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土殿前,云师五百铁卫枪戟如林,拱卫着轩辕黄帝。大殿坐落在九层垒土之上,云气氤氲,仿佛飘在天空中。屋顶无数的镏金铁瓦反射日光,神圣得不可言喻,夜晚则反映月光,照得周围通明一片。黄帝说日月之光都借他使用,因为他是天帝在人间唯一的小弟。
每天早晨,涿鹿城的百姓都看见黄帝的龙车从大殿前出发,巡游全城,有时候穿着神甲,有时候穿着云龙纹的长袍,有时候带着娇艳的御女同行。那时候黄帝是这中原第一大城里最大的八卦明星。
后土殿前是直通城门的大道,大道又串起无数的小巷,此时在距离后土殿不远的小巷里……“云锦……我真的说过要娶你么?”蚩尤双腿哆嗦,缩着不肯出去,露出“我其实什么都没说过请你谅解”的笑容来。
“你说了的,你上个月就说了!”云锦在背后使劲推他。
“可是什么一定要见大王?”
“大王不恩准你怎么娶我?”
“我们搬到一起住就可以了啊!”
“肮脏!啧啧,少君你现在对女人的念头越来越肮脏了!”刑天抱着大斧,靠在小巷的墙上,对趴在自己脑袋上的魍魉说:“看看,这种低级伎俩就想骗人身子,早过时了!”
“为什么肮脏?”魍魉作为一个纯洁的妖精,没能理解。
“你等我去踢一脚,我就回来告诉你。”刑天退后两步,深深吸气。只见他一个虎步,右腿漂亮地扬起,一个旋踢把蚩尤送出了三丈开外,直接摔在小巷外。看着蚩尤以一个标准的嘴啃泥姿势趴在通往后土殿的大道上,刑天满意地弹了弹自己的靴子。
“那现在告诉我为什么肮脏吧?”小妖怪拉着刑天的胡子。
“公主,我帮你一个大忙,你也帮我一个。”刑天把魍魉往云锦怀里一塞,“你和少君成亲的时候,把这个傻瓜妖怪带到洞房里去看热闹,省得我慢慢讲给他听。”
云锦红透了一张小脸,听见外面云师铁卫惊奇地说:“蚩尤将军,来拜见大王么?不必在那么远的地方下跪吧?”
“我,我,我……”蚩尤耸拉着脑袋小声说:“我有事情要禀报大王。”
云锦小心地探去头看,蚩尤一步拖一步走向了后土殿,她死死地扣着自己的手,紧张得冒冷汗,她从小就是这毛病。
“公主不要担心,我们少君就是胆子小,对于见黄帝他始终都有种强迫症,不过他是很想娶你的。是吧?妖怪?”刑天说。
“刚才说我是傻瓜妖怪,现在又想我帮忙,哼!我就是不说。”小妖怪很不高兴,拧过头去。
“我不是担心蚩尤,”云锦说:“我看见门前的车驾,好像是少昊王的。”
“那不是你父王么?”
“我没那样的父亲。”云锦冷冷地说。
金色长袍的西方诸侯少昊王此时大步走出后土殿。他苍老却不失威严的脸上带着一种想要开怀大笑却又极力忍耐的古怪神色,他一头撞在金甲红袍的青年将军胸前。双方各退了一步,少昊王警惕地看着青年将军。将军全身哆嗦,双腿弹琵琶一样抖个不停。
“你……”少昊王更加警惕。
“少……少昊王,幸会。我是轩辕大王殿下的骑将,蚩……蚩尤。”将军脸色苍白,挂了一脸的冷汗。
“你为什么拦着我?”
“我……只是想请教少昊大王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少昊王说:“听说蚩尤将军是大王的功臣,我知道的理应解答。”
“如果一男一女两情相悦,要约为婚姻,是不是只需要父母之命,不需要禀报大王?”
“当然不需要,大王哪里有闲心管这些小事?”少昊王说着,惊讶地看见蚩尤露出惊喜的神色。
“果真如此?”
“当然是真的!”少昊王想这个骑将是个疯子。
“那……我如果要娶少昊大王的云锦公主,也不用告诉轩辕大王,对吧?”
“当然不必……”少昊王忽然愣住,严厉地打量哆嗦不住的蚩尤,从脚尖一直看到了发梢,又从发梢看回了脚尖。
“希望你老爹在我们少君晕过去之前看完。”刑天躲在远处的巷子里说,他也感觉到局面的紧张了。
“大胆!”少昊王忽然怒吼,“你是什么东西,一个小小的骑将,居然敢冒犯轩辕大王的天威么?给我拖下去!”
