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儿科病房今天忙得不可开交,林希仪终于看完了最后一个病人,是个摔断了腿的小女孩。写好报告之后,她回到休息室,匆匆脱下身上的白袍,走出医院,跳上了一辆出租车。
中环添马舰的空地这一夜布置成大大小小的几个帐篷,璀璨的灯光与夜色辉映。帐篷里坐满了观众,索拉奇艺坊的表演已经开始了,林希仪悄悄钻进场里。
她知道杜飞扬会随团来香港。徐可穗两星期前就跟她通过电话,趁着杜飞扬回来,他们打算一起吃顿饭,大家见面叙旧。除了柯纯和秦子鲁不在香港之外,其他人都答应了,地点就在叶念菁去年开生日派对的那家意大利餐厅。大家约好一起去看最后一场演出,但她那天要当值,所以她独个儿来看首演。
她在场刊里找到了杜飞扬的照片,他是团里的唯一的中国人。照片中的人,脸上带着容光焕发的微笑,皮肤晒的黝黑,跟从前那个孤僻苍白的小男生已经不一样了。记忆已然模糊,早就被时间一小口一小口地侵蚀了。杜飞扬留给她的,只是一个印象,要仔细去描述当时的他,已经不可能了。他也不记得当年那个小女孩了吧?她用手理理凌乱的长发,在黑暗中擦了点口红。她没想到再见的这一天,她连把自己打扮得漂亮一点都来不及。
就在她擦口红的时候,杜飞扬蓦地从天而降。他身上穿着银色的舞衣,脸上擦了厚厚的粉,露出一头黑发,在舞台上凌空飞跃。林希仪仰头看着他慑人心魄的演出。一瞬间,她不禁怀疑眼前的一切是否真实?在一个大帐篷里,身边响着奇幻的音乐,台上是一个个把脸涂得古灵精怪的小丑,她的初恋情人成了马戏团里的空中飞人。是梦吗?还是她在梦里做梦?
在观众的掌声和欢呼声中,杜飞扬俯冲着滑过半空,一双黑色的眼睛朝她抬起来,在一个微小的时间里,一张汗津津的脸朝她微笑,那一刻她明白自己不是做梦。那是重逢的微笑。
2
她在后台的帐篷外面等着,杜飞扬走出来的时候,已经卸了妆,换上了便服。
“你一点也没变啊!”他说。
“是吗?我还以为我变漂亮了,原来还是丑小鸭。”
“你从来也不是丑小鸭。”他说。
她朝他看,他长得很强壮,比她高出大半个头来。
“这些年来,你到底吃些什么,长得这么高。”她笑着问他。
他咯咯地笑了:“还以为你们约好来看最后一场。”
“那天我要值班。”
“你在哪里上班?”
“我在医院里当实习医生。”
“很本事啊!”
她窘困地笑了笑:“我真怕自己成为庸医!其实我从没想过当医生。”
“那你为什么念医科?”
“也许是出于虚荣吧!”她说。
“你为什么会加入马戏团?”她问。
“这是我的梦想。其实我也想成为体操运动员的,但是压力太大了。我喜欢把欢笑带给别人,而且我喜欢这种流浪的生活。”
“你妈妈不反对吗?她是很希望你成为钢琴家的。”
“她起初气得半死,后来也拿我没办法。你还溜冰吗?”
她摇摇头,说:“一年前放弃了,我根本抽不出时间练习。”
“那很可惜!”
“没办法!有时就要舍弃一些东西。”她抬头朝他微笑,微笑里有无奈。
一辆旅游车在帐篷外面停下来,团员陆陆续续上车,准备回饭店休息。
“我要走了,星期一晚见。”他说。
“你知道地点吗?”
“是不是奥卑利街?”
“你知道怎么去吗?”
他回头微笑说:“我是在香港长大的。”
她目送他上车,车子缓缓开走,他贴着车窗向她挥手,她也向他挥手。就在那一刻,她在他的脸上看到从前那个杜飞扬。我们都以为自己改变许良多,而其实,许多东西还是没有改变。
车子远远离开了帐篷,童年回忆却象魔幻般重现,提醒她,她曾经多么热衷溜冰,一如杜飞扬热衷流浪。
可是,她太累了,她的眼皮已经重重地垂下来。
第二天早上在自己的床上醒来的时候,她看见妈妈把洗好的衣服放进衣柜里。
“你衣袖上有血迹呢!”妈妈说。
“是病人的血。”
“你昨天一定很累吧!你在沙发上睡着了,是我和爸爸把你抬到床上的。”
“是吗?”
