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宏明的电话追着他回家的脚步进来。可是柳钧这回暂不接起,而是出电梯后看看杨逦家的门,自打杨逦结婚后,已经搬去新居,此地空余黄鹤楼。他想,总得找杨逦转达一个谢意吧。等进门才接起钱宏明的电话,自说自话地道;“不用道谢,否则要朋友做什么。”
“我才得知嘉丽和小碎花病得不轻,还又麻烦你接送一趟。”
“是的,昨晚的事。你这丈夫是怎么当的?呃,难道你才知道?”
“是,我才得知两人情况,我可是每天打电话回家的,所以我有些心惊肉跳,这太反常。柳钧,你昨晚看嘉丽有没有表现反常?小碎花今天跟我说,爸爸不好,阿钧叔叔好。”
“你是真的担心吗?担心嘉丽什么?”
“嘉丽有没有怀疑?”
“有。”
“怎么怀疑,怀疑些什么?”
“我不敢问,怕欲盖弥彰。我倒不怕坏了你的好事,我只怕伤害嘉丽和小碎花。但你得好自为之。”
“柳钧,虽然元旦将至,知道你很忙,但请你千万抽空来趟上海,帮我挑一辆适合嘉丽的车子。还有,我也打算换车……”
“嘉丽要的不是车子,宏明,你不是最了解嘉丽吗?你都可以说出嘉丽想说的每一句话,你问问自己,送车有用吗?你千万不要亲手主动制造一起新的悲剧。”
钱宏明沉吟半晌,却道:“柳钧,拜托你千万不要与嘉丽说起我在上海的情况。我在这边不过是逢场作戏,嘉丽单纯,她会误以为我背叛家庭。现在的社会环境这么复杂,嘉丽未必能够理解。拜托,拜托。”
柳钧好生失望,可是他还真不敢与嘉丽说清实情。一个身体柔弱,性格内向,又带着幼儿的女人,得知实情之后,无论做出什么选择,都不会是良好的选择。还不如不知,起码维持原装,最多只是心里有点儿不快,生病时候有点儿怨言。柳钧这才明白为什么妻子总是最后一个知道丈夫出轨,并非身边全是狐朋狗友,而是朋友不忍说出真相。
钱宏明更是不快,他又不是听不懂柳钧言语之间拿他过去最不愿提的旧事来提醒他。他不禁想起他姐的劝告,问他何必如此自虐,一直紧跟一个能时时提醒自己丑陋过去的人。他原先认为只要自己定力足够就行,想不到柳钧会出手翻旧账,快狠准地刺中他心头最敏感的一块肉,让人寒心。难怪有人说,伤害最厉害的正是好朋友。
钱宏明第二天一早就赶回家,用睡眠不足的红眼白和黑眼圈最简洁有力地说服了嘉丽。回头他也暗自做了布置,用本来准备给嘉丽买车的钱,在不到十分钟步行距离的另一小区置办一套房子,赶在春节前亲自驾车去嘉丽老家接二老过来养老,而房子的房产证上写的是嘉丽一个人的名字。这一切贴心布置,比钱宏明说一百句他父母已亡以后专心孝顺丈人丈母娘更有力量。
有刚刚退休依然年富力强的丈人与对女儿无微不至的丈母娘在,钱宏明以后毋须麻烦柳钧照顾嘉丽。他的姐姐钱宏英也松一口气,钱宏英还担心嘉丽对柳钧的过分信赖呢。
当然,有丈人在,新房的装修不用钱宏明操心,他甚至不需要再操心嘉丽一个人呆家里的寂寥无趣,更可以忙碌他的事业了。钱宏明如今将外贸与期货结合得越来越好,两条线齐头并进,每日如陀螺一般穿梭于两条线之间,高节奏的工作,高节奏的思维,高节奏的情绪,不知疲倦,因此他需要激越的性来舒缓紧张兴奋的神经,放眼他那个圈子,这样子生活的人比比皆是。而那不是嘉丽能理解和配合的。他反而有点儿不明白柳钧哪儿来的耐心,一个见过世面的大好青年苦守一家小工厂,也不会枯燥得慌。他都有些怀疑,柳钧再这么稳固蹲守下去,思维差不多该与乡镇企业家看齐了。
