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想要你送我一样东西。"
祝希尧从海德堡回来,冷翠破天荒地找他要礼物。
"好啊,没问题,"祝希尧很高兴地搂住她的肩膀,"你想要什么都没问题,这还是你第一次找我要礼物,说吧,只要是钱买得到的都OK。"
冷翠仰着脸问他,眼神复杂:"你很有钱吗?"
祝希尧探究地瞅着她:"你问这干吗?"
冷翠答非所问:"你就不怕我是爱你的钱而跟你在一起?"
"呵呵,"祝希尧笑了起来,一口耀眼的白牙真是很好看,最近他好像很喜欢笑了,只要跟冷翠在一起,他的心情总是特别地好,"冷翠,不管你是因为什么原因跟我在一起,我没有兴趣知道,因为我对自己还是很有信心的,我确信你最终会爱上你眼前的这个男人……"
这么说着,他在她脸颊轻轻一吻,目光如柱,徐徐照向她,"我应该很庆幸遇见了你,也很感激碧昂冥冥中的安排,因为跟你在一起的感觉出乎意料的美妙,就像一棵枯死的老树又长出了新叶一样。冷翠,你真的让我获得了新生!其实我也说不清楚为什么这么喜欢你,有时候细细地想,并不仅仅因为你是碧昂的妹妹,你自身也还是很有吸引力的,我想,即便你不是碧昂的妹妹,遇见了你,我也一定要把你追到手……"
冷翠心底一颤,忽然很害怕听到他这样的话,她没来由地心虚起来,不知道心虚什么,只能顾左右而言他:"你追过我吗?我没感觉你追我啊?"
"没有吗?"祝希尧故意蹙起眉头。
"你还好意思问啊,让我无端欠你几百万欧元,等于是让我把自己卖给你了,这也叫追?你这追女孩的方式也太独特了吧?"冷翠始终对那笔巨债耿耿于怀。
祝希尧有些得意地又笑了起来:"这只是个手段嘛,我以为你忘了呢。"
冷翠眉毛一扬:"忘了?你是说我吗?四百万欧元呢,上帝,我晚上做梦都梦见你找我要钱,我倒希望你能忘了这笔钱……"
祝希尧这时候就装起糊涂了:"嗯,其实我的记性一直就不怎么好,特别是在幸福美满的时候,我可以忘记很多事情,四百万算什么,四千万都会忘得一干二净,但是……如果在失意懊恼的时候,我可以把别人祖宗十八代欠我的事情都记起来。"说着,他刮了下她的鼻头,目光突然变得飘忽不定,像是认真的,也像是开玩笑地说,"所以,你要尽力让我幸福美满,最好是幸福到白头,忘记人间的一切烦忧,忘记自己欠过别人什么,也忘记别人欠我什么,最好是彻底失忆,好像我从未经历过那些悲伤的事,我从一开始就只认识你冷翠,我没有过去,只拥有和你的将来……"
听着这样的话,冷翠忽然觉得很无力,这个男人在她身上寄托得太多,以为凭借她可以忘却人世的一切烦忧,怎么可能?所以她才心虚,原来她是因为他过于沉重的寄托而心虚,害怕自己无力承担,反而给他更深的伤害。
"我觉得你……你真是精明到了家,只是欠你四百万而已,却要我给你一生的幸福,你一生的幸福只值四百万?"冷翠咕噜着,是在开玩笑,也是认真的。
祝希尧直直地看着她:"冷翠,我觉得你还是没有明白我的意思,我一生的幸福当然不会只值四百万,任何人的幸福都不会只值这个价,我只是希望我们都能忘记过去,重新开始,毕竟人生的路还很长,老是纠缠于过去,自己就会很不开心。而且,幸福是双方面的,你给予我幸福,我同样会给予你幸福,把幸福当做事业一样来经营,这是我最近才有的想法,最近我很幸福。"
"谢谢,能让你感到幸福,我很高兴,"冷翠也看着他,心里隐隐地一阵发痛,"如果姐姐知道,她也会很高兴,她欠你的让我来给予,这样……很好……"
"冷翠,你能不能不提你姐姐,说了半天全白说了!我要自己忘记过去,同样也希望你忘记过去,至少不应该觉得跟我在一起,是给你姐姐还债,你一定不能有这种想法,你是你,碧昂是碧昂,你们两个都是不可重复和替代的,过去是你姐姐占据着我的整个世界,现在和以后,我希望是你!"
冷翠哑口无言。
祝希尧叹口气,决定不再讨论这个话题,搂紧她问:"对了,你刚才说想找我要一样东西,是什么,可以告诉我吗?"
"是,是一幅画。"
只是一句回答。
以为只是一句回答。
但若干年后,冷翠却为这句回答付出了代价。命运是个很诡异的东西,总是在你不知不觉中设下圈套。冷翠后来想,如果她没有找他要这幅画,也许他们的人生会朝另一个方向发展,至少不会走到绝境。她常常想,如果可能,如果可以,时光倒流,她不会做出这样的决定,一幅画而已,她只是这么想,却不知道这幅画是最最不祥的预兆……
"你说什么?"祝希尧没听明白。
"一幅画。"冷翠鼓足勇气回答。
2
2000年4月17日星期一普罗旺斯阿维庸
我真希望我失忆,不再记得从前的种种苦难,我已经答应Jan重新回到他身边,但是安娜阻止了这一切。
她没有别的武器,而是甩出了被我撕掉的那两年的日记。
我瞬间就被打垮,当初发现她偷看了日记,我就将那最不堪回首的两年的全部文字记载都撕掉,藏在枕头下,随即就跟Jan去了罗马。没想到这部分文字竟被安娜发现,她知道什么是我的软肋。
"写得这么好,为什么要撕掉呢?Jan一定很希望看到的。"这个可恶的女人对我露出巫婆似的笑容,从罗马一回来,她就扬出这份对我来说是致命的武器。
我无助地看着她:"你想怎么样?"
