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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篇 南下香港 第六章 电影编剧

    一、“长城”电影

    金庸离开《大公报》前,就编过《绝代佳人》《不要离开我》《兰花花》《欢喜冤家》等电影剧本,《绝代佳人》《兰花花》先后被长城电影公司拍成了电影,其中,《绝代佳人》由影星夏梦主演窃符救赵的赵姬,在内地公映,1957年获得文化部的优秀影片荣誉奖,金庸也获得一枚编剧金奖章。

    从1953年到1958年,金庸以“林欢”的笔名在《长城画报》发表过至少五十篇谈电影的文章,以理论性的居多。他与电影圈早就混得很熟,经常一起吃饭、聊天,参加他们的聚会。导演程步高从内地畅游回港,长谈一番之后,他们一起去看画展。因电影界朋友请吃饭,他与法国电影人有过一席谈,写了一篇《快乐与庄严》。1953年除夕,他参加长城电影公司的迎新年晚会,与电影明星乐蒂共舞,照片就登在《长城画报》上。1955年除夕,在电影界的联欢晚会上,大家正在舞池中跳舞跳得很高兴时,苏秦忽然大声问金庸:

    “你跳的是‘百花错舞’么?”附近的人都哈哈大笑起来,因为他们知道“书剑”中的陈家洛会使一套“百花错拳”,每一拳打出来都是错的。①

    金庸离开《大公报》,进入长城电影公司,由报纸编辑而电影编剧,伏笔早已埋下。“长城”是香港当年最大的电影公司之一,拍过不少有名的电影,也捧红了不少明星,如夏梦、陈思思、傅奇、石慧等。初入“长城”,他主要是写电影剧本,希望在电影圈中闯出一条路来。他在“长城”的月薪不过是二百八十元,但每写一个剧本,不管是否被采用,都可拿到三千元稿费,这个收入无疑是诱人的。他一面以“金庸”的笔名继续写武侠小说,一面用“林欢”的笔名编了不少剧本,如《小鸽子姑娘》《有女怀春》《三恋》《午夜琴声》等,有些没有拍成电影。1958年10月5日,《新晚报》八周年报庆时,他和往年一样写了《给送礼》一文,过去他都是署名“金庸”,这一年署名“林欢”。

    金庸的剧本大都属于纯娱乐性质,喜剧化的成分较重,追求生活情趣,迎合普通市民的口味,缺乏深刻的内容,但他也为此花了无数的心思。让他兴奋的是,还有机会亲自导演。他根据《傲慢与偏见》改编的《有女怀春》,1958年由他和名导演程步高合作导演,傅奇、陈思思扮演男女主角。1959年,他又与胡小峰合作导演了另一部电影《王老虎抢亲》,夏梦、李嫱等主演。但他从来没有独立导演过一部影片,这是他短暂电影生涯中的一个遗憾。

    1954年到1958年的《长城画报》上还有他为电影写的许多歌词,他为电影《不要离开我》写的插曲《门边一树碧桃花》富有民歌风味:

    门边一树碧桃花,桃花一枝头上插,村前村后少年郎,有事没事他来到我家。东家的郎君长得俊,西家的哥哥力气大,还有后山的那个人儿,嘿!他天不怕来地不怕。瞧着这个好来那个也不差,这可真正急坏了我的妈妈。她细细来问咱细细问咱,好教人说来羞答答。我早思夜想放心不下,早思夜想放心不下,啊哟,老实说吧,心儿里可另有一个他。

    ①金庸等《三剑楼随笔》,201页。

    金庸应约为影片《鸾凤和鸣》写过一首“猜谜歌”,是石慧饰演的人物洗澡时唱的,导演袁仰安要求决不可有丝毫“香艳”色彩,以免令人想入非非。他苦思冥想,突然想起小时候姑母给他猜的一个谜语——“什么东西越洗越脏”?谜底是“水”。这个谜语触发了他的灵感,有了越洗越脏的水,再加上越揩越湿的毛巾、越洗越小的肥皂,一首洗澡时哼的“猜谜歌”就诞生了。①

