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两个月后的傍晚。佛罗伦萨天使之翼。
已经是春天了,山冈上郁郁葱葱,繁花似锦。晚霞映红了半边天,将整个佛罗伦萨城区罩上了一层辉煌的金色。圣母百花大教堂的红色大圆顶迎着晚霞,像一颗巨大的宝石在即将沉寂的天幕下熠熠生辉,教堂的钟声随着风声传到山冈这边来,悠扬中透着宁静,宛如天籁。
可鸟笼状的天使之翼在晚霞和钟声的渲染下尤显寂寞。尽管这房子傲然伫立在最高的山冈上,但山头都是密密的树林,一到傍晚,天还没黑,整栋房子就已经笼罩在黑暗中了。房间里的灯永远比周围的邻居亮得要早。
花园里的薰衣草还没到开花的季节。
就如爱情,还没到盛开的时节,或者已经凋谢过。
他站在花园门口,隔着镂花铁门望着园内熟悉的花草,很久没有摁门铃。天已经黑了,他仰起头来,高高的树梢上挂着一弯月亮,虽只是指甲似的一片残月,可清冷的月光,从斑斑驳驳的树叶中碎开来,明晃晃地洒了一地。他盯着树上地上碎碎的月光,茫然不知所措。多么熟悉的气息,以为今生都无法再回来看一眼的。但他回来了,一身浅灰色便装,拎着简单的行李,心,似乎还没有做好足够的准备来迎接她青春的面孔。他已经在激烈的颤抖了,那超负荷的剧烈心跳好似随时都会要了他的命,他努力镇静下来,不能说话也不能动,仿佛置身狂暴的沙漠,日思夜想的生命之源即将出现在眼前时,反而让他陡然虚弱到无力靠近一步。
她是他前世的爱情啊,走过半生才降临,而他直到离别的最后一刻才意识到,他爱她,他原来早就爱上她!她就是他的生命之源!在跌入海啸漩涡的那一瞬间,他说的那句话她有没有听到呢?而她肯定以为他已经往生了,他不怕她难过,却怕她不知道他爱她。这比让他死十次百次都痛苦,因为碧昂就是带着这种误解含恨离世的,但他内心肯定还是有内疚的,所以才在冥冥中安排妹妹到桥上赴约,让妹妹替她验证,他是真的爱她,始终如一。
他如了她的愿,却在不经意间爱上她的妹妹。
可是那个傻丫头知道他爱她吗?
一定不知道。她肯定以为他还爱着碧昂,没错,他是还爱着碧昂,但这爱已经埋葬在他心底了,死了的已经死去,活着还要活着。而正是冷翠,让九死一生的他奇迹般地活了过来。他在医院昏迷不醒的时候,潜意识里苦苦挣扎着,一定要亲口告诉她,"我爱你,冷翠,我爱你……"哪怕说出这句话即刻死去,他也毫无怨言。在这世上,有个人知道你爱她,而她也爱你,该是多么幸福满足的事情,否则他怎么活得过来,搜救人员在泥泞中发现他时,除了微弱的脉搏,他几乎已经没有生命迹象了啊!
他终于还是摁响了门铃,很快就有佣人探出头。
"找谁?"一看就是新来的,不认识他。
他没有一句多余的话:"开门。"
"先生,请问您找谁?"
他暴怒:"开门!"
这时旁边走过一个老园丁,闻声朝这边望来,顿时骇恐地瞪大眼睛,那样子像看见了鬼,张口结舌:"先……先生……"
也是这样漫天繁星的夜晚。威尼斯。
文弘毅陪紫凝逛完街一起回公寓,两人在楼下的水岸边站着说话。威尼斯的夜永远这么迷人,岸边的教堂、塔楼和横架于水面上的桥梁都被射灯照得通明,远看宛如水晶砌成。各种游艇和"贡多拉"穿梭在水巷间,"突突突"的声音伴随着的是一阵阵涟漪,水面倒映着的绚丽的灯光在游人的眼中不断变幻着色彩。
"谢谢你,陪我逛了一天,"紫凝一身春装,迎风而立,尤显得楚楚动人,"难怪冷翠总说你的好话,呵呵……"
文弘毅双手插在裤袋里,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是吗?她不说我坏话我就烧高香了。"说着他从夹克口袋里掏出一支烟点上,"啪"的一下,打火机的火光照亮了他年轻的脸庞,让他意外地显出怅然若失的神情,紫凝仰脸看着他,竟有一瞬间的失神。
但她知道,这个男人不可能会多看她一眼。
她犹自哀哀地笑着说:"翠翠,也不知道在巴黎怎样了,打她电话又不通,还有阿姨,身体不好,如何经得起这折腾。"
文弘毅低下头,看着手中的香烟。
一缕缕烟雾袅袅升起,他的眼光追随着那团雾,逐渐在空中散开,又深深地吸了一口,将它缓缓吐在空中,嘴唇孩子一样淘气地撅了起来,轻轻地吹散了那一团雾。
"让她自己去面对吧,很多事情也只能自己去面对,即便没有出路,也是要面对的……就如我们每个人,最终都要化作这样一团雾,即便如此,我们还是不能放弃向往,每个人每段感情都有其存在的意义,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和恨……"
紫凝无语,思量着他话里的意思。
他仍低着头,久久地盯着手中的那支烟,继续说:
