贷款可能得逞的喜悦需要与人分享,他知道他爸爸一向是昼伏夜出的主儿,即使出差也不可能影响他爸爸的生活规律。而且他也想象得出,若是他爸爸进今天三陪林立的包厢会做出什么,但是他不会学,他在心里极端抗拒这样的行为,他妈妈便是死于此。然而他无法要求爸爸,在他进入行业一年多,近两年之后,他已经能理解爸爸的堕落。这一行,想继续做下去,就是逼良为娼,他不知道他未来会走到哪一步。
果然,他爸爸的电话一打就通,一通就听到背景是花天酒地的声音。
柳石堂听柳钧讲贷款审批的前前后后,连忙道:“赶紧准备现金,封两个红包,分别送。也可以送一个,问他摆平整个审核程序的人要多少,一起拿给他去分。”
“看上去……好像……可能不用给红包。我请宏明在场帮我看,他也说股份制小银行这方面还行,只可惜额度不大。”
“是不是你不愿干?可惜我一时三刻回不来,只能大年夜赶回家了。也行,春节时候我去拜访他们。挺好,这下流动资金又活了点儿。这样吧,你赶紧趁年前把一部分高利贷还了,还可以少付一些利息。”
“我打算一步步来,明天就去找高利贷,谈春节假期半息,谈春节后降息,他们这半年也捞够了,我们该过河拆桥。如果谈不成,我们换一家高利贷的,呵呵,不过他们高利贷的都称自己在做的是融资。”柳钧又把跟新找上门的两家私人融资谈话内容汇报给他爸。完了补充一句,“其实小银行贷款利息上浮幅度不小,加上贷款成本红包,其实私人融资并非全无可取之处。”
柳石堂听来听去,就是儿子不肯掏红包。但柳石堂不追问了,这事儿他会插手。乌鸦有白的吗,肯定有,但人若是抱着对方是白乌鸦的侥幸心理去办事,一准儿灰头土脸如出门撞黑乌鸦。柳石堂将话题扯过去,“最近利润一直在产出,而且积累得挺好,我还是建议你稳扎稳打,把借高利贷的钱先还掉一部分。背着这么高的利息,我们做出来的只够付息,不合算,想着都不舒服。”
“爸爸,这是因为你没做理性分析。留着高利贷,我们可以用它的产出冲掉所有费用,然后银行贷款方面就是实打实的产出。引进三百万银行贷款同时去掉三百万高利贷,与引进三百万银行贷款同时保留三百万高利贷,这两种情况下的利润净值,还是后者高。然后,后者还可以让我们的生产规模上升,报表更好看,在银行的进出记录也更好看,贷款很需要看这些。”
“可是规模扩大,人扩招,设备增加,你吃得消吗,我看你现在已经没时间休息了。”
“规模小,我才得事事亲力亲为,规模大,就可以设立专人负责某些环节,我只要抓住专人就行,专人的工资可以因规模而负担得起。目前看来,市场的容量也吃得消我们的规模。再有一点,我打算买车,也会占用一部分资金。”
“对,对!一定要买辆好车,越噱头越好,就你以前开的宝马M3?反正车子买来你也可以拿去抵押换钱,一定要买贵的。我们有厂,我们又不是没钱。”
柳钧想不到爸爸对钱宏明买宝马的事如此耿耿于怀,忍不住加料一贴,“宏明刚买了市府边号称顶级豪宅区的三室两厅,一百五十平方米。”
“不理他,他买再多,也不及我们工厂一座。我们这种人就是开拖拉机出去,也没人敢不净我们。你早点睡觉,高利贷暂时不还,我们扩。”
柳钧掩嘴而笑,忙放下电话以免爸爸听到,爸爸又改主意。可也不免想到,他拼命地扩大规模,难道心里没有一点儿与钱宏明别苗头的意思?
