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文按着太阳穴同刘姐走进电梯。
刘姐叹口气,“这刘雁还真能闹,不过还好今天欧杨走得早,要不,这两人对上就糟了。”
“她再能闹,也不过是临死前最后蹿两下,下个星期不是所有的资金都到位了么,到时候看她还能怎么样?本来想让她体面点儿离开的,她非要弄得鱼死网破的。”他有些烦躁,“刘姐,今天还真是要谢谢你,我老婆那脾气上来了,可真了不得。”
刘姐瞪他一眼,“我可告诉你,我这是不得已才帮你的,这事儿完了,你踏踏实实地回家过日子去。那孩子多好,长得好,心眼也好,人又单纯,你那点儿破事儿估计老早有人跟她面前说了,还不定怎么添油加醋呢。刘雁在会场这么一闹,估计很快她也能听到风声了,你自己圆,别拉上我。”
“好姐姐,您再帮我最后一回,成么?”他可怜巴巴地说,“您看我这脖子,被那女的抓成这样,我怎么跟她说?”
“你当初跟人玩暧昧的时候,怎么没想到?”刘姐看了他一眼,“不是跟你说了么,她就再温柔也是个带爪的兔子,急了照样咬人,更别说她是那边派来的,能不是狠角儿么?你就是太自负了,看吧,吃亏都没地方说去。”
“我不管,你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对了,赶紧打个电话,看我老婆在哪儿呢?”他苦笑着哀求。
刘姐低头拨电话。
他恨恨地说:“本来挺好的事,准备完了就回家过结婚纪念日。妈的,被这么一搅和,过个六啊,手机还被丫砸了。”
他想起之前三儿发的短信,又笑道:“哎,你说我老婆能给我准备什么礼物啊?那么神秘。”
“我哪儿知道?”刘姐看他那小人得志的样子就不爽,“关机了,刚还苦大仇深的呢,转脸就笑得跟朵花儿似的。别是离婚协议吧?”
“呸呸,你跟你们家那位离了,我们都离不了。”俩人说笑着走进车库,却一下僵住了。
陈文的车子旁到处是七零八落的小物件,单只的鞋子孤零零地躺在地上,半截口红歪插在车窗,他走过去,拿起鞋子,是欧杨珊的,昨天她刚兴致勃勃地从商店把它穿回来,还一个劲问他配新买的裙子好不好看。
“是她的?”刘姐有点无措,四处去捡那些东西,眉笔,梳子,摔得不成样子的镜子……
他不说话,只是捧着那只鞋子,呆坐在地上。
刘姐开着车,先去了医院,值班护士说欧杨大夫走了就没再回来过。她小跑着回车里,见陈文还在发愣,使劲摇他,“别愣着啦,你家住哪儿,赶紧回家。”
他眼神呆滞,说了个地址。刘姐火速开车赶过去。
到了家门口,他才缓过来些,手仍是抖得不行,几次插钥匙都没对准。
“我来吧。”刘姐拍拍他,拿了钥匙开门。
试了半天,她抬头看他,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三儿,你开门。”他抬手敲门。
“你开门,听我解释。”他加大了力气。
“开门,你开开门。”陈文眼睛通红,玩命地用身体撞着大门,“你开门,开门。”
“陈文啊,别这样。要不咱再试试别的钥匙?”刘姐试着安抚他。
“没用了,”他后退了几步,嘴里喃喃地说,“没用了,开不开了。”忽然他提脚就踹,楼道里回声四起,如重锤砸落,声声撼人。
刘姐顾着自己肚里的孩子,也不敢强拦,只能不停地拨那个早就关掉的手机。大概是对面邻居投诉,上来几个保安,架住他往外拉。他挣扎着脱身,又扑向大门,使劲撞,“你开门,快开门。”
“陈先生,欧女士给您留言了,我们楼下说好么?”值班经理也来了。
“没什么好说的,你给我开门,我钥匙出问题了,你叫他们来把门打开。”他拽着门把手不松开。
“听见没有?”他问,见没人动,他大吼,“赶紧去啊!”
“您要这样不配合,我们只能强制把您拉走。”值班经理无奈地说。
刘姐一听不干了,“他住这儿,凭什么不能进?”
值班经理冲她苦笑,“这房子的业主是欧女士,她已经给我们交代过了不让陈先生进去,还留了东西给他。”
“什么东西?”陈文似乎冷静了些。
“在值班室,要不您先过去签收一下?”
