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完卯,喝几口水,看到大哥来短信提示已经将钱打入银行,他急不可待地起身出门,去最近的银行将钱取了。他难得如此迫切地需要钱,即使舅舅来要债时候他也没那么迫切。完了立刻赶去医院门诊开药,回到公司第一件事,就是吃药。昨天晚上他别的都不担心了,即使天塌下来他也不关心,只想到一件事,那就是这么热的天,他没钱在医院配抗生素,头皮受伤缝针处会不会发炎。现在药吃下去,他安心了。
但没等明成坐稳,人事部经理笑眯眯地出现在他身边,将他叫到小会议室说话。有些人可能因为一辈子笑得太多,脸上皱纹强化成菊花一般的灿烂。
人事部经理坐下就问:“哎哟,小苏,头上不要紧吧?虽然已经是初秋,可天还热,你得小心伤口发炎,这几天洗头得有人帮忙。”
明成很不愿意有人提起他的头,更不愿意听人事部经理哪壶不开提哪壶,他现在还有谁来帮他洗头?他没客气,也没力气客气,闷闷地问:“什么事?”
人事部经理挺没趣的,只得干咳一声转入正题,“小苏啊,你们那一批分来的大学生,今年都是合同到期了。我过来征求一下你的意见,是不是有意愿续签。”
明成一听就心里有数,淡淡地道:“我连续三个月业务量没有达标,公司是不是不打算跟我续签了?”
这种事情人事部经理应付得多,有现成套路,“公司有这打算,不过我们还要看看你的意见,如果你愿意在合同里附加几条约定,我们还是喜欢做熟的老员工的。”
明成略一思考,便明白,所谓附加约定肯定是公司看你或许还有价值可资利用,才故作大方与你约定若干日子内业务量必须达到多少多少,否则,到期请走。明成很想在公司稳定地工作,可是,他没把握在约定的三个月或半年内能达到某个业务量,周经理盯着他呢。恐怕,到时候还是得因为业务量不足而被终止合同。明成非常为难地斟酌,现在如果与公司结束合同,对外还可称合同到期不想续签,这在国营外贸公司普遍得很,是挺有志气的行为。而如果几个月后被解聘,那就等于告诉别人他做不出业务被公司抛弃,虽然又可以拿几个月的小收入,可是造成后果可太丢脸。再说了,他现在即使有收入,也到不了他手上,都直接打入周经理账户。
不如不续签,起码主动,起码说出去好听,起码可以恶心一下稳笃笃等着扣他工资的周经理。
明成问人事经理:“我记得合同不再续签的话,公司得按年头提供补偿,我这样的得给我多少?”
人事经理早胸有成竹,取出口袋里的一张纸给明成看,说明成去年月平均工资收入是多少,明成在公司工作了几年,两下里乘一下最后数字是多少。
明成一看,怒道:“我去年平均收入怎么会只有三千多点?别因为我不续签合同忽悠我。”
人事经理不紧不慢地道:“没算进去的那些是提成,那些在财务上都是划在业务费用里面,那些还包括你的差旅费和通信费,那些怎么能算是工资收入。小苏,我们同事一场,再说花的又是公司的钱,我怎么可能与你为难。”人事经理话里话外都像是认定这个小苏已经笃定离开公司。
明成根本就不相信人事经理的解释,他是生意人,他知道谈价时候多的是似是而非的理由。他努力用隐隐作痛的脑袋想了会儿,将人事经理的字条收进口袋,有点鱼死网破地道:“这样吧,我考虑一下,回头向劳动局咨询什么是工资收入,再向税务局咨询我原来的提成该怎么计税,如果公司平常给大家的收入计税办法有误,业务提成算是收入的话,我算是投案自首吧,会去补税,你们也该怎么算就怎么算,我一点意见都没有,依法办事。”
人事经理脸上的菊花顿时凋零,他本来想用对付寻常办公室文员的办法对付作为业务员的明成,因为现在上上下下都传说这个苏明成是个中看不中用的,没想到,即使最没用的业务员也还是有杀手。一般业务员离职,公司补偿或者个人赔偿,都是最后与总经理协商解决,没有按照工资单计算赔偿的旧例。如果苏明成真的去劳动局税务局查询,劳动局也便罢了,税务局那边,他若是真豁岀去闹了,得连累整个公司上下多少人补缴欠税和挨罚。人事经理看看明成头部的包扎,迟疑地道:“我呢,是照规矩办事。但你作为一个业务员,又是在公司里做了那么久的……我帮你跟总经理说说。你先别急。”
明成冷冷地盯着人事经理道:“我不急,目前我们还是同事,你好我好。等解约了,大家就是陌生人,公司不会拿我当元老,我也不会拿大家当同事,到时候再急也来得及。”