春节前夕,事情多得数不胜数,柳钧原本想早上去余珊珊家上门请罪的,可是行政经理一个电话让柳钧不得不放弃请罪念头,急火火打车去公司上班。原来是好几个外地员工每逢佳节倍思亲,要求提前放假,公司不答应的话他们请事假回家,同时也要求公司延长春节休假时间,因为他们难得回一趟家,扣除舟车占用时间,剩下与家人团聚的时间不多。行政经理不敢答应,因为柳钧的工作计划订得很紧,再说公司一个萝卜一个坑,这好几个员工一走,生产就近乎瘫痪。但是外地员工联合起来坚持上了,拿出车票给行政经理看,他们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要再不行,辞职,当场办理。行政经理唯有搬救兵。因为这些员工都是久经培训,老板岂舍得让他们辞职。
柳钧能理解工人们思乡心切的心情,再说公司外地员工不少,他的公司经不起那么多人辞职的折腾,对此唯有妥协,同意原定七天的假期不变,但节后可以请事假到初十,节前可以请事假到年二十八。于是行政经理非常尴尬,似乎他做了恶人。
但是柳钧的决定只满足了一部分人,却满足不了另一部分。还是有三个人再度提出,他们家乡习俗是元宵之前不能出门,所以他们必须请假到元宵之后才能赶回来上班。柳钧这下子火了,他让这三个人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反正他不可能批准事假到元宵,那么旷工超过三天就按规定开除,没二话。大家这才回去上班。
柳钧请行政经理到他办公室,关上门安抚情绪。行政经理气呼呼地道:“我们公司够宝贝员工,他们怎么还没良心,仗着我们教他的三分手艺,竟然倒转逼宫。他们倒是换个公司试试,哪儿有我们这么好说话好待遇的。”
柳钧道:“对不起,是我事先没考虑周到,像他们一般不舍得坐飞机,乘火车即使回最近的安徽,路上也得去掉两天。七天还真是不够团聚用。但是真有元宵之前不得出门的风俗吗?”
“有肯定是有啦,可是现在有几个年轻人是规规矩矩照老规矩做事的呢,无非是看柳总好说话,得寸进尺。”
“现在算旷工处理,他们还会过年后不回来吗?”
行政经理干咳一声,谨慎地道:“我有个经验,不过比较下三流,请柳总斟酌。一般企业为了防止员工春节后流失,采取的措施是年终奖发一部分,大部分拉到春节后发。而且最好是到四月之后,四月之前是招聘高峰期,过了四月招聘岗位少了,人心也安了,再发。”
柳钧摇头,“未必有用吧,你看我们都还没发年终奖呢,他们为了回家已经提出可以辞职。”
“其实,我根本不相信他们会在年终奖发放之前离开。出来打工为什么,就是为着一个钱字。要不是为钱,他们在家呆着当家作主,何必辛辛苦苦出来打工。所以他们把眼前的钱看得最重,只要告诉他们前面有那么一笔钱可以拿,他们什么条件都可以答应,只要条件稍微合理……”
“可是等等,我给他们每个人上各种保险,他们难道不想想未来退休后的福利?现在周边有几家公司是这么规规矩矩给上保险的?他们只要呆在公司做下去,前途非常好,他们难道不想想?”
“柳总,这里面有个大问题,他们户口不在这儿,根据人才政策,他们拿不到这边公安局落户许可。没法落户的话,他们退休以后享受不了医疗保险,也不可能退休后按月领取退休金,而是根据政策只能拿到很小一部分一次性补偿。我以前跟柳总提起过,给柳总看过资料,提醒柳总外地员工没必要上保险,我们交那么多钱,其实于外地员工无用。被柳总拒绝了。所以外地员工不大会太在意我们交保险,反而看得见数目的年终奖更能约束他们。”
“你给的资料,我当时忙,没看,想等等再看,结果忘了,不好意思。”柳钧嘴里道歉的时候,心里嘀咕不已,可从行政经理言语的背后,他看出,员工们利用了一把他的真诚和善意。他因为有感于前进厂时候员工与他爸爸的对立,以及有感于市一机员工与老板的对立,他原想创造一个合作真诚的氛围,他首先以合理合法的规章制度对待工人,结果,人善被人欺,他过于乌托邦了。他想到当初杨巡在市一机分厂为抓进度而破口大骂的情形,难道他也必须这么做?
可是,想到刚才的场景,想到场景背后员工们的用心,还有偷图纸的员工,以及还不知道孰是孰非的孙工和廖工,还有工亡员工家属,柳钧的心凉了,而火气腾腾地窜上来了。前面已经说出口的请假问题,他不再提起,但是年终奖,他只发每人一千,其余部分等年后回来,与四月份工资一起发放。入乡随俗呗,要不然,他就是员工们心中的傻瓜。员工要骂,骂吧。他想通了。
一顿忙碌,尤其是被新产品开发拖住身子,中午吃饭时候想到余珊珊,打电话过去想道歉,依然是不接。柳钧气闷不已,为什么他的善意他的真诚总是碰壁?难道给他解释的机会都没有?他火大了,既然余珊珊不肯接电话,他尝试使用手机短信。他嫌汉字繁琐,就用英语发了一段,大意是解释一下他昨晚所做的事,当时因为都等着他开席不方便说太多,也不便当着那两个人说太多私事以免误解。柳钧打得手指抽筋,才将该说明的意思都说完,发送。心里火冒三丈地想,余珊珊若是再不回电,到此为止。他心里捡起一句俗答答的话,天涯何处无芳草。
很快,余珊珊回信了。“是的,你的工作最重要。”
柳钧一看,无言以对,将短信一删了之。工作难道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