“是啊,陈文,咱先看看去,没准……她不在家呢。”刘姐咬着嘴唇说。
陈文看着大门道:“她在家,是不是?”
值班经理不敢说,只能劝,“您先下楼看看东西去吧。”
“走吧,啊,先下去冷静一下,大家都在气头上,冷静冷静就好了。”刘姐小心地抚着肚子,靠近他,“先下去吧。”
众人拥着他进了楼下值班室,七八个大箱子摞得老高。刘姐暗自叫苦,这是何苦啊……
“欧女士已经把家门钥匙换了,这是您的私人物品,她委托我们还给您。”值班经理指指那些箱子,“一共八个箱子,这是欧女士写的委托书。”
陈文瞪着他递来的纸不接,刘姐只得接过去看:
本人是XX园X座X层A室业主,因私人原因,正式委托XX物业公司代为保管陈文先生的相关物品。如一个星期内陈文先生不自行取走物品,物业公司可酌情处理保管的物品。
欧杨珊
时间是今日凌晨零点。
可真绝,刘姐感叹,嘴上还是问:“这合法么?能这么干么,你们?”
“帮业主处理啦,嗯,处理物主的物品是物业服务范围内的事。”值班经理也直冒冷汗,“陈先生,我看您还是把东西先搬走吧。我们也是受人委托,有什么事情您跟欧女士再协商吧。”
陈文抖抖身子,往外走。
“干吗去啊?”刘姐喊他。
“我找她去,不是要协商么,你们把她叫出来,我们协商。”他径自往电梯里走。
“陈先生,您不是这房子的业主,您要再闹,我们只能报警。”
“放屁,我怎么不是业主啊,这房子是我买的,我怎么就不能进了?”陈文快疯了,一路飞跑,“跟你们说,谁也别拦我!”
“这位女士您劝劝他吧,要不,我们真要报警了。”值班经理说。
“我有什么办法啊。你先等等,我去劝劝他。”刘姐跟着上楼。
陈文没有再闹,只是缩在家门口,对着门里说话。
“三儿,我知道你在,你听我跟你说行么?我跟那女的真没什么,她是风险投资那边派来盯我的,我就想安抚住她,跟她什么也没发生。真的,我求你了,别闹了,开开门吧。咱们这么久了,你怎么就那么狠心啊!你要我去哪儿啊?三儿,我错了,我真知道错了。你原谅我吧。你开开门!要我怎么样都行,真的,你开开门!求你了!求你了!”他把脸贴在门上,眼泪顺着门板往下掉,“求你了,求求你了。”
“陈文,你起来,她听不见。听姐的,咱先找个地方,冷静一下。”刘姐看着心酸,上前来拉他,“姐也求你了,你看我这肚子,真受不了了。明天,明天姐帮你跟她说,还不成么?”
“我不走,我就在这儿等她。你先回去吧,没事儿的。等她出来就好了,真的。”陈文抹了把眼泪,“你快回去吧,我没事儿。”
“陈文,她不会出来的,你跟这儿等没用。一大男人哭成这样,像什么话。跟我走,有什么事,等天亮了再说。”
他轻轻推开她的手,“刘姐,我不想伤你。真的,你别碰我,让我安静地在这儿待着,我的事情我自己来解决。”
“你真是,我不管你了。”刘姐实在看着难受,又不能不顾孩子,咬咬牙走了。
欧杨珊觉得自己很痛,身体像被万斤石磨碾碎了,搁在铁板上烤,嗓子更是干得刺痛。
她下意识地叫:“陈文,帮我倒杯水。”
没人理睬,她难受极了,伸手去推他,身旁空荡荡的床单冰冰冷冷的。
强行睁开眼睛,她侧头去看,他的枕头被揉成个古怪的造型缩在床角,几团丝绒四散在它周围。
她想起来了,没有陈文了,没有了。挣扎着起来,脚一着地,刺痛无比,她借着晨光去看,不知道什么时候弄伤了,血迹斑斑。
渴,非常的渴。她实在受不了这样的煎熬,硬撑着去浴室灌了口自来水,冷水顺着喉咙流进胃里,冰得她浑身发抖。她撑在洗手台上看镜子里的自己,头发凌乱不堪,眼睛红肿得只剩条缝,真是活生生的弃妇面孔。
她头晕目眩,耳鸣阵阵。顾不得多想,扶着墙回到卧室,摔倒在床上,埋头睡去。
陈文在门外也熬得凄惨,胡子拉碴,半睁的眼中血丝密布。
不知过了多久,对门的住户出门上班,见这阵势,吓了一跳,夫妻俩小心翼翼地顺着墙边走去外面的电梯间,压着声音聊天。
“这地上是什么啊,不会是血吧,真吓人。”
“可能是,昨晚上对门那女的光着只脚,往外推箱子,那表情才瘆人呢,我想帮忙都不敢。”
“怎么闹成这样啊?你可别管人家闲事,昨天那么大动静,那女的都没反应,你说会不会她那什么了呀?天哪!千万在家里,要不咱们得多晦气?”
