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街头的洪望楠深吸一口气,这是他离别了一年的上海,是他自小跑到大的福州路,不绝于耳的家乡话,匆匆忙忙的小职员,花枝招展的女人们,衣冠楚楚的绅士们……他曾经以为这个城市是属于他的,但此刻的他却实在像是个异乡人:亚麻色西装,黧黑的皮肤,草编礼帽,墨镜,南洋华侨似乎都是这种鬼样子。
洪望楠现在身份证上的名字叫江平燹,这个名字很有些诗意:以平生所学,平天下兵燹。不过旅馆门房却探究不出任何诗意,挠着后脑勺问他最后一个字念什么,他笑了,露出一口整齐洁白的牙:“念燹,跟‘危险’的‘险’字一个音。”
旅馆房间简朴洁净,洪望楠推开一扇朝南的窗户,阳光和树影不失时机地透过来,一只蝉在树上拼命地叫着,不远处的楼上,有人拉胡琴吊嗓子,好像要跟鸣蝉比赛谁声音更好听。这些久违的场景难免勾引起洪望楠几分思亲的惆怅,不知父母是否安好,不知多颖是否也在念他……可惜眼下虽近在咫尺却不能和他们相见,因为他此行的目的并不是探亲,也不是谈情说爱。
不过打个电话总是可以的,他鼓励着自己走出房间,在旅馆斜对面找到一间电话亭,拿起话筒,对接线员报出一串熟悉到无法再熟悉的数字。孙碧凝的声音很快从话筒中传了出来:“喂?哪一位啊?”
听到母亲的声音,洪望楠一时竟说不出话来,显然他高估了自己的定力。
“喂,喂喂,谁啊?”孙凝碧提高了嗓门儿。
洪望楠握紧话筒,极力压抑住自己内心的激动,“姆妈,是我。”
“啊?”孙凝碧一声惊叫,“望楠!儿呀,你终于来电话了!快跟妈说下,你最近好吗,为什么还不回来啊?姆妈真想死你了!”孙碧凝因为这意外惊喜陡然语无伦次起来。
“姆妈,我在香港,暂时还不能回去。”洪望楠有些惭愧,欺骗母亲的滋味并不好受,“爸爸身体还好吧?小妹还好吧?”
“都好都好!哎,我说望楠,你怎么不问问阿颖啊……”孙碧凝的笑声穿透了电话线,接着又是一番问长问短,洪望楠的思念之苦很快被温暖全面包围了。
开心并未持续多久,洪望楠注意到有两个人在旅馆门口鬼鬼祟祟地转悠,过了一会儿,一个走了进去,一个仍把守在门口,后来,进去的人出来跟门外的人会合,交头接耳。这让他警惕起来。
孙碧凝说:“你爸过来了,让他跟你说几句话!”
电话里传来洪涧琛的声音,洪望楠却必须挂电话了,他有秘密任务在身,一切都要小心行事。
洪望楠返回到旅馆门口,那两人直勾勾盯着他,其中一个忽然开口:“洪先生!”
洪望楠并不理会,依旧朝里走。另一个男人冲到洪望楠跟前:“先生等一等。”
洪望楠停下脚步,假装一脸疑惑:“叫我?”
“请问您是洪先生吗?”
“对不起,您认错人了。”洪望楠不动声色地自两人之间穿行而过。他来到柜台前,低声招呼门房,问有没有人给他的房间留信,门房翻了翻档案,然后把一个小纸包递给洪望楠。
回到房间,洪望楠很仔细地解开那个茶叶行的纸包,里面确实是一包茶叶。他用手指在茶叶里细细摸索,什么也没有找到。他又拿起那张包装纸仔细看,灯光下,纸上印着绿色的图案,每一个绿色的菱形中间都有草书的“永青”字样。然后他发现纸张下面印着小小的一行字,是茶叶行的地址。
傍晚时分,洪望楠到了永青茶行。茶行颇具规模,四扇屏风隔出一片空间,透过屏风上的纱帘,能看见两张红木小方桌,以及围桌的鼓形凳子,供客人品茶使用。洪望楠从口袋掏出那包茶叶,放在柜台上。
茶行老板三十来岁的年纪,身材瘦削,面带客气的微笑。看到那包茶,他马上走过来问:“先生有什么吩咐?”