"这还需要我说吗?以你这两年所经历的丑事,你还有资格留在希尧的身边吗?"安娜脸上不带一丝表情,Jan有她这样一个所谓的姐姐真是不幸。但我还是不放弃最后的努力,生平第一次哀求她:"安娜,求你,让我留在Jan身边吧,我爱他,这么多年了,我知道我经历的那些事迟早会伤害到他,但是我相信爱的力量无穷大,他最终会理解我的,每个人都无法选择他的人生,我也不想那样的……"
可是安娜毫不领情:"亏你还说得出口,爱的力量无穷大,我守护希尧三十多年,他就是我生命的全部,你说我会允许你玷污他的清誉吗?"
"就是我离开Jan,你也得不到他,他是不可能爱你的。"我提醒安娜。
"那又怎么样,我知道他不会爱上我,他只是把我当姐姐,但是只要他还在我身边,我就不允许别的女人接近他,那样他就是属于我的,每天看着他,跟他一起生活,我就很满足了,我毕生的愿望就是寸步不离地守护他!"
"如果让他知道是你拆散了我们,他会恨你一辈子!"
"恨就恨,他恨我,他就会记得我一辈子,即便离开我,他也会记得我!"
"你真是变态!……"
跟安娜的交涉毫无结果,她却对我下了最后通牒:"在复活节到来之前,最好不要让我知道你还在他身边,记住,复活节前!"
三个月,我跟Jan还有三个月的时间。
"碧昂,复活节想要什么礼物?"Jan居然这么问我。
我反问他:"你呢,你想要什么礼物?"
"我什么都不要,只要你点头。"Jan看着我笑。
"点头?"
"是的。"
"什么意思?"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Jan故作神秘,什么也不肯说。而我却无限伤感,抚摸着他的脸,他的唇,心里痛到无法呼吸。原以为五年后的重逢会给自己的人生带来希望,我甚至感谢上帝,把他再次送回到了我身边,谁知上帝到底不是那么慷慨的,它也忌讳我污浊的过去。
而上次在罗马,我在许愿泉许下的愿望正是要跟他共度今生,从来没有许过愿,第一次许就不灵,不知道为什么还有那么多人信。
晚上,Jan跟我说,"我们去旅行吧。"
"那你的工作怎么办?"
"放心,我已经安排好了。"
"我们去哪?"
"跟着我走就行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跟他一起赶去机场,他选择的目的地是法国巴黎。我立即抗拒,坚持不肯去。他说,"巴黎跟你有仇吗?为什么不去?"
我答不上来。
可是我们只在巴黎住了一晚。
"碧昂,你有事瞒着我。"在塞纳河畔的托尔大酒店,Jan终于问了我。其实我知道他一直就心事重重的,我的郁郁寡欢没有理由不引起他的怀疑。
我说:"没有什么事,你太多心了。"
"碧昂,我不知道过去的五年你到底经历了什么,你有理由保持沉默,但你不能总纠缠于过去,我不在乎你的过去,我只要你的现在和未来,既然你已经决定跟我一起走完未来的人生,即便你不跟我谈你的过去,我也希望你开开心心地面对我们以后的生活,你愁眉苦脸的样子让我很灰心。"
"Jan,我过去是经历一些不愉快的事情,所以我才过得这么不好,而有些事情不知道比知道好,你不要再问什么,如果我的情绪影响到你,我真的很抱歉。"
"碧昂……"
"我累了,想休息。"
我就这么粗暴地打断了我们当晚的谈话。但我还是尽力将自己糟糕的情绪收藏起来,他是个很敏感的人,在我离开他之前,我不能让他有所察觉。是的,我已经决定离开他。不是我愿意,而是我真的不希望他因我而受到伤害,他就算不介意那些事,心里总还有疙瘩的,如果在一起不能给他快乐,还不如趁早离开。
他说要带我旅行,我知道他的意图,无非是想给彼此更多独处的空间,好重拾过去的爱恋,毕竟已经分开五年,很多东西都不是原来那么单纯了。就说他自己,我也觉得变了很多,他现在是个成功的商人,虽然本质的个性没有变,但思维模式和处事的方式都没有从前那么温和,他的雷厉风行,坚决果断,让我对他有了不小的距离感。这是很正常的,商场的磨砺是最能改变一个人的。如果那个女人能料到Jan有今天的成就,或许当初不会拆散我们,她爱钱,Jan现在有的是钱。可世上的事就是这么奇怪,当你拥有时,你已经失去,当你注定失去时,上帝又尝试着让你拥有,最后还是无情地夺走。
我们在欧洲转了一圈,最后回到威尼斯。
"明天去落日桥,我会给你一个惊喜!"Jan颇有些神秘地跟我说。
可是第二天早上,他却以有重要合约要谈为由没有陪同我去,他要我下午在落日桥上等他,傍晚的时候我们在桥上会合。
我不知道他在玩什么把戏,我从下午四点一直等到晚上七点,天都黑了,他还是没有出现在落日桥。而让我奇怪的是,整个下午,桥上都没什么游人,这很不正常,平常这里可是川流不息,挤得连站脚的地方都没有的。就当我彻底失望,准备离开时,桥下的岸边突然灯火通明,很多人在下面欢呼。正诧异着,却发现Jan手捧鲜花笑着从总督府那头朝我走来,灯光的映射下,他是那么英俊,一身笔挺的西装,系着领结,比欧洲的王子还让人着迷。
他径直走到我面前,注视了我两秒,一句话也没说就单膝跪下,"嫁给我!"他握住我的右手亲吻手背。
太突然了,我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
而桥下的人们却在大声说,"答应,答应,答应……"
我慌得几乎就要夺路而逃,而他仰着脸深情地看着我,说出来的话让我当即泪流满面,他说:"让我们结束等待吧,把那个十年之约提前到今天结束,今生我们都不再等待,让我们以婚姻证明彼此的相爱,好吗?"
