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主任压根没听江河的理由,不分青红皂白吼了他一通,告诉他要么坐下要么滚出去,于是江河再次滚了出去。
邢桂芝则哭了整整两节课。轻声呜咽穿过半个教室传过来,让我又想起那个雨夜车窗外的鬼泣,烦得心头冒火。
上午最后一节课是历史。张小漫乖巧地跟着老师的讲授划重点,桌子上一字排开三种颜色的荧光笔。这的确是我的习惯,我记得小学初中时候我就喜欢把教科书画成彩页,初中地理笔记上面还有我手绘的中国地图和世界地图,清晰地标注着各种弯曲的分界线:南北方、干湿带、气候区……与经纬线、省级区划掺杂在一起,漂亮极了。
每当我开始怀疑她与我无关时,总会冒出这么一个小细节,如此像我。
又一个念头冒上来——如果我干脆就告诉她呢?告诉她,我来自十几年后的2016年,我也是张小漫。
我就是你。
这么玄的穿越都让我碰上了,干脆就作到底算了,否则这样活着有什么意思?“张小漫”冰雪聪明,一定能理解并相信,对不对?我可以把她浑身上下长的痣、从小到大干过的私密搓事都说一遍,谅她也不敢不信。
就算十七岁的我是如此文静美丽,但十几年后既然能长成怀才不遇美术馆馆长的德行,必然骨子里是一样的浑,肯定喜欢这种刺激的事!
我感觉自己又在疯狂寻找精神寄托来和疲倦感赛跑了。
突然桌子被人敲了两下,我一激灵。历史老师看我发呆太过分,直接用手指戳了戳我的历史书。我低头看她指的那张图,脑袋嗡地一下。
这一页的左下角,孙中山先生大元帅穿着军装,双手交叠在身前拄着一根黑色的疑似拐杖的东西。
老何曾经说过,她是上了一年普通高中之后才转去职高的,不知怎么,对高一的知识记忆最深刻的就是孙中山这张模糊得看不清鼻子眼睛的照片,她居然能从这种清晰度里发掘孙中山先生是多么的温润儒雅,英姿勃勃……
奇怪的是,我也对这张照片印象深刻,还和老何普及过,孙中山先生的忌日就是植树节那天,老何问我,所以坟头种树的习惯是从孙中山先生开始的吗?孙先生牛逼!
我差点把她轰出美术馆。
然而此刻,我盯着这张久违的图片,太阳穴发胀地疼痛,一股混乱的记忆像是要挣脱头盖骨的束缚,爆炸开来。
高一即将结束的那个夏天。
全省历史会考。
历史老师鼓励同桌之间互相考察需要背诵的基本知识。我转向了我的同桌。
一个脸部模糊的胖子,正对我绽开一脸油汪汪的笑容——好像他每天吃进肚子里面的花生油都毫不消化,统统透过皮肤和头发排出来。
“好啊,张小漫,我考考你,历史书上孙中山那张大元帅照片里,他拄着拐杖的时候,是左手放在右手上,还是右手放在左手上?”
我摇头。
他笑得更欢了。我很厌烦,不知道是不是应该礼貌性地称赞一下,这是个蛮有创意的问题。
“换你考我。”他说,声音像经过变声处理,带着一浪接一浪的回音。
我趴着,下巴抵在桌面上,脖子被抻长,嗓子有些痒,说话声音也怪怪的。
“有一张照片,是共产国际的马林同志。”
“……所以呢?”
“所以……他的头发是左偏分还是右偏分?三七分还是二八分?”
胖子哈哈哈哈笑得油珠四溅,似乎颇为欣赏我反击的智慧。
笑声渐稀的时候,我看到他疲劳的嘴角,耷拉着,甚至有些微微的抽搐。
他其实不想笑。他在讨好我。为什么?
短短的几个瞬间铺展成了油腻腻的画面,错乱交叠,高一时候的我自己就藏在这层油膜里面。我更努力地睁大眼,想要看清些,再看清些……只给自己带来了睚眦俱裂的痛。
“王平平?王平平?!”