洪望楠问老板:“这是贵行的茶叶吧?”
老板看了眼包装,点头称是。洪望楠放缓了语气:“今天有个朋友送给我的,我喜欢,想给家里人多买一点儿。”
“好啊,就要同样的毛峰?不尝尝我的猴魁?”老板眼里透出一丝亮来。
洪望楠点点头说:“那就尝尝。”
老板指着屏风内说:“请到那里坐一会儿,茶马上泡出来。”
转过屏风,老板脸上的笑容不见了,表情变得郑重,声音也低沉下来:“我叫季家鸣,欢迎你回上海。”
洪望楠上前握住季家鸣的手:“你好!”
季家鸣扫了一眼屏风外,低声说:“本来想在茶叶包里给你留个条子,想想还是不好,万一多事的人打开它……满城都是日本人雇佣的狗。”
洪望楠不由得对季家鸣的细心表示佩服,这个人看上去不简单,从他的言谈举止里可以看出一种老练和从容。他很快沏出茶来,洪望楠端着细巧的紫砂茶杯品了一口,有些感叹地说:“上海跟我走的时候比,味道不一样了。”
季家鸣好像不喜欢说废话,“日本人在探听中央飞机制造厂的准确方位,他们的特务消息真灵,居然知道你回来了。”
洪望楠一惊:“怎么可能?”
季家鸣目光有些冷:“在香港住旅店,你是不是用了真名?”
洪望楠皱眉不言语了,季家鸣含蓄地警告说:“所以啊!日本人把笕桥的中央飞机制造厂炸了,现在美方和国民政府刚签订建立新厂的合约,他们就在想点子破坏,你要是落到他们手里,苦头可要吃大了。”
洪望楠苦笑:“怪不得今天有两个人到旅馆打听我……那些特务的耳朵怎么这么长?”
季家鸣警觉起来:“那我马上帮你换一家旅馆。另外我会派人保护你,你自己行动也要小心再小心。”他拿出一个纸条,“原来制造厂的技术骨干有二十多个已从杭州搬到了上海,我找到了一部分,还有一部分没找到。这是找到的人的名字和住址。”
洪望楠看罢纸条,两眼放光,激动地说:“这些技术骨干非常重要,将来的制造厂规模比过去要大,要制造美国的新型歼击机和轰炸机,虽然发动机直接从美国运来,但机体全都靠蓝图在厂里生产,技术要求很高,需要大量熟练工人和技术骨干,短时间里来不及培养。我这次必须把原先的技工和制图员都带走。”
季家鸣摇摇头:“没有找到的那一部分人可能搬出上海了。”他的眼里忽然露出一丝不屑来,“有多少人能住得起上海?还有少数人在日伪公司里找到了差事,也动员不动他们。”
洪望楠想了想,下了决心:“我去跟他们谈。报国之心人皆有之,尽量争取他们。”
两人告辞。但很快洪望楠又退了回来,神态很不自然,季家鸣疑惑地抬起头,他摆摆手苦笑:“看见了一个亲戚。”
“怕他不可靠?”
洪望楠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倒不是。能不能见家人和朋友,上级还没有给我指令。”
季家鸣往门口张望一眼:“帮你叫辆黄包车吧。小丁!”
车子很快就拉来了,洪望楠做贼一样低着头快步出来坐上车。可惜他还是没躲过去,一声大叫传进了他的耳朵:“望楠!”
有情人的世界总是很小,王多颖和洪望楠狭路相逢了。此刻的王多颖一身雪白,像个木偶公主,半信半疑地瞪着眼,那是她日思夜想的望楠吗?