    电影圈的这段日子是金庸漫长人生中的一支小插曲,很多人甚至不知道他做过电影编剧,还做过导演。1979年11月16日,他在台湾访问,在导演白景瑞的公馆“小白屋”,电影界的导演、编剧、演员、影评人聚在一起,和他谈电影。白景瑞说自己与金庸相交十年,还不知道他当过导演的事,众人也纷纷说不知道。他回答:“你们都不知道,证明我搞电影完全失败。”那晚,好奇的林青霞向他提了好几个问题。在另外的场合,他也说自己在电影工作上是完全不成功的。②

    1981年,他携妻带子回内地访问,上海电视台临时安排播出他参与执导的《王老虎抢亲》,甚至将“导演林欢”改成了“导演查良镛”。他却坦率地说:“这部戏的主要导演是胡小峰先生,我当时对导演技术还有很多不懂。”他跟年轻的温瑞安说起自己导演过几部片子,温知道其中一部是《王老虎抢亲》,他马上说:“拍得不好。”③

    二、《夏梦的春梦》

    “西施怎样美丽,谁也没有见过,我想她应该像夏梦才名不虚传。”在金庸眼中,夏梦是最美丽的女人。“为了接近夏梦,金庸曾特意到长城公司做过编剧。金庸对她的精神迷恋,成为当年香港‘才子佳人界’的一段佳话。”④

    “长城”留下了一段关于金庸与夏梦的传说,成为他生命中一支笼罩着一层薄雾的插曲。夏梦是当红的明星,香港电影圈大名鼎鼎的“美人”,是票房的保证,在《长城画报》举办的十大明星选举中名列第一,号称“长城大公主”。

    ①《金庸散文集》,187页。

    ②杜南发等《诸子百家看金庸》五,110、147页。

    ③翁灵文等《诸子百家看金庸》三,141页。

    ④莫明《摩星岭神秘白屋里的明星》,《明报周刊》四十周年纪念号,134页。

    早在金庸进入“长城”前,夏梦就于1954年9月3日与林葆诚结婚,金庸也于1956年和朱玫缔结了生命中的第二次婚姻。他们相识于金庸进“长城”之前,1956年,他编剧的《绝代佳人》由夏梦主演,由李萍倩导演拍成了电影。①那年10月5日,《新晚报》六周年报庆时,他讲到有自称“霍青桐迷”的读者来信,建议将“书剑”拍成电影,由“长城”诸公主来演女角,请夏梦出演爱美的骆冰。

    有一种说法,金庸与夏梦共事时,因为夏梦戏称他为“姚家阿姨”,他为此起了一个鲜为人知的笔名“姚嘉衣”,所写的影评“姚嘉衣专栏”也脍炙人口。②

    夏梦本名杨漾,祖籍苏州,1932年生于上海一个知识分子家庭,父母都爱好京剧,从小受到家庭熏陶,京剧、越剧都能朗朗上口。1947年她随家人南下香港,就读于玛利诺女书院,1949年在文艺联欢会上,演出英语舞台剧《圣女贞德》时,她主演贞德,获得极大的成功。人们夸她:“人既漂亮,戏又演得精彩。”她喜唱京剧,是一名出色的花旦。1950年她18岁那年和同学毛妹(导演袁仰安的女儿)到长城电影公司参观,受到赏识,由此进入“长城”,迅速在银幕上放出光彩来。她的扮相宜古宜今,是公认的会演戏、有学养又美丽的女演员。她不仅在银幕内外的风度令人倾倒,而且语通中外,学及古今,博览群书。她从小就喜欢运动,中学时参加过全校篮球班际比赛,到了“长城”,为了留指甲,放弃篮球,请了一位教练学网球。③

    有记者问罗孚,金庸暗恋夏梦是否真的?罗孚确定地回答:“是真的。”记者又问他有没有追过夏梦?罗孚回答“说是追过夏梦”。④

    1975年与金庸认识的沈西城⑤为此问过金庸的多位老朋友,倪匡、许国是其中两个。沈还问过导演李翰祥——他跟金庸在“长城”也算是半个同事,李半开玩笑地说:“哎呀!你的妈,怎么要挖金庸的疤?”沈问:“李大导,你只会耍我,却不摸自己屁股,你的大作《三十年细说从头》有哪一个你大导的老友不给你挖疤了?”李翰祥乐了,仰天打哈哈:“金庸追女明星有啥稀奇?我不是也追过的吗?穷就不能泡妞吗?”“那么金庸泡到了吗?”“当然泡到,短瘾好过无瘾呀!”

