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历走下南炕,疾步走到弘晓面前,眼神复杂,他失望地问:“弘晓,大清为何要分福吃肉,你还记得吗?”
弘晓一脸莫名,答道:“奴才不敢忘记,当年太祖少年分家,带着兄弟入山采参狩猎,依靠白水煮肉为生,后来就保持了这样的习惯。大清入关之后,坤宁宫每日朝夕二祭,隔月一大祭,让后代子子孙孙,铭记先祖创业艰辛,大清立国不易——”
弘历忍无可忍地截断他的话:“既然你都知道,又为什么要在肉内加盐!”
殿内其它人听到这句,不敢在天子盛怒时交头接耳,但目光相汇,都互使眼色。
弘晓懵了一下:“加盐?奴才没有啊!”弘历伸手指向盘子内的肉,命令:“你自己尝!”
弘晓只好切下一块肉尝了一口,咬下肉的瞬间,他整个人都顿住了。所有人都在注意他的神色举动,弘历的怒意升到了顶点,他抬手掀翻弘晓面前的托盘,斥道:“先祖都能忍受,你却忍受不了!在祭神的肉内加盐,这是藐视先祖、不敬神灵,你简直胆大包天!”
弘晓的王服溅上了肉汁,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惊慌失措地分辨:“皇上,奴才不知道为什么这肉是咸的,奴才真的不知道啊!这是有人蓄意陷害,一定是陷害!”
弘历沉声问:“肉都是同锅所煮,又有谁会陷害你?”
弘晓怨毒的目光在殿内逡巡,众人都避开他的目光,只有一个人,平静地与他对视,平静地欣赏他的狼狈,弘晓陡然惊醒,伸手指着魏璎珞:“她,一定是她!她刚才端来的刀,刀上一定有盐!”
魏璎珞怯懦地向后退了退,柔顺如风中弱柳,皇后怫然不悦:“怡亲王,你自己做了不敬祖先的事,想冤枉别人脱罪!我长春宫的宫人就这般好攀咬吗?”
弘历看了魏璎珞一眼,眼中尽是不快,道:“是不是冤枉,查一查那刀就知道了,吴书来,查!”吴书来应声而动,拾起落在地上的银刀反复检查后,向弘历摇了摇头,道:“回禀陛下,刀上并无盐粒。”
弘晓一愣,看到盘中的棉质像发现了救命稻草,立刻说:“那棉纸呢,一定在棉纸上!”
吴书来检查过棉纸,再次摇头。
所有人都看着弘晓,眼中隐藏着同情或是幸灾乐祸。
弘晓慌乱地道:“皇上,奴才真的没有携盐入宫,这是对祖宗不敬,是数典忘宗,奴才怎么可能干出这样的事,一定要那个贱人陷害奴才啊!”
皇后面上怒意不掩,提高声音道:“怡亲王,注意你的身份言辞!”
弘历对弘晓彻底失望,闭上眼说:“朕早就听说,有大臣嫌恶胙肉难吃,或携带盐巴藏于袖口,或收买太监动手脚,还以为是谣传,没想到不是别人,竟然是爱新觉罗自己的子孙!弘晓,朕不是没给你机会,但你一而再再而三让朕失望!来人,怡亲王不敬先祖,玷污胙肉,褫夺乾清门侍卫一职,交宗人府处置!”
侍卫鱼贯而入,按住弘晓拉出殿外,弘晓不断挣动高声喊冤:“皇上!皇上!奴才是被人冤枉的,奴才真的是被冤枉的!皇上!”
魏璎珞轻轻咬住下唇,她简直怕自己会笑出声来。
弘历冷眼扫过众人,煞气极重地道:“坤宁宫朝夕祭祀,分派胙肉,这是先祖的福荫,神灵的庇护!可是以怡亲王为首,原本骁勇善战的八旗子弟,已变成倚赖先辈功勋,到处遛鸟逗狗,不务正业的蛀虫!别说上阵杀敌,连吃胙肉都视同苦差!朕警告你们,大清先祖创业不易,朕绝不容许大好的江山,就这么毁在一群贪图享乐、不敬先祖的败家子手上!查,外面的侍卫也一并查清,朕要看清楚,还有谁敢这么干!”