我掩面痛哭。
"答应,答应,答应……"桥下的人喊得更热烈了。
我终于还是点点头,Jan起身紧紧抱住我,吻着我耳根声音哽咽,"谢谢你,给我今天,碧昂,等这一天我等了五年!"
话音刚落,旁边的圣马可广场突然燃起烟花,大蓬大蓬的烟花在威尼斯的夜空绽放,登峰造极的华丽,让人很怀疑这一切只是个梦。我宁愿这只是个梦。
后来我才知道,Jan对这次求婚是蓄谋已久的,他以拍摄电影为由,向威尼斯旅游部门申请了三个小时的时间禁止游人通行落日桥,他的那帮同事和好友则事先埋伏在广场四周,一等我点头答应他求婚,就放起了烟花,这也是经过当地管理部门特许的。
在酒店的蜜月套房内,他的激情比烟花还来得热烈。这一次,他没有采取措施,他说:"我们就要结婚了,希望尽快生个Baby,我要一个我们的孩子!"
"你准备把婚礼安排在什么时候?"我问他。
他回答:"复活节!"
一句话就击倒了我。
他对选这样一个日子做出的解释是:"复活节嘛,很简单,寓意我们的爱情历经劫难后重新!你说这个日子好不好?"
我只能流泪:"好,很……很好……"
他以为我是喜极而泣,并没有在意我的眼泪,拥着我安排他的蜜月计划:"蜜月我已经安排好了,我们去中国旅行,你不是在中国出生的吗?我也是,可是因为很小就移民意大利,对那个遥远的祖国早就模糊了,这次我们一起回去看看,一定很有意义!"
啊,中国,中国!
我梦寐以求的神秘故土,我的生母,我同母异父的妹妹,都不曾谋过面,想都没想过今生会跟她们见面。但在内心,却从未停止过对她们的想念,曾经很长一段时间,我憎恨过抛弃我的生母,可随着年纪的增长,那恨意在我心底渐渐有所模糊,因为自己也经历了种种不幸,我想生母当时抛弃我也一定有她的苦衷吧,试问,只要是亲生的,天下哪个母亲会丢下自己的孩子不管?就像那个将我带到意大利的所谓的母亲曾经说过的,"如果你是我亲生的孩子,我或许是不会这么对你,人都是自私的!"
人的确是自私的,我也很自私,所以当Jan说将婚礼安排在复活节时,我首先想到的就是逃跑,因为我不想安娜在揭发我过去时,我受到来自Jan的更大的打击。在他还没打击我之前,只能先打击他。
我果然是逃跑了,在婚礼还差两天的时候。
而在巴黎最古老的里昂车站等候TGV时,我哭得几欲昏厥,因为我逃跑的目的地正是普罗旺斯,往事历历在目,数年前是我们两个人一起跑,这次是我独自一个人,但愿他不会追过去,因为我不想死在他面前。
现在我就在普罗旺斯的阿维庸,没有住在我们住过的那间旅馆,而是直接住进了旁边的修道院,我要当修女。嬷嬷却没有马上准许,她只是要我冷静一段时间,如果我真的想清楚了,她们会考虑我的愿望。其实我已经想得很清楚了,我罪孽太深,余生只能在祈求上帝宽恕的日子中孤独地老去,我不期望死后上天堂,我这样的人是上不了天堂的,我只愿上帝保佑Jan,让他从这场情感的劫难中彻底解脱。
渐渐的,住了一个月后,我的心情有所平复,当修女的愿望却愈发的强烈。我发现已经喜欢上这种与世无争的清静生活,没有凡世的纷扰,没有生不如死的纠葛,什么都远去了,我的爱,我的恨,我的一切的一切。我要在离上帝最近的地方洗去灵魂最肮脏的污垢,来世我要清清白白地做人,今生,我只能将自己这样埋葬了。
但是,昨天发生的一件事彻底打乱了我的计划,我跟嬷嬷们在葡萄园里干活时,突然昏倒了,她们找来神父给我看病,结果神父说的一句话直接将我打入十八层地狱,神父以上帝的口吻说:"碧昂小姐什么病都没有,她只是……怀孕了!"
……
《罗马日记》写到这里,冷翠吃惊得差点叫出声,姐姐怀过孕?而难以置信的是,冷翠也怀孕了!世上有这么匪夷所思的事吗?从罗马回来后不久,她就觉得身体不适,到医院一检查,这才得知自己已怀孕。无法形容祝希尧得知这一消息的疯狂状态,一向稳重的他抱起冷翠连转了几个圈,抚摸她腹部的时候,数度哽咽。
"主啊,我终于有了自己的孩子!"他经常这么说。
他从此变得小心翼翼起来,冷翠蹦跳惯了,他坚决禁止她走路蹦跳,走快一点都不行,饮食起居那就更不用说,全权交给他的姐姐安娜照顾。安娜表现得也还是很喜悦的,经常跟冷翠说,"这是我们祝家第一个孙辈,你可得小心,稍有意外,希尧会找你拼命。"
冷翠当下也变得忐忑起来,太突然了,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最要命的是,她怎么跟母亲交代,说是来意大利继承遗产,遗产没谱,却把肚子搞大了。祝希尧很细心,很快察觉出她的顾虑,立即给她吃定心丸:"把你母亲接过来吧,我们结婚,我要给你和孩子一个名分。"
这就更让冷翠胆战心惊了,母亲过来,问起姐姐的事怎么办?而且,在没确定自己爱上这个男人之前,就跟他结婚?若不结,肚子里的孩子怎么办?如果不要这孩子,祝希尧还真会找她拼命!你看他,孩子在妈妈肚子里才刚四十多天呢,他就张罗着在花园里建一个游乐园了,什么沙滩啊,木马啊,滑滑梯啊,全都搬进来;随后又将整个四楼腾空,十几间房子,全部作为孩子出生后的育婴室。冷翠说,我就怀了一个,你弄这么多房子干吗?
