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宫门,我不自主地摸了摸脖子,幸得这脑袋还连在脖子上。
范天涵走于我前面,对我不管不顾。
我主动去牵他衣摆,他一拂袖甩开了,我又牵上,他又甩开。
回到将军府,他便一声不吭把自己关进了书房。而适才回府的途中我们亦是一路沉默不语。他在恼我,我亦在恼他。
我恼他是因其将我置于风口浪尖上进退两难,且我主动示好他还不依不饶;他恼我是怒我的不争,他进府门前仅与我讲了一句话:子云也好,姜溱也罢,而今是公主,莫非我就如此不值得你为我争上一争?
我娘争了一世亦没争回我爹,反倒落得个郁郁病死于榻上的下场。我为甚争?我如何争?我又凭甚争?
白然萧副将先行回府已把事情告知了姜溱宝儿,此时二人正围著我七嘴八舌问话:
宝儿:「小姐,那皇上太后是否要逼迫你下堂?」
姜溱:「姐姐,范将军如何应答他们的?」
宝儿:「小姐,他们可有刁难你?」
姜溱:「姐姐,为甚皇帝能强迫将军纳妾?」
宝儿:「小姐,抗旨会不会被杀头,会不会诛九族?」
姜溱:「姐姐,何谓诛九族?」
宝儿:「小姐,我算不算九族内的?」
姜溱:「姐姐,那么我算九族么?」
「小姐……」「姐姐……」
……
那是相当底呱噪。
我挥手道:「尚未定论,容我们好生商议。」
宝儿皱著鼻子道:「依我看那,这太后定是自己夫君讨了三千妻妾,你看她自称哀家,不就是哀吊家里相公讨太多妻妾,是故她定是见不得姑爷对小姐从一而终,妒性大发,棒打鸳鸯。」
姜溱叹道:「原来如此,这太后真是可怕。」
宝儿那胡说八道的无耻模样,倒也有我几分神韵。
我吓唬道:「你们方才一番言语若是传入了宫里,九个脑袋也不够砍。」
宝儿大无畏道:「反正姑爷抗旨后,皇上怪罪起来我们定是难逃一死,怕甚?」
姜溱附和道:「是呀,将军定不会娶那甚公主。」
我讶然,她们竟比我更坚定范天涵与我的那份情分,是我当局者迷,亦或是她们旁观者事不关己的美好想像?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午间,范天涵的娘,宰相夫人派人来唤我去宰相府中用午膳,我稍稍整理了自己,带上从边疆带回的一些土特产,便匆匆去了。
此次是我第三次见范天涵他娘,仍觉得她待我十分礼遇。用完午膳我便陪著她吃茶闲扯,一时也觉得有几分天伦之乐的味道。
只是一盏茶过后,我还在悠悠品著那上好的碧螺春,范老夫人却开口问道:「浅儿,我听闻今儿一早皇上太后宣你入宫,可有此事?」
我点头道:「有。」
她又道:「可是为了与范家结亲之事?」
我又点头道:「是。」
「结果如何?」
「相公不允。」我不厚道,但古来婆媳便是一道大难题,我自然得与一切对我不利的行径撇清。
范老夫人呷一口茶道:「这孩子平时温文尔雅,执拗起来却让人万分头疼,想当初他欲娶你时亦是,把他爹气得卧病……」
她顿了一顿掩嘴,现出一付「糟糕,说溜嘴」的俏皮模样。
我被她这付老来俏的模样吓得三魂不见七魄,好半响才寻回六魄,幽幽道:「娘亲有甚吩咐直说无妨。」
范老夫人想是准备了一大套戏要演与我看,没料到我如此爽快,使她毫无用武之地,一怒之下便重重放下了茶盅,道:「天涵已为你忤逆过他爹,此次非又与他爹起冲突不可。为□者,岂可因妒忌而使父子失和,家不安宁!」
久违的范家人变脸,想必他们真是合家老少都学过川剧。
我无限委曲,若我真拦了,这妒妇的名我也就坦荡荡担下了,但我确确实实未置一词,岂能平白安上这么个坦率可爱的骂名,担当不起担当不起。
于是我只得又道:「真是相公自己不应承的。」
然后又露出个忒真诚忒掏心掏肺的模样道:「我亦是觉得他这样不妥。但他不听我劝呀。」
范老夫人不信,道:「我就不信你未成阻拦他纳妾,定是你暗地里使心机,让天涵不敢纳妾。」
天地良心,她儿子欲行之事,打断他的腿也拦不住。况且,此时我觉得这范老夫人也并非单纯是为此事在责难我,反倒是有点借题发挥存心找茬的意味。