吴书来领命而去,一番兵荒马乱后,吴书来匆匆赶回。弘历坐在炕上,神色阴沉地问:“抓到人了吗?”魏璎珞立在皇后身边,心情愉悦地等着吴书来的回答。
吴书来陪着笑脸道:“皇上,御前侍卫、乾清门侍卫全都接受了盘查,没有人私动手脚。”
魏璎珞一怔,难以置信地看向吴书来,皇后看了她一眼,似有所察。
弘历神情稍缓,摆了摆手:“总算还有明白事理的,继续进肉吧!”
大祭日继续进行,再无风波。礼毕后,众人散去,各司其职。
魏璎珞心神不定地跟随凤驾回到长春宫,一进正殿,皇后便拉下脸,吩咐众人:“你们都出去,带上门窗,璎珞留下。”
魏璎珞自入长春宫以来,一直深得皇后宠爱,这一次皇后如此疾言厉色,叫众人心里惴惴不安。明玉得意地瞥了魏璎珞一眼,尔晴则满目担忧,两人随众人退出。
正殿内空空荡荡,魏璎珞与皇后相对而立。这是她第一次见到皇后生气,在他的印象里,皇后殿下高居云端美得雍容华贵,但她震怒时,有着与陛下相似的气势。
那是独属于上位者的威严。
皇后冷冷道:“跪下。”魏璎珞依言跪下,一言不发。
皇后居高临下地俯视她,问:“魏璎珞,你知不知错?”
魏璎珞神情平静,道:“奴才此身俱为娘娘所有,娘娘所言无有不对,璎珞有错,请娘娘责罚。”
皇后气极反笑:“所以是本宫说你有错你才有错?魏璎珞啊魏璎珞,你真是恃宠而骄,你是长春宫的宫女,是本宫身边最亲近之人,你耍小聪明陷害怡亲王,一旦被人揭发,本宫能逃脱管教不力的罪名吗?”
魏璎珞猛然抬头,她虽然隐隐猜到皇后可能发现了此事,但真被说破,心中仍不免惊讶。
皇后不悦道:“说话啊!”
魏璎珞深吸一口气,附身叩首:“这是奴才一人所为,真有那一日,也当奴才一力承担,即便舍去性命,也不敢牵连娘娘。”
殿内静了片刻,魏璎珞的额头贴在光滑冰凉的地板,她听到皇后轻轻叹了口气,竟似有些无可奈何:“你呀你,叫本宫说什么好,到底是吃了熊肝还是凤胆,怎么都不见你胖呢?”
魏璎珞一怔,便被按着肩头拉了一下,皇后道:“小姑娘家家,心思这样重,一天到晚生生死死的,你才多大?”语意里有两分怜惜。
魏璎珞被皇后拉起来,小心翼翼地问:“您不生我的气了吗?”
皇后轻轻点了点魏璎珞的额头:“怡亲王之前诬陷你,也是打了长春宫的脸面,本宫自然不高兴,也想让他受教训,可他毕竟是皇上的亲堂弟,皇上不点头,本宫都不能苛责,你胆子就这么大,连铁帽子王都敢动手?”
魏璎珞摸了摸额头上被点的地方,试探地问:“娘娘,您怪奴才,就是为了这件事?”
皇后一脸怀疑:“你还犯了其他错?一口气说完了,免得本宫再受惊吓。”
傅恒的脸在眼前挥之不去,魏璎珞一直在想,他为什么没有被抓住。魏璎珞摇了摇头,又问:“娘娘是怎么知道这件事是我做的?”
皇后狐疑地打量了魏璎珞一阵,才说:“傅恒之前捎信给我,说你胆大妄为,让本宫好好管教,你也不要怪他,他是怕你再闯祸。”
魏璎珞脸色唰白!他知道,他什么都知道,自己交给他椒盐时,他就什么都知道了!魏璎珞的指甲掐入了掌心,问:“富察侍卫没有说别的?”