陈文腾地站起来往外跑,“放屁,你他妈说什么呢你,会说人话吗?”
对方见他一副拼命的架势赶紧说:“别别,邻里邻居的,我们也是关心,没别的意思。”正说着,电梯上来了,俩人立刻溜走。
陈文被他们一搅和,更是烦躁不安。看看窗外太阳高照,按欧杨珊的作风,雷轰头上了,甩甩头发,照样上班,这都几点了,别真是气病了吧?
欧杨珊觉得自己灵魂附体到了挂在炉中烤烧的鸭子身上,四处都是炭火,动不得,逃不出。
迷乱间,听见耳边人声嘈杂,陈文怎么也变成了鸭子,扯着破锣嗓子不停地号叫?她被钩子挂着头,拎来晃去,不会真要被片了上桌吧,她晕晕乎乎地想,那可真是惨到家了。
清醒的时候,人已经躺在医院的加护病房里,身体也轻松了许多,她动了动身子,身边传来报纸的沙沙声,关师兄靠过来问:“醒啦,要不要喝水?”
她想说话,可只发出些气音。
关师兄把吸管递到她嘴边,“别说话,喝点儿水先。”
“三儿,你这是干什么啊,有这么作自己的么?”关师兄叹气,抽了张纸巾,帮她把嘴角的水迹擦掉,“我跟杨老刚回来就听说你住院了,老爷子非要来看你,师母那眼泪掉的。你啊,说你什么好。”
她说不出来话,只能眼巴巴地看着他。
“别这么看我,整得跟林妹妹似的,你平时身体挺好的啊。认识你那么久了,没病没灾的,怎么一生病就这么吓人,差点儿转肺炎。你那两个爹也差点儿打起来。”关师兄调慢了点滴,“你这是怎么弄的?脚上全是玻璃碴石头子的,肿那么高,不疼啊,你不最怕疼么?”
她想哭,怎么不疼?疼死了。
“别哭啊,千万别哭,”关师兄忙哄她,“求你了,别哭,再睡会儿吧,睡醒了,就好了。乖点儿,师母帮你熬银耳汤去了,醒了,就有的喝了。”
她闭着眼睛,电梯里同她用一样香水的红衣女子,目光凶狠地瞪着她。
月光下,陈文说:“我爱你。”
停车场里,他身边的那袭红衣。
他说A4就是爱死,她说那就选个1119的号码,永远长久。
一幕幕,一场场,反复不停。
“怎么又哭成这样啊?”耳边响起妈妈的声音,柔软的纸巾从她的眼角滑到发际。
她睁开眼睛,委屈得不行。
“三儿啊,你怎么了呀?做梦哭,醒了还哭,你这不是要心疼死我么?”说话的是她的姥姥。
她哭得更厉害了,嘶哑着声音说:“我难受,特难受。”
“哎哟,这刚好点儿,哪能这么哭啊。听听你这嗓子,喝点儿汤润润,听妈的话。”
“叫她哭,哭完了就痛快了。陈文那王八蛋呢,你叫他来。”
“妈呀,您就别跟着捣乱了,他能来么?被他爸打成那样。”
“哪样啊,不还有气儿吗?”姥姥不干了,“你看看三儿,这脚,肿得跟猪蹄一样。人烧成这样,有你这么当妈的么,你是她后妈呀?”