"人生其实有太多的事情难以面对,可心里认定的东西又必须要去面对,明知道是飞蛾扑火,就像漫漫长夜没有尽头,还是摸索着朝黎明的方向走去,那样一线光亮如此遥不可及,怕自己走完一生也无法望到。一生,好漫长啊,很多的苦痛也许会随着时间的消逝而逐渐被淡化,可只有自己知道,若无法抓住那光亮,苦痛终究是存在心里的,很想对方能心有灵犀,从而给一些希望,哪怕是一个知会的眼光,但这种希望好渺茫,永远伴随着失望,直至最后绝望……这样的感情,也许拥有比放弃更痛苦,可即便拥有的是一块火炭,也总比在思念的寒夜中死去要强,人,都是不乏冒险精神的……"
这样的话,才真的让紫凝难以面对。她知道这些话是他对另一个人说的,而她,也许终其一生只能是个倾听者。
既是倾听者,也许保持沉默比较好。
但在心底流淌着的河流此刻却冲破最后的防线,轰然在眼眶崩溃,怎么可以在他眼前哭,你凭什么在他眼前哭?她别过脸竭力不让他看到她流泪的样子,竟然还挤出一丝笑容:"冷翠……会知道你的这份心的。"
文弘毅看着她,初春的寒意,使她的脸显得有些苍白,秀挺的鼻梁,忧郁的眼神,嘴角隐隐露出的寂寞,显得她有一种说不出的凄美……他忽然一阵眩晕,哦,她不是"她","她"在巴黎呢。他深吸一口气,认真地看着眼前的女孩,说出来的话让她不流泪都不行:"紫凝,你是个好女孩,但我不是你值得依靠的人,相反,靠我太近,我怕会带给你伤害……"
他怎么说得这么直接,都不给她留一点余地。
她只是笑,尽管看上去更像哭:"我没想要靠近你,尽管我并不怕伤害。没错,从前我是喜欢依靠,把自己随意地交给那些给我温暖的人,后来才明白,并不是别人想给我温暖,而是我自己太需要温暖,就像一个在寒夜孤独行走的人,一盏微弱的灯光都会是他前进的方向……这么多年,我一直被那样的灯光牵着走,经常迷失方向,可是走到现在筋疲力尽才发现,原来没有一盏灯光是为我而点亮,我认命了……"
"紫凝,你不要这样想,你会找到属于你的那盏灯的。"文弘毅看着她含泪微笑的样子颇有些不忍。
紫凝迅速拭去眼角即将滴落的泪水,吸吸鼻子:"我没事,真的,我跟冷翠不一样,她从小就比我坚强,我总是动不动就喜欢落泪……"
文弘毅一听到"冷翠"两个字,眼中的光亮瞬间黯淡下去,自行熄灭,又恢复了怅然若失的表情。他眼睛盯着紫凝,目光却不知道落在何处,整个眼神都是空的。仿佛灵魂已经出窍,威尼斯的夜这么美,仍然无法阻挡他深情的向往——巴黎。
2
她……
她是谁?
一头褐色大波浪鬈发披散在胸前,细细的吊梢眉高高扬起,一双美目亮如星辰,脸上的肌肤吹弹即破,微微向上翘的嘴角透着与生俱来的傲慢和妖娆,那么鲜艳的口红擦在唇上一点也不俗艳,相反显出与其年龄不相符的性感和魅惑,按说她也不年轻了吧,五十岁是有了的,可是看上去绝没有超过三十五岁。
一个人的生活境遇竟可以将年龄隐藏到虚无?
都说传说中的妖精才是不老的,这个女人毫无疑问就是!
且不说她的脸蛋,你看她的身姿,窈窕如少女,却又比少女多了份妩媚和丰腴,鹅黄色天鹅绒长裙胸口开得很低,露出连冷翠都不好意思看的迷人乳沟。一条银白色水貂披肩搭在肩头,配上璀璨的钻石项链,尽显其雍容华贵。
而透过她身后的落地窗的纱帘,清晰可见远处蜿蜒流淌着的塞纳河,晚霞将河面映得分外绚烂,河岸举世闻名的埃菲尔铁塔、罗浮宫、戴高乐广场都被镀上了一层金色,壮丽非凡。没错,这里正是巴黎,全世界最浪漫的城市之一。
冷翠这两个月一直住在位于凯旋门附近的一家豪华酒店,而这座跟凯旋门隔岸相望的奢华公寓,她今天是第一次涉足。周边都是世界上最声名赫赫的建筑,繁华中透着巴黎特有的神秘和浪漫,连空气都散发着令人眩晕的气息,也许是香水的味道吧,从进房间开始,冷翠就被若有若无的神秘芬芳熏得头发晕。
冷翠所处的这个房间应该是会客室,其豪华程度简直让人叹为观止,华丽得令人窒息。落地窗边的太妃椅上半躺半坐着的正是尊贵的南希夫人,一身的珠光宝气,传说中的欧洲贵妇原来就是这样的。
她来巴黎两个月,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个女人。
"你叫冷翠?嗯,很像你母亲。"南希夫人见到冷翠说的第一句话还算客气。对了,她是有名字的,叫秦菲,不过她现在可不叫这名,她随夫姓杜瓦,名叫南希,旅居海外几十年,恐怕连她自己都忘了自己原来是叫什么名的吧。
她优雅地端起佣人递过来的咖啡,微笑着打量冷翠,话说得很客气,却也很露骨:"真是很抱歉,一直到现在才见你,这两个月我一直在美国度假。我也是前一阵子才知道你来了意大利的,好不容易才打听到你的电话,迫不及待地把你叫了过来,你也迫不及待地想见我吧?"