我惊醒过来。张小漫还要再推我,被猛地弹起来的我吓了一跳。
历史课不知道什么时候结束了。班长,哦不,团支书小伙子指挥两个男生抬着一大箱子热气腾腾的饭盒,放在了讲台上。
我想起被我扔在在座位下面的饭兜。
早上如果滕真没有来打搅,我应该把不锈钢饭盒放进那个箱子里,男生会抬去锅炉房加热。现在可好,我只能吃凉的了。
其实就是在锅炉房热了也不会好吃,水蒸气会让饭菜都软踏踏的,我对小学时候的午饭记忆犹新,才会那么丧心病狂地要求吃英朗高级食堂。
“你没带饭?”我问张小漫。
“我去食堂买咖喱饭吃,”张小漫笑笑,“我爸妈都忙,没工夫给我做饭。”
扯吧你就,你爸闲得很,连小白菜都用花盆自己种!
……但,我爸是她爸吗?
我想起刚刚那个说不上是记忆还是梦境的画面——这几乎是我第一次想起关于高中的事情——我的同桌,的确是一个胖子。
可他是男的。
我回过头,看着教室里零零散散的男同学们。
没有一个是胖的。到底怎么回事?
我打开饭盒,看到里面腥了吧唧的带鱼,毫无胃口。
昨天没洗澡。今天早上起来王平平的短发都是油腻的,刘海贴在额头上,我平时每天晚上泡泡浴早上冲淋,今天却遭到了王平平他爸的阻止——他居然跟我说两天洗一次没事,小孩头发油不油谁注意你啊!
不讲卫生的直男癌。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我要不是对王平平这个肉身已经破罐子破摔了,早就扎进护城河里也要把头发洗干净了。
现在我觉得自己和油腻发腥的带鱼浑然一体了。
张小漫正要走,江河从教室后门窜进来,几步跳到第一排我们桌边:“张小漫,我请你吃饭,你帮我想想办法,求你了,我不想跟邢……”
他话说一半,看向我和我的饭盒:“哎,减肥啊?”
我“啪”地合上饭盒盖。
走到学校侧门的时候我又遇到了滕真,他和昨天一起踢球的傻大个等人在背阴处交头接耳,不知道嘀咕什么呢,一脸犯难。
“王平平!”
我都骂他绝世王八蛋了他还跟我打招呼,真是傻逼肚里能撑船。
“你有假条?”他兴致勃勃地问我,身边的一串男同学也都一脸期待。
“什么?没有。”
“那你出不去,中午不让出校门买饭了,老师查网吧!”傻大个郝林在旁边好心补充。
我没有停步,径直朝窄门走去,平平静静地穿过,站到了铁栅栏外面。
滕真和他的跟班们集体把嘴巴张成了O型。
其实我也不知道我能不能走出这道门,小朋友害怕记过,大人却不试白不试,反正大人都不要脸。
我要去明安街。
口袋里只有十块钱,还是王平平妈妈在校门口偷偷塞给我的,让我馋了买可乐喝。我上学前朝他们要钱,被王平平他爸再次严厉阻止,说饭也带了水也带了,上下学有爸妈接,要钱干什么?嗯?要钱干什么?
老子坐镇美术馆的时候,人送外号钱夫人,现在居然被一个中年男子指着鼻子问要钱干什么,不如死了算了。
死。这个念头又冒上来了。
一中靠近火车站,占据了附近最安静的一条街,只要拐出去就是一片鱼龙混杂。十块钱在2003年应该足够出租车起步费,但我不敢贸然全花了,还是打算寻找一条公交线路。秋老虎熬人,我扬着脖子眯着眼睛看站牌,找了六七个,没有一条线去明安街。
我离家太久不回,回来后就只在美术馆附近转悠,开着老子的千颂伊同款红色E400,什么时候操心过公交车怎么走。正在烦躁的时候我感觉站台上拥挤的人群中有个男人的手掐了我的腰一把,回头望见一张紫红色的脸,当即暴怒:“拿开!”