    ①梁羽生《噢,夏梦,夏梦!》,《笔·剑·书》,百花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46页。

    ②陈昌凤《香港报业纵横》,39页。

    ③罗卡编《夏梦》,明窗出版社1995年版。

    ④陈朝华主编《最后的文化贵族——文化大家访谈录(第一辑)》,南方日报出版社2007年版,265页。

    ⑤沈西城(1948—)原名叶关琦,香港作家、翻译家。

    金庸与夏梦在长城电影公司

    再问许国,许国比较“老狐狸”,答:“好似是。”敬上老酒一大杯,许酒后吐真言:“好似追过陈思思,唔!又好似是夏梦。”

    再问倪匡,倪匡比较老实:“好像追过夏梦……”

    金庸对这件往事,一直都没有提起。但在他的小说里,不难看到夏梦的影子。“射雕”里的黄蓉,“神雕”里的小龙女,《天龙八部》里的王语嫣,无论一颦一笑,都跟夏梦相似。①

    他在“长城”的同事,后来在《明报》工作多年、以写“哈公专栏”出名的许国说:“查先生是一个专于感情的人,我跟他共事于长城电影公司时,查先生喜爱上一个美丽的女明星,那女明星是一流的大美人,而我们的查先生那时不过是一个小编剧、小说家,当然得不到那位女明星的青睐。”

    与金庸有交往的台湾女作家三毛说:“金庸小说的特殊之处,就在于它写出一个人类至今仍捉摸不透的、既可让人上天堂又可让人下地狱的‘情’字。而不了解金庸与夏梦的这一段情,就不会读懂他在小说中‘情缘’的描写。”

    他对情感生活向来讳莫如深,这件事也没有听到过他本人的任何说法,但他的老朋友、老同事都隐隐约约,没有否认,该不是空穴来风,内情只有他心中最清楚。

    他离开“长城”、自办《明报》后,对夏梦的关注也是异乎寻常,1959年6月8日,《明报》初创不久,就在二版的副刊刊登了《夏梦练舞》(署名“黄蓉”)和夏梦的签名照片,说她每天练双剑对双鞭,把“美”与“勇”结合,同时学技击和舞蹈。

    1961年3月9日,《明报》头版的“伶星专栏”报道“《王老虎抢亲》演职员设宴谢师,夏梦领娘子军表演惊人酒量”,说《王老虎抢亲》公映以来,盛况不衰,昨日进入第二周,仍场场满座,主要演员夏梦、李嫱等昨晚出席谢师宴,开了三桌,感谢京剧名票、梅兰芳的徒弟孙养农夫人胡韺,金庸作为导演和胡小峰一起出席。夏梦在片中演男角周文宾,银幕下的夏梦别有风韵,分别用国、沪、粤语招呼嘉宾,她与几位“长城公主”酒量惊人,逐桌逐人敬酒,少说三十五人。当晚合影时,金庸、夏梦都站在第一排。

    ①沈西城《金庸与倪匡》,24—27页。

    1962年秋天,夏梦有一次长时间的欧洲旅行,《明报》不仅追踪报道她的旅行踪迹,而且还在显著位置腾出版面为夏梦开辟专栏,刊登她旅行中的来信。

    10月1日刊登《夏梦谈巴黎近况》,是她9月24日、25日的来信,说到登埃菲尔铁塔、在路边咖啡店喝酒、游莱茵河等。10月13日刊登《在伦敦误进谋人寺——夏梦归鸿之二》,是她10月3日的来信,她在蜡像馆看到的近代人物,都跟新闻片里看到的一样,像极了。“中国人只有周恩来一个,倒不太像。”10月14日刊登《看脱衣舞要懂行情——夏梦游记之三》,她10月6日来信说到,最感兴趣的是莎士比亚住过的茅屋,附近有戏院,专演莎翁的舞台剧。10月25日刊登《夏梦将倦游返港》,是她10月20日从德国的来信。

    《明报》为一个女明星开旅行记专栏还是第一次,以后似乎也未见。夏梦的消息不时出现在《明报》头版的“伶星专栏”,事无巨细,如《夏梦穿百镑衣》《夏梦买马,乱石投林,美容秘诀,敬远脂粉》……