"不是光给孩子的,还有保姆也要住。"
"几个保姆啊?"
"起码也得四五个吧。"
"一个婴儿,要这么多人伺候?"
"这你就不懂了,不仅是保姆,我还专门请了家教。"
"Jan,有没有搞错,我生的是孩子呢,不是怪物,才出生就请家教,有这么离谱吗?"冷翠觉得他简直不可理喻。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已经叫他"Jan"了。而祝希尧也很少对她直呼其名,总是亲昵地称她"翠翠"。这算不算是一个很好的开始?
"我祝希尧生的儿子,肯定是绝顶聪明,所以得提前准备,"他说得头头是道,反过来又教训冷翠,"还有你,不要老是听一些乱七八糟的音乐,还跑到闹市去逛,你要给我们的孩子提供一个良好的生长环境,多听高雅的轻音乐,胎教,懂吗?"
冷翠张口结舌,这个男人,想孩子想疯了。
3
"翠翠,我一定要送一份特别的礼物给你,感谢你为我生这个孩子。"祝希尧早早地就表了态。冷翠不以为然,只要是钱买得到,他什么礼物弄不来呢?可是当她真的见到那份礼物,还是激动得泪流满面,正是那幅《拾红豆的女孩》!
她抚摸着画框,泪如泉涌,"你,你怎么弄来的啊?"
自从在罗马跟他提到过这幅画后,她就强迫自己淡忘这件事,不能想,一想她就要发疯。而祝希尧当时也只是表了态会试着去买,后来就没听他再说起,冷翠以为他忘了,没想到他真给买回来了。可更让她没想到的是,这幅画竟是通过文弘毅买到的,祝希尧说,是文弘毅说服唐临风将画出手的,至于他们两个是怎么打上交道的,他并不愿说明,只说要请文弘毅到家里吃饭,以表谢意。
三个人,加上安娜,四个人共进晚餐。祝希尧跟文弘毅表面上看好像已经处得很熟了,谈笑风生,气氛比冷翠想象的要活跃得多,两个男人你一句我一句,谈时事,谈经济,谈人文历史,谈什么都很默契。但当祝希尧告诉文弘毅,他即将做爸爸时,文弘毅还是显示出了瞬间的震惊,他迅速地扫了一眼坐对面的冷翠,很不自然地笑着表示祝福:"恭喜你,翠翠,你要做妈妈了。"
冷翠精神恍惚,她根本没听清两个男人说什么,注意力一直在坐文弘毅旁边的安娜身上,目光如刺,直直地盯着她。
她为何还如此镇定自若?
她以为人死了就一切都灭了吗?
她怎么忘了,上帝是不可能永远闭上眼睛的!
安娜当然察觉到了冷翠旁若无人的注视,有些疑惑,却又不便问,但明显地有些忐忑的样子,因为冷翠的目光分明带着质问和愤恨,冷冷地跟她说:"安娜姐,待会吃完饭我想请你到我房间看画。"
"好,好啊。"安娜满口答应,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慌起来。
冷翠继而笑着说:"你一定会喜欢那幅画的。"
那笑容比寒夜的星光还冰冷。
而祝希尧和文弘毅这时候已经酒足饭饱,起身到客厅继续聊天了,一直聊了两个小时,祝希尧明显地显出醉态,昏昏欲睡了,文弘毅这才客气地道别。祝希尧一喝酒就要睡觉,这是他的习惯。安娜扶他上楼,冷翠则送文弘毅到花园停车场,文弘毅临到上车突然回头说了句,"冷翠,知道我那天在许愿泉许的什么愿吗?"
冷翠一时僵住,怔怔地看着他,不知道怎么回答。
文弘毅的声音突然嘶哑,哽咽着说:"我许的愿是,希望有一天能在威尼斯叹息桥上等到你!"
冷翠清晰地看到,一种闪亮的东西在他眼中涌动。
他打着方向盘,绕过冷翠,闪着尾灯驶出花园,决然消失在黑夜中。夜色下,满园的薰衣草迎风摇曳,虽不到花季,薰衣草没有绽放,但那隐约的芬芳却是清晰而入骨的,也许是往日的花香,穿越时空传达到这儿的吧。往日的某个夜晚,碧昂也是这么站在花地里暗自忧伤吗?
冷翠很忧伤,回到客厅,在楼梯上遇见下楼的安娜,这忧伤立即转化为腾腾火焰在心底剧烈地燃烧起来,她逼视着她:"安娜姐,上我房间看画去如何?"
那幅画被挂在冷翠原来住的房间里。
"可以啊,我也很想看看,是什么画让希尧花这么大的代价去购回,听说花了一百多万欧元。"安娜的脸色也很不好看,显然她对祝希尧花重金为冷翠购画很不满。
"那就请跟我来吧。"冷冷着脸自顾朝前走。
门在推开的刹那,不幸也随即开始。
命运就是这样,当它为你推开一扇门,必会关上另一扇门,让冷翠后来痛不欲生的是,命运关上的恰恰是唯一的退路之门。
安娜伫立在画前,久久不语。
"怎么样,这幅画很不错吧?"冷翠站到她身后逼问。
安娜连头都没回,却说:"你这是自找死路。"
冷翠说:"那又怎样,就算是死,我也不会让我姐姐在地下辗转难眠,很多事情,不会永远沉睡在黑暗中的。"
"这对你没好处,冷翠!"