她见我不语,又续道:「我记得你娘家不也有九位姨娘,男子三妻四妾本是天经地义。依我主意,此回天涵迎娶了公主,顺便把子云招回来,你们仨已姐妹相称,好生过日子就是。再者,公主骄纵是必然,子云是自家人,多少能帮著你点。唉,子云已伤心离家了数月,我甚是忧心……」
我恍然大悟,遂冷笑道:「娘原来是借机为子云表妹出头呀。」
她大怒道:「你一乡野丫头能嫁与我儿已是百年修得的福分,我亦不嫌弃你出身粗野,亲自教导你为□者该晓得的道理,你说甚出头不出头!」
我只觉怒气在血液中滋滋作响,深吸了口气压了压才道:「娘教训的极是,三妻四妾乃天经地义也。但宰相爹爹仅娶娘一位,实乃背天叛地,娘就不怕折了爹的福?」
原谅我不孝,但出身粗野讲话便是无遮无拦,善哉。
范老夫人一愣,半响不语,脸憋青憋红憋紫憋黑,最终一拍桌子,大喝一声道:「送少夫人回府!」
语毕她踩著愤怒的脚步离开了。
我引颈张望,见她踹一脚走廊的柱子,愈加愤怒地捂著脚跳远了。
我方回将军府,范老夫人又差人赶送来一小包裹,我打开一看,十来本书册子,有《女戒》、《孝女经》、《全唐诗》……
我随手捡起一本册子,带落了一张书签,捡起一看:
浅儿吾媳,今日吾等相谈甚欢,但为娘亦从言谈中测出汝平日疏于读经诵典,今赠上诗书十二本,望汝好生记诵,不日令为娘刮目相看。
我怒气消殆干净,只觉这范老夫人刁难人的手段与三岁孩童无异,幼稚到令人啼笑皆非。
晚膳范天涵差人把饭菜送入书房,未出现在饭桌上。没见著他那包公脸,我乐得多吃了碗白饭。
而白然落井下石地奚落了我几句,我胸怀宽广地忍受了下来,把帐记在了范天涵头上。
用过晚膳,我在姜溱房内教其刺绣,世事之无常,比黑白无常还无常。谁又能料到以我绣水鸭的水平今日能成为一代刺绣大师……的启蒙者。
姜溱心灵手巧到丧心病狂,我教了她刺绣基本功,让她好生练著,但一盏茶后,她端出一幅蝶戏牡丹,她言她绣鸳鸯绣著无趣,便照著墙上挂的画绣了一幅,问我绣得如何。
我望著那娇艳欲滴的牡丹与栩栩如生的蝶儿,淡定道:「刺绣与练武一样,切忌浮躁好大喜功,你自己反省罢。」
姜溱垂著头不语。
我过了一番嘴瘾后便十分好奇她到底能无师自通、巧夺天工到何种境地,便拍拍她的背道:「你还是很有天赋的,莫要放弃,接下来我们学如何绣亭台楼阁、风土世情,你尽管展现你的实力,让我看看你潜力有多大。」
她重重点头,眼神中闪烁著战斗的光芒。
我吩咐宝儿,「去姑爷书房内找一幅《清明上河图》回来。」
宝儿领命欲去,我忽地灵机一动道:「宝儿,待会儿见了姑爷,你详装无意地与他提一下我今儿下午去了宰相府,最好是让他以为我在宰相府受了莫大委屈。」
宝儿挠挠头道:「小姐,你又不是不知我近日情场失意,失魂落魄著呢,脑子不好使,我怎会晓得如何让姑爷以为你受了莫大委屈。」
我无奈,你即使情场得意时脑子也不好使。
我直白道:「你一进门便先向他索要《清明上河图》,到手后便喃喃自语道,小姐见了总该欢喜一点了罢。然后小声叹气,咕嘟一句,竟气到饭也吃不了几口。然后你拿好《清明上河图》告退,此时他必然问你发生甚事,你便大叹道,你也不晓得,只知道小姐被唤到宰相府去了一趟,回来时眼儿微红,不发一语,连晚膳也吃不下。讲完你便可回来了,可记住了?」
宝儿摇头:「记不住……」
于是我又重复了一遍,她仍是摇头,我又重复,她又摇头,最后我道:「记不住算了,这个月的饷银给姜溱,让她帮你买点安神补脑的药材。」
宝儿赔笑道:「记住了,逗小姐呢。我一进门先要画,后喃喃自语,再小声叹气兼咕嘟一句,最后待姑爷问,便大叹气。对吧?」
我赞许地点头道:「去罢。」
我托腮与姜溱两眼干干相望。
宝儿夹著《清明上河图》回来,她道:「小姐小姐,我方才好紧张呀。」
啐,就这没出息的模样。
我问道:「如何?」
宝儿拍拍胸脯道:「除了适才我出门时画轴打横卡住门框以致一时出不了门外,一切完全按计划完美完成了。」
我点点头,接过她手中的画,先在桌上摊开,但画轴太长,只好在地上铺开,待到画完全展开,竟有十余尺长,我招姜溱过来看,道:「来,试试绣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