云师铁卫围住了蚩尤,却茫然地看着少昊王,并没有急于动手。
“逆贼!”少昊王勃然大怒,“我已经将云锦许给了轩辕大王为妃,你胆敢放肆调戏御女,就是死罪!”
云锦扶着小巷的土墙,微微摇晃。
所有人都发愣时,一个魁梧汉子卷着狂风,从不远处的小巷直扑后土殿的门口,一脚把铁卫们和呆若木鸡的蚩尤一起踹倒,转身揪起了少昊王的衣领,直着高台上的后土殿勃然大怒,“老王八!你疯了?要把女儿嫁给上面那头嫩草都啃不动的缺牙老牛?”
“你要造反么?”
“不,我只是很想问候你母亲!”刑天说。
少昊王不知如何回复这句粗话,愣在那里思索。
“刑天,”清而冷的声音响起在少昊王身后,“你放开他,我和他说。”
“云锦?你怎么在这里?”少昊王惊讶地看着白衣小公主婷婷而立,已经不是当年的孩子了。他想起了那个麻烦的女人,这女儿长得就像她,尤其是那双让人不爽的眼睛,看起来就是叛逆期少女。
“云锦拜见父王。”云锦盈盈拜倒。
少昊王被刑天放开了,立刻挺起胸膛,准备再振威风,很威严地微微颔首,“起来吧,这些年不见,你也长大了。”
“我不要嫁给大王。”云锦依旧匍匐在地上。
“你说什么?”少昊王大惊,“这话是你能说的么?”
“我不要嫁给大王。”
“再说一遍?”
“我不要嫁给大王!”云锦忽然抬起头,她闪亮的眸子里有一种可怕的神情,逼得少昊王退了一步。
“对,卖女求荣的老王八!”刑天帮腔,“就是你奶奶!”
“逆女!”少昊王回过神来,立刻化身家教森严的父亲,暴跳着,一掌抽在云锦的脸上。
“我,不要,嫁给,大王!”脸上带着血红的掌印,小公主一动不动地看着父亲。
“你!”少昊王再一次举起手掌,却被侧面伸来的一只铁爪一样的手死死捏住手腕。他愤怒地回头,却不是刑天,刑天抄着两只手冷笑,少昊王看见了一双狼的眼睛,心里寒到底了。
刚才那个怯生生的青年将军捏着他的手腕,他居然有一双狼一样的眼睛,残忍而冷酷。
“少君!”雄浑的阳罡忽然出现在蚩尤背后,魍魉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逃向远处。刑天苦笑着摸了摸脖子上的青钺,然后是脖子后的电戟,最后则是抵在他胸口的承影剑。四大神将围绕着他们。
“大家一殿为臣,”刑天摊了摊手,表示无辜,“这是怎么回事?你们一付逼婚的嘴脸。”
“少昊王请带公主回馆驿叙叙亲情,”大鸿按着赤炎刀那柄可怕的神器,低声说:“蚩尤少君,赏脸去我家中喝点酒放松下?”
后土殿。
“大王,你究竟为什么要娶云锦公主?”风后侍立在黄帝背后,愁眉苦脸,“兄弟们也都觉得大王你老牛吃嫩草。”
“小题大做!”黄帝摆摆手,“不过是一个女人嘛,我后宫有数千御女嘞,也没见什么人来和我拼命。而且身为大王,三宫六院享尽天下美色难道不是理所应当的么?要不然我们立志做一番事业是为啥?”
“其实,”风后挠挠头,“我跟大王你说实话,以前没有人找你拼命,是因为他们没这个本事。大王前年广选御女,涿鹿城中家家磨刀声不断呢。”
“可是我还是轩辕黄帝不是?”黄帝不耐烦了,“而且是活的轩辕黄帝,只要我尚方宝剑在手,就是天下都磨刀,我也不怕。”
“可是云锦公主是那小子的马子,大王你横刀夺爱也要考虑一下代价吧?”
“身为男人,你怎么那么胆小?真是丢尽了我们轩辕部神将的脸面!如果那小子真是又一个炎帝,那在不周关,事情就不同了。”
“大王你确定你不是为了拉拢少昊王广结盟友而牺牲自己的色相么?”风后说:“你这么说会让我觉得好受些。”
“我倒是也想过来着,”黄帝露出痴呆般的笑容,托着下巴看屋顶,“不过每次想着想着,我就想云锦公主不穿衣服的时候,身上风光多么旖旎啊!”
风后看见黄帝嘴角流下一线口水,只能捂住脸表示了一下遇人不淑的悲哀。
“公孙轩辕!”一个苍老的女声从殿后传来,“你这个老东西又要纳御女?”
“西陵嫘祖……”风后低声说。
黄帝惊起,“完了,我家后院葡萄架子要倒!”
