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梁思申在落后两个车身的时候停了下来。柳钧绕一圈,停到梁思申的左边。不等车窗完全降下,他就听到一句想不到会从梁思申嘴里吐出来的粗话,翻译成中文乃是:我靠,太他妈爽!柳钧归国两年,压抑着年轻的飞扬,在各式各样无法言表的潜规则中艰难跋涉,空有满怀冲刺的能力和欲望,却受制于成规陋习,束手束脚已至临界。今天终于在赛道上将所有的束缚发泄出来,将能力发挥到极限,他的心情放飞了。听到梁思申的粗话,他毫不犹豫伸出拇指,用德语大声也是一句:我靠,太他妈爽!说出来,如念六字真经,全身真气顿时融汇贯通,散于四肢百骸,这才是完成最后的□。
脏话或有千回百转,而粗话则基本上世界大同,一个人脸红脖子粗突着眼睛吐出铿锵之音,大约谁都不会将大意误解为“亲爱的,今天杨柳岸晓风残月”。因此,梁思申也大致领会柳钧的粗口,猫在车椅里懒洋洋地笑了。见此,柳钧便猜到了,“你亏在臂力,我亏在马力。”
“你有改装。”梁思申说着提起双臂,“我手臂在抖,完了,美尼尔氏综合症。”
柳钧顿时两眼冒星星:“让我帮你开车送你回去吧。”
“工程师们说话是不是都这么精确?”梁思申答非所问。
这时候申华东过来,大声问:“梁姐,我们找个地方吃中饭去?豪园?”
“不吃窝边草,找个吃野味的地方,有没有?”
“还就豪园有。梁姐甭担心,我结账,行了吧。”申华东觉得梁思申今天与往常的矜持高雅大不同,因此不敢领去别的地方,反正在豪园吃饭,万一有什么事,自有其他人顶着。
申华东一走开,梁思申便请柳钧过去打开保时捷顶棚,她懒得下车,起身潇洒地一步跨到副驾驶位置坐下。柳钧岂肯老老实实杀奔豪园,硬是又在封闭路段遛了几个弯,才肯上路。钱宏明跟一帮子二世祖话不投机,与柳钧打个招呼,回家吃饭去。等柳钧离开封闭路段,申华东等人早走得没影儿了。柳钧开着异常拉风的车子,与梁思申交流开这车的经验,才进市中心区域,梁思申就道:“右首,45°角,你女朋友,要不要喊她一声?”
柳钧一看,果然是,余珊珊与同事逛街呢,这梁思申记性真好。余珊珊与同事显然不可能不注意这辆拉风车,但柳钧见她一拉同事,两人转进一家小服装店。柳钧这才道:“吹了。”
梁思申瞅一眼柳钧的神色,见他神情自若,心里替女孩子可惜,那天见那女孩子对柳钧多好,真有为他赴汤蹈火的意思,大概因此才会见到柳钧反而躲开吧。“杨巡后来找过你没有。”
“没有,请替我谢谢宋总。”柳钧说话时候看倒车镜,没有看到余珊珊从店里出来,心里若有所失的。“还请转告宋总,我春节后从银行贷到款了,上周五又从银行开出半年期承兑汇票,资金一下子富余起来。宋总上回提到的一种进口活塞,我们已经试制出来,等新设备到位,可以小批量试做几只样品。”
“请问,试制出来,与试做几只样品,有什么区别吗?”梁思申并不解释从豪园摘掉杨巡乃是她的手笔。
“我这个行业,考虑到成本,有些试制用全手工。等手工试制出来,试探市场反映,才可以制定工艺,制作模具等等,那么就可以批量了,小批量。”
“对了,我曾经参观一家汽车工厂,他们的试制车是技术人员全钣金做出来。”
“是的,一个能看懂复杂图纸,能将总图与无数剖视图、局部视图在自己脑子里形成空间想象,又能将图纸高精度地加工出来的钣金工,到哪儿都是宝。我公司至今还没找到一个动脑强,动手也强的好钣金工。不过公司里那么多臭皮匠也足够智慧,愣是花一年时间把我一辆砸扁的捷达整得曲线像跑车一样,而且用空压机吹出高压浓烟,模拟风洞试验,确实,顺着他们自己钣金的车壳,高速烟气一直到尾翼脱流,都还没形成紊流,意味着百公里空气阻力相当小。这个技术算是相当了得。只是每开出门一次,被警察抓一次,说是非法改装。”
梁思申听得津津有味,“是不是像你们这样的人,看到一辆车,首先看整车是不是符合结构力学,外壳是不是符合流体力学,然后掀开前盖,非把一只只零件全摸透,才肯下手买?”