冷翠早有准备,不动声色地回答道:"谢谢姨妈肯见我,我想我比姐姐碧昂要有面子,我还活着呢,就见到了您,而她到死都没见您一面。"
尊贵的南希夫人脸色有些许的变化,但随即就恢复常态,涂着闪亮眼影的眼睛忽闪了几下,露出妖精独有的诡异笑容:"好厉害的一张嘴!这点可不像你妈,你妈就跟个闷葫芦似的,别人说十句她说不了两句,看来她把你调教得不错。"
冷翠马上接过话:"您也不像我妈,我妈再活十辈子也活不到您这份上,您把碧昂才调教得好,让她年纪轻轻就成为舞台上璀璨的巴黎巨星,也让她年纪轻轻就学会在男人堆里爬滚,她一定给您赚了好多好多的钱,而我呢,我一直就没怎么孝敬我妈,我常常连自己都养不活呢。虽然最后碧昂寻了短见,那也是怪她自己不争气,怨不得您的,做母亲的哪个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平平安安无病无灾呢?那种逼女卖身,剥其血汗,诱女吸毒,送女进疯人院的缺德事您是肯定做不出来的,碧昂转世为人也一定对您感恩戴德,做牛做马报答您,当然,前提是……您来世得是人……"
笑,她竟然还在笑!
"丫头,想要在我面前逞强,你还太嫩了点,别以为嘴巴厉害就了不得了,你跟你妈一样,都是上不了台面的人。你妈这辈子也就是绕着锅台转的穷酸命,我帮她带大女儿,给她荣华富贵,你妈应该感激我才对,至于孩子最后寻了短见,我有什么办法,我又不是上帝,还能改变得了人的命运。我跟你妈就是例子都是一个娘生的,命运不也不同吗?而你呢,这些事压根就跟你没关系,你跟碧昂连面都没见过呢,争个什么?我是她妈,养她这么大,她都没给我什么,你还指望能在她那里得到什么?"
冷翠的耳朵里只是自己怦怦的心跳声,从未听到如此疯狂有理的诡辩,对这么厚颜无耻的表白,她简直无言以对,好一会儿,她才回过神来:"你……你是个疯子!"
半天她才吐出这么一句话。火焰般燃烧的愤怒此刻已经占据了她的整个胸膛,但她还是极力在压抑着,逼着自己对这个无耻的女人说:"我今天不想和你争辩什么,再争,姐姐也活不过来了,我只是要一个真相,除此我什么都不要,我也从未想过会从姐姐身上得到什么,我唯一得到的是……"
"她的男人!"南希夫人抢先道,"听说你刚到意大利就勾搭了碧昂的男朋友,不错啊,比你妈有出息,那位先生现在可不是一般的身家,你很有眼光,就凭这一点我不见你都不行。"
她这么说时,脸故意仰着,对着冷翠笑逐颜开。
冷翠觉得脑袋和耳朵都在轰轰地响,血液狂暴地冲击着太阳穴,她尽可能地克制自己,牙关紧咬:"你还是留点口德吧,人都死了,你不怕遭雷劈,也怕出门被车撞吧?当年若不是你拆散他们,他们又怎么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不祈求死者原谅,你还在这里理直气壮地挖苦人,我真是很惊讶,碧昂怎么有你这样无耻的母亲,这真是她命里的劫数。"
不等老妖精反击,冷翠又抢先一步接着说:"我也佩服你的手腕,把我约到巴黎来,却把我和我妈撂下两个月不管,避而不见,你一定以为我们会知难而退,乖乖地打包回乡吧?你错了!既然我来,我就没打算空手回去,我要知道真相,要一个说法,好让碧昂地下也能安息!别想对我有所隐瞒,你干的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上帝也不会原谅,碧昂跟Jan分手后的两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你即使不说,我也会找到真相的!"
一口气说完这些话,她好像已经用尽了全部的力气,胸口发闷,头晕眼花,她喘着气站起身一刻也不想多停留,转身就要走。但忽然又想起什么,转过脸看着这个倾国倾城的女人:"忘了叮嘱你一句,如果你还有半点的良知,最好对我妈保持沉默,不要让你的那些破烂事玷污我妈的耳朵,否则……"
"怎么样呢?"南希夫人扬着眉,一点也没有妥协的意思。
"怎么样?"冷翠冷笑,眼中喷着火恨不得将这女人燃成灰烬,"我会杀了你!听清楚没有,我会杀了你!"
"那好啊,谁先死还不一定呢!"