“有您这么说话的吗?我身上掉的肉我能不心疼么?当初您不是可劲儿地撮合他们俩人的?”话音里带着哭腔。
“我被那小王八蛋甜言蜜语蒙了心了,他爸挺好的一人,怎么生出这么个浑蛋玩意儿?你看看三儿,她从小到大什么时候病成这样过啊?以前跟着我,连块皮都没破过。”老太太也哭。
旁边的关师兄看着哭成一片的娘儿仨,不敢劝,不敢拦。他自己也快哭了,只恨自己怎么揽了这么个苦差。
闻讯赶来的杨老和欧院长也被这病房里的漫天大雨震得一怔。
欧院长对前任丈母娘很是敬畏,只得为难地看着杨老求助。
杨老也无奈,这娘儿仨的性格都跟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一样,遗传基因还真是伟大。
“别哭了。”杨老试着安抚妻女和外孙女。
没人理睬,哭声依旧。
“算了,随她们吧。她们想哭没人拦得住。”杨老拉着脸说,“小欧,三儿这病来得凶,要多休息些日子。”
“您放心,都安排好了。”欧院长说,“只是她的课题不能停太久,本来预计这个月底就能出论文的,这马上就到年底了,评估要开始了。”
杨老点点头,“她的论文的事情,我来安排,叫关磊帮帮忙,别人我还不太放心。”
“那就好。”
杨老往病房阳台走,欧院长跟着出来,回身把阳台门关上。
“小欧,你跟我说实话,这俩孩子是怎么了?”
提起这事,欧院长一肚子火,“说是吵架了。”
杨老想了想,说:“陈文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心眼儿不坏,就是太好强,什么事都要争着拔尖儿。三儿也是个倔脾气,得理不饶人,以前为点儿鸡毛蒜皮的小事打打闹闹也就算了,俩人也没真闹翻过。这次成这样。一定有问题,陈文他爸那边怎么说的?”
“老陈这次也真是下了狠手。那天在病房您也看见了,怎么问、怎么打陈文,他都不说,死扛着一声不吭,我看老陈也拿他没办法。”
“陈文这孩子从小就心眼多。不过,我看他对三儿也算是尽心,那眼神儿骗不了人。我看什么时候你跟他爸聊聊,帮忙劝劝,这俩孩子一起那么多年了,也不容易。”
欧院长有些犹豫地开口说:“我听三儿他妈那口风,可能是陈文外面有点儿什么不干净的事。”
杨老皱眉,“能确定么?”
“不好说,您记得苏静么?就是小丁那女儿,她去陈文公司上班,我旁敲侧击地问了问,公司里是有这种说法,不过那女的半个月前就已经离开他们公司了。”欧院长想想就恨,“要这事是真的,干脆让他俩离了算了。”
“不许胡说,哪能说离就离?再说了,有没有还不一定呢,要真有,他能把熟人弄进他们公司么?”杨老说,“你要这么说,我就有谱了。三儿这孩子肯定也听别人说过,估计这次就为这事闹的。”
“看三儿的样子真是伤心了。要不,能这么不管不顾的?听三儿他妈说,她去帮她拿换洗衣服的时候,家里乱七八糟的,衣服撕了一地。物业的人说陈文的东西都给三儿打包扔出来,门锁也换了。陈文又撞又踢的,也没进去,跟门口蹲了一宿。”
杨老听得直叹气,“这孩子怎么脾气那么犟?跟她姥姥一样,要闹成这样,以后可真不好收场。对了,那天陈文他爸在病房打他的事没传出去吧?”
“那天就关磊在场,没其他外人。至于有没有人听些皮毛就难说了,毕竟动静太大。”欧院长想了想,又说,“好在那天也没说什么过分的话,又不是探病时间,没多少人在外面。”
“那就好,事情传出去,对三儿不好,你注意点儿。”杨老交代说,“另外,让小丁嘴上也有点儿把门儿的,你们那楼里都是本院的人,她乱说更麻烦。”
“已经跟她说了,这事她不敢的。”欧院长说,“关磊那边能保险么?”
“这个没问题,那孩子老实,跟三儿关系也好,不会乱说。”
“可真是不让人省心。”欧院长长叹了口气。
“可不是么。”杨老也跟着感叹。
从生理学的角度,哭泣是维持体内能量动态平衡的正常的生理反应,欧杨珊痛哭一场,心中还真冷静了不少。她擦干眼泪,咕嘟咕嘟连喝了几碗甜汤,抹抹嘴,开始打哈欠。
俩老太太看她那样,也不好多问,帮她盖好被子,离开病房。
她不是真乏,实在是想不出怎么和家人解释这件事。她和陈文可以吵,可以离,可以老死不相往来。可她妈妈能跟着她离婚么,不管怎么说以后还是一家人,处理不好了,一辈子的尴尬。
真是麻烦,一点儿小病惊动这么多尊菩萨,真是请神容易送神难,到底要怎么收场啊?
