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黄这一打搅,柳钧的心情平静许多。丢弃杂念之后,手头工作便得加速。十二点钟之前,他将大烤箱安装完毕。柳钧拍拍手站起来,手里扯着一枚插头。拉向插座之前,他心里忽然有丝儿踯躅,会不会电流接通,大烤箱闪烁出耀眼的电弧?他又蹲下身去,里里外外检查一通。以往的工作都是大伙儿合作完成,如果他有疏忽的地方,总有他人正好是强项,他无需这么担心。正因为而今事事独立完成,他才必须细致再细致,防患于未然。
电,通了。即便是电子在导线里川流不息,大烤箱表现依然如故。只有温控的液晶显示屏开始缓慢跳动数字。初始加热,柳钧不敢让炉壁骤然升温,他在边上干着急也没用,踱出去外面呼吸新鲜空气。正好大车间中班的职工下班,其他工人见了柳钧都笑笑,唯有老黄经过柳钧身边,一改前几天双眼直盯到底的气势,而是瞥柳钧一眼,似乎是看清夜色中傻兮兮站着的人是谁了,就垂下眼皮面无表情地走开。
柳钧还是礼貌地来一句,“黄叔,再见。”老黄却是含含糊糊地说声“你也早点回家”,跳上自行车走了。下班人流过后,整个前进厂完完全全地安静。柳钧在黑暗中琢磨,似乎老黄还真改变了一点儿对他的态度,似乎是善意了些,也似乎带着点儿沮丧。但究竟是发生了什么,柳钧还是不大清楚,就像他原先也一样不清楚老黄为什么忽然翻脸给他下马威。他对老黄这种内心九曲十八弯的人头痛得很,也没兴趣深入了解,只有以不变应万变。
箱温终于缓缓上升到柳钧设定的第一个测试点,50摄氏度。看到液晶板上面的数字停在50,而不再变动,柳钧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成了。但没完,他取出自己用熟的限值300摄氏度的温度计,伸进大烤箱观察孔取样。两种测量数值对比,不断调节温控的温度显示值,使两者显示完全吻合。这种失之毫厘,谬以千里的微调,需要的是极致的耐心,需要一颗耐心与稳控调整的波段渐渐吻合,当然,也是因为柳钧手头可以动用的资源实在太少。
然后,100摄氏度,150摄氏度,200摄氏度……随着温度的升高,箱体里面渐渐有暖光流动。最后300摄氏度的显示数字依然一举吻合,说明烤箱计量调试彻底完成。柳钧大悦,总算,测试赶在他耐心用完之前结束。他兴奋地跳将起来,过河拆桥,大脚一扫,做了他一夜宝座的木板箱呼啸而出,重重砸在污浊水泥墙上,四分五裂。虽然脚趾头踢得隐痛,柳钧依然无比开心,打扫完战场,以三步上篮之势飞跃而出,正好抓住车间门框,半空一个鲤鱼打挺,跃出门外,却是抓下一蓬陈年老尘,顿时灰头土脸。
此时的柳钧真希望有人跟他一起跳跃欢笑,可是夜深人静,连门卫都已经熄灯睡觉,他没好意思深更半夜作夜枭状,可地球的另一边不还是白天吗?他冲进办公室,一个国际长途打给女友。可惜女友工作忙碌,几句对不起就挂了电话。柳钧心里怪失落的,一肚子兴奋无处发泄,就在爸爸替他做的一张一号图纸大小的进度表上用德文密密麻麻写下一段:成功的测试,良好的开局,提前一天圆满完成首项任务,绝对高品质完成任务,以最少消耗完成任务,完美的……
可惜密密麻麻的自吹自擂仍无法浇灭柳钧的兴奋,他开着车在空旷大街上蛇形。此时,天际已经稍稍发白,有环卫工人推车出来打扫。柳钧大声向环卫工人道“早安,我很高兴”,被人环卫工人当醉鬼,冲他的车尾巴吐口水。柳钧看到,哈哈大笑,回以一个长长的口哨。
是的,他心知肩上的压力很重。但是再重,只要是可行,那么他一个堡垒一个堡垒地攻克,如同今天,所有准备工作就此完成,一个重担卸下。等一觉睡醒,新的项目即将展开。不怕,他行。