大鸿家的高台上,灯火通明,大鸿自己斟酒饮了一杯。蚩尤坐在他对面,呆呆地看着桌上的酒菜。
“少君,身为男儿,你要勇于承担责任啊!一个女人重要,还是你神农氏千万子民重要呢?”大鸿觉得自己有点言不由衷。
没有回答。
“其实这个世上有很多女人值得你喜欢啊,有的腰细腿长,有的风骚妩媚,你不是和妖精们很熟悉么?女人,”大鸿把一个伴奏的美貌歌女推到蚩尤身上,“从来都不缺的。”
蚩尤没动弹,歌女撞在蚩尤身上,痛得低呼了一声,觉得自己撞上了石头。
“如果你没有来涿鹿,而是在九黎,你就是下一任的神农王,你也是后宫千百人,难道只会有一个女人么?你今天喜欢她,可怎么知道你将来还会喜欢她?”大鸿接着说:“大王年轻的时候还很喜欢嫘祖嘞。”
大鸿觉得自己像个拉皮条的,但是他没办法,他打赌输给风后、英招和应龙了,只有来拉这个皮条。
“少君你知道爱一个人最高的境界就是放弃啊!”大鸿说:“就是不爱她,让她跟最合适的人在一起,一辈子都很幸福。你想想,我们大王迎娶了云锦公主,以他那么大的年纪,吃完了这嫩草就很难有别的机会再吃了,男人老来会对他占有的年轻女孩很好很好的,云锦公主会有嫘祖一样的待遇,会很幸福的。”
大鸿舔了舔嘴唇,“而且你要从家国大义天下和平的角度考虑,除了你们神农部没有公主,大王娶了云锦公主之后,宫中就有三部的公主了。其后我轩辕氏的子孙会有三部的血脉,这样可以安定天下。大家血脉共融。”
大鸿说到这里沉默了一会儿,他想幸亏刑天不在,如果刑天在,刑天会说要说凭着战衣肉搏安定天下,轩辕黄帝可比不上我。
“想想吧,别犯傻,”大鸿接着说:“以云锦公主的身份,在后宫中会极尊极贵。西陵嫘祖已经很老了,还是个爱说教的老婆娘,大王肯定更宠云锦公主。她现在是太年轻,可是一旦嫁入大王的后宫,从此就是母仪天下,嫁给一个无家的质子,只能苦哈哈过一辈子吧?她要嫁给你,十年之后,不会后悔?”
“少君,你我都是打过仗的人,见过满山遍野的尸体。就算云锦公主嫁了大王不幸福,可是一个女人不幸,也好过千万人流血吧?别忘了你自己说过什么,黄河边还有五万苦工呢,大王要是不乐,一声令下,五万人都死,你要眼睁睁看着么?”大鸿叹口气,“公孙轩辕那个人虽然有时候很白痴,但是他毕竟是个霸主啊!”
依然是静悄悄的,灯火在蚩尤的眸子里跳跃。
大鸿觉得自己的游说走到了绝境,他只有最后一招了,虽然他极其不愿使出来,但是蚩尤的沉默把他逼得走投无路了。
“你要想想你在不周关做了什么事,云锦公主那样刚烈的人,会喜欢你这么个人么?”大鸿的声音平淡而危险,“如果不是大王为你隐瞒,千千万万的人都想要杀你吧?你是个罪人诶,你想云锦公主嫁给一个罪人么?”
大鸿死死盯着蚩尤的眼睛,有风暴一样的东西在其中变化,大鸿觉得自己看到了曙光,心里满怀期待。但他又很悲伤,他没见过一个人眼里有那么复杂的神情,悲伤、愤怒、绝望、孤独,像是一锅浓汤那样被慢慢煮沸。
“你说得对啊。”蚩尤端起一杯酒,仰头慢慢灌了下去。
阿萝的酒肆里,蚩尤一个人蜷缩在灯火下。
“少君,不能再喝了。”阿萝轻声说。
“我不能不喝啊,”蚩尤抬起头,呆呆地看着阿萝说:“你知道么?黄河边还有五万的苦工……我们神农氏还有千万的子民……我只是一个无家可归的质子。”
“年轻的时候我们很愚蠢啊!”蚩尤站起身来,仰天狂笑。
寂静夜空里,笑声传得最远,在偌大的涿鹿城里回荡不休,惊醒了沉睡的人们。睡梦中的妖精惊慌地睁开眼睛,不知所措地看向窗户外,窗外漆黑,疾风呼啸。
大鸿家的高台上,大鸿仍然在饮酒,蚩尤已经走了很久。
大鸿忽然一把嘴巴抽在自己脸上,留下一个血红的印子。
“大鸿,你真是一个恶心到顶的皮条客啊!”大鸿喃喃地说:“我都鄙视你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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