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子慧说话温婉动听,彬彬有礼。她太有礼貌了,说了好久我才听懂她的意思,原来我被学校录取的事是程师兄帮了忙,她不希望我再因为这种琐事去找程师兄。
我叛逆的劲儿上来了,虽然没有当面顶撞她,但挂断电话我就打了个电话给程子良:“程师兄,填志愿的事我是请教过你,可是也没请你帮忙弄学校的事,这么大的人情,我可还不了。”
那时候我太年轻,不晓得说话也需要技巧,程子良轻轻笑了一声,说:“别生气,我们见面说。”
程子良约我在公园湖边一个咖啡厅。我先到了,看着他远远走过来,他穿着白色的丝质上衣,浅卡其色的裤子,荷花挨挨挤挤,开满大半个湖面,他从曲折的桥上漫然行来,阳光熠熠,水光粼粼,他整个人像冰雕玉琢一般好看。我突然想起一个词,步步生莲。
他坐下来点一杯冰咖啡,慢声细语的向我解释,那次我请教过他志愿的事之后,他也不是特别懂,于是专门去问了几间学校管招生的老师,才又回电话给我。结果我把旧手机放在家里,是我妈妈接的电话。
我妈妈做了这么多年的生意,跟谁都自来熟,在电话里跟程子良聊了一会儿,就恳请他帮忙做做学校的工作。
程子良觉得这种终身大事,能帮就帮,于是就真的帮了我这个大忙。
我脸上火辣辣的发烧,也不知道是听到“终身大事”四个字,还是因为我妈的自作主张。
程子良说:“帮你这个忙也不是因为别的,是因为陈同学。”他的语气里透着伤感:“那么年轻,就因为觉得去不了自己想去的大学……太可惜了。其实人生的选择很多,可以复读,可以考研……”
是啊人生的道路很多,但我知道陈明丽是绝对不会复读的,她一直是那么优秀的学生,所以面临所谓的失败时,才会那样惊慌失措,做出最可怕的选择。
我们在咖啡馆坐了一下午,程子良跟我说起程子慧,原来她也挺可怜的,她的女儿去年刚刚夭折,所以她一直有严重的抑郁症。
“家里所有人都让着她,她给你打电话,你不要见怪。”
我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不见怪,一点也不见怪。程师兄这么好的人,而且,跟他说话真是舒服,他的声音多好听啊,娓娓的跟我说起大学里的趣事,不知不觉时间就过去了。
我们在水边坐到黄昏,到处飞满了蜻蜓,它们在水面上轻轻点一点,然后又落在荷叶的边缘上,像是一**长着透明翅膀的精灵。
程子良轻轻念了几句话:
“夕焼小焼の、赤とんぼゆうやけこやけの、あかとんぼ
负われて见たのは、いつの日かおわれてみたのは、いつのひか
山の畑の、桑(くわ)の実をやまのはたけの、くわのみを
小笼(こかご)に摘んだは、まぼろしかこかごにつんだは、まぼろしか”
我压根就听不懂他说的是哪国话,就觉得婉转好听罢了。我怔怔的看着程子良,他温和的对我笑笑,说:“这是一首日本童谣。晚霞中的红蜻蜓,你在哪里,童年时代遇到你,那是哪一天?提起小篮来到山上,桑树绿如阴,采到桑果放进小篮,难道是梦影。”
晚风吹来荷清水香,我完完全全被程子良迷住了,他真是……太迷人了。
十八岁的时候,谁都抵御不了一个能够用外国话念诗的好看男人,是不是?
可是十八岁时,再喜欢一个人,能够做的都十分有限。
何况还有程子慧。
程子慧那时候抑郁症非常严重,她把我约到一个会所,一见面什么话都没说,先泼我一杯咖啡。我狼狈不堪的从大堂逃掉,跑到洗手间去清理衣服。
夏天的裙子,我妈妈新给我买的真丝面料,一杯咖啡泼上去,怎么也洗不干净了。而且那样轻薄的材质,被水一打湿,完全就没法见人。
我在洗手间里急的没有办法,想给妈妈打电话又怕她着急,我站在烘手机前面,努力烘着我的裙子,一边烘一边哭,直到有一个服务员走进来,递给我一件衣服。
那是一条崭新的连衣裙,连吊牌都还在,服务员说:“外面有位先生让我送进来,说您不小心把咖啡弄洒了,您别着急,换上吧。”她笑盈盈的说:“您的男朋友真体贴。”
我没有男朋友,但不管是谁送了裙子给我,他都是盖世英雄。我十分感激的接过裙子,跑到隔间里头去换。吊牌丝线是我用牙咬断的,那条裙子真贵啊,价签上标着6999。
我妈算是娇惯我的了,但我也没穿过这么贵的裙子。
我忐忑不安的走出隔间,那个服务员已经走掉了,我想我太傻了,竟然忘了问一问,送裙子的那个男人是谁,他长得什么样,有没有留下名字。
程子慧还在大堂里坐着,我想从侧门溜走,但她已经看到我,她笔直的朝我走过来,我心跳得像小鼓一样,我简直想拔腿逃掉,我张皇失措的掉头往大门走去,但程子慧离大门更近,她脸上的肌肉都扭曲了,咬牙切齿朝着我走过来,就在我想她会不会再泼我一杯咖啡的时候,忽然有一个穿会所制服的人拦住了程子慧:“苏太太,我们刚刚出了新款的芝士蛋糕,能请你尝尝吗?”