"我从来就没想到要什么好处,我只要真相!"
"真相?"安娜突然回过头,面目狰狞,一瞬间的工夫而已,楚楚动人的贵妇怎么就变成了巫婆?她冷笑着,好似比冷翠还理直气壮,"你以为你想象的真相是什么?别天真了,姑娘,如果那些真相真的见得了光,我早就让它们暴露于世了,但问题是我不能,因为那些污浊的东西会伤害到活着的人,尤其是我最重要的人,你懂吗?"
"我不懂!我只知道地下长眠的人即便是长眠了,但她的魂魄却是游荡着的,她无时无刻不在呼唤事实的真相,你可以装作听不到,上帝老人家没有失聪,所以才让我见到这幅画,在我还没想要撕破脸皮前,你最好告诉我你把碧昂的画弄到哪去了,别想混过去,我可不是碧昂,我没什么教养的,别指望我会对你客气,央求你把画交出来,本来就不属于你的东西,休想占为己有!"
安娜"哼"了声,一点也没有妥协的意思:"臭丫头,想在我面前嚣张,你还嫩了点,如果你还想安安静静地住在这,把孩子平安地生下来,你最好闭上你的嘴,装作什么也没发生,否则你会后悔!"
"休想!装作什么也没发生?不可能!!"
冷翠挥舞着双手叫了起来,这个女人可比她想象中的还厚颜无耻,如果她能有所收敛,认错,或者交出画,冷翠也不会让她太过难堪,毕竟她是祝希尧的姐姐,谁知她不但不低头,反而威胁冷翠,冷翠哪是怕人威胁的,她指着安娜的鼻子一字一句地说:"就算我后悔,我也要先让你后悔,偷走我姐姐的画,你还想真相永远沉睡,做梦吧你,不知廉耻的女人!"
安娜养尊处优,哪受过这样的羞辱,气得浑身发抖:"你……你竟然骂我不知廉耻,你也不扒开你姐姐的坟,去问问她这个世上谁最无耻,你也不例外,凭着自己年轻有几分姿色就勾搭上希尧,你们姐妹俩都是当婊子的货色……"
"啪"的一声,安娜的脸上挨了重重一记耳光。
冷翠不由分说就冲上前揪住她的头发,将她高贵的发髻全扯散了,战争由此拉开,两个女人扭打在一起,玻璃砸碎的声音,花瓶落地的声音,整栋楼都地动山摇起来,楼下的佣人纷纷上楼聚在门口,议论纷纷,却谁都不敢敲门进去看个究竟。
祝希尧终于还是被吵醒了,就住在隔壁,即便喝了酒也没有安睡的可能。他懊恼地冲出房间,发现佣人们战战兢兢地围在走廊上,立即暴跳如雷:"怎么回事,你们都站在这干什么?"
""的一声,又是一个花瓶砸在了里间的门上。
祝希尧的酒此刻已醒了大半,他推开冷翠的门,惊得倒退几步,安娜和冷翠不知怎么厮打在一起,安娜掐冷翠的脖子,冷翠扯安娜的头发,两个女人都是往死里在打,"干什么,你们在干什么!"祝希尧连忙跑过去拉开她们,"疯了吗?好端端的怎么就打起来了,安娜你放手,小心伤到她肚子里的孩子!!"
一句话吓得安娜住了手,如果伤到孩子,祝希尧会要她的命,关键时候她还是知道轻重的,但她披头散发蹲在地上大声嚎哭起来,一旁的冷翠也哭,场面乱成一团糟。祝希尧不明白,吃饭的时候都还好好的,怎么眨眼工夫就干上了,平常两个人处得不错的,但他到底心里有数,首先逼问安娜:"说,怎么回事,到底怎么回事?"
安娜只管哭,根本不理会。
"让我来告诉你为什么吧,"冷翠相对来说冷静得多,看着祝希尧声泪俱下,"Jan,你知不知道我姐姐生前曾收藏过一大批名画?"
祝希尧点头:"知道,听她说过,是她养父给她留下的。"
"那你知道那些画对她有多重要吗?她穷困潦倒,四处躲债,却从来没想过要变卖那些画,可是那些画后来却不翼而飞,你知道那些画都到哪去了吗?"
"哪去了?"
"你问她吧,"冷翠指着安娜,两眼喷火,"都是你这个好姐姐给霸占了,看到没有,这幅《拾红豆的女孩》就是我姐姐生前最珍爱的一幅作品,我在她日记中看到过介绍,所以在罗马一见到这幅画就认出来了,而一打听,原来卖这幅画的人就是她!是她!!"
空气陡然凝固。
安娜没有再哭泣,低着头蹲在地上。
"安娜!"祝希尧一声惊天动地的咆哮,"是不是真的?!"安娜没有回答,他冲过去一把将她提起来,抓住她的肩膀死命地摇,几乎要将她撕成两半,"你说话啊,她说的是不是真的?你告诉我,是不是真的?……"
"是真的!是真的!!"安娜也发疯,推开他,挥舞着双手大叫,"是我拿了碧昂的画,是我,是我……"
祝希尧额上青筋暴跳,挥手就是一巴掌甩过去。安娜应声倒地,地上的玻璃碎片划过她光洁的额头,立即鲜血直流。祝希尧又抓起她,眼睛通红:"说!画呢,那些画呢?你这个疯子,我容忍你这么多年,只是看在父母双亡后你抚养过我的分上,以你的所作所为我早就应该让你在我眼前消失,谁知你根本就不思悔改,一而再,再而三地打击我,伤害我身边的人,过去是碧昂,现在是冷翠,你到底有完没完?别以为我不知道当初碧昂突然悔婚跟你没有关系,我猜都猜得到是你,看在姐弟这么多年的情分上,我又放过你,可是你……你居然偷走她的画,什么时候偷的,你偷那些画干什么,你让她在地下怎么安息……"
安娜这个时候是真疯了,满脸是血和泪,呵呵冷笑起来:"你还好意思问我偷那些画干什么,还不是为你,你当初独立制片,开公司,缺的钱都是谁来给你补上的?是我!是我变卖那些画帮的你,我不指望你有所回报,只望你不要对我视而不见,让我留在你身边,可是碧昂一悔婚,你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把我一个人丢在这牢狱一样的房子里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我也忍了,盼望你能有朝一日回头,结果呢,你是回来了,却带来这个野丫头……"
"你……你说什么,画都给卖了?"祝希尧完全被击倒。
"是,全被我卖了,换了钱给你拍电影开公司!听明白没有!还要不要我再重复一遍?"