洪望楠努力不让自己回头,只是一个劲儿低声催促车夫:“快走!快一点!”车夫撒脚如飞跑了起来。这一跑,王多颖醒悟过来,眼看着洪望楠的黄包车汇入洪流,她忽然把心一横,脱下高跟皮凉鞋,拎在手里,发力追了上去。
夜色更浓了,白雪公主在黑夜中不顾淑女的体面,追着她的白马王子,只是车上的人却是狠心的,再也不肯回头。
前面路口红灯亮了,王多颖趁机追近。等赶到路口,黄包车夫已经又撒开两腿跑了起来……
王多颖停下来,喘息着,忽然感到脚有些发疼,她抬起自己的脚,看到脚掌一片血迹。这时正好一部黄包车过来,她急忙拦住跳上去。
洪望楠满头大汗地下了车,这次久别重逢实在谈不上美妙。到了柜台取钥匙,值夜班的换了个年轻后生,问他房号,他似乎感觉背后有人走过来,马上改口:“45号。”
柜台后的确有一个穿香云纱短衫的年轻男子。那男子在二楼楼梯口叫住了他:“请洪望楠先生留步!”
洪望楠冲男子耸耸肩:“对不起,我姓江。”
话音未落,却听到楼梯下面一声清脆的叫声:“望楠!”
有人揭穿了洪望楠的身份,年轻男子轻声笑了起来。
王多颖剧烈地喘息着,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笼罩的脸上又是沮丧,又是愤怒,眼睛再也不肯放过洪望楠:“你为什么要躲我?”
洪望楠内心发出一声叹息,表面却故作镇定,他不理会年轻男子,对王多颖说:“我刚到上海,到这家旅店来找一个人。”
年轻男子忽然又凑上前,递上一张名片:“洪先生,你找的这个人是我吗?”
洪望楠接过名片,名片上写着林祖安三个字,心情一下子放松了。原来这林祖安是受了季家鸣的嘱托,来这里是帮洪望楠换个住处的。
洪望楠看到王多颖正坐在旅馆藤椅上小心翼翼地用手绢擦拭着脚掌上的血迹和泥垢,不由心疼起来:“阿颖,怎么这么傻呢?”
王多颖委屈的眼泪一下子如断线珠子不停地掉,还把小脸扭到一边。洪望楠更感不忍,对王多颖说:“你等下。”然后迅速到自己的房间拿出一块绷带,递给王多颖,“喏,上面有消毒药膏。”
王多颖停止了抽泣,默默地接过绷带。洪望楠为难地看着她:“阿颖,有些事,我暂时不能告诉家里,也不能……”
王多颖抢白说:“好了,不要解释了。我才不会多心呢。”她的气来得快去得也快,毕竟两人一年未见,所谓怨恨也是徒有其表。
洪望楠故意反问:“为什么不会多心?”
王多颖抬起了头,直视着洪望楠:“你多少天没照过镜子了吧?不看看你自己,面孔晒得墨黑,活像个安南捕头,除了我,全上海的小姐有人要你吗?”说完这话,她陡然意识到自己的不矜持,红了脸。这一红,勾引得洪望楠一下子醉了。
一大早朱玉琼便带着王沐天和管妈来到公共租界,到公和祥码头去接人,朱玉琼的南洋侄女桑霞马上就要到了。朱玉琼从皮包里掏出那张压在玻璃板上的照片,“全家福”上的八九岁女孩在她老花了的视野里非常模糊。为了将就她的老花眼,她伸直胳膊,把照片尽量挪远,眯起眼睛打量照片上的女孩。
王沐天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张事先写好的纸牌,上面写着:恭迎桑霞小姐。朱玉琼把纸牌抢过来扔在一边:“用这种东西干吗?又不是陌生人。血脉相承,气味都闻得出来!”
王沐天不以为然地反驳:“什么气味?是香的还是臭的?”朱玉琼瞪了他一眼,骂他油嘴滑舌。
很快,王沐天便嗅出了桑霞的气味:那是新鲜阳光的味道。在她出现的那一刻,阳光猛然照进了他的世界,从此再也挥之不去。
桑霞约莫二十二三岁,皮肤微黑,身材高挑而丰满,头戴宽檐草帽,身穿西洋式白衬衫,下着米色西装裤,这身打扮显然是标准的南洋姑娘的派头。她拎着一大一小两个藤条箱子走到朱玉琼面前,重重地把藤条箱子放下来,被汗水浸得湿漉漉的脸上呈现出一个完全没有生疏感的笑容:“娘娘!”
朱玉琼吃惊了,她没想到面前的女子就是桑霞,不禁有些疑惑:“你是小霞?”