冷翠哼了声,转身就朝门口冲。南希夫人却在背后扔出一句:"丫头,我也要提醒你,如果你干扰到我的生活,我肯定会找你妈好好谈谈的,三十年不见了,我也很想念她,哈哈……"
"无耻!"冷翠骂了句就冲出了房间。
她已经竭力克制,可来自深层的那一阵刺痛和耻辱,使她浑身不由自主地战栗起来,她意识到自己远不是这个女人的对手,如果她能,无论用什么手段,她早就做了。她控制住弥漫全身的战栗,尽力让自己的腰背挺直,因为那个女人可能在窗口看她呢,她决不能在她面前表现懦弱。
一路失魂落魄。
巴黎的夜却美得好像不似在人间。
出生于法国南部的德岱在《风车小屋来信》一书的开头曾说:"我对喧嚣阴沉的巴黎毫无向往之心。"然而德岱最终还是来到巴黎,并在此终其一生。从古至今,从世界各地汇集到巴黎的年轻人都拥有各种梦想和野心,痛苦和绝望永远形影不离,然而正如利尔克曾说过的,"巴黎是一座无与伦比的城市。"
此刻,漫步在塞纳河岸,冷翠却悲伤得无与伦比。堆积在心底的怨恨和委屈,洪水决堤般倾泻而出。泪眼蒙中,岸上灯光依然闪烁、熠熠生辉,河中风清水澄、优雅宁静。许多的名胜都集中在塞纳河两岸,游艇上都装备有强聚光灯,一束束白光放射出去,将两旁的景物照得通明,不但建筑物的外形清晰可见,连上面的装饰与雕塑也没漏过。这样的美景,她却完全没有心情欣赏。
自从两个月前带着母亲来到巴黎,她每日都会在塞纳河畔游走。那个女人显然是要她们母女知难而退,将她们安排在最豪华的酒店入住,每天都有专人跟前跟后,带她们游玩,却始终不露面。开始冷翠不明其意,猜不到对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后来逐渐明白了,那个女人是想在对决之前先在心理上拖垮她。
冷翠不怕那女人使出的任何手腕,却害怕母亲承受不住真相的打击。这次来巴黎,冷翠并没有跟她讲明是来见南希夫人的,只说是来巴黎散散心,因为这是碧昂生活过的城市。母亲信以为真,倒也没有多心,情绪还算稳定,只是老说住这么豪华的酒店太浪费,而且对跟在身后的那些人很好奇,不知道他们干什么的,怎么老跟在后面。冷翠撒谎说是碧昂生前的朋友。母亲一听说是碧昂的朋友,立即表现出极大的热情,语言不通不要紧,每天都热情款待那些人,久而久之,那些人对母亲也格外的尊重,出去游玩,什么都安排得妥妥当当,而且只字不提他们的主人南希夫人,这点倒让冷翠很满意。
"我们还要在巴黎住多久啊?一定花了不少钱,还是回去吧。"母亲一直在催促冷翠回意大利,节俭一辈子的母亲很不适应巴黎的奢华。真不知道如果让母亲看到她的妹妹南希夫人所拥有的奢华,她会怎么想。
到了酒店,回到房间,一进门母亲就兴冲冲地说:"翠翠,你姨妈刚才给我打电话了……"
3
天使之翼这边,俨然刚刚经历了一场"浩劫"。
满地都是瓷器碎片,被踢翻的家具桌椅,被砸碎的窗户玻璃,遍地都是,一片狼藉。所有的佣人包括老管家都垂手站着,没有人敢去收拾。女主人安娜瘫坐在地毯上掩面而泣,披头散发,浑身颤栗。除此房间内再无一点声音,不可名状的惶恐笼罩着整个房间,空气膨胀开来,像要爆炸一样。
头顶是华丽得耀眼的水晶大吊灯。
整栋房子被照得通亮,却照不见伊人何处。
灯光下的祝希尧就像被围在一只密不透风的笼子里,背着手,踏在地毯上狼一样的转着圈子。他的心撕裂般的痛,宛如一只魔鬼的手在掏挖着。她不见了!他死里逃生地捡回一条命,想亲口跟她说声"我爱你",可是她竟然不见了!安娜说不出她的去向,也说不清她为什么会不见了,不用问,想都想得到,这个女人怎会容忍那可怜的女孩同在一个屋檐下?
天越来越暗,高大的拱形落地大窗蒙蒙地照进月光,在地上铺成长长的带子。今晚的月亮倒是圆了许多,在他凄戚的目光中,竟像西边的太阳一样耀眼地照耀着。他疲惫地坐到沙发上,一动不动地坐着,多么希望她能忽然推开门走进来,调皮地冲他笑……
渐渐的,她所有曾带给他的温柔和甜蜜都涌了上来,可是瞬间,种种温柔和甜蜜都变成了尖利的刺,扎着他的心,所有曾令他心醉的都让他心碎。他冷冷地瞅了一眼坐在地上哭泣的安娜,脸上的肌肉跳着,催人心碎地干吼起来:
"你怎么这么狠啊!!……你的心是铁吗?你究竟要我怎样待你?这么多年,我容忍了你这么多年,你竟然没有丝毫的改变!夺走我的最爱,你就能得到我的爱吗?做梦!一直顾及姐弟情分,才没有撕破脸皮,就是想给留点尊严,谁知你这么不自重,简直是无耻!我真后悔把你留在这房子里,我今生最后悔的事情就是留你在这里,当年你逼走碧昂我就应该让你消失,可是我的宽容换来的竟然是你故伎重演,那么单薄的一个女孩子,异国他乡无亲无故,你怎么下得了狠心赶她走,你还有没有人性?疯子,你真是个疯子!这次休想我还会手下留情,走!走!!……"
安娜坐在地上吓得忘了哭泣。
"管家!"祝希尧陡然扬起脸,一声怒吼,地动山摇,"给小姐收拾东西!马上!!"