"胡说,你不是说那些钱全是爸妈留下来的吗?"
"爸妈留下来的?哈哈……"安娜笑得肩膀直抖,"你掘开他们的坟去问问他们,看他们当年死的时候留了多少金银财宝给我们,什么都没有,他们年轻的时候光顾着吃喝玩乐,四处旅游,哪有钱留下来?我胡编的话,你当了真,我掏心挖肺跟你说过的那些话,你却当做耳边风……"
祝希尧跌坐在床边,脸色灰白如剥落的墙壁。
冷翠也受惊不小,姐姐的画全都卖了?但她随即想到这些画都帮助了祝希尧的事业,想必姐姐地下也不会太过介意,正欲上前安慰祝希尧,突然腹中一阵绞痛,像有千万把刀子在里面刮一样,"啊"的一声还没叫出来,她就摁着肚子跪倒在地毯上……
4
文弘毅当晚就离开了佛罗伦萨,直飞威尼斯他受不了这打击。一个月前,祝希尧辗转找到他时,他着实吃了一惊,祝希尧看上去好像也很吃惊,因为祝希尧事先并不知道唐临风的好友就是他。听他说明缘由,文弘毅二话没说就答应帮他,只因是冷翠喜欢那幅画。唐临风开始死活不肯卖,文弘毅不依不饶,天天泡在他的茶楼里,差不多是死缠烂打才让他松了口。
"谢谢你,这次你可帮了我的大忙!"祝希尧买下画后,对文弘毅表示由衷的谢意,"想来真是惭愧,那次在威尼斯的叹息桥上见到你,对你的态度很不敬……得知唐先生的好友就是你,我原来还有顾虑的,怕你计前嫌不肯帮我,没想到是我心胸狭隘,想得太多。"
"你的确是想得太多,就是一幅画而已,何况还是冷翠喜欢的画。"文弘毅这么说的意思很明白,我并不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才帮你,而是看在冷翠的面子上。
祝希尧何其的敏感,当然听出了弦外之音,却并不介意,笑着说:"你跟冷翠是好朋友,我是很高兴的,她在意大利没有别的亲友,很孤独,有你这个哥哥似的朋友时常陪陪她,跟她说说话什么的,她会比较容易适应这边的环境,所以说到底,我还是要谢谢你。"
好厉害的家伙!他的话也说得很明白,你跟冷翠只能是类似于兄妹的朋友,除此之外的任何关系,他不会允许。文弘毅暗自谨慎起来,这个是强劲的对手。既是对手,就免不了打交道的,他邀请去他的府上做客,当然也不能胆怯,来日方长,较量才刚刚开始呢。谁知此番一去,得到的却是双重打击,冷翠居然怀孕了!
太突然了!还指望在叹息桥上等到她呢,上帝根本就不给他机会。但他到底还是撑下了场面,跟祝希尧谈笑风生,没有露出丝毫的破绽。可是一回到住处,他就悲伤得一刻也不敢在这座城市停留,随即赶去机场,公司在威尼斯,他宁愿提前去处理公事。
飞机起起落落,在漆黑的云间飞翔,天上的星辰此时是格外地亮,回想跟冷翠相识以来的点点滴滴,他只能叹造化弄人,上帝似乎偏爱祝希尧,让他更早地遇见了冷翠,更早地在叹息桥上等到她,而文弘毅却仅仅是晚一步。一步,就是天涯啊!
"但愿那幅画能给冷翠带来好运。"他只能这么安慰自己。
然而,文弘毅想象不到,冷翠拥有那幅画不过一天,就躺进了医院。他坐的飞机刚降落在威尼斯,几乎在同时,冷翠被推出了手术室。她流产了。失血过多,昏迷不醒。祝希尧在她床边守护到天亮,整个人都是呆滞的。一夜之间,他失去了自己的骨肉,上帝终于还是没有给他更多的眷顾。他紧握着冷翠的手,那么纤细小巧,虚弱无力,微弱的脉搏提醒他,他差点就失去了她。
一直到早上,冷翠才醒来,从头到尾他就一直在忏悔,看他那么伤心的样子,她心如刀绞。流产导致的身体的伤痛,失去画的悲愤,竟然都抵不过对他的心痛,这是为何?