在柳钧按部就班,如机器人一般照着设定采样表不厌其烦地获取数据的时候,春天来了。即使是最枯燥乏味的工厂车间,也从角角落落伸出无数的嫩绿,连墙上星星点点的苔藓也被春风染了绿色。
但是钱宏明的母亲永远看不到了。自打钱父去世,钱母的病躯每况愈下。今日终于在儿女与儿媳的环视之下,完成最后一次心跳。
看着闪亮的跳跃的光点渐跳渐弱,只有崔嘉丽转身面壁,一颗心承受不住如此沉重的等待。反而钱家姐弟面无表情地捕捉着任何最细微的变化,在光点终于落在横轴线上,不再跳跃的时候,姐弟对视一眼,姐姐轻轻晃了一下,忽然直直往前摔去,钱宏明都来不及伸手掺扶,钱宏英已经一头撞在床栏上。
钱宏明忙冲上去抱起,医生顺手就将钱宏英接手了。
看着医生忙碌,钱宏明轻轻对妻子道:“你明天一定去辞职。”见妻子眼泪汪汪看着他,很是犹豫,他又补上一句,“一定。”钱宏明早已父母久病他成良医,知道姐姐没事,只是操劳过度,因此并不太担心。反而,心里头升起一阵一阵的解脱感。说起来,他和姐姐从此都解放了,压在身上十来年的大山彻底消失了。
钱宏英很快苏醒,但没力气起身。扭头看着一边的母亲,她悲从中来,止不住地大声哭泣,几乎是彻心彻肺地哀嚎。崔嘉丽不顾自己的身体,抱着姐姐劝慰,但钱宏明没上去劝,他似乎能明白姐姐的哭声,他觉得应该让姐姐哭个痛快。等了会儿,看姐姐平安无事,他就熟门熟路地开始奔走于各个窗口,办理一个月前才刚办过的各种手续。崔嘉丽觉得他冷静得过分。
送走母亲,钱宏明背姐姐出院。走出大楼,外面是和暖的阳光,远近有怒放的鲜花。再阴冷的心也能融化在春风里。钱宏英在上车前忽然道:“把我放那丛杜鹃旁边去。我晒会儿太阳,你们走吧。”
“你今天虚弱,还是去我家住着。阳台上有的是太阳可晒。”
“用不着。”钱宏英红肿的眼睛看着那丛杜鹃,“我都不知道杜鹃能开得这么好看,我要看杜鹃。”
“我明天再陪你来,这花一时半会儿也不会谢。今天你虚弱,我不放心你。”
钱宏英坚决地道:“宏明,我死也不能成为他人负担。你放我去那儿,我要好好晒太阳,人都快发霉了。”
听姐姐这么说,钱宏明反而眼眶红了,崔嘉丽更是扭开脸,拿纸巾擦拭眼泪。反而钱宏英若无其事,两眼只有绚烂的杜鹃。坐到花丛边的水泥椅子上,钱宏英催小夫妻忙自己的去。但钱宏明留下妻子陪伴,他去抢办母亲的后事。
在殡仪馆,钱宏明也终于哭了。一个人埋头大哭。其实他也不知道哭什么,他不愿去想,不敢去想,唯愿所有的记忆如眼泪般流走,他不愿作任何清点。
钱宏英晒了一下午的太阳,跟着弟妹吃了一下午的零食,虽然体力恢复得七七八八,可脸上依然血色全无。她坚决谢绝弟妹的邀请,一定要回自己的家。崔嘉丽打的送她回去,陪着她进门,被保姆接手了,才走。但钱宏英进门,就跟保姆一五一十地将帐结清楚,将保姆辞了,连最后一顿晚饭都没请吃,宁愿为此多贴出两百元。
等保姆收拾完离开,钱宏英躺在自己的床上,话不愿说,电视不愿开,饭也不愿吃,闭目享受清静。一会儿,她又哭了。这回没有哭出声来,只是默默地流泪。哭到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又冻醒了,又继续睡。似乎一辈子都没睡过这么长久的、不被打扰的觉,这回全补齐了。
等终于醒来,钱宏英却发现眼前全不是回事,怎么白茫茫一片,她心惊,才要起身,边上传来弟弟的声音。“姐,姐?”钱宏英扭头,看到弟弟墨黑两只眼圈。“我还是不放心,第二天中午去看你,没想到你额头滚烫,连背你到医院你都没醒。你知道你昏睡了几天?”