    1967年9月,“左翼首席红星”夏梦在拍了四十二部影片之后,结束十七年的影坛生涯,告别香港,随丈夫移民加拿大。当时正值“五月风暴”,成千上万的港人移民国外。《绝代佳人》在内地已受批判,夏梦以怀孕为由拒绝参加左派发起的示威。9月27日,《明报》在头版头条位置刊登“本报特稿”,独家报道《夏梦已往加拿大》。9月28日,又在第二版头条报道陶铸欣赏这个古装美人的消息。不仅如此,这一天,《明报》还异乎寻常地专门刊登了一篇诗意盎然的社评《夏梦的春梦》:

    她这次离去香港,离去她所赖以成名的长城电影公司,是一个不平常的抉择,特别是在这斗争之火燃遍了左派的圈子时,这一离去,也许还会有一阵清凉的感觉。……

    事实就是这样,由于香港是一个具有极大自由的地方,任何人不仅可以有居留的自由,也有迁徙的自由,不参加政治活动的自由;或者是“在居留与政治活动两者发生矛盾的情况”之下,有抉择去留的自由。……夏梦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之下,飘然远引的,也可以这样说,这是香港的自由给予了她最大的方便。

    对于这许多年来曾使她成名的电影圈,以及一页在影坛中奋斗的历史,夏梦定会有无限的依恋低徊,可是,她终于走了。这其中,自然会有许多原因,在我们的想象之中,一定是加拿大草原的空气更加新鲜,能使她过着更恬静的生活,所以她才在事业高峰之际,毅然抛弃一切,还于幽谷,遗世独立,正是“去也终须去,住也不曾住,他年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我们谨于此为她祝福。

    《明报》社评向来评述社会大事、国际风云,为一个女明星送行,这是仅有的一次破例。

    夏梦去国,《明报》依然关注她的一举一动。1968年1月31日,头条专讯报道夏梦在美国怀孕过关,将在美生产,一家大小在华盛顿定居。一年后,1969年2月17日,《明报》头版头条报道《客居长寂寞,欲作还巢燕,夏梦将返港拍片》,说她这次回港,是因她对脱离左翼仍能在港安全生活满具信心。次日(2月18日)在报头边上刊出一则简短的独家消息《夏梦先头部队林葆诚已抵港》。直到1978年夏梦才组建了青鸟电影公司,投拍第一部电影,由许鞍华执导,电影片名《投奔怒海》就是夏梦特地请金庸改出来的,大概在1982年。倪匡说:“他这一生对电影最大的贡献,只怕是把原来叫《船民》的一部电影,定名为《投奔怒海》。‘投奔怒海’如今已成为某种行动的专门名词了,影响无比深远。”①

    三、《射雕英雄传》

    自1957年元旦以来,《射雕英雄传》一直在《香港商报》连载,偶尔金庸生病才会停下,比如1959年4月18日,编者告白,“金庸先生因病,‘射雕’暂停两天”,4月20日恢复。1975年12月,他在“射雕”修订版《后记》中说:

    回想十多年前《香港商报》副刊编辑李沙威兄对这篇小说的爱护和鼓励的殷殷情意,而他今日已不在人世,不能让我将这修订本的第一册书亲手送给他,再想到他那亲切的笑容和微带口吃的谈吐,心头甚感辛酸。

    ①翁灵文等《诸子百家看金庸》三,104页。

    “射雕”中的人物个性单纯,郭靖诚朴厚重、黄蓉机智狡狯,读者容易印象深刻。这是中国传统小说和戏剧的特征,但不免缺乏人物内心世界的复杂性。大概由于人物性格的单纯而情节热闹,所以“射雕”比较得到欢迎,曾拍过粤语电影,在泰国上演过潮州剧的连台本戏,目前香港在拍电视片集,曾译成了暹罗文、越南文、马来文(印尼),他人冒名演衍的小说如《江南七侠》《九指神丐》等种类也颇不少。