皇后恨铁不成钢地道:“没有,幸亏是傅恒发现了,换了别人,早就一状告到御前,不过告了也没用,证据一定早就处理掉了吧。”
魏璎珞镇定下来,颔首道:“是,请您放心,绝对不会留下马脚。”
“本宫不是担心这个——”皇后蹙起眉,顿了顿,又道:“算了,璎珞,为人处世,斤斤计较,绝不会开心,相反,退后一步,才有海阔天空,这件事你要多谢傅恒,这样,你替本宫给他送参汤过去,一定要向他道谢。”
道谢?那包椒盐送出去,他向皇后娘娘告了这一状,就算自己和他富察傅恒撕破了脸。魏璎珞还真有点好奇,现在傅恒看到自己会是什么态度,她柔顺地对皇后说:“是。”
大祭日分肉之后,不用当值的侍卫们都回到侍卫处休息。
傅恒坐在竹椅上看书,海兰察从背后走过来一瞧,“噗”地笑出声:“我说你真是越来越本事了,书倒着也能看进去?”
傅恒回神,见手中书册果然是倒着的,烦躁地将书丢在桌上。
海兰察拍拍他的肩膀,问:“心情不好?那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有漂亮的宫女妹妹来给你送汤了,唉,我怎么就没人疼呢……”
傅恒一愣,回头一看,魏璎珞提着食盒站在门口。
海兰察笑嘻嘻地退出去,一边关门一边说:“两位聊,好好聊。”
魏璎珞走到桌边,将一碗热气腾腾的参汤端在桌上,甜甜笑道:“少爷,娘娘命我来给您送汤。”
傅恒没有说话,表情带着洞悉一切的冷静。
屋檐上的水一滴、两滴、三滴落下,两人面对面站着,寂静无声。魏璎珞的神情从天真变得冷漠:“放心吧,皇后娘娘让我送来的汤,我是不会在里面下毒的。”
傅恒看着盛汤的白瓷碗,问:“是你陷害怡亲王。”
魏璎珞漫不经心地回答:“你不是都向娘娘告了我的状了吗。”
傅恒心中一刺,勉强维持表面的平静,问:“你怎么做到的?那柄匕首和棉纸上,什么都没有。”
璎珞笑了笑,摊手答道:“其实非常简单,我用棉纸浸透盐水,晒干后表面结晶,再拿去擦刀,在方肉剁成碎块儿的过程中,刀锋上的盐晶都渗入肉块,去查刀自然一无所获,但棉纸却很容易查到,所以我趁大家不注意,偷换了干净棉纸,自然查不出来。”
傅恒猛然起身,死死看着魏璎珞,开口道:“你——”
魏璎珞不闪不避与他对视,气势丝毫不弱:“我怎样?你要指责我,不该收拾怡亲王!因为他是大清铁帽子王,是宗室子弟,皇孙贵胄,所以他叫我跪就跪,叫我贱人,我就得全收下,是不是!哈,我魏璎珞想做什么,想害谁,一个都别想跑!”
傅恒忍无可忍地道:“璎珞,他毕竟是亲王!”
魏璎珞嘿然冷笑:“沧海桑田,世事变幻,从前山峰叠起,将来一马平川,哪儿有一成不变的理!君不见,昨日他高高在上,今日却像一条狗,跪在地上求饶啊!拼命磕头说我没有我不敢……哈哈哈,真是笑死我了。”
傅恒闭上眼,又慢慢睁开,几近自虐地问:“那我呢?你再三设计,是因为阿满,是不是?”
魏璎珞冷眼瞧着他:“是,不过你不是已经逃过一劫了吗,表面看来,少爷可真是个君子,但世上哪儿有毁人清白的君子呢!”
傅恒已经有些无法忍耐,他忽然抓住魏璎珞的手腕,急切地问:“如果我告诉你,不是我做的,你信吗?”
魏璎珞嗤笑一声:“你觉得我会信吗?”
傅恒松开魏璎珞的手,颓然后退一步,他突然拔出腰间的匕首,送到魏璎珞手中。魏璎珞手中被塞进一把凶器,皱眉道:“你这是干什么?”