然后他起身,看都不看她径直上楼。
"明天早上,我不希望还在这里看到你,好自为之吧!"他最后甩下的这句话石头一样狠狠砸向安娜,偌大的客厅内竟似有回音。
整晚,他都待在冷翠曾经住过的房间。窗外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台灯幽幽地照着他的身影,将他的影子剪纸似的贴在墙上,屋子里沉寂得怕人,只听见密密的雨滴淅淅沥沥地在玻璃上撞碎。在他听来,那雨滴正像是她的眼泪,她一定是怨他的,怨他抛下自己杳无音信……不怪她怨,她至今仍不知道他爱着她,不知道,所以才心碎流泪……
她去了哪呢?
在意大利她并无亲人。
第二天他一早就去了办公室。在他失踪的这几个月,一直都是安娜接管公司的业务,还好,没有出大的岔子。整整一个上午,他都在逐个接受经理们的工作汇报。
他心不在焉,完全不在状态,草草结束会议后将助理Peter叫到一边,"你帮我去约一个叫丁晖的律师,我想见他,或者,我亲自去见他也可以。"
Peter诧异:"我们公司的律师不是他啊?"
"我知道,我约他是有私事。"祝希尧眉头紧蹙,表情很是焦虑。
Peter跟随老板多年,很少见他这么忧心忡忡,连忙说:"好的,我马上去办。"转身欲离开,忽然又想起另外一件事,"对了,您交代过的找画的事情已经有眉目了。"
"找画?"他眉毛一扬,来了几分兴致,"就是安娜卖掉的那些画?"
"是的,据我这几个月的调查,安娜小姐前后一共出手了六十多幅名画,而目前已经有下落的是三十多幅,其他的我们还在继续寻找中,如果时间充裕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祝希尧赞赏地连连点头:"你做得很好,辛苦你了。"
"不过……"Peter似乎还有话要说。
"不过什么?"
"我在找画的过程中,无意中得到一个信息,碧昂小姐好像生前拥有的画并不止这些,而且是远不止。"
"什么意思?你是说安娜还私藏了画?"
"这个目前还不清楚,也有可能是安娜小姐并没有得到全部的画。"
"找,给我去找!"祝希尧突然提高声音,炯炯的目光蓦地燃烧起来,"不管花多大的代价,花多长的时间,一定要找到那些画,这将是我余生最重要的事情,哪怕是倾家荡产,我也在所不惜!现在,你马上去跟那些画主联络,将所有已经找到的画买下来,不要顾及价钱,通通买下!"
Peter瞪大眼睛,很受惊:"这……这可不是个小数目……"
"我不管!一定要买,多少钱都要买,你不要告诉我价钱,我只要那些画必须一幅不留地替碧昂赎回来,哪怕耗费毕生的精力,也要赎回来……"
他说得很费劲,也很痛苦,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在自己的手下面前竟然眼眶通红,这还是第一次,只是眼角噙着的两颗泪珠,拒绝落下。他又想她了,不是碧昂,是冷翠。心底翻腾起无法割舍的情意,那种深深的眷恋和爱,充满他心中所有的缝隙。没人会理解他!谁都会当他是个疯子!可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其实是受制于这病态的绝望,与其说是在找画,不如说是为了某种心灵的救赎和补偿,他知道这补偿挽回不了什么,碧昂毕竟是去了的人,可对冷翠来说或许可以换取她足够的信任,因为他给了她最珍贵的画,她或许就会明白,他也想要她最珍贵的,比如她的爱……
Peter的办事效率很高,找画的同时很快就查到了丁晖的地址,祝希尧决定亲自去拜访他。可是Peter阻止了。
"老板,您最好还是别去。"
"为什么?"
"……"Peter犹豫着没吭声。
"有什么问题吗?"祝希尧逼问。
"这个……"Peter知道老板的性格,想知道的就一定要知道,只得吞吞吐吐地道出原委,"我派去的人回来报告说,说丁律师和一位女士在一起……"
祝希尧觉得好笑,"这也奇怪吗?他是男人,身边当然会有女人。"
"可那位女士不是别人。"
"不是别人?"祝希尧立即警觉起来,"谁?"
祝希尧一路都绷着脸,在去见丁晖的路上。
Peter说最好约到咖啡厅,他却执意要去丁晖的家。在佛罗伦萨城区的一条很不起眼的小巷中,祝希尧找到了那栋矮矮的旧楼,米白色的外墙已经剥落,大门紧闭,二楼的阳台上倒是风景不错,种了很多花,有玫瑰、剑兰、郁金香等,郁郁葱葱,别有一番风情;只是有些意外,阳台上的衣架上竟然晾着小孩的衣物,粉色的小裙子可爱地迎风飘着。丁晖有小孩?