“确切地说,应该是在预算范围内,寻找最有设计感的车子。”
“那么你在开车的时候,会不会脑子里飞快计算最佳输出功率,最佳扭矩?”
“原来你问半天,是在给输车找理由啊,呵呵。”柳钧见停车场左右无人,几乎是漂一样地将车停进车位。申华东看见,远远给一个口哨。等柳钧拉车篷的时候,申华东走过来跟梁思申耳语。
“我们进包厢当然报出你的大号,可等好久,要茶水,没有,要小毛巾,也没有。我想有古怪,先跟你说一声。”
梁思申无奈地道:“我说不要来,你偏来。这样吧,我回家去吃,你跟领班说我走了。”
“杨……要不我跟杨巡说一声。”
“不是他。算了,我别惹他大哥生气了,还是自觉点儿走吧。”
“一起走。”申华东一个电话打给里面的人,里面人立刻拎包出来,上车离开,瞬间,停车场空了一大半。
柳钧莫名其妙地载梁思申慢慢启动,滑出停车场,“好像是老板娘追出来。”
梁思申回头看一眼,立即拨通老板娘韦春红的手机,“韦姐,没关系的,我去别家了……”但电话那端传来一阵嘈杂,随即断线。梁思申这才翻了一个白眼,将手机扔进包里。
“杨巡?”柳钧终于忍不住问。
“杨巡真可怜,做一回坏事就给人记住了,呵呵。不是杨巡,人得意时候耍流氓,失意时候才会耍无赖。”
柳钧当即想到他爸的车子,前阵子又被戳了轮胎,跟春节那次一样,现场留下钢针一枚,四只轮胎全报废。他当时也不怀疑杨巡,因为觉得杨巡这人如果要跟他过不去,就一定会让他知道是杨巡下的手。这回他爸闹到物业去,要物业赔偿损失。物业只答应以后他们的车停到小区的时候报备一下,一边保安随时留意。他爸于是雇人在车子里蹲守三夜,结果那三天车胎平安无事。于是父子两个怀疑戳轮胎的人就住在小区,能密切留意车子的动向。能是谁呢。
梁思申也是闷闷地左思右想,忽然想到刚才回首时候看到豪园二楼一扇窗户里面探出的人头,似乎是杨巡。想到这儿,她脑子猛然充血,再也无法保持刚才若无其事的心态。“小柳,请停路边,你自己去东东那边,跟东东说我不吃了,我回去一下豪园。”
“你的臂力……我怀疑你一时半会儿不能安全开车。我车夫做到底,放心,我会几下拳脚,到地儿可以给你做保镖。”
梁思申吃了一惊,“我又不是去打架。”
“可是我看你早已虚拟着把头发扎起来,把袖子挽起来,把刀子磨得‘嚯嚯’响。”
梁思申连连否认,“没有,没有,我心平气和。”
“那么……我们不拐进去了?”柳钧无视梁思申的要求,将车子缓缓划过豪园的大院门。等离开一段距离,才道:“跟亲朋好友计较最没意思啦,我有血泪教训,我跟爸爸当时为妈妈的去世计较了七年,最后一听说爸爸身体不好,立马屁颠儿屁颠儿地回国了。感情与理智彼此对立,很感情就不讲理智,很理智就没有感情。跟用感情维系在一起的人论理,那在物理上叫无用功。”
梁思申一直看着车窗外明明产权是她的,她却进不去的豪园,郁闷地道:“我不高兴,怎么办?总不能老是让我一个人不高兴,对吧。”
柳钧闻言吓了一跳,这是高贵的梁思申说出来的话吗?他不由得扭头仔细看梁思申一眼,仿佛这时候才看清,人家也不过是个不知有没有比他大的女孩子。“兄弟愿效绵薄之力,充当一小时沙袋。”
“呸,趁我手上没力气,送便宜人情。”
“沙袋没说不准用脚踢沙袋。”
梁思申终于笑出来,答应在一家酒店下车吃中饭。柳钧心想,这人不难伺候啊,看起来难伺候让人仰望的应该是她先生宋总。拿到菜单,柳钧懒得操那个心,让梁思申去点。梁思申点香椿豆腐、马兰笋丁、油爆河虾、香茜鱼片汤,便罢。柳钧心想难怪手上没劲,他赶紧抓住服务员又添八宝香酥鸭半只,香辣兔丁一盘。梁思申只是看着,等服务员离开,才道:“我讲个故事佐餐,可以吗?”