她忽然记起紫凝跟她说过的话,"如果有一天你为某个人心痛,那就表明你已经爱上他,或者即将爱上他,因为爱情最原始的症状就是心痛,开始时心痛,结束时更痛,也许一生都会心痛"。
冷翠当时只是打哈哈,根本没理会这话的意思。现在呢,她爱上了他吗?还是即将爱上?即便爱上他,自己能超越碧昂在他心中的地位吗?可能吗?这么一想,她除了迷茫,就再也找不到别的力量支撑自己,她只是安慰他:
"你不要太过伤心,那些画如果真如安娜所说,帮助了你的事业,那也没什么不好,我敢保证姐姐是不会介意的,或许还会欣慰……"
祝希尧连连摇头:"不,冷翠,就算碧昂原谅我,我也还是没法原谅自己,因为碧昂不止一次地提醒过我,要我小心安娜,我都当做耳边风,结果……"
"她毕竟是你姐姐啊。"冷翠虚弱地叹息。
"我们不是亲姐弟,她是我父亲一个挚友的女儿,在她很小的时候,父母双亡,父亲就收养了她,在我十岁的时候,我的父母也在一次意外中去世,我很伤心,安娜承担了抚养我的重任,她经常安慰我,说一辈子都会照顾我,不离开我……"
"她做到了。"
"是,她做到了!我不是不知道她的想法,从读高中的时候就有所察觉,只要我带女生回来,她就会大吵大闹,后来我上大学,她知道吵闹对我来说无济于事,就自己折磨自己,只要听闻我谈恋爱,她就闹自杀,有一次抢救了十几个小时才抢救过来,让我懊恼之余真的不敢轻易去接触女生。但我从小到大,只把她当姐姐,也推心置腹地跟她谈过,叫她别这样,她就是执迷不悟,铁了心要跟我一辈子,四十多岁了还不想嫁人。她始终对我抱有幻想,直到我跟碧昂相爱,她才知道自己的幻想破灭了,从而做出种种出格的事,我跟碧昂曾经订过婚,婚礼还差两天的时候,她突然悔婚,我就知道是安娜在作祟,却又拿她无可奈何,干脆躲得远远的,将公司总部迁到香港……这次回来,我还以为她有所悔悟了的,结果她又故伎重演,再次将你置于死地,如果不是看在她从小到大对我的照顾上,我真恨不得杀了她,冷翠,我现在不敢回去见她,我怕见到她我会控制不住自己……"
冷翠连忙说:"你千万别冲动,事情已经发生了,今后跟她保持距离就是了。"
"我已经叫人把她赶出了天使之翼,让她搬到你姐姐的旧宅去了,那里已经装修好了,只是暂时住那,等我找到其他的住处,我会让她立刻搬走。"
"别让她住我姐姐那里!不要,不要……"冷翠一听这话就哭了起来,情绪立即变得很激动,祝希尧连忙按住她,"好,好,不住不住,我马上安排人把她带到城里住酒店,别哭,翠翠,我都听你的……"
冷翠哭叫:"我姐姐就是变了鬼,也不想见到她!"
"我知道,我知道!"祝希尧拥住她,亲吻她的泪痕,哽咽着说,"你放心,我再也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到你,还有那些画,我就是倾家荡产,也要把你姐姐的画找回来,全都找回来,我要用这些画赎罪,祈求上苍不再降罪于我身边的人,我只想从此平静地和你生活,再也不被打扰。"
冷翠这才渐渐安静……
出院后,在祝希尧的悉心照顾下,她恢复得很快。好像情绪并没有受太大的影响,没几天就活蹦乱跳的了,而且似乎已经习惯祝希尧对她的呵护,不再抗拒他的亲近,有时候还会不经意地撒娇,搂着他的脖子说:"甲壳虫,你这只臭虫,哈哈……"
而他却很享受她的喋喋不休,很多时候,他并不回应,看着她在耳边叽叽喳喳的样子,他总是由衷地欣慰和喜悦。谁说感情不可以培养。
至于冷翠流产后情绪并没有受太大影响,祝希尧是理解的,毕竟她还那么年轻,自己都还是个孩子似的没长大,就要她进入做母亲的角色的确是有些强人所难,很多事情顺其自然比较好,在生孩子这件事上,他决定不再勉强她。但就他本身来说,还是难以释怀,一个活生生的小生命,眨眼工夫说没就没了,一点心理准备都没给他。
每天深夜,或者清晨,他一个人徘徊在还没建成就被迫停工的游乐园,深深的哀痛就如网一般笼罩着他。他与其是为失去的骨肉伤痛,不如说是为自己的悲剧人生感伤。尤其一想到那些下落不明的画,他总感觉碧昂在埋怨他,很多个夜晚,他在睡梦中都被她的哭泣声惊醒,"Jan,替我找回那些画,求你了……"
没错,他是恨她,可恨了这么多年,不但没有求得心灵解脱,反而变得越来越虚弱,虚弱得让他几乎无力再去爱了。恨原来是这么的可怕!很多事情也许并非如他想象,当年她悔婚,除了安娜从中作梗,她自己肯定也有难言的苦衷,她瞒着他,也许是为了他好。她的善良,他不是才了解到的。这一点很好地继承到了她妹妹的身上,冷翠,也如碧昂一样的善良。从出院到现在,她绝口不提姐姐的画,有时候他提起,她总是反过来安慰他,"Jan,忘了那些画吧,很多东西属于你就属于你,不属于你,怎么找都找不回来的,况且那些画曾经帮到了你的事业,这又有什么不好呢?再昂贵的东西,是要用在有意义的地方才能显出其价值的,你因那些画而创业成功,那些画也就从有价变得无价,这也应该是姐姐愿意看到的。"
每每听到这样的话,他总是感动得无法言语。
两人到巴厘岛度假的时候,她还是经常劝他,"别跟自己过意不去,你知道的,我最不喜欢看你皱眉头,既然留在你身边,我就希望你开心一些,好不好?"
那一刻,他差点就脱口而出:"你爱我吗?"
但是话到嘴边他又咽回去了,现在还不是讲这话的时候。他希望她有一天主动给予他回答。而冷翠呢,其实那一刻她也在心里猜测,他是想说爱我吗?如果他说爱我,我该怎么回答?也说爱他?我爱他吗?