男人往旁边吐了一口痰,眼神躲闪,用浓重的口音嘟囔一句“谁摸你啊瞧你长那个样”,不甘不愿地退后走了。
我瞪着他滚远,刚一回头,一个民工急着去赶到站的公车,把大包往肩上一甩,直接抡在了我鼻子上。
冲天酸气倒灌进我脑子里,眼冒金星什么都看不见,我捂着脸,晃荡着寻找一个能依扶的东西,终于踉跄几步抓到一根电线杆。
缓过来的时候,已经满脸都是泪了,纯生理反应。
不如死了算了。
那股疲倦终于追上了我。
我看到不远处,炸串摊旁的水果摊,削菠萝的摊主把刀放在一旁,在阳光下,使命召唤一般地,朝我亮了一道光。
再次从恍惚中清醒过来,我已经坐在细流河边上了。
手里拿着一把锋刃大约十五厘米长的刀……我是怎么把它从水果摊顺过来的?
王平平的身体构造太奇特了,大白天的,从历史课到火车站,毫无预兆断片两次。
细流河散发着淡淡的臭味,两岸的垂柳栽得乱七八糟,枝条轻轻扫过我油腻的脸,痒痒的,已经有了衰败的气息。我把刀比在左手腕上,刀刃恰好贴着还没长好的粉色嫩肉。王平平第一次自杀毫无经验,伤口切得很浅,没有伤到肌腱,唯一做对了的只有把手放在热水里防止伤口凝血。
当被阳光烤得发烫的刀面贴上肌肤时,我竟然感到了一丝快慰。是我的问题,还是王平平这具身体的问题?
或许两者都有吧。
如果活下来是为了守护张小漫到30岁渡劫,且不说这个去过台湾的张小漫是不是过去的我,就算我成功了,她活过30岁了——那我呢?也以王平平的身份继续活?
细流河映出王平平被波涛分割的脸。
谁要做王平平。
我握紧了刀,再一次将它贴在了手腕上。水果摊的刀太利了,甫一接触,就切出一道浅浅的白痕,一秒钟后,血顺着那道白痕渗了上来。
……卧槽好疼啊!!!
去你大爷的谁要死谁死!!!怎么这么疼啊!!!好死不如赖活着!!!
中午的网吧人满为患。
说出来可能没人信——这是我两辈子第一次来网吧。
小学初中时候都觉得这不是正经人来的地方,我爸妈自然也不允许。后来央视报道过一次严重的网吧火灾事件,具体是哪一年我记不清了,大概就是店主担心包夜的顾客们跑单,半夜下班离开的时候按照惯例把外面的铁栅栏给锁了,没想到午夜起火,打游戏的未成年们一个都没跑出来,活活憋死在了里面。
自打那次事故之后,全城的网吧就开始停业整顿了,再开业之后,一律查验身份证,谢绝未成年人,我更没有机会去开眼界了。再说我又不打游戏,家里电脑足够用来看VCD了。
我站在门口,看着台阶下面的半地下室中人头攒动,烟雾缭绕,偶尔有几个光着膀子的男青年站起身抻懒腰,端着吃完的泡面扔进垃圾桶。我口袋里还剩下八块五毛钱——一块五用来买创可贴了。
我也是没什么资格骂任何人傻逼了。
先不说身份证的事,八块五能上网吗?我把目光移向门口的玻璃,红色胶布贴着大大的一行字“每小时十二”。
“这么贵!”我忍不住嚎出来了,几乎忘记了就在几天前我还在酒吧开了一瓶七百多的麦卡伦。
背后传来一片排山倒海的笑声。一群打扮得奇形怪状的青少年经过我身旁走进了网吧,腰上垂着的铁链子随着脚步声哗啦啦直响。他们和前台的小姑娘熟稔地打招呼,并没有押下什么身份证。
于是我也装作常客一般跟着他们走进去,果不其然,我良家妇女的穿着让前台小姑娘一把拽住了:“你干嘛?登记!”