    他的叙述虽然语意平淡,却可以想见《射雕英雄传》大受欢迎的程度,不但风行香港,而且波及东南亚。每天的报纸一出来,很多人会首先翻到副刊去看他的连载。市民街谈巷议的话题,多半与小说中的人物、情节有关。人们一路追看下去,看过一遍不过瘾,又看第二遍、第三遍,看过连载,又看每“回”一本的小册子,还要看最后结集出版的单行本。曼谷每一家中文报纸都转载他的作品,并在报馆门口贴出前一日和当日连载的作品。当时各报靠每天往来于香港至曼谷的班机送来香港的报纸再转载,但到了小说的紧要关头,有的报馆为了抢先,不再坐等班机到来,而利用地下电台的设备,通过电报来发表香港当天作品的内容,以满足读者迫不及待的渴望。“用电报来拍发武侠小说,这在报业史上恐怕是破天荒的举动”①,可见他的作品受欢迎的程度。

    在郭靖身上依稀可以看到金庸自己的影子,他说:“写郭靖时,我对文学还了解不深,较多地体现自己心目中的理想人格。如果说有自己的影子的话,那可能指我的性格反应比较慢,却有毅力,锲而不舍,在困难面前不后退。我这个人比较喜欢下苦功夫,不求速成。”②

    他笔下的武功当然出于他的想象,但是细心的人还是发现了这些武功的源头,在形的方面,主要取自舞蹈,在神的方面则来自哲学思想,特别是道家思想。黄蓉的武功基本上就是舞蹈,“兰花拂穴手”这个名字就有舞蹈的姿态,“落英神剑掌”的身法如同落花。桃花岛上,黄蓉在花树底下舞蹈起来——

    ①冷夏《文坛侠圣:金庸传》,69—70页。

    ②严家炎《金庸谈读书及小说、电影创作》,《明报月刊》1998年12月号。

    但见她转头时金环耀日,起臂处白衣凌风,到后来越舞越急,又不时伸手去摇动身边花树,树上花瓣乱落,红花、白花、黄花、紫花,如一只只蝴蝶般绕着她身转动,好看煞人。

    对她武功的想象也来自舞蹈。洪七公教会黄蓉的“逍遥游”掌法(初名“燕双飞”),两人同练,“并肩而立,一个左起,一个右始,回旋往复,真似一只玉燕、一只大鹰翩翩飞舞一般”。①

    金庸说,小说里面的招式,大多数是他自己想出来的,看看当时角色需要一个什么样的动作,就在成语或者诗词、四书五经里面,找一个合适的词来做那个招式的名字。有时候找不到适合的,就自己作四个字配上去。招式的名字必须形象化,因为中国武术的一般招式总是形象化的,根据那个名字,大致可以把动作想象出来。②

    倪匡说:“在1957年,若是有看小说的人不看《射雕英雄传》的,简直是笑话。”金庸创造了一个神话,这是他意想不到的:

    我以小说作为赚钱与谋生的工具,谈不上有什么崇高的社会目标,既未想到要教育青年,也没有怀抱兴邦报国之志……不过我写得兴高采烈,颇有发挥想象、驱策群侠于笔底之乐。③

    他说的是实话,他写第一部武侠小说时还在《新晚报》做副刊编辑,当时只是为了完成总编辑罗孚交给他的一项任务,不料受到读者的大力欢迎,就一路写下来了。他始终不是一个职业小说家,写小说对于他从来都是一种副业。他的作品“也有一些对社会上丑恶现象与丑恶人物的刻画与讽刺,然而那只是兴之所至,是随意发挥”。“真正的宗旨,当是肯定中国人传统的美德和崇高品格、崇高思想,使读者油然而起敬仰之心,觉得人生在世,固当如是。虽然大多数读者未必做得到,作者自己也做不到,但若能引起‘心向往之’的意念,那也是达到目的了。”这是他内心的独白。还有一层意思,他没有说破,在创作过程中他也未必是有意的,却处处流露出来,那就是他的故国情怀、乡土情结几乎浸透在他的全部作品中。《射雕英雄传》开篇——

    ①吴霭仪《金庸小说看人生》,远流出版公司1998年版,265、266页。

    ②翁灵文等《诸子百家看金庸》三,128页。

    ③金庸、池田大作《探求一个灿烂的世纪》,266—267页。

    钱塘江浩浩江水,日日夜夜无穷无休地从临安牛家村边绕过,东流入海。江畔一排数十株乌柏树,叶子似火烧般红,正是八月天时。村前村后的野草刚起始变黄,一抹斜阳映照之下,更增了几分萧索。