“我的手还有点酸呢!”妈妈说。
“爸爸呢?”
“回店里去了。”
“我昨天看到杜飞扬了。”她说。
“那个弹钢琴很棒的男孩子?”
“恩。他在马戏团表演,就是那个索拉奇艺坊。”
妈妈瞪大了眼睛:“表演什么?”
“空中飞人!很传奇吧?”
妈妈摇了摇头,不知道说些什么好,这是她不能理解的一种传奇。自从妹妹过世之后,这个家总是缺少了一点什么似的。妹妹的东西,还完完整整地给保存着,用来养绿鹦鹉的鸟笼也还留着,有些东西,却一去不回了。
3
回到病院病房里,她去看昨天摔断了腿的那个小女孩。小女孩的左腿上了石膏,纳闷地躺在床上。
“要我在石膏上面签个名吗?”林希仪逗她。
“随便吧!”她噘起嘴巴。
“你是溜冰时摔断了腿的吧?”
“恩。”
“是初学吗?”
“才不呢!我已经学了三年,下个月还要参加比赛呢!现在不能参加了!”小女孩眼睛都红了,很想哭的样子。
“我以前也溜冰,也试过摔断腿,没关系的。”
“你也有溜冰吗?”
“看不出来吗?我是学界冠军,代表过香港参赛的。”
“真的?那你为什么不再溜冰?”
“我太忙了。”
“我希望能够成为职业花式溜冰运动员。”女孩向往地说。
她把报告板挂在床边,对女孩说:“你很快便可以再溜冰。我明天再来看你,到时候要开心点。”
“医生姐姐——”
“什么事?”她回过头去。
“可以帮我签名吗?”女孩问。
“当然可以!”林希仪在石膏上签了名,旁边画上一双溜冰鞋。这个签名,她曾经练习过好一段时间,想象将来成名了,要为很多人签名。
离开病房的时候,他突然感到一股莫名的沮丧。妹妹在生的时候,她常常跟她比较。妹妹不在了,她却仍然跟她比较。她以优异的成绩考上医学院,为的是向父母证明自己。这真的是她的梦想吗?假如妹妹还活着,她的努力是否也将会徒劳?跟一个已经远远离开了人间烟火的人比较,正是她常常感到挫败的原因。看到杜飞扬自由地选择了自己的生活,她真有那么一点点的妒忌。难道她的命运除了比较和嫉妒之外,便没有别的?
这天晚上,在奥卑利街的意大利餐厅里,儿童合唱团以前的同学都来了。何祖康刚刚出了一本漫画,卖得很好,给他们每个人送了一本。孟颂恩做电影配乐的工作,生活看来并不稳定。叶念菁比他们小几岁,还在念音乐,梦想当指挥家。叶念菁的初恋男朋友朱哲民也来了,两个人见面时有点尴尬。朱哲民刚刚大学毕业,还在找工作。杜飞扬选择了跟着马戏团到处为家。同学之中,只有她一个人看起来最为塌实,以后几十年的人生好象都已经安排好了,不会出什么岔子,但也不会有什么惊喜。
大家都在等徐可穗和荣宝。等待的时光里,他们围坐在一张长餐桌前面。
“除了叶念菁,大家都没怎么变。”杜飞扬说。
各人当然不同意了,每个人都觉得自己跟去年已经不一样了。
“是的,好象是我变的最多。” 叶念菁吃了一口西芹说。她说这话时眼睛飘向朱哲民那里。
“你打算找什么工作?”何祖康问朱哲民。
“也许,”他窘困地说:“会在亲戚的贸易公司帮忙。”
“有人知道苏绮诗在哪里吗?”孟颂恩问。
“听柯纯说,她在东京念书,毕业后打算当面包师。” 叶念菁说。
“原来她在日本。”何祖康说。
“那柯纯呢?”孟颂恩问。
“她被公司派去罗马。” 叶念菁说。
“秦子鲁呢?”林希仪问。
“这就不知道了。”
“我们马戏团明年冬天会去北海道札幌演出。”杜飞扬说。
“假如我们明年在北海道聚头,不是很好吗?”孟颂恩说。
“好啊!可以赏雪。” 叶念菁说。
“对呀!说不定可以再去东京玩几天。”何祖康说。
“你会来吗?”杜飞扬问林希仪。
“不知道到时候能不能请假。”她回答说。
“我们应该每年相聚一次。”孟颂恩说。
“直到我们一把年纪?”林希仪笑笑说。
“这也不错吧?永远有一个明年今日的约会。”杜飞扬说。
“可是,最没可能每年出席的是你!你的马戏团经常到处去。”
就在这个时候,徐可穗来了。
“你是发起人,竟然迟到!”孟颂恩说。
“对不起。”徐可穗没精打采地说。她看起来心事重重。
“荣宝呢?不是说荣宝也会来吗?”孟颂恩问。
“他不来了,他不在香港。”
徐可穗拿了一杯白酒,啜饮了一口,脸上有了点笑容,说:“我们来吃饭吧,我都快饿死了。”
徐可穗从小到大都是那么情绪化,林希仪也就不觉得有什么奇怪了。餐厅里飘荡着那支《What a Difference a Day Makes》。她坐在杜飞扬身边,听他说着马戏团里的趣事。他真的不一样了,不再是那个溜冰时偷偷在后面吻她的、羞怯的小男生。岁月如飞,这几个长大了的孩子都有了自己的一首歌、一支舞,迈向最烂漫的青春。她忽然思念起她那可怜的妹妹,她只有童年而看不见自己的青春,她那支舞,还没有能够跳到最后一刻。
“你没事吧?”杜飞扬体贴地问她。
拥有的时候不曾好好珍惜,失去的时候却又深深怀恋,这正是我们每一个人都会犯的错吧?