也不知道陈文是怎么解释的,听说是他送她到医院的,门锁不是换了么,他怎么还能进来?回头要找物业去,她闭着眼睛想着。
以前读书的时候,陈文是学校的知名人物,风头无人能敌,不少女人在他身边打转,他也孔雀开屏,摇着尾巴跟她面前耀武扬威的。那时候她小,也闹不清他对她什么态度,心里难受也忍着不说,看今天金头发来找,明天黑头发来约的,只能跟边上死撑着装无所谓。实在受不了,才冷嘲热讽几句,要不直接摔门出去。
本以为他早经风月,跋山涉水经验十足,可惜那天真跟他做了,才发现这厮也是个生手,弄得她疼死了,死活都不让再继续。
他喘息着埋头在她颈间喃喃地抱怨:“看录像上挺容易的啊,怎么就不成了呢?你帮帮我,三儿,再帮帮我。”
本来她已经准备踢他下床,听他这么一说,眼泪都笑出来了。他恼羞成怒地又往她身上压,还是疼,可她忍着,让船畅快入港。
她跟他好了,那些花花草草也消失了。她问陈文,陈文白她,你真傻假傻啊。
后来,跟他那些同学朋友接触多了,才知道,这小子在这事儿上特没胆,嘴巴上说得好,可真到真格的时候,一准儿溜得没影儿。
那时候的他才是她的陈文,他眼里没有别人,全心全意爱她一个。
鼻子又堵了,她抽抽气,坐起来,去拿纸巾。透过病房门上的玻璃窗看见外面有个人戴着口罩正朝里看,她擦擦脸,喘了口气,才说:“陈文,你进来吧。”
陈文站在门口,远远地看她。她指指边上的沙发,他不坐,只是站着看她,眼睛露在大口罩外面,眨都不眨。
“你把口罩摘了,让我看看。”她说。
他摇摇头。
“谢谢你救我一命。”
他声音哑着,“三儿,你能不这么说话么?”
“还能说什么?都这样了,离吧,没别的话了。”
“三儿,我错了!真的,你能听我解释一下吗?”他靠近了几步。
她勉强笑笑,“解释什么?你跟那女的没什么,是吧?那女的是美国那边安插过来的,你舍生取义,把她掰成自己人,多伟大呀!要搁以前,怎么着也算个为国献身的革命义士吧?”
“你,怎么……”他说不下去了。
“我怎么了,你编也编得新鲜点儿,这么狗血上不了台面的剧情也往我这儿搬?”她鄙视地哼了声,“陈文,我认识你多少年了,你敢说你没对她动过心?”
“我,我没有。”他半跪到她身边,“三儿,我承认,我以前是觉得她温柔、贴心,可我真没怎么着她,你信我,成么?”
她往边上挪了挪,“信你什么?没跟她上过床?成,我信,那又怎么样?没上过床,能代表什么?你干净,没受污染,肉体纯洁?你纯洁你让她搂你,还没什么?你在她家一待就是一晚上?你亏不亏心啊,说这话?”
陈文被她堵得说不出话来。
她冷笑道:“你以为你没跟她上床就没怎么着,是吧?玩玩暧昧不算出轨,是吧?你要是对她没表示,她能死拉着不放?那车怎么回事?她自己偷的么?陈文,你说点儿实话吧。她连香水都跟我用的一样。对了,你衬衫上的香水也是她的吧?厉害啊,想得可真周到。这算什么呀,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怎么想的,你不跟她上床,不是你不想,是因为你还不能确定她是不是你想要的那一个,你怕万一出了事,兜不住,里外一场空。没关系,你要真喜欢她,我成全你,你找她去,别偷偷摸摸的。”
“我从来就没想要过她。”陈文也急了,跟她嚷嚷,“这么多年了,我除了你还要过谁啊?是,她是让我觉得特有面子,充分满足我虚荣心。可我就是爱你,上赶着回家受你的气,我贱!行了吧?你从回国到现在,你问过我在外面的事吗?你关心过我想要什么吗?我在外面跟孙子一样,投资方卡着我的脖子,每天求爷爷告奶奶地拉生意,回家你也没好脸色看,动不动就跟我脸红脖子粗的。转脸你见了病人,就跟见了亲妈一样。我怎么想,你让我能不难受吗?你就不能理解我吗?”
她在被子底下死掐了自己一把,把眼泪逼了回去,“你跟我说过吗?我问过你,是不是不顺,你说什么了?男人的事,你明白什么呀。我真不管了,你还不爽,去外面找人安慰。我还不爽呢,我也去找个怀抱哭去。”
“你能不能不犯浑?”他腾地站起来,“就不能好好把事情说清楚了?”