    乌柏树是江南的一个树种,南朝《西洲曲》中有“日暮伯劳飞,风吹乌柏树”的诗句,这是金庸魂牵梦萦的故乡风物,是他永远的梦,一打开记忆的闸门,他往往身不由己回到儿时熟悉的那片土地,回到少年时一再仰望过的天空。一个出生在世代读书人家,在战乱中成长起来、饱经忧患的读书人,因为大时代的变动,漂泊异乡,在小小的香港落脚生根,但他身上的文化因子全部来自那片古老的土地。从《书剑恩仇录》到《射雕英雄传》,传达的首先是他所赖以安身立命的文化,武侠小说仅仅是一个载体,一种市民文化的载体,他把内心的伤痛、时代的疮疤都寄寓在这一高度市民化的载体中,这一切,他本人也许完全是无意的。

    (郭靖)当下昂然说道:“……我只想问你一句:人死之后,葬在地下,占得多少土地?”成吉思汗一怔,马鞭打个圈儿,道:“那也不过这般大小。”郭靖道:“是啊,那你杀这么多人,流这么多血,占了这么多国土,到头来又有何用?”成吉思汗默然不语。

    郭靖与一代枭雄成吉思汗在草原上纵马驰骋,留下了这番对话。金庸在战乱中痛失慈母,大动荡好不容易结束,父亲又遭不测,乱世的痛苦使他对功与罪、是与非有着自己的看法,“杀的人多却未必算是英雄”是他深入骨髓的体会,他厌恶一切剥夺人类生命与幸福的战争,他鄙弃白骨换来的英雄,他借郭靖之口否定暴力与杀戮,写出了对和平的全部渴望,对他而言还有什么比和平更可贵的呢?

    他一而再地提起兵火过后,到处是断墙残瓦,多少家庭的离合悲欢,聚了又散,散了又聚。这都是他本人的亲身体验,是他铭心刻骨的记忆,他曾说,“若非经过八年抗战的艰苦生涯,恐怕到现在还是浑浑噩噩,过着醉生梦死的生活”。《射雕英雄传》结尾郭靖与黄蓉一同南归,“一路上但见骷髅白骨散处长草之间,不禁感慨不已”。这正是他自身的感慨,他的伤痛、时代的伤痛尽在其中。

    1959年5月19日,《射雕英雄传》在《香港商报》刊完862段,那正是《明报》创刊的前一天。金庸在“全书完”后面有个告白:

    各位亲爱的读者:我在本报撰写《碧血剑》与《射雕英雄传》,前后已近三年半,承蒙各位读者不断地来信指教和讨论,使我得到很大的鼓励,心中自然是非常感激的。……我和《商报》同仁以及《商报》的读者们交情已不算浅,本来应该续撰新作,只因最近我其他的事务比较忙碌,实在抽不出时间,只好与各位读者暂别,将来一俟有暇,当再在本报与各位相见。

    随着《明报》的问世,金庸当然不可能再为《香港商报》写连载了。

    四、《雪山飞狐》

    1959年2月9日,金庸的第四部武侠小说《雪山飞狐》开始在《新晚报》连载。

    故事本身不过是一个俗套,江湖恩怨、武功高低、藏宝图等,但在这部不算长的作品中,他引入了一些新的写作手法,比如完全采取倒叙的方式,改直写为暗写。比如将说故事与戏剧的方式结合起来,借“一天”来表现一百多年,小说交代,这一天是乾隆四十五年(1780年)三月十五日,距离李自成兵败九宫山已一百三十几年。

    《雪山飞狐》的真正主角其实不是胡斐,而是胡一刀,苗人凤与胡一刀的比武——

    两人生死决斗又惺惺相惜,白天激战,晚上抵足而谈,比武历时三日,每日都有不同的变化。除了两个主角之外,并穿插以周围的人各式各样的活动,在比武过程中突出了主角的性格,描写了周围的人物,渲染了现场的气氛,又从正面、侧面,或淡描或浓抹地勾勒了主角高明的武艺。读者看得紧张、“过瘾”……①

    胡一刀、苗人凤的故事出自众人之口,有人说这是学日本电影《罗生门》三个人讲同一件事,但讲法不同。他却说是从《天方夜谭》讲故事的方式受到的启发,对同一件事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讲述,再加上了一些戏剧的成分。②

