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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八、家春秋

    十一月有几天天气很差,这种时候老人是最熬不住的。见夏的奶奶病危过一次,她请了假,和妈妈弟弟一起回县里去探望,不免又在病房门口和二叔一家拌了几句嘴,幸而抢救成功,鬼门关前抢回了人。

    一家四口在自己家团聚了一晚。

    见夏有两个月没见过爸爸了。本来说好了,两地分居,省城三个县城一个,周末时候理应爸爸多跑跑路;但爸爸从这半年开始总是加班,总是没法成行,到底还是聚少离多。

    吃饭时候见夏冷眼瞄着,全家团聚,妈妈明显比爸爸高兴。

    弟弟是无所谓的,小胖墩只要有好吃的就看不见别的。

    不过妈妈虽然高兴,嘴上却还是不断埋怨,从二叔不孝顺数落到大辉哥看见长辈也不打招呼……最后终于说到老太太偏心,爸爸忽地把筷子一摔:“能不能少说两句?好好吃饭!”

    妈妈愣住了,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眼圈都红了。

    “我是为谁?啊?我是为谁?你妈偏心眼子,最后是你捞不着好,你还骂我?”

    弟弟害怕了,往见夏这边瞟,见夏连忙说:“小伟你帮我盛饭。”

    弟弟从来都是等别人伺候的,这次也乖乖接过碗溜去了厨房。见夏趁机轻声劝:“好不容易一起吃个饭,都别生气了,我弟都吓坏了。奶奶好不容易抢救回来,不是件高兴事儿吗?”

    平息了之后弟弟才溜回来,低头迅速往嘴里扒饭。这顿饭的后半段,桌上只有呼吸和咀嚼的声音。爸妈时常也会拌嘴,大吵也有过,但见夏总觉得这一次哪里不一样:四方桌子,爸妈对坐着,中间的距离像是有无限长。

    第二天爸爸送她们三人上长途大巴,神情缓和了许多,嘱咐姐弟要听妈妈话,还对妈妈说,看好包,到了给家里打电话。

    妈妈这才有了点笑模样,对着窗外的爸爸摆手:“不用等开车,赶紧回单位去吧!”

    见夏才高兴了两天,放学时候妈妈就来校门口接她,神色阴晴不定:“小夏,你跟我回趟家。……别跟你爸说。”

    陈见夏心慌起来,勉强笑了一下:“弟弟呢?”

    “你表姑接到她家去了。你跟我回去就行。”

    “明天还上学呢,我现在回去了赶不回来……有什么事儿非得着急赶回去呀?”她本能地拖着不想行动。

    妈妈的脸迅速阴下来:“我是不是连你都指使不动了?你想换个妈?”

    简直不像话。见夏怕再拉扯下去会在众目睽睽之下丢大丑,只好乖巧地点头:“好。但我得和俞老师请假。还有宿管老师。”

    “我都打过招呼了。”见夏妈妈说完转身就走,看样子也不会允许见夏回宿舍拿东西了。她跟在后面,边走边摸索着兜里的手机,想着怎么才能找机会给爸爸打个电话问问是什么情况,妈妈就忽然转头厉声道:“你把你手机给我。”

    见夏放在口袋里的手立时攥紧了:“你要我手机做什么?”

    那么多和李燃的短信都还没来得及删掉。

    “给我!”

    见夏一哆嗦,急中生智,递给妈妈的时候手一滑就把手机给摔了,不出所料再次散架,电池板在柏油马路上还蹦了两下。

    “电池你拿着,”她说,“这样我就不能给我爸打电话了。”