"爸爸,爸爸……"旁边突然传来孩子奶声奶气的声音。
祝希尧扭头一看,只见大门靠右的阴暗屋檐下坐着一个小女孩,四五岁的样子,扎着小辫,整齐的刘海下忽闪着一双黑亮的大眼睛,粉嫩的小脸蛋圆鼓鼓的,白色荷叶裙下面露出藕段似的小腿,粉白粉白,这么小就看出腿形很好,长大了如果不跳舞就真是糟蹋了。这孩子睁着一双无辜的眼睛望着门口的生人,嘴里"爸爸"地叫着,不知道刚刚尝了什么美味的东西,津津有味地吸着手指头。
抱着小女孩的是个金发老妇,从衣装上看应该是保姆,嘴里叽叽咕咕,讲的是意大利语,大意是要小女孩别吸手指头,这样做很没有教养,很不卫生。可是她把小女孩的手拉下来,小女孩又伸进了嘴里,如此反复,老妇生气了,不轻不重地掐了把小女孩的腿,孩子"哇"的一声就哭出来。
什么东西极轻柔地穿透了他。
一种莫名的悸动和不安夹杂着混乱和痛苦,突然袭来。
祝希尧怔怔的,好漂亮的小孩子,一双眼睛漆黑如深潭。如果,如果几个月前冷翠肚子里的那个孩子没有夭折,他长大了是不是也有这么一双漂亮的眼睛,这么可爱的小脸?心,在肋骨后面隐隐地疼了一下……
Peter也看到了那孩子,走过去蹲下来客气地询问老妇:"太太,请问这屋里的主人在吗?"
老妇用意大利语回答:"在,可您最好先别进去。"
"为什么?"
老妇撇撇嘴,指了指楼上,"在吵架呢。"
祝希尧侧耳倾听,果然听到屋内传来争吵声,好似还很激烈。一听就知道是谁的声音,尽管是克制着,仍然显露出惯有的歇斯底里:"你今天不给我说明白,你就别想出这个门!"
"我不是跟你说了吗?是我一个亲戚的小孩!"
"亲戚?你当我是白痴啊,以前从未听你说过你收养小孩,现在突然冒出个孩子,如果不是我听到传闻找来,你还要瞒我到什么时候?这孩子是谁的,你必须给我个交代!"
"这是我自己的事情,没有必要给你交代!"
"好啊,你现在翅膀硬了,可以飞了,不用给我交代了。你别忘了当初是谁把你扶上今天这个位置的,口口声声说爱我,竟然背着我养孩子,别告诉我这孩子是她的,如果是,丁晖,我会杀了你!"
"……"
"老板,我们要进去吗?"Peter问祝希尧。
祝希尧也没回答,更没敲门,脸绷得像石膏径直推门大步走了进去。客厅的光线很暗,他一时很难适应。争吵声来自楼上。他摸索着朝楼梯走去。木楼梯踏上去咯吱直响,像是年代久远,大白天楼上还亮着灯,因为楼上的光线更暗。靠近楼梯的这间房应该是会客室,争吵中的两人齐刷刷地把目光投向他——
安娜的脸蓦地煞白,木愣愣的,"希尧,你怎么……"
丁晖也是惊得目瞪口呆,整张脸都僵了。
"怎么,不欢迎吗?"祝希尧冷着脸问,目光楔子一样,慢慢钉进了丁晖的眼里,集中了全部的精神,眉骨耸起,拉直了两道浓眉。
"你找我……有事?"到底是律师出身,很快恢复镇定。祝希尧上下打量他,衣着随便,头发凌乱,胡子拉碴的,跟前几次见到他时的西装革履大相径庭。他很年轻,模样俊朗,在盛气凌人的祝希尧面前明显地显出紧张,很不自然地做了个"请"的姿势,"有什么事请到书房来谈吧。"
"希尧……"旁边的安娜不知何时已泪流满面,突然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你是来看我的吧,我就知道你不会把我丢下不管的,我知道的……"
祝希尧断然甩开她的手,"你太自作多情了,我是来找丁律师有事要谈的,跟你没关系!"说着转过脸,对丁晖不冷不热地点头,"我们进去吧。"
像陡然间呛了一口水。安娜死死地盯着两人关上书房的门,足足有半分钟说不出一句话,褐色的瞳孔急速地缩小又放大,放大又缩小,无地自容,倒退两步。房间里,什么声音也听不到,空气就像凝固了一样……她把头转向墙上的一面大镜子,绝望地凝视着自己的脸,她保养得很好,风韵犹存,甚至是风情万种,可是刚刚走进去的那个男人连看都不看她一眼。
三十年了,她将自己全部的青春都押在了他的身上。得不到他的爱,就毁他的爱,弄得自己人不人鬼不鬼,结果……他还是没有施舍一分一毫的爱给她。也试图从别人的身上获取爱,可是那样的爱不是她想要的,想要的永远不属于她,
此刻她双手低垂,呆滞地望着书房那扇红木门,里面传来低低的谈话声,想象着他刚才冷酷的面孔,她不禁打了一个寒战。她蹒跚着下楼走回客厅,缩在沙发里,企图挤出一阵号啕大哭,可她没法让自己哭出来,只是抱着厚厚的靠垫死命咬自己的下唇。她不想如此的,她才四十四岁,从前的种种努力难道从此放弃,就此溺死在他心里吗?他可以恨她可以怨她,可不该这么对她啊。她不是一个下贱女人,在任何时候任何人面前都不是。他该知道这么多年,她为他付出了所有,却连一个温暖的拥抱也没有得到,她的心怎能不疯狂,又如何接受得了他拥有别的女人?