    法国作家大仲马的《基督山伯爵》是金庸最喜爱的小说之一,不管有意或者无意,他的小说受到《基督山伯爵》等西方文学作品的影响,不仅表现在刻画、描写人物等小说技巧、方法上,更主要的是精神、气质上的影响。按照中国传统观念,杀父之仇不共戴天,父仇子报,以牙还牙,以血还血,乃是天经地义的。这一简单的复仇模式早已内化为民族潜意识,为芸芸众生所普遍接受,更是中国文学作品长久阐述的主题之一。而《基督山伯爵》表现的善恶观念,对复仇的处理,直接影响了《雪山飞狐》对人物命运的安排、性格的塑造。③

    《雪山飞狐》还受到日本推理小说的影响。懂中文的日本记者本池读过此书,有一次与金庸见面,话题就一直围绕着其中的情节,尤其侧重里面的推理桥段。金庸不否认这是武侠加推理,他说自己十分欣赏日本推理小说家松本清张。④

    到1959年6月18日,《雪山飞狐》共连载了129天,《明报》创刊已近一个月。小说最后没有肯定的结局,留下了一个永远的悬念——胡斐这一刀到底劈下去还是不劈呢,让读者自行构想。

    当时,金庸虽离开了《大公报》,与老同事的来往还是很多,在周榆瑞家的宴会上,他和羊朱、梁羽生谈起这个结局,他们都觉得比较新奇,虽然并非赞同。1960年10月5日,《新晚报》十周年,他写了《有没有写完》一文,他说,写这个结尾,他想到了西方中世纪著名的故事,公主、宫女和武士、饿狮,想到了美国作家马克·吐温的小说《中世纪的传奇》。

    ①梁羽生《金庸梁羽生合论》,《海光文艺》,1966年第1—3期。

    ②严家炎《金庸小说论稿》,143—144页。

    ③金庸、池田大作《探求一个灿烂的世纪》,197页。

    ④沈西城《金庸与倪匡》,10页。

    五、离开“长城”

    长城电影公司是张善琨1948年底创办的,专拍国语片。1950年,张退出,吕建康、袁仰安、费彝民等重组“长城”,袁出任总经理,整个指导方针逐渐左倾,并引入“读书会”等组织,灌输红色思想,严俊、李丽华、林黛等先后退出。“长城”和《大公报》一样都是左派文化机构,强调思想意义,重视社会教育,对影片题材的限制较严,天性不喜欢受束缚的金庸在“长城”虽也有成绩,但社会反响远远无法与他业余创作的《射雕英雄传》等相提并论。他工作了一段时期,未免感到失望,觉得很难发挥自己的才能。他希望多拍一些娱乐性和商业化的电影,提高卖座率,在“长城”却很难实现,他的“资产阶级思想”还一度遭到批评。他编的好几个剧本都没有通过,使他对继续留在电影界失去了信心。

    1959年,金庸的电影生涯走到了尽头。当初进“长城”,他以为电影圈会比较自由一些,和报馆不一样,想不到也是一样——

    自始至终我觉得干电影这行拘束很大,特别是在“长城”此等左派公司,他们的摄制方针和我个人的意见很不相投,比如他们很注重思想教育,当然,我不是否定他们,但自己的艺术创作意图因此不易发挥。后来,我所编写的剧本好几个不获通过,兴趣自然大减,兼且到了五九年,左派公司对电影制作的方针越趋严格,有时整年间也拍不到一两部戏。总括来说,干电影时工作未见顺利,自己又没有能力搞电影公司,相反地,办小型的报纸,需款不多,但给我发挥的机会则较大,故转而办报。

    他在另一场合也说过,自己在长城电影公司工作时间不长,“他们对于戏剧的限制非常严,编个剧本要这审查、那研究,工作很受限制,那不是个适当的创造环境,我没有待下去”。

    他还在“长城”工作时,《明报》就已创刊。①

    短暂的电影编剧生涯,金庸因受不了左派公司的思想控制而选择离开。也有人说他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情场失意,才决意离开。此后,他与左派电影圈仍保持着良好的关系,《明报》创刊当天仅有的两个祝贺广告都来自电影界,头版是峨嵋电影公司,第四版是新新公司,这是长城电影公司总经理袁仰安办的一家公司。②

    ①杜南发等《诸子百家看金庸》五,38、39、147页。

    ②张圭阳《金庸与报业》,明报出版社2000年版,62—6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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