桑霞微笑点头,她搂住朱玉琼的肩膀,紧紧拥抱她。朱玉琼惊得嘴唇也掀开了。
桑霞松开姑妈,将目光转向王沐天:“这是阿沐吧?”说着便亲热地握住王沐天的手,“这么大个子,面孔还是像小时候!”
王沐天有些不知所措起来,他甚至显得有些害羞,多么不同于上海的女孩子!他第一次看到这位南洋姑娘,懵懂的青春忽然开窍了,原来青春除了抗日,还可以如此美好。是的,美好。
一路说说笑笑,桑霞跟着到了王家,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开箱子,先是拿出一块瑰丽的印花丝绸面料,接着又是一块美轮美奂的丝绸面料:“这两块料子是送给娘娘和表妹的。”
朱玉琼好久没有接受过如此隆重的礼物了,夸张地说:“唉呦,这么漂亮的料子,做出来我到哪里去穿?穿出来人家要骂我老妖精了!真是糟蹋钱!”不过说归说,还是拿着料子在身上比划起来。
桑霞微笑着,又从箱子里拿出一个小盒子:“这是我爸送给娘娘的。”
玉琼打开盒子,看见里面一块蓝宝石,脸上立刻是夹杂着惊喜的抗议:“我自己的首饰都从来不戴!”
桑霞说:“我爸去世前说,你和姑父结婚时,他就欠你一件礼物,这一欠就欠了这么多年。他还说,娘娘住在上海十里洋场,是什么眼光啊?拿不出好东西就不如不送,他物色了好多年,才物色到这块泰国宝石。”
玉琼在屋里亮亮的光线里欣赏着宝石,眼圈却又不禁红了,她想起南洋死去的哥哥,临死都没能见一面。幸亏管妈过来解了围。管妈抱着两个枕头,拎着一个深红漆木小马桶,沐天夹着一卷细草席走上楼来。
桑霞上去接过管妈手里的枕头,瞪着漆木小马桶问:“这是什么?”
管妈说:“马桶啊,夜里起夜,省得往厕所跑啦。”
桑霞咯咯地笑起来:“这一点儿力气都要省啊?我不用这个。”
王沐天一直很乖的样子,没怎么说话,在桑霞面前,他好像得了失语症。不过这种情形很快被打破了,在跟桑霞单独相处的时候,他的失语症很快就好了。朱玉琼让他帮忙整理桑霞的卧室,桑霞抱着枕头进来,打量着这间充满陈旧书籍气味的房间。到处杂乱无章地堆着书,一张单人小床好不容易挤出点地方,支在墙角,顶上挂了一盘圆形帐子。王沐天很有些不好意思,这件事情本来在桑霞来之前就让他做的,不过他一直忙着“抗日”,算是为了国家放弃了小家。
桑霞拉开窗帘,推开窗子,抱着被单和毯子的王沐天说:“那边朝西,开了窗帘太阳会进来的。”桑霞有些陶醉地说,“新鲜空气也会进来的!”
桑霞翻看地上的一摞旧书,王沐天忽然有些自卑,他急于切割自己和这个充满陈旧气息的家庭的联系,恨恨地说:“为什么我们家老放着一堆破烂?”
桑霞有些不解:“破烂?”