“不想知道。你别担心,我睡得特别好,现在浑身舒服。妈的事,办了吗?”
“办完了,跟爸放一起。姐,跟你商量个是,我们把老屋卖了吧,我前天中午走进去,都觉得阴气很重。”
“不要迷信。我现在穷得叮当响,卖掉老房子我住哪儿去。”
“现在不是有按揭吗?首付不多。”
“你别烦我,我现在不想管这麻烦事。让我好吃好睡没心没肺几天。”
“我替你办。”
“买房卖房你有我清楚?滚,别娘娘腔,让我安静睡觉。”
见姐姐这样,钱宏明反而放心地笑了。钱宏英抬眼见弟弟笑得鬼鬼祟祟的,一想,也噗嗤一声笑了。两人好几年没这么轻松地笑,笑起来没个完,傻瓜一样。
“宏明,我昨天坐花丛里想……啊,不是昨天,前天?算了。我们以后好好干,好好挣钱,一定要买间看得见天踩得到地的房子,就这样种满各色各样的花,我们住那儿,混得像个人似的。以后如果有这样的房子,我一定请人给写张条幅挂在客厅,就叫‘钱府’,呵呵,不要脸吧。纸要大红洒金的,镜框也要涂金的,到处金碧辉煌的,家具都要漆得照得清人影的……”
钱宏明听着只是笑,脑袋里想象着这么一幕幕俗答答的景象。笑得钱宏英怪不好意思,道:“说说罢了,那种别墅怎么买得起。你得争气,你买了我可以经常找借口过去住。”
“会有这么一天的。我坚信。”
“我信,我相信你能。宏明啊,一定要种很多花,还得种很娇贵的花,你还要养金鱼,养猫,养狗,以后你开车出去,前面是你和嘉丽,后面是好几只狗狗和你孩子。呵呵,一定要热热闹闹,健健康康,满屋子都是烟火气……”
钱宏明一直微笑着听姐姐倚床头胡诌,听到后头,左手又不知不觉放到唇角。他听得满腹心酸,却不敢搅了姐姐的兴,脸上一直挂着微笑。一直到钱宏英看不下去,道:“宏明,别装了,想哭就哭,想笑就笑呗,你也不怕一张脸笑僵了。”
钱宏明很不自然地一笑,“姐,我昨晚没好睡,你挤过去点儿,我趴床边睡会儿。吃不消了。”
钱宏英忙挤到床边,拍拍空出来的一半床铺,“来,上来睡,别怕害臊,稍微睡舒服点儿。”
钱宏明答应,脱掉西装,脚搁凳子上,人睡在床上。他是真的精疲力竭了。几乎是一边躺下去,一边呼噜声起。钱宏英看着眼圈儿红了,细心地替弟弟掖好被子,实在忍不住地在弟弟耳边唠叨。“以后别硬装大人了,等我出院,你好好玩,找你那柳钧出来玩,玩它个昏天黑地,别一肚子装满责任……哎,睡吧,不跟你讲话了。好好睡。”
钱宏英反而睡不着了。她瞪着天花板,想到很多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