“走开!”
我听到程子慧尖利的声音在拒绝那个服务员,我没头苍蝇似的往前跑,一直跑到了停车场,我扶着膝盖喘气,这才觉得自己在瑟瑟发抖。这里环境很好,四周都是浓荫匝地的大树,有蝉不停的鸣叫,我渐渐的稳下心神。我想今天的事还是不要告诉程师兄了,免得他烦恼。
程子慧是病人,我不用和她计较。
那时候抑郁症在我理解里,和精神病差不多。所以我挺同情程师兄的。他说过一次,他父母早亡,和姐姐相依为命的长大,虽然程师兄家里很有钱,但有钱也不是什么都能买到啊。
我穿过整个停车场,想要去马路对面拦一辆出租车,正是中午太阳正烈的时候,马路上一个人、一辆车都没有。白花花的水泥路面被太阳晒得灼热,我走得汗流浃背,突然看到前方不远处停着一辆车。那辆车的车门半开着,双闪在不停的跳跃,我从人行道走过去的时候,不由得多看了一眼。
这一眼就吓了我一跳,我看到一只手从半开的车门里伸出来,简直太吓人,我全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本来裙子已经汗湿了,这时候背心里又出了一层冷汗。我本来想绕过去,但已经走到车前头了,又忍不住踮起脚来,往车窗里看了一眼。
车子本来贴着膜,我只能隐约看到好像有一个人歪在那里,我大着胆子又凑近了一些,双闪还在嗒嗒的响着,啊,那个人还在不停的喘气!
我连忙拉开车门,那是一个陌生的男人,很年轻,估计跟我年纪差不多。我一看就知道,他的哮喘发作了。
我自幼就有哮喘,小时候我妈带着我不知道看了多少医院,也没治好我的病。后来我妈有钱了,带我去北京看最好的医生,托人给我买进口药,我的病控制的不错,很少发作。但我永远随身带着一瓶喷剂。
那时候那种药全凭进口,价格昂贵,但据说有奇效。我妈天天念叨,我也只好天天把药带在身上,没想到今天会派上用场。
我想也没多想,从包里掏出药,扶着他的头,往他口鼻里喷了好几下。我还担心我弄错了,正想着要不要赶紧打120,他的喘息已经明显舒缓下来。
我捧着他的头,小心的将他扶起来一些,轻轻抚着他的胸。我小时候发病的时候,我妈就是这样替我按摩的,病发时生不如死,其实按摩也没有任何作用,可是妈妈的手那样轻柔,总会让我觉得好过一些。
过了大约几分钟,他已经明显好多了,脸色也恢复了正常,我这时候才发现,他长得挺好看的,这种好看跟程子良完全不同,程子良是白马王子范儿,温和儒雅,这个人的好看有一种凌利飞扬的劲儿,让我想起自己看过的武侠小说。
一定是因为他眉峰太挺拔了。
我对着他笑了笑,他也对我笑了笑。
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并不是谢谢,而是:“你穿这条裙子挺好看的。”
我这时候才发现自己这个姿势,半边身子靠在方向盘上,上半身探在半空里,那条裙子又是低胸,简直是一览无余。
我到底只有十八岁,气得跳起来就冲他嚷:“你这个人怎么这样啊?我救了你你占我的便宜!”
他又笑了笑:“又不是我要你趴在这儿的。”
我气得要命,拿起自己的包包就往前走,一边走一边张望出租车,天热得很,一辆车子都没有,我穿着一双高跟鞋,蹬蹬的走着,走得脚趾尖都发痛。
那个人开着车子跟在我后面,他的车子几乎没有声音,按了一声喇叭我才发现。
“我送你啊!”
我在心里骂他色狼!变态!还想骗我上车,这人不知道想干嘛呢!我虽然年纪不大,但也混过江湖,知道这世上有不少居心叵测的流氓。
“这里真没出租车的。”
我不理睬他,他说:“要不我给你身份证看,我不是坏人。刚刚的事我真不是故意的,我道歉行吗?”
我转过身来,对他说:“道歉有用的话要警察干嘛?”
这句话是那时候当红电视剧的台词,我看那部台湾连续剧爱得要死,多帅啊F4,简直是一切女人梦想的极致。
“给你看身份证还不行啊?”他好像很认真:“再说你刚刚救了我,就算我是坏人我也不能害救命恩人吧,那岂不是禽兽不如?”
我终于被他逗笑了。我掏出手机拍了张照片,理直气壮的说:“好了,你是坏人我也不怕,我手机里有你的照片。”
那时候手机像素很低,又是抢拍,所以他的表情还有点奇怪。
许多年后我收拾旧物,发现有一张苏悦生的照片,小小的,冲印的很好,但效果奇差无比,我用力回忆也想不出来这张照片是谁拍的,什么时候拍的,我拿着照片端详,原来苏悦生年轻的时候,有着那样肆意清朗的眉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