王沐天说:“日本人轰炸江湾,我父亲家的老宅给炸塌了一半,起码有五代人的东西都运过来了,全堆在这幢房子里。谁也没心思整理,谁也不敢扔掉它们,所以就当破烂堆着。”
“那应该是古董啊。”
王沐天的神情充满不屑:“对我来说就是破烂,垃圾,颓败的渣子。这张画是唐朝的,那个瓶是宋朝的,有没有一样新发明?没有。所以要被日本人轰炸。我恨不得一把火都把它们烧了。”
桑霞微微一笑:“这么愤世嫉俗?”边说边拿起一本线装书,粗略地读着。从她敞开的衬衣领口,滑出一个金项链坠子:一个心形的小盒。
王沐天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滑入她的因为弯腰而低垂的领口,心跳加快了。
在楼下大客厅吃午饭的时候,三伯伯见到了桑霞。三伯伯看这姑娘挺漂亮,性格是那种大大咧咧的,似乎生来不知道什么是拘束,一见面就跟他大方地拥抱。她跟上海姑娘很不一样,无论是装束还是气质都不一样,他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位南洋姑娘,忽然有些抗拒,她虽然是生动的,但她的到来却显得生硬突兀,他甚至有种预感,王家的平静生活会因为她的到来而不再平静。
吃过午饭,三伯伯寻了个机会拉着朱玉琼到楼梯拐角,打算发表他的想法。
三伯伯一向深沉含蓄,但在朱玉琼面前却不隐瞒想法,他把朱玉琼当自己人。他也是个痴心汉,原本他先爱上朱玉琼的,闷在心里爱,结果朱玉琼嫁给了他的堂弟王世辉。那时候王世辉刚从美国回来,顶着个双重博士头衔,朱玉琼就嫁给他了。痴心的三伯伯就一辈子没有成亲。“八·一三”那天,王世辉过世了,朱玉琼服丧三年,现在是第二年,三伯伯的桃花运快来了,到底把朱玉琼等到了。
三伯伯看一眼楼上楼下,拉着朱玉琼又上了几个台阶,颇有些神秘地对着朱玉琼耳语:“我问你啊,你这个侄女,你从来没见过?”
朱玉琼一听这话马上不悦了,三伯伯这是在侮辱她的辨识力。她甩开三伯伯,瞪他一眼:“把我拉到角落里,就问这句话?”说完,抽身向楼上客厅走去。
三伯伯还是不罢休,又跟着朱玉琼到了楼上小客厅,走到茶几前,瞪着玻璃板下面的全家福照片:“怎么看怎么不像。”
朱玉琼瞪了三伯伯一眼:“什么不像?”
三伯伯指着照片中的桑霞:“那个小霞,就是这个小霞?”
朱玉琼冷哼一声:“外面到处跑特务间谍,你是不是给他们闹出特务病来了?”
三伯伯坚持自己的想法,说:“我就是看她一点儿都不像你,也不像照片上这个女孩子。”
朱玉琼眼睛瞪得像鸡蛋,说:“女大十八变,变漂亮了!”
三伯伯说:“万变不离其宗。”
朱玉琼夸张地打个哆嗦:“你不要吓我好吧?讲得我身上冷飕飕的!”她走到一个柜子前,拉开一个抽屉,从里面拿出那个装在盒子里的蓝宝石,“喏,你看吧,我哥哥去世前给我买的泰国蓝宝石,我拿到霞飞路俄国人的珠宝行去请他们镶个项链坠子,他们告诉我它至少值几百块美金呢!总不会是假的吧?”
看着朱玉琼一脸示威似的幸福,三伯伯无话可说了,这个女人永远长不大,一个蓝宝石就把她轻易给打发了。
王多颖一大早就匆匆忙忙出门赶着和洪望楠约会,两人搞得跟特务碰头一样,不过王多颖不在乎,反正有洪望楠在身边就比什么都好。两人坐在外滩公园的一个面朝浦东的凉棚下,不远处,工部局的乐团在演奏施特劳斯的狐步舞曲。
王多颖一直拉着洪望楠的手,舍不得松开,甜蜜在她脸上根本藏不住。洪望楠却看上去心事重重:“现在厂房刚建造好,职工都还没有住处,都住在帐篷里。”
王多颖的声音却充满梦幻:“那多浪漫啊,住帐篷,点篝火,对了,我可以在篝火上给你烧菜吃……我跟管妈学会了烧叫花子鸡,只要有烂泥荷叶,把鸡包在里面,扔进篝火去烧就可以了!”
洪望楠苦笑:“一点儿都不浪漫,我们那里没有荷叶。”
王多颖不以为意:“没有荷叶也能烧熟!只要有烂泥和盐,烧出来的鸡大概一样的!”
“可是,我们吃的盐也要从很远的地方运来。所以每人每月只有二两盐。”
王多颖有些惊讶了:“真的?那就用酱油代替好了。”
洪望楠双手一摊,无奈地说:“更没有酱油了!”