“可以啊,有什么不清楚的?我承认我以前对你关心太少,导致你在外面发展了个什么刘妍、刘雁的。那是我的错,我改。咱明天就去离婚,把错误纠正过来,你也好光明正大地寻你的温柔乡去。”她估计自己的大腿都青了,抽抽鼻子继续说,“我以后也要吸取教训,对我下任丈夫、你未来的妹夫要温柔,要体贴……。”
“有完没完?”他脸色铁青,“谁说要离婚,我告诉你,我不离。那刘雁我早开了,以后咱别提这事儿,踏踏实实地过日子。”
“还有什么日子啊,碗都摔了,捡回来还能用吗?别这么互相折磨了,分了吧。”
“分什么分?咱俩分得开吗?你也不想想,就你这脾气谁他妈受得了?”
她使劲一挥胳膊,“受不了就滚,没人求你受。咱俩真完了,陈文,一刀两断。”
“你干什么呀你?”陈文看见她手背上的输液管里血液回流,赶紧去抓。
她一把拔掉针头,带出不少血,“你别碰我!我觉得恶心,脏!”
“我求你了,行吗?别这么作了。”他摘了口罩,颓废地坐到床上。
欧杨珊不看还好,一看倒抽口冷气,下手也太狠了吧。
“三儿,你冷静冷静,咱们都冷静冷静。咱不能动不动就说离婚,爸高血压犯了,在家躺着起不来,不能这么折腾了。”
她问:“你怎么说的?”
“还能说什么呀,就说咱俩吵架了,我把你气跑了,气病了。”他捶捶床,“真他妈的,我这是自作自受。”
“算了,先这样吧,你走吧。”她躺下,拿被子盖住头,再也不理他。
听见关门的声响,她还是忍不住哭出来,跟他好了十年了,怎么会成这样?
很快有护士进来,要她重新扎点滴,她蒙着被子,伸出手来,护士反被打了一下。晓琴跟护士说:“我来吧。”
“鸵鸟,出来,没外人了。”晓琴拍她屁股。
她探出头,满面泪痕,“憋死我了。”
“你啊,死鸭子嘴硬。我刚才看见陈文了,打扮得跟抢劫犯一样,怎么吵成这样?”晓琴帮她把点滴调好。
“不知道。”她赌气。
“不说拉倒。你这一病,闹得连中央都惊动了,估计明天就要上人民日报头版头条。”晓琴打趣地说,“那天你没来上班,科里呼你,你不回,电话也关机。冯烁找我,我都蒙了。中午就听说你老人家病了,给陈文抱着进医院来了。”
“嗯。”她鼻子不通气,哼了一声。
“好点儿了吧?”
“嗯。”
“别嗯了,想喝水么?”
“不要,累了,我想睡会儿。”
“有什么事情说出来,别自己瞎琢磨,不好。”晓琴给她盖好被子,拿了纸巾放在她枕头边,“好好睡吧,睡醒了就好了。”
她想,要真那样就好了,睡死了都值。
探视时间到了,走廊里热热闹闹的。欧杨珊半靠在床上看着窗外发呆,有人敲门,她随口应了声。进来的是刘姐,怀里抱着一捧鲜花,后面还跟了个警卫员样的人物拎着水果,提着花瓶。
欧杨珊冲她笑笑,“怎么连您都惊动了?”
“这是怎么说的啊?我来看看你,不行啊?”刘姐笑,扭头跟警卫员说,“花瓶和水果放茶几就成,你在车里等我吧。”
警卫员放下东西,冲她们敬了个礼,走了。
“我去把花插上,你吃点儿什么吗?”刘姐问。
她淡淡地说:“别忙了,您想说什么就直说吧。”
“跟我生气啦?”刘姐坐她床边,说,“姐给你赔不是,还不行么?”
“不敢,您是陈文他姐,不是我的。您更没什么对不起我的。您来看我,我要跟您道谢。”
刘姐也不恼,只是叹息,“你这孩子,真倔。行,那你听我说几句,成么?”