傅恒看着她的眼睛,漆黑的眼底压抑着滚烫的岩浆,他按着她的手握住刀柄,将刀锋对准自己的胸膛:“此事与我无关,如果你不信,可以在这儿杀了我!”
魏璎珞握住匕首,嘲讽地笑笑:“在这里杀了你,我也逃不过啊,我可不想和你一起死。”
傅恒烦躁地说:“与其被你憎恨,我倒宁可和你一起死。”
魏璎珞微微一愣,神色略有些不自然。
傅恒叹了口气,将刀扔在桌上,轻声说:“抱歉,我刚刚考虑地不周全,真要以死明志,也不能在侍卫处,的确会让你脱不了干系,但璎珞,没有就是没有!我没有伤害你的姐姐,我没有伤害阿满!若我说了假话,就叫我被千刀万剐、五马分尸、不得好死、死后还要背负骂名受万人唾弃!”
这誓言太毒太狠,魏璎珞浑身一震,傅恒望着她,认真坦荡地说:“魏璎珞,我再说一次,富察傅恒未做一件伤天害理之事,从来没有!我从未伤害过你的姐姐,更不想……伤害你。”
魏璎珞终于开口问:“第一次,我问过你,是否认识阿满,为何要装作不识?”
傅恒眼中一亮,忙答道:“阿满一事,曾闹得满城风雨,直到她离开皇宫,流言也久久没有停息。我听说过这件事,却从未见过阿满,自然说不认识。”
魏璎珞抿起唇,取出一块玉佩给傅恒看,不信任地问:“你的玉佩,为何在她手里?”
傅恒神情也很疑惑,道:“这块玉佩的确是我遗落,但为何阿满要留在身边,我也一无所知。”
魏璎珞定定望着他:“你说的一切,都是发自真心,绝无一字虚假吗?”
傅恒摇头,苦笑道:“我没必要骗你,若我真是凶手,大可以告诉皇后,你还有机会找我报仇吗?”
虽仍有疑点,但的确有道理。
魏璎珞踌躇再三,轻轻点了下头:“好,我暂时相信你,但若有一天,让我发现你撒谎,哪怕我变成恶鬼,也要找你偿命!”言罢,她恶狠狠瞪了傅恒一眼,转身便要离开。
傅恒被那一瞪激出火气,又抓住魏璎珞的手腕,不忿道:“从前你要找我报仇,就虚以委蛇、笑脸迎人,如今发现我毫无用处,立刻弃若敝履、不屑一顾!魏璎珞,你是不是会变脸?”
箍住手腕的那只手如同铁钳,带着让人心悸的热度。魏璎珞站住不动,垂首不语。
傅恒满心苦涩,无力地道:“其实从你第一次出手,我就怀疑过你,可后来见你对雪球那么温柔,我又一次自我欺骗。魏璎珞,从来不是你骗我,是我骗自己!你对我说的每一个字,展露的每一个笑容,我都会在脑海里反复回想,哪怕明知你一直在骗我,我也不愿意相信。”
魏璎珞望着他的手半响,突然抬起脸,露出明媚笑容:“少爷,你这样的举动,好像,不太得体?有道是男女授受不亲,你……”
傅恒一怔,也看向自己的手,发现自己还握着魏璎珞的手腕,想要立刻放手,但见那截皓腕如雪,他一时又有点不舍得放开。
门外忽然传来一声怪笑,海兰察从门外跳进来,大叫:“好哇,郎情妾意,你侬我侬,被我抓住了吧!”傅恒立刻放手,璎珞也快速站起来,匆匆出门道:“长春宫事多,告辞了。”说完拎着食盒快步离去。
海兰察一见自己坏了兄弟好事,忙道:“喂!我就是开个玩笑,璎珞姑娘,别走啊!”
魏璎珞已经跑得人影不见,海兰察满怀歉意地看向傅恒,陪笑道:“哎,对不起,没想到你的小姑娘这么不禁逗,姑娘走了还有兄弟,来,兄弟来喂你喝汤!啊,张嘴!”
傅恒被恶心地一脚踢在海兰察身上,海兰察嗷嗷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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