王多颖愣住了,洪望楠的生活条件如此恶劣,这是她无法想象的,不禁有些黯然,半天才说:“那算了,叫花子鸡做不成了。”她站起身,沿着林荫小径向前慢慢走着。
洪望楠跟上去,看着她瘦弱的背影,怜爱地一笑:“那你还跟我去内地吗?”
王多颖回过头来看着洪望楠,轻轻地,却又是坚决地说:“去。我不要留在上海,我的同学都跟着学校转移了。”她的眼神又焕发了希望,“现在他们一定在上课,唱歌,打球,排戏,说不定也住在帐篷……”
洪望楠笑了:“住帐篷可不像你想的那样浪漫。晚上蚊子一来,黑茫茫的雾一样,叫的声音像个袖珍轰炸机群。第二天早上……”他用手夸张地比划着,“头这么大,脸皮这么厚,眼睛都睁不开了!”
“为什么?”
“被蚊子叮肿了!”洪望楠从口袋里拿出几张照片,画面上是一片热带大荒地,竖着几顶帐篷,似乎飘在丰饶的荒草上。
王多颖有些惊奇:“这是什么地方?”
洪望楠的表情显得严肃起来:“我只能告诉你,这是个高度保密的地方,日本人也在寻找它。因为它是我们中国唯一的飞机制造厂。”
“离上海很远,对吗?”
洪望楠点点头,指着最后面一顶帐篷说:“我和另外七个工程师,就住在这顶帐篷里。”
王多颖瞪着眼睛看着这无人区一般的居住环境,也变得严肃起来。
洪望楠说:“还想跟我去吗?”
王多颖咬咬嘴唇:“想。”
洪望楠感动了,轻轻搂住她的肩膀:“等上司批准带眷属,我就想法子把你接过去。”
王多颖用力点点头:“我等你。”
下午,季家鸣便带着洪望楠和王多颖到了一个叫塞纳公寓的地方。打开房门,公寓陈设简单,但高档,王多颖在房间里面东转西转,有客厅,有卧室,有卫生间,她打心里喜欢。
季家鸣问洪望楠:“还满意吧?”
洪望楠却征询王多颖的意见:“满意吗?”
少女心事似乎被看透,王多颖脸上又飞上两块红晕:“又不是我住在这里,我满意有什么用?”
季家鸣和洪望楠都笑了。季家鸣的笑有点儿假,他看着洪望楠,露出一丝担忧。洪望楠会意了,对王多颖说:“现在你知道我的住处了,所以你要为我保密。”
王多颖认真地说:“知道。”
洪望楠强调:“连我妈都不能告诉。”
王多颖用力点点头:“嗯。”
季家鸣在一边搭话:“王小姐,我们正在请示上司,假如上司同意洪先生会见家人,当然就没问题了。不过现在工作刚刚开始,目标越小越好。日本人和汪伪特务活跃得很,他们想从洪先生嘴里得到,中央飞机制造厂的情报和美国即将在这个厂里投产的飞机的技术情报。他们已经知道洪先生到上海了,一旦被他们找到,后患无穷。”
王多颖神情严峻地看着季家鸣,又转脸看看洪望楠,意识到原来自己的未婚夫是如此重要的角色,“他们要是捉住望楠,会对他怎样?”
洪望楠用眼色制止了正要说话的季家鸣,他不想让王多颖担心,拉起王多颖的手,发现她的手心里全是汗水,心中一动,故作轻松地安慰她:“别怕,他们是不会捉住我的。”
初次见到桑霞,对于王沐天来说是个大大的惊喜,吃过午饭,也不打算出去找伙伴们玩耍,而是在家里故作深沉地转来转去,期待引起桑霞的关注。到了下午,桑霞又给他一个惊喜,他马上有了献殷勤的机会。
他没有想到那个下午是他真正参与抗日的开始,这是一个富有戏剧性的开始。
管妈叫桑霞接一个电话,从桑霞的对话里,王沐天听出是桑霞同学打来的,桑霞从南洋给同学带了东西,要交给同学。她拎着大藤条箱从书房走出来,正在阳台上和三伯伯窃窃私语的朱玉琼看到了她,问她要去哪里,她笑着说:“朋友托我带的东西,去交给人家。”
朱玉琼吃惊地叫了起来:“带这么多东西?这是什么朋友,那么好意思!”