柳钧心想,她是想借故事出气了,“只要不是拿我当沙袋,我都是真心实意拥护的。”
梁思申一笑,“明朝有位思想家,什么名字我忘了,对不起。”柳钧想严肃来着,因为感觉梁思申想借故事出气,可听到第一句,实在忍不住笑出来。哪有这么乌龙的讲故事人,不过这是美女的特权,美女们现在似乎都喜欢在他面前伸张权利。梁思申也忍不住嘲笑自己几句,又继续讲下去:“那位思想家解职弃官的时候,做了一件出人意表的事,他没有衣锦还乡,而是接了妻儿去他乡隐退讲学了。族人去人去函苦苦相劝,他固辞不回。好在思想家是个文人,是文人总有点儿特权,用笔墨为自己做出解释。原来他们家乡也算是重教育吧,族里常年凑钱请先生给所有孩子教书,钱多的多出点儿,钱少的少出点儿。思想家正是受惠的一个。”
柳钧道:“基本上没有乌托邦这回事儿,这种形式应该是守望相助吧,广种薄收,万一有个谁侥幸金榜题名,一族乡亲指着他鸡犬升天。”
“你说得不错,正是这么回事。思想家写道,他谋得一官半职开始,族人或来信请他办事,或干脆打着他的旗号在乡里横行。他相信等他还乡,每日必定不得清静,为族人谋利。而他又不敢推辞,他必须报恩啊。”
“嗯,猪养肥了,族人怎么可能轻易放过他。他唯有远走他乡远远避开族人了之。”
“可是大多数人重情,想着一饭之恩,想着多年兄弟一般的交情。可结果当年给出一碗饭的人,而今需索无度。该怎么办?”
“这个……当断则断吧。”
“可问题是……”梁思申越来越觉得吞吞吐吐不过瘾,她憋不住连珠跑地说出来,“雷东宝跟不上时代从土霸王位置摔下后一直心理不平衡,正好有一个人愿意奉承他雷东宝就把这个人当亲人,雷东宝的真亲人出资给他建立新王国他反而觉得在真亲人面前失面子,真亲人是知识分子不会阿谀奉承反而遭雷东宝不待见每次见面硬压一头,假亲人利用雷东宝狐假虎威,真亲人想隔离假亲人遭雷东宝一口反对,真亲人只好先下手为强,雷东宝认定这是真亲人无视他土霸王权威自尊心受挫视真亲人为仇人我彻底鄙视他。好了我说痛快了可以吃饭了。”
梁思申说得太急,一口气缓不过来,只顾喘气。柳钧却听得发呆,别说梁思申吐字如机关枪扫射,他十个字里听不出七个,梁思申说的事情他也似懂非懂,看梁思申发泄,他如坠云里雾里,瞪了半天眼睛,一等梁思申说完,他索性将刚才听的全从脑袋里清空。“对不起,我不懂你说什么,不过既然你说痛快了,那么看来我不懂也没什么。香辣兔丁很好吃,请千万抢在我的大胃口前面吃足。”
反而是梁思申疑惑地看着柳钧,柳钧吃过杨巡的大亏,又是一口咬定杨巡的腰杆子是宋运辉撑的,按说应该早摸清几个人之间的关系。“你不知道雷东宝是谁?”
“豪园的老板?”
“豪园的老板似乎应该是我,我出资百分之九十。”梁思申见柳钧看来是真的不知道她说半天说了什么,心里有点儿哭笑不得,又是放心,又是失落。
“你自己不主张权利,你指望别人很有良心地认你是老板?权利和义务,两手硬抓。”
“你以为我不知道?可我被人束手缚脚。想来想去,佩服明朝那个思想家,又觉得此人可怕,极其冷血。”
柳钧至此终于有点儿明白了,抓着啃到一半的鸭翅膀,道:“你在生宋总的气,又在为宋总开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