“他们也没登记呀!”
小姑娘顿了顿,眼睛一翻:“他们……他们身份证都押在这儿了,以前就押在这儿了了。”
“少蒙我,除了黑煤窑矿工和夜总会小姐,哪有这么押身份证的。我也不跟你找麻烦,我没身份证,你要么给我开一台,要么……”我压低声音,“我就报警。”
小姑娘眼珠子瞪得要滚到地上来了。我突然听到背后一个有点耳熟的哑嗓子:“小雅,你就给她开吧,别磨叽了。”
不知道是那群不良少年里面的谁,烟雾缭绕也看不清。叫小雅的小姑娘白我一眼:“行吧,押金30。”
我把八块五都放在她的面前:“这些够我上网17/24小时的了,大约42.5分钟呢,我保证我半小时就走。求你了。”
小雅姑娘被我在怀才不遇咖啡馆收银锻炼出来的口算能力震惊了。
我不敢等她反应过来,就把钱往她手里一放,朝早就瞄好了的一台空桌子走过去,刚坐下,玻璃门突然被猛地推开。
“起来,都站起来!”
三个中年男人走进来,其中一个穿着警服,象征性地朝小雅出示了一下证件:“例行调查,身份证都比对一下。”
我今天真是背到家了。
如果被警察叔叔抓到,王平平她爸岂不是要活扒了我的皮来包沙发?王平平胖,面积大,包个双人位都有可能!
我没和其他人一样站起来,而是将自己尽可能缩小,猫在座位上迅速瞄了一下半地下室的环境——面积不小,越往深处越昏暗,但最靠里面有两扇窗,通向一个深井小院。
跑不跑?跑了的话被抓到岂不是更惨?说不定现在跪下求警察叔叔,看在我打扮得这么良家妇女的份儿上,他们批评几句就能放了我吧?
“跑不跑?”
谁?谁把我心理活动念出来了?
“操,雷子来了,跑不跑?”
我发现我不远处站着的那几个刚刚去前台扔泡面的赤膊男子看上去比我还慌,目光四处乱转地相互打眼色。
“哎!你!”警察叔叔站在高处劈手一指我,“让你站起来!”
我本来就心虚,他一吼我吓得一哆嗦,猛地起身。
“当啷”一声,脏兮兮的地砖发出金属掉落的脆响。
……我的刀。
那一秒钟如同慢镜头般悠长。刀锋的震动声慢慢消散,风扇的转动声不紧不慢。
然后警察叔叔就扑了过来。我吓呆了没有动,掀桌子扔椅子开始朝门口狂奔的,却是那几个赤膊男青年!前台小姑娘尖叫起来,屋里霎时乱成一团。两个警察去追男青年,最开始扑过来的那位越过人群朝我挤过来,眼睛都红了。我吓得麻爪,眼看着警察伸长手臂就要揪住我的领子,突然有人扯着我的后襟把我猛地拉远!
“傻逼!跑啊!”
我大脑一片空白,感觉有人用力攥紧我的手腕,带着我穿过滑溜溜的地板,朝着尽头幽暗的小窗狂奔而去,屁滚尿流地爬过狭窄的单扇木窗,那个人推着我的屁股把我从半地下室小院推上了人行道,再次拉起瘫软在地的我,连滚带爬地往下坡疾驰。
我不记得跑了多久。停下来的时候,呼吸都接不上了,耳垂和脸颊都在刚刚翻窗子的时候被树枝和木框擦伤了,一抹一手血。
我愣愣地站在街头,喉头一阵腥甜,却没有口水可以咽,火辣辣的疼。半晌,我终于将目光对焦,看向拉着我一起跑的人。
垮裤,上面横七竖八都是带子,腰间左右各一条细链,肥大的T恤,红发,戴耳钉。
和一张年轻稚嫩的脸。
“老……何……”我喃喃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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