“您说吧。”她耷拉着眼皮。
“我打公司一开张就跟陈文搭伙一起干,那时候真不容易,陈文那脾气你也知道,看上过谁啊?愣是低眉顺眼地到处找关系。这年头,有来头的公司一大把,在商场上混,谁没点儿硬关系?公司能到今天,他真是拼了命了。你还在美国没回来的时候,他有时间就往你那儿飞,回来下飞机就直接进公司,人瘦得不行。后来你回来了,我还跟他说,可算熬出头了。可没过几天甜头,你俩又开始闹。你别看我,不是他说的,我是过来人,这种事情瞒不了人,看他脸色就明白了。好的时候,满嘴都是我老婆怎么怎么样;不好的时候,一提起你他就黑脸。刘雁早就盯上他了,那女的,心思多。又是自己烤的点心,又是自己泡的菊花枸杞茶,说话也顺着他。她是投资方派来的,说是帮忙做市场的,其实就是个眼线,帮忙看着公司。陈文不好得罪她,开始也没怎么样,距离保持得挺好,也就是去年年底才近了些,话说回来,哪个男的受得了这么温柔的进攻?不过他们真没干那事儿,这点儿我可以保证,陈文这臭小子猴精猴精的,这上面他注意着呢。”
欧杨珊一笑,伸手倒了杯水给她,“您觉得没什么,那是没搁您头上,要是您爱人身边有这么个女的,您能受得了么?如果都跟您说的那样,家里不顺就外面找寄托,那我是不是也该找个人聊聊去?”
“这叫什么话呀?你别赌气,不过换我我也受不了,早把那女的剁了。”刘姐无奈,“这婚姻是一辈子的事情,必须俩人都尽心,出了问题要赶紧沟通,你跟陈文都是人尖儿,怎么这方面都那么轴?”
“不是轴,当初结婚是为了什么?就是打算吊死在他一人身上吗。他倒好,看情况不对赶紧发展外援,什么意思?合着我当这老婆的就是为了衬托第三者的价值?他跟那女的在外头眉来眼去,搂搂抱抱的,还没什么?真要抓奸在床,才算有什么事,是吧?那不是迟早的么?”
刘姐皱眉,“话不能这么说,陈文跟她一个月前就断了。人都开了,这次被你撞见,真是误会。”她想想说,“说到这份上了,我和你直说了吧。我们这两年合同没少签,可公司的财务报表却不好看,钱都洗到我们合股成立的国内公司里了。上头派普华查账,没查到什么,不甘心,让刘雁找证据,她找不到实证可也有不少把柄。以前她指望着陈文,所以不说,马上最后一笔资金就到位了,这节骨眼上,陈文死活要和她断。人也开了,她能干么?找上来闹,那么多客人我们能怎么样啊,只能哄着。”
欧杨珊听着就来气,“他陈文不给人希望,她凭什么闹啊?真贱到这份上?都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能这么没脸没皮么?话说来说去就是陈文的问题,吃着碗里的想着锅里的。这要是封建社会他不早大红灯笼高高挂了啊?您别劝了,大家心里都明白,我们完了。”
“小姑奶奶哟,我真拿你没辙。你是没看见那天你把他锁外面他哭的那德行,我眼泪都下来了,你真忍心哪?”
她冷笑,“我有什么不能忍心的啊,心早让他踩碎了。”
“算了,我也不多说了,只希望你好好考虑考虑,这离婚结婚都不是俩人的事情,你们家这情况更复杂。”刘姐喝了口水,又说,“我忍不住了,先去趟洗手间。”
“门边那小门,您小心点儿。”欧杨珊想起来,“要不我扶您吧,那瓷砖有点儿滑。”
“可别,你现在才是重点保护对象。”刘姐按住她,小心地扶着肚子,进了厕所。
没安静几秒钟,又有人敲门,是冯烁。
她头疼,怎么都赶一起了?
冯烁夹着股香气进了门。
“这刚几点啊,你就来了?当着我面翘班啊……烤红薯?”她眼睛盯着他手里的袋子。
冯烁笑着,晃晃袋子,“拿这个贿赂一下领导,成么?”
她眼睛一转,“接受贿赂。红薯留下,你回去。”
“那可不行,我请假了。”他走到窗前,拉了把椅子坐下,从袋子里掏出个饭盒打开,散着热气的烤红薯,整齐地切成两份,他把勺子给她,“吃吧,刚送来的。”
“你真是个好同志,谁要嫁你,那简直幸福死了。”她拿着勺子挖了块红薯,“真香,怎么这么早就有这个卖了?”
“我家里自己弄的,很干净。”他抽几张纸巾给她。
“领导待遇就是不同,我算是沾你的光了。”
正说着,刘姐从洗手间出来,“哎哟,什么味儿啊,真香!”