人事经理心知,那叫威胁,但是他不得不接受威胁。周经理可以威胁苏明成,因为即使苏明成离开公司也是短期内离不开行业。而苏明成则可以威胁人事经理,因为他离开公司就是陌路人,惹毛了他,他怎么可能顾得上多年情面。谁都不会为国家公司得罪人。人事经理又展开笑容,连说他与总经理讨论,先一步离开小会议室。
至此,明成也知道自己不用朝九晚五坐位置上表现了,他在同意离婚后,再次同意离职,倒霉倒大发了。他现在可谓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明成收拾了东西回家睡觉去。
可没走上几步,人事经理一个电话跟明成说,公司答应多给一倍补偿。凑个整数,给他五万。明成二话没说,回去就到人事部办了手续,回部门做交接。然后去财务部领钱。财务部有周经理的内线,早在人事部通知要他们准备补偿款的时候,已经有人悄悄告诉周经理,在外洽谈业务的周经理千里奔袭回来公司财务部坐等,明成进去刚好落网。财务经理见此,头皮滋滋地痛。
周经理虽然知道今天拿下苏明成的补偿款或许是最佳还钱时机,可是她也知道苏明成完全可以拒绝在今天还钱,因为按照她起草的借款合同,苏明成的还款是从每个月的工资里面扣,还钱期限一年。今天苏明成的这笔钱,既不是工资,也不到一年,他除非是脑子岀毛病,否则依两人目前的交恶现状,苏明成绝无顺顺当当答应还钱的可能。她只有等在现场,使出浑身解数逼苏明成交出这五万块。否则,以后苏明成天高皇帝远,她还上哪儿讨要十万块钱?
明成进财务室一见周经理就明白她来干什么。若是换作一个月前,不,一周前也行,他或许会考虑到利害关系和美好未来而将钱还了周经理,可是今天,他已经一无所有。全世界最可怕的人是谁?流氓无产者。
明成将敲了所有印章签了所有相关部门经理名字的离职条子交给财务经理审批,财务经理看看他,再看看周经理,在条子上签了字直接交给出纳。财务部安静得针掉下地也听得见。
明成不语,周经理也不语,两人盯着出纳到保险箱取钱。周经理是女人,出纳也是女人,两个人贴得比较紧。出纳才将五捆钱取出来,周经理一把就抢了。
明成看着冷冷地道:“我还没签字,只要钱没到我手上,我就不给财务签字,我随时都可以问财务要这五万块钱。”财务经理与出纳听了都一脸为难。
周经理强打笑脸:“小苏,欠债还钱,你今天既然有钱,还是还了,免得夜长梦多。”
明成冷冷地道:“照借条办。”
“可是前提条件已经不成立,你不如做个好事,大家都轻松。往后大家见面多关照。”
明成翻着眼睛道:“我跟谁做好事都不跟你做好事,我们之间没人情。什么都严格按照借条上约定的办。”
财务室没一个人说话,也都不看对峙着的两个人,怕惹祸上身。周经理不是个好惹的,这种被迫去职的人更加难惹,弄不好狗急跳墙。
周经理抓着钱,开始尴尬,但她不是个会妥协的,抓住财务经理诉说现在的黄世仁有多可怜,钱借出去等于打水漂。明成只是不吭声,堵门口站着,白眼看周经理忙碌。她要说什么让她说痛快,钱,他是绝对不会给的。
明成越是不搭腔,周经理越是没法发挥。可是她又不可能强拿了钱走,明成不承认不在财务室签字,这笔钱等于她从财务室强抢。周经理第一次后悔以前不该把明成逼上绝路,搞得今天的事一点回旋余地都没有。可是后悔归后悔,她今天怎么能把钱给明成?那往后她还拿得到钱吗?周经理甚至在以后可能收不回钱与今天守住手头的五万块钱之间摇摆,她有必要退一步走,告诉明成只要他答应为这笔钱签字,他们之间的借条作废吗?
但是,周经理想到明成是个有家产的,一年后如果他真的不还,可以上诉至法院。好几万块钱,周经理不能不心疼。于是,两人依旧对峙。这时,中饭时间到,财务经理不得不出面斡旋,说让两人都把钱存在财务室保险箱,等吃了饭后再来解决。
周经理眼看今天强取不行,这个苏明成不知怎么今天很有悍气。而巧取,她放不下一贯的身段。今天她看来拿不到这笔钱。她只得以财务经理的话为台阶,放下捂得热乎乎的钱给出纳,出门吃饭去了。她前脚走,后脚财务经理一个眼色给出纳,出纳心领神会,一手交钱给明成,一手要明成签字。飞速解决问题,明成终于又有了钱。
告诉朱丽吗?不。还钱给舅舅吗?不。明成抱着可称作是出卖工作的钱到银行,先将大哥的钱还了,其他另办了一张银行卡,存上。他其他的卡朱丽都知道,以后……得分家啦。
做完这些,他回家睡觉,这个家,很快就会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