造价值的主体,可是这个社会不承认发明创造,不尊重发明创造,虽然我的利润率在行业内已经是出类拔萃,可是无法跟做投机的比,我能不抓狂吗。而且,东东上回跟我说,2004年他们整个企业的利润,制造才占其中的二十分之一。他说今年估计这个比例还得拉大,因为房地产项目全面启动,资本投资也开始有回报。我问他们那么为什么还保留着制造业,最耗精力,最磨人,最没效益。他跟我说了一大通道理,门面,贷款,啥啥的需要,可就是已经在心里放弃了两家实业。你说,他们还能安下心来投入巨资搞研发吗。可是我为什么觉得自己很傻呢?而且还越来越道德水平低下,杀熟嫉妒起朋友来了。”
“别乱想了,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命,你每天钻在科学里,我看你哪儿有心思考虑投机。我在MBA课里,大家曾经讨论过一个议题,一家制造公司,最高管理层应该由什么专业的人来坐,是技术人才,还是经济人才。吵了一堂课,没个结果,教授就说看现实世界的实际选择吧。我们于是把国际五百强过了一遍,你猜是什么结果。”
柳钧想了会儿,心不甘情不愿地道:“经纪人才?”
“对。美国通用的韦尔奇提出‘股东利益’论,股东最终看重的是什么呢,红利。所以世界对高级管理人员有了最自然而然的选择。”
“可是,股东有没有想过长远?没有核心技术支撑的企业,有长远的利益吗?其实,世上也有微软,还有Google,雅虎……算,我不去想了,你说得对,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命,我还是安心做实业。有罗庆回来辅助我,我们的经营情况已经很良好了,产品总算有了布局,即使业外的,现在也已经有不少一听说某种产品,想要高端,就知道来找腾飞。看起来我得让罗庆去学MBA,这家伙是那料。”
“你别害罗庆,他已经够忙,他家孩子才出生呢,再读个MBA,你想忙死他太太啊。其实女人不怕忙,就怕先生心思不在自己身上,MBA想读好的话,太分心。随便混个文凭的又除外了。”
柳钧点头,又忍不住道:“其实……我做期货做得挺好的,以前我和宏明模拟操作……算了算了,好汉不提当年勇。”
“嘻嘻,元旦从钱宏明家出来,我还想你定力倒是好,钱宏明这么炫耀,你一点儿感觉都没有。原来心里还是不舒服的。这个吧,我建议你还真要学学你的偶像宋大神,人家还国企的呢,用的心一点不比你少,拿的收入却比你少得多,性价比更低。而且他身边还有个空手套白狼的高手太太,要吐血的话,他更得吐。你说他为什么。”
“所以我佩服他。不过他太太就喜欢他这种人,说他脚踏实地。”
“我也只喜欢你啊,傻骆驼。”
“我这么风流倜傥,怎么会是骆驼。”
“骆驼也很高很壮很威啊。”
说说笑笑,柳钧终于不再多想,不过买套好学区房子的心就存下了。春节拜年时候跟申华东一说,申华东很爽快,拿出效果图让他自己挑,柳钧挑了一套中庭的高层,由崔冰冰去办按揭,总算了却一桩心事。柳钧又带着崔冰冰去宋运辉家拜年,惊愕地发现宋太太梁思申也怀孕,再一想也是,人家美籍华人,不受计划生育政策限制。
崔冰冰最近因为学摄影,为了将菜拍得美观,就比较追求美器,对瓷器啊托盘啊之类有了点儿研究。到宋家一看就看出门道,却又看不出那些器物究竟水有多深,顿时眼花缭乱了,若不是忌惮宋大神,她可真想将面前每一只盘子抓起来看看盘底究竟描着什么印,坐那儿一颗心猫抓猫挠的。终于开口问梁思申了,梁思申却说都是些高仿品,自己搜罗了照片找相熟瓷厂做的,顺便开发一套三四只的小系列。崔冰冰想到自己趁去上海述职时候赶紧买名牌的英国瓷器日本瓷器,这境界啊,没法比。再看屁股下面做的,桌上摆的,地上滚的,无一看得出门道,又一看就知道很有门道的,崔冰冰明白了,这才叫富贵到极致之后的低调,钱宏明那算什么啊。
崔冰冰面对钱宏明的奢华,又何尝心里平衡了,为柳钧大大地不平,可今天到宋家一看,对钱宏明完全没了想法。她心里笑嘻嘻地想,钱兄啊,任重道远啊,俺崔冰冰先走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