在巴厘岛的每一天,她都问自己同样的问题。
祝希尧把冷翠带到巴厘岛度假是因为意大利的冬天很冷,而冷翠流产后身体又很虚弱,他正好要到印尼谈生意,就顺便把她带过来了。出乎意料,冷翠很喜欢南太平洋温暖和煦的阳光,整日泡在沙滩上,晚上回酒店了也要偷偷溜出来跑到沙滩上玩沙子,听涛声。她白皙的肤色很快晒成了小麦色,显出健康的气色,身着比基尼的时候,窈窕的身段尤显得性感迷人。
祝希尧笑着说:"早知道你这么喜欢海,我就应该带你到夏威夷,明年夏天,也可以带你到法国南部的普罗旺斯,那里蔚蓝色的海岸会让你舍不得回来。"
"普罗旺斯?"
"是啊,薰衣草的故乡,很美的。"
冷翠瞅着他,差点就说出,"我知道那个地方,姐姐的日记里有提过",但她保持了沉默,她知道碧昂已经是他心里难以愈合的痛,何必硬生生地去揭他的伤疤?现在她必须格外小心,不要轻易提及过去,尤其是那些画,因为他抑郁的表情会让她格外心痛,她发现自己越来越频繁地为这个男人心痛。
"那你明年带我去普罗旺斯吧。"她挽住他的胳膊说。
"好的,明年一定带你去。"他给予了肯定的回答。
说这话的时候,正是午饭刚过,他们在酒店门前的沙滩上散步。阳光炽烈地照耀着白色沙滩,海浪闪耀着迷人的金光,一层层地涌向岸边,一切都跟往常一样没有任何异常,好似所有的诺言都会实现,所有的猜测都会成为可能,明天一切都会继续。
终有一天,他会问她:"你爱我吗?"
她会含着泪回答:"是的,我爱你!很爱你!"
这一天真的会到来吗?还有可能吗?
两个小时后,一场人类空前的灾难否定了这个可能。
当时,祝希尧正在酒店午休(他一直就有午睡的习惯),冷翠在沙滩跟一个金发小女孩玩得不亦乐乎,两个人堆城堡,捡贝壳,完全没意识到灾难在刹那间降临。还是小女孩发现的,她指着大海说:"阿姨,看,好高的浪啊……"
冷翠顺着小女孩指的方向望去,当即吓得连话都不会说了,只见大海的尽头掀起四层楼高的巨浪,形成一堵水墙,气势汹汹地直往岸边卷来。
"不好啦,海啸,快跑啊!"沙滩上有人惊呼,人群立即四散奔逃,小女孩的父母就在旁边,抱起她也跟着往岸边跑,小女孩的妈妈还扯了下目瞪口呆的冷翠,"还愣着干什么,快跑!"
冷翠反应过来,下意识地也跟着跑。
可是才跑了几步,她停住了,Jan!他还在酒店!她几乎想都没想,折转身就往回跑,"你不要命了,快回来!"有人大声朝她大声呵斥。她没有理会,疯了似的往酒店方向狂奔,一口气跑到酒店大堂,哪还见什么人,除了满地的鞋子,一个人都没有。她冲进电梯,回到所住的楼层,走廊上也是空无一人,她拼命敲打着Jan的房间:"Jan!Jan!开门,开门啊!!"
祝希尧睡眼惺忪地打开门,"干什么啊,着火了吗,这么大声……"
冷翠喘着气,拉起他就往外面拖:"快走,海啸,海啸,快走啊……"
"你神经吧,哪来的海啸。"祝希尧挣脱她的手又要回头去睡。
"Jan,是真的,海啸,你看看外面……"冷翠几乎瘫倒在地,她已经没有力气跟他多说,直接把推他到窗口,拉开窗帘,"你看啊,海啸……"
祝希尧拉起她就往门外跑。
但当他们跑出酒店门口时,已经来不及了,水墙已经逼近沙滩,祝希尧当机立断,拉起冷翠往回跑,"快上顶层,"酒店一个身穿制服的服务生在旁边大喊。酒店总共才五层,别墅型的酒店都没有建很高,上到顶层才发现,上面已经站了好些人,有游客,也有酒店工作人员。没有人哭泣,突如其来的灾难面前,人们被巨大的恐惧吓得忘了哭,大家眼睁睁地看着水墙呼啸着卷上岸,三秒钟都不到就吞噬了沙滩。
"别害怕,冷翠,别怕,"祝希尧紧握着冷翠的手,给予她坚定的力量,"抓紧我的手,千万别松开,任何时候都别松开……"
冷翠这个时候已经不抱生还的希望了,只是流泪,"没想到,我会跟你死一块。"
"是啊,我也没想到。"祝希尧也已绝望,他侧转身紧紧拥抱住冷翠,亲吻她的耳根,突然狠狠咬住她的脖颈,那么狠,几乎要咬断她的脖子,冷翠疼得尖叫,"你干什么!……"
"冷翠,看着我,看着我,"祝希尧抓住她的肩膀,整个眼眶通红,"我留下这个吻痕是想告诉你,今生你是我的人,来世你还是我的,我凭着这个吻痕去找你,即便没有来世,到了另一个世界,我也可以一眼就认出你……"
"Jan!……"冷翠箍着他的脖子痛哭。
脚下剧烈地晃动起来。
巨浪已经卷到他们的跟前。
祝希尧用手捂住她的眼睛,不让她看到旁边的人跌进漩涡,死亡的挣扎太可怕,他只愿将人世最美好的东西留在她的记忆中,他在她耳边拼尽全身的力气说:"我知道今生已经来不及了,来不及等你说爱我,来世我找到你,一定要听你亲口跟我说'我爱你',冷翠,我一定可以等到来世的轮回,我爱你,冷翠,翠翠……"
"Jan!"冷翠张口正准备说什么,口中涌进的全是海水,脚下已经失去平衡,两个人紧紧抱在一起被卷进巨大的漩涡,世界瞬间陷入无边的黑暗……
冷翠最后的意识只是听到他在说:"冷翠,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