可是,祝希尧自始至终都没有看她一眼。
一直到走出大门。
那个小女孩还在门口,没有再哭了,在地上爬着玩,咯咯地笑。祝希尧走到她身边,不由自主地蹲下身子,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她,问站在门口送客的丁晖:"这是你的孩子吗?很可爱……"
丁晖摇摇头,"是我一个亲戚的,她父母双亡,我带过来收养。"
他表情镇定,看不出什么端倪。
祝希尧站起身点头,"就凭这个孩子,我相信你的话,我再通过其他的途径找冷翠吧。"说着又把目光投向屋内,如释重负般长吁一口气,"如果你真爱她,就善待她吧,你们不该瞒着我,她早该解脱自己了的。"
可是走出小巷,上了停在路边的奔驰,他却马上换了副面孔,冷酷地对Peter说:"给我查,看他们什么时候在一起的,还有那个丁晖的底细,都给我查清楚!我不在乎她跟谁在一起,但我在乎她是否联合别人来对付我身边的人,包括碧昂的那些画,就凭安娜一个人是不可能轻易到手又出手的。"
"是,我马上去查。"
Peter点头,犹豫了一下,又问,"那丁律师告诉你冷翠小姐的下落了吗?"
"没有,他只说两个月前在威尼斯见过一次冷翠。"
"他说的话可靠吗?"
"不像在撒谎。"
"那我们去威尼斯?"
"不,不,我们不去威尼斯……"
"为什么?"
"丁晖告诉我一个很重要的线索。"
"什么线索?"
"……巴黎。"
4
"我们去巴黎找翠翠吧,好不好?"
晚餐后,紫凝在圣马可广场上散步时跟文弘毅说。
文弘毅正对着圣马可大教堂站着,双手抱胸,手指夹着支烟,仰望苍穹答非所问:"上帝真的无处不在吗?如果是,为什么他不能听到每个人的祷告?如果他听不到,为什么还有这么多人信上帝?原来……上帝只是存在于人们的想象中的,就比如爱情,想象的永远比现实美好,想象中人人可以拥有心上人,可是现实中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又有几个?所以,爱情和上帝一样,是最不可信的,即便是精神上的全部寄托,不能给你带来希望,又何必去信它?"
紫凝一脸的惘然。许久才喃喃地说:"真正的上帝,其实就是自己爱着的人,如果他也爱你,那他就跟上帝一样无处不在,无论你躲在世界哪个角落,都可以感觉到他的目光注视着你,连呼吸的空气也都是他给予的,你根本就是为他呼吸!可是,通常爱着的人未必懂你,即便他是上帝,他的目光也未必注视着你,即便他就在你身边,也未必听得见你的祷告和心声……"
文弘毅侧脸看着她,久久无语。
她也看着他,阵阵无法化解的哀伤在她心里弥漫着,她看到了彼此巨大的鸿沟。这样的障碍其实从一开始就存在,两个月来的朝夕相处,她唯一看清的是,她飞越大洋来意大利原来就是为了见他,自从半年前他回意大利,她在国内的每一天日子都不好受,他的每一声叹息、每一个眼神、每一次微笑都成为她心底最遥远的牵挂,而当她借着护送冷翠母亲之名来到意大利后,她狂热的心反而逐渐冷却,此刻听到他的自语,忽然就明白,他们中间始终有大山、海洋,千山万水阻隔着,因为……她不是他的上帝,主宰不了他的心,也牵引不了他的视线,永无可能。
"听冷翠说过,这附近有座叹息桥很有名,你好像没有带我去过。"她回避他的目光,岔开话题,仰着一张可人的小脸央求他,"今天可以带我去看看吗?"
他一怔,表情有一瞬间的恍惚。笑了笑,点头,"可以,当然可以,我这就带你去,就在附近。"
刚刚过傍晚,她看着他的笑容,竟仿佛有黄昏的味道。
而无数次听冷翠提到过的那座桥其实很普通,短短的一截廊桥架在水巷上,即便有灯光打在上面,也还是毫不起眼。紫凝从总督府走到桥上,望着桥那头的监狱,透过封闭式的小窗看看河面,感觉如此平淡,远没有她想象的神秘离奇。
文弘毅给她介绍:"刚才我们过来的地方是总督府,你看,那边连着的就是从前关死囚的监狱,那时候每当宣判后,囚犯们都要经过这座廊桥走向对面的监狱行刑,他们只能透过这样的小窗最后看看外面的世界,心生懊悔,忍不住留下阵阵叹息,叹息桥由此得名……"
"传说,每到黄昏的时候,相爱的恋人们在桥上拥吻就可以天长地久,"紫凝接过他的话自顾说了起来,"明知道这只是个传说,可每天还是有世界各地的恋人来此相会,拥抱亲吻,据说有缘的人才可以在此见到心爱的人,因为黄昏那么短暂,晚一点早一点都不行,哪怕是错过了一秒,也有可能错过一生……"
文弘毅长久地注视着紫凝,看上去,他的思绪又渐渐远去,一定是在想他想等人……他错过了,他真的是错过了!那天见冷翠被祝希尧牵着从桥上走下来,他就知道,不是她没有给他机会,而是上帝不肯给。过去了,他和她的太阳已经下山。
而眼前的这个女孩泪光闪闪,像看天上的月亮一样看着他说,"我知道,我不是你要等的人,但是我仍然有一颗坚定的心,我会在这桥上等你,也许一辈子也等不到你,但等待却是人生最美好的一道风景,等待就意味着希望。爱一个人没有错,所以不要劝我放弃希望,你可以不爱我,但你无法阻止我爱你,我的爱,跟你没有关系……"
"紫凝,不是我不给你爱,是我所有的爱已经给了别人,一分一毫也没有多的了,"文弘毅按住她的肩膀,认真而急切,竭力让自己表达得清楚些,"你是个好女孩,完美得难以置信,但我没有资格拥有你,因为我没有一颗纯净的心来对你,别等我,千万别等,冷翠的姐姐碧昂也是这样在桥上等祝希尧,等了十年,结果等到的是一个悲剧,不,不,紫凝,这么好的你应该远离悲剧……"
"可是,你为什么还要在桥上等冷翠呢?我是说你的心在这等着她,你明知道她爱着别人,难道你不就怕重蹈碧昂的悲剧吗?"紫凝带着哭腔,一针见血。
一句话让文弘毅显了原型。她的话强烈地刺激了他,让他的世界陷入一片混乱,如地震如海啸,无处藏身。他心慌意乱,手心冒出了汗,惶惶然地说,"正是因为我知道自己可能会是个悲剧,才不想你也陷进来……"
"你懦弱!"紫凝挥舞着双手叫。
她仰起脸看着他,表情像一朵干旱枯萎的小花,期盼着从天而降的甘霖,但她知道,这是惘然,她是注定要留在这无雨干旱的季节里。她压抑住哭声,咬紧下唇,下了很大的决心般,最后拿眼光在文弘毅的脸上画了一个无奈又坚决的句号。
"你一个人在这等吧。"
说完这句话她转身就跑,她再也无法在这个男人面前多停留一刻,如果她是一艘船,她已经在他眼皮底下沉没了,而他丝毫没有表现出想拉她出水的意思,那么还等什么,赶紧消失在他面前吧,这屈辱足以铭记一生!