“噢,我同事来看我,带的烤红薯。”
冯烁站起来,把位子让给刘姐,对欧杨珊说:“你慢慢吃吧。喜欢吃我明天再给你带,先走了。”
“成,不过你明天下了班再来,省得别人说闲话。”她说。
他冲她一乐,“知道了,那袋子里还有东西,你留着解闷吧。”
见刘姐紧盯着他看,人走了还发愣,欧杨珊问她:“您要不要来点儿。”
“我还真馋了,这小东西这么点儿就胃口大得不行,看我这体重噌噌地长。”刘姐掰了一块,拿手上,“你们这儿的医生就是不一样,你就够扎眼的了。刚那小伙子,那气质那长相,真是绝了。”她笑,“要我年轻那时候,肯定没病找病赖医院不走了。”
欧杨珊慢慢嚼着,不接话。
“刚那孩子有对象没有?”刘姐问。
她想想说:“有了,见过一两次。”
刘姐看着她说:“那可真可惜,我爱人有个妹妹条件不错,就是眼见儿高。”
欧杨珊笑笑,“小辈的事情,咱操什么心哪。”
“得了,我走了。你好好养吧,哪天我再来看你。”刘姐吃完,擦擦手走了。
送走了刘姐没多久,妈妈跟姥姥拎着饭盒又来了。她不禁觉得有点儿头大,刚吃了那么一大块红薯,这又来那么多汤汤水水的,再这么下去,出院的时候不跟刘姐成一个吨位了?
更烦的还不在这个。妈妈把病房门关好,和姥姥交换了个眼色,开始盘问。
“说吧,为什么?”妈妈开门见山。
她装傻,“什么为什么?”
姥姥正看她的脚,听她这么说,手下一重。
“哎哟,你是我亲姥姥么,这么毒,还带用刑的呀?”欧杨珊痛得叫起来。
“你自己都不心疼自己,我们还心疼什么啊?”姥姥白她一眼,轻轻帮她揉揉腿,“真当你这是蹄子哪?人家蹄子还得钉上掌才出门呢。你倒好,弄成这样,别蒙我啊,陈文都干什么了?”
她还没想好说辞,只能含糊应付地说:“就是吵架呗。”
“吵架,你们哪回吵架吵这么大过?我还不知道你么,死要面子,要不是大事能做得这么绝?”老妈说,“东西也扔出来了,门锁也换了,我去的时候那保安的头儿都快哭了,说陈文就差拿刀子捅他了,他怕你真出事,才找人撬开门让陈文进去的。”
她姥姥说:“就是,怎么那么大主意啊你,不想跟他过,你找姥姥啊。你那屋吴嫂天天给你收拾,自己一人关家里算什么事?”
“妈,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关键是到底陈文怎么招她了。”她妈妈说,“要不,您先回去,我跟三儿聊聊。”
老太太不干了,“有什么不能说的呀,你是三儿她妈,我是你妈,还瞒什么?”她转头看她,神情变得严肃了,“说实话,他是不是红杏出墙了?”
她正喝汤,一口灌进气管,下不去,吐不出,咳得满脸通红。
“哎哟喂,妈呀,你这是说的什么呀。”妈妈赶紧拍拍欧杨珊后背,“不知道就别瞎说。”
“我怎么不知道啊,还能为什么呀?”老太太满脸鄙夷,“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啊,当初那小王八蛋说要经商,我心里头就发毛,现在这世上,狐狸精得道,良家妇女吃亏。”
“妈。”妈妈看欧杨珊那样子,悄悄捅了捅姥姥。
姥姥不理她,继续说:“要真这样,赶紧离婚,趁年轻也好找,咱这回找个医生。不都说嘛,这医医配才能长久。你比你妈那时候条件好,没孩子,不用找二婚的,单身小伙子大把等着呢。”
“姥姥,我求您了,我给您跪下了,成么,您回家歇会儿吧。”
“就是,妈,咱回家吧,走,走。”妈妈见这老太太越说越没谱,急忙收拾东西。
“拉什么呀?”老太太一甩袖子,“三儿,别怕有姥姥呢,姥姥给你找好的,我看你姥爷手底下那小关就不错,你考虑考虑?”
妈妈急了,“还没离婚呢,考虑什么呀,赶紧走。”
“那成,你先想想。回头我问问小关对你啥想法,要有戏回家吃顿饭,把事情定了,我就踏实了。”
欧杨珊耷拉着眉毛送客,“行,只要您回去,明天我就跟他登记结婚,成了吧。”
“你这浑孩子。”妈妈拧了一把她的脸蛋,“赶紧回被窝,刚才不烧的。”
她爬回床上,拉被过头,继续做她的鸵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