    妈妈瞪着她,也没多想,接过电池就走。见夏长出了一口气。

    乖乖眯着吧,已经不能奢求更多。

    大巴车上妈妈一直在哭。

    和以往哭得不一样。曾经见夏很烦她哭天抢地,像嚎丧,总是声情并茂手舞足蹈,还伴随着骂声和埋怨,想起来就头痛。

    但也比此刻好。

    此刻的郑玉清,牙关紧闭,双目紧闭,像进入了一个破不了的梦魇,只有两道泪痕不断被刷新。

    “妈,你怎么了?你跟我爸怎么了?你别哭,你跟我说,没有解决不了的事,你别哭。”见夏鼻子也酸了,好像被谁攥住了心脏,喘息不得,慌张又悲伤。

    “我为他们家,为他,生儿育女,生你时候你奶奶他们光顾着给你二叔带孩子,管都不管我,我没坐好月子,落下病,还是坚持怀你弟弟,就为了给他留个后。结果他就这么对我。我为了小伟扔了工作去省城,他就给我演这么一出。我说怎么每次打电话回去都占线,原来是跟人家聊得热乎呢!儿子在班里被欺负,我问他怎么办他都心不在焉的,那是我一个人的儿子?他但凡上点心,也不会这么对我!”

    说来说去全是小伟,见夏心凉了半截,安慰的话再也说不出口。

    因为一切本来就和她无关。

    郑玉清想不到,自己婚姻危机的档口,女儿心里竟在计较别的。知道了恐怕又是一轮心碎。

    见夏依然为爸妈的事担忧难过,胸口却空了一块。怪不得把弟弟送走,只带她一个人回去。她知道妈妈的性子,吵起来总喜欢指着她和弟弟说,你当着孩子的面摸摸良心!爸爸每每都会败在这上面。这次严重了,所以不想让弟弟知道,怕弟弟心理负担重——弟弟胆小,弟弟不喜欢看他们吵架,她难道就喜欢?

    所以当妈妈掏出钥匙拧开门冲进去毫无章法地追打爸爸时,见夏落后了半步,就站在半开的防盗门后,小心地避开屋里客厅漏出的那道光线。

    她怕得发抖,不敢跟进去,哭也哭不出来。爸爸和卢阿姨果然是有点什么,妈妈没抓住实质,却查了几个月的通话记录,单子就藏在包里,掏出来时舞得像一道白练。

    “怪不得小伟的事儿她那么上心,你俩就是为了支开我!”

    “胡说什么!我俩啥也没有,你疑神疑鬼是不是有病!当初是你死赖着求人家那么多次,什么时候变成人家上赶着设计你了?人家小卢也有家室,你这么诬陷还让不让她做人!”

    “你娶了她不就没人说闲话了吗?去啊!我给你们腾地方!我告诉你姓陈的,你这辈子别想再看儿子一眼!”

    有扭打的声音传来,应该是爸爸在阻止妈妈离开,怕邻居听到,他几步走过来,把防盗门从里面重重一拉,咣当一声关死。

    门内隐约的争吵和砸东西的声音持续了一个多小时,见夏呆站在楼道里,冻得脚都麻了,手机也是一块废铁。

    她被遗弃了。

    一包面巾纸早就用完了,陈见夏最后抽了抽鼻子,用羽绒服的袖子擦擦眼泪,转身下楼。楼下的小卖部开了很多年,街坊邻里都相熟,她眼睛红红地进去,幸好店主正在聚精会神地看便携小电视,没注意。

    “王姨,我打个电话。”

    “怎么不在家里打?”店主吐出瓜子皮,看也没看她,见夏也没解释,拿起听筒就拨号。

    “喂?”

    听到李燃声音的那一刻,千言万语都梗在胸口,只剩下带着哭腔的呼吸,也不知道他听不听得清。

    人生八苦是什么来着?他说五蕴盛是八苦之宗,她却觉得,生才是万恶之源。

    既然不想要她,当初为什么要生。

    眼泪无声地滑进羽绒服的领子,从滚烫到冰凉。

    “你怎么了?这是哪儿的电话?你没事吧?你在哪儿?”李燃慌了,一个问题接一个问题,恨不得从听筒里伸脑袋出来。

    她是浩瀚宇宙中被遗弃的飞船,沉寂多年的对讲机里,他是唯一的应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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