柳钧还真津津有味地做着乡镇企业家该做的事。并购隔壁那家微轴厂进展不顺,因为柳钧一口表明只要地皮,上面的东西包括厂房设备尽管搬走,他一概不要。微轴厂老板一手一脚撑起一家企业,对厂子的感情极深,即使不得已将厂子卖掉,却也不愿意看到厂子的设施被新主子弃若敝履,彻底改头换面,因此一直犹豫着不肯卖给柳钧,挣扎着寻找其他下家。可惜其他下家虽然愿意保留所有设施,出价却不理想。微轴厂老板在情感与理智间痛苦地彷徨。
虽然柳钧等得不耐烦,可若不是有第二选择,柳钧还真不得不继续等。可是阴差阳错,隔一条小马路的家纺厂给烧成焦土,家纺老板心灰意赖,决定卖掉厂子做寓公,首先便是遍访工业区的这些企业,看哪家愿意就近接手。柳钧一听,隔条小马路又不算什么,家纺厂的地理位置并不比微轴厂的差,于是两家认认真真地坐下来开谈。正好家纺厂烧成焦土,符合柳钧除了地皮什么都不要的要求,两家谈判的起点非常正确。
微轴厂老板一听就急了。再说年关来临,债主上门,人给一逼就会缺乏闲情逸致,于是感情向理智投降,微轴厂老板向柳钧投降。微轴厂和家纺厂,两块地柳钧看着都爱,可是再爱也得受拘于腰包,他同时还等着付科技园区那块地的款子呢。年关,是所有企业主的年关,柳钧的腾飞虽然坚持现货现付,可到底架不过大环境,腾飞的年关虽然不用做杨白劳,一样有点煎熬。精于研发的柳钧将手中的钞票和可能的贷款,以及未来的支出,推沙盘一样地推算半天,脑子被搞成一团糨糊,索性卷起账簿去上海找资金军师崔冰冰。
为免崔冰冰提前殷勤筹备,劳民伤财,柳钧事先不给通知,算准时间乘高速大巴进市区转上海地铁,正好赶在崔冰冰下班时间到达银行楼下,才一个电话打进去,说又冷又饿,猫银行大楼冰冷的墙角讨一杯热咖啡吃。崔冰冰哈哈大笑,果真端着一大杯热咖啡下班,当然,与柳钧在一楼温暖的大厅见面,而非室外墙角。崔冰冰可不良善,逼着柳钧将手中一大杯咖啡喝完才肯罢休。
崔冰冰毫不掩饰地欣赏柳钧喝咖啡时候喉结上下滚动,等柳钧将近喝完,才问一句:“你那位青梅竹马的朋友喊了没,确定去哪儿吃晚饭?”
“我没跟宏明说我来上海,今天找你,可能得占用你不少时间。怎么又瘦一圈?上海地铁也太有减肥效果了嘛。”
“唉,上海女孩子太优雅,我那么多天还没找到一个匪气朋友,你说,对于我这么个美食家而言,吃应酬饭吃得胖吗。既然你自投罗网,那么老规矩,连吃三家饭店,吃到你投降。”
柳钧却知道崔冰冰重新打江山扎桩脚的辛苦,这正是他来上海不提前通知的原因。“找家好吃点儿的牛排馆,我想死正宗牛排了,只要让我连吃三块,我毫不犹豫地投降。”
“嘿,本来还想去川菜馆灌你辣椒水,瞧你,一点儿气节也没有。呼一下钱宏明吧,那兄弟前阵子一直约我咨询一些政策,我一直没空,今天倒是正好。”
柳钧眉头一皱,“我最近看到他就忍不住跟他探讨人生观,他对我避之不及,连买新车都不找我了。我一肚子奋发向上的人生观成了堰塞湖,闷死我。”
“堵不如疏,我可以充当一次大禹。”终于确定今晚仅两人共进晚餐,崔冰冰不禁想到“对食”,鬼鬼祟祟地一笑。“说真的,我看不出你与钱宏明探讨人生观能探讨出什么来,钱宏明虽然打扮举止可能比你雅致,可本质上是个十足的草莽。那些手法吧……眼下洗脚进城的农民企业家还比他有文化点儿,他有精神生活吗?不说了,免得惹你厌烦。”
“冰冰,你明明不是个真正心直口快的人。”
崔冰冰哈哈一笑,并不辩白,让柳钧开她的车,她路指一家她认可的牛排店。柳钧猛吃牛排,她就翻看柳钧给她带来的礼物,柳钧送礼态度令人发指,竟然没一件像是给女孩子的,全是吃的,却无甜品。可是,这些吃的却都是她离乡背井无比想念的,可见柳钧对她观察仔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