“我们来唱《本事》好吗?忽然很想唱这首歌。”徐可穗说。然后,她首先带头唱:
记得当时年纪小
我爱谈天你爱笑
有一回并肩坐在桃树下
风在林梢鸟在叫
我们不知怎样睡着了
梦里花儿落多少
多少年了,熟悉的歌声在小小的餐馆里萦绕,唤回了几许童幼的记忆。
每个人都带着纯真的回忆依依道别,相约明年再见。若有可能的话,将在札幌。
4
林希仪陪着杜飞扬走路回酒店,他们肩并肩穿过深深的夜色。
“你妹妹呢?她好吗?”
“她不在了。”
他惊诧地望着她。
“是脑癌,十二岁那年离开的。”
“对不起!”
“你还记得吗?她是叮当,我是大雄,你是技安。”
“当时我是不情不愿地当上反派的。”
她笑了:“技安其实也不是坏人。他们都是小孩子,而且从来不用长大,不用上班,真令人羡慕。”
“你什么时候走?”她问。
“演完最后一场之后便会离开。”他说。
“下一站呢?”
“我们要去拉斯维加斯。一个富商那里举行婚礼,邀请我们表演。”
“那很昂贵啊!”
“听说要花几百万美金。”
“那一定很难忘了。”
他们走进饭店大堂的时候,几个马戏团的团员刚好也从外面回来。一个棕发的女孩走到杜飞扬身边,朝林希仪微笑。
“让我来介绍,我女朋友苏珊,她是法国人。这是林希仪。”杜飞扬说。
苏珊就是那个跟杜飞扬一起表演空中飞跃的杂耍员。
林希仪愣住了片刻。她怎么没想到他应该有女朋友呢?是个志同道合的人,那就更难得了。
“希望明天可以再见。”杜飞扬说。
“恩!”她点了点头。
5
回家的路上,一种想溜冰的欲望从她身体往上升,一直升到她的肩膀去。她折回去,跑到溜冰场。
她从储物柜里拿出一双溜冰鞋。这个储物柜,教练一直为她留着,什么时候她想再溜冰,随时可以回来。教练说,她很有条件成为职业花式溜冰运动员,但她放弃了,她说她的梦想是当医生。她到底要骗谁?
她换上了溜冰鞋和舞衣,曲身在冰上乱转。妹妹曾经告诉她,地球会微微升起,迎接我们迈出的每一个脚步。她想起那时喜欢上杜飞扬,今天当上了实习医生,所有她做的一切,无非都是出于虚荣。她唯一能为自己申辩的,是这样的虚荣也无非是一种纯真的虚荣,企求获得赞美和肯定。她可怜的希望已经实现了,一种固定的生活在等她。要是杜飞扬没有回来,她也许对将来的一切甘之如饴。可是,他带回了童年的诗韵,重新唤回了她梦想的舞蹈。
她放慢身子旋转,观众席上有一盏灯,闪着亮光,她看到了她早逝的妹妹坐在那儿。她那双慧黠而世故的眼睛向她辉映着,告诉她:人啊!要认识你自己。
她感到眼泪涌上了眼睛,她终于明白,上天不曾忽略她,妹妹是为她而生的。明年今日,她要踩在冰上,舞出她心里的天堂,在那里,爱的存在是坟墓隔不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