"紫凝!……"文弘毅在后面追着喊。
她没有回头,泪流满面地狂奔。所有的向往都随泪而飞,撒落一地心碎,她就如迷失在黑暗中的孩子,这么多年,还是找不到点亮回家路的那盏灯……天已经黑了,总督府门口的阶梯很暗,她还没看清就跟一个人撞上,当即跌倒在地,短裙下的膝盖擦破了皮,顿时鲜血淋漓。
"小姐,你怎么了?"一双大手将她从地上扶起。
她疼得一阵战栗,仰起脸气愤地大骂,"你没长眼睛啊!走路不看着……"可是她骂不下去了,因为灯光下的那张儒雅温和的脸好熟悉啊,在哪见过?
"你是方小姐?紫凝?"对方显然也认出了她。
"你是……"
"我是唐临风啊,两个月前我们见过面的。"
文弘毅这个时候已经跑出来了,见状连忙去拉紫凝,"怎么了,紫凝,怎么摔着了?"然后他看到了一脸殷勤的唐临风,立即大喝,"喂,你干什么,怎么把她撞成这样了?"
"臭小子,我还要问你呢,你怎么伤紫凝的心了,让她哭着跑出来。"唐临风呵呵地笑,一边掏出手帕温柔地擦紫凝膝盖上的血,一边关切地问,"很疼吗?要不要我送你去医院?"
"不去,不去,我不去医院!"紫凝抗拒地摇着头,泪水凝结在睫毛上,好一张梨花带雨的清丽面孔。
唐临风目光炯炯地看着她,"怎么了?很伤心吗?别理这小子,他就该千刀万剐的,回头我来教训他……"
"你才千刀万剐呢!"文弘毅捶了他一拳,"说,你怎么出现在这?"
唐临风连连叹气:"唉,还能怎么着呢,朋友约我来桥上见面,我临时有事给耽误了,完了,我有一百张嘴都说不清了。"
"三百朵玫瑰?"文弘毅明察秋毫。
唐临风一脸懊丧地看着文弘毅和紫凝,"是啊,她约我来这见面,说如果我能赶在落日时分来桥上见她,她就回到我身边,上帝啊,我可是从土耳其赶过来的,恨不得长翅膀飞过来,还是错过了……"
文弘毅有一瞬间的失神。看看唐临风,又看看紫凝,脸上触电一样,嘴角痉挛地牵出一个苦笑:"错过又如何呢?也许今天的结束,会是明天的开始……"说着他直直地望着紫凝,目光灯一样的渐渐将她照得通明,"你刚才跟我说的那个传说还漏了一句,不光是黄昏在叹息桥上拥吻的恋人可以天长地久,在桥上相遇的人,也是上帝赐予的缘分,你会相信的。"
正说着,手机急促地响起来。
文弘毅掏出手机看号码,脸上立即露出狂喜的表情。冷翠!
他一下就兴奋得忘乎所以,眼中闪烁着希冀的光芒,仿佛爱情突然降临身边,伸手拿过来就是,一眨眼就成……
紫凝愣愣地看着他,无语。
文弘毅没注意到她的无助和凄凉,连珠炮似的问冷翠,"翠翠,是你吗?你还在巴黎吗?为什么一直电话不通,你怎么样了啊你……"
"弘毅,弘毅……"电话那边传来冷翠凄厉的哭声。
"怎么了,翠翠,出什么事了?"文弘毅立即被吓到,拿着手机整张脸都僵住了,"到底出什么事了,翠翠,你别哭啊,有事慢慢说……"
紫凝和唐临风也面面相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空气陡然变得窒息起来。冷翠嗓子都是嘶哑的,显然哭了很久。文弘毅完全乱了方寸,话都说不出来了,只听到冷翠在电话里绝望地哭:"弘毅,我妈不见了,她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