桑霞把箱子放在地上,解释说:“很要好的同学,他父亲和我爸爸又是老朋友。”
三伯伯赶上来要帮桑霞提箱子,桑霞谢绝了三伯伯的好意,说:“我叫阿沐陪我一道去。”
王沐天正巴不得,喜滋滋地跑了过去,桑霞说:“索性你就帮我送一趟。我人生地不熟,出了门说不定迷路了。那位先生在清风里弄堂口的电话亭外面等着呢,你问他贵姓,他要是说姓贺,住在小北门,就把东西交给这位贺先生。”
王沐天积极性很高:“好的!清风里就在我家隔壁的弄堂。”他拎着箱子刚要走,桑霞又叫住他。
“哎,等等。箱子交给他之后,一定要请他打一张收条,带回来给我。这是人托人的差事,交接要清楚。”
王沐天有些不以为然地笑了,如此郑重地托付这么小一件事,难免是在小看他。他拎着藤条箱子很快来到清风里弄堂口,向电话亭走去,东瞅西看,一个中年男人从弄堂里出来,走向电话亭。王沐天紧盯着他的脸,男人被他盯得莫名其妙:“你在这儿干什么?”
王沐天愣愣地问:“先生贵姓?”
中年男人没好气地说:“你管我贵姓?站远点儿!”
王沐天生气了:“你凭什么让我站远点儿?”
中年男人被气乐了:“这你都不知道?因为我要打电话!”
电话亭不远处,一个穿对襟短袖褂子的男子坐在一个卖凉茶的摊子上,用草编礼帽给自己扇风。他一直在观察着王沐天,看见王沐天六神无主的样子,便从长条板凳上站起将草编礼帽扣在头上,快步走到王沐天跟前,打招呼说:“你是来给贺先生送东西的吧?”
王沐天看着面前的男子,愣住了,他就是那天夜里救了自己的男舞者!王沐天有些激动,这个年轻男子显得活泼亲切,如同邻家大哥,和那天夜里飞檐走壁的独行侠简直判若两人。他咽了一口唾沫问:“先生您贵姓?”
男子轻声说:“我是来给贺先生取东西的。”
“箱子我只交给姓贺的先生。”
“贺先生临时有事,叫我代他来拿。”
“请问贺先生住在哪里?”
“住在小北门。”
王沐天把箱子放在地上。年轻男子拎起箱子,道了声谢转身要走,正好一辆黄包车迎面过来,他拦住车。王沐天突然想起什么,急着喊:“等一等!”
年轻男子转身看着王沐天跑上来。
王沐天老老实实地说:“对不起,我表姐请先生打收条。”
年轻男子眼里露出赞许的笑意,脸上却不露声色:“东西还要经过贺先生点验,才能打收条。”
王沐天急了:“我表姐说了,必须要收条!”
年轻男子淡淡地说:“收条明天一定送来。”
王沐天冷不防出手,抓住箱子的拎手:“那你明天带着收条,再来拿东西!”
年轻男子也抓住箱子的把手,微微笑着:“不点验东西,怎么开收条啊?”
王沐天不松手:“那你现在就打开箱子点验。”
两人僵持了半天,年轻男子终于松口说:“那好,上车吧。”
王沐天不明所以:“去哪里?”
年轻男子微笑着说:“跟我拿收条去啊。”
王沐天心一横,跃上车。半路上碰到正好坐着黄包车回来的姐姐王多颖,王多颖叫他,他懒得回应。倒是年轻男子很仔细地看了一会儿王多颖。
年轻男子带王沐天来到一家茶馆的楼上雅座,他背着身,将那个藤条箱子的盖子合拢。锁舌弹动的金属声响使王沐天微微眨了一下眼皮。
年轻男子接着又转向王沐天,拎起茶壶给两人的杯子里各倒了一杯茶,王沐天装腔作势:“谢谢,不过我还要马上走,我表姐在家等着收条呢。”
年轻男子微笑着说:“你不在外面忙着撒传单、贴漫画了?”王沐天对他语气里的揶揄有些反感,他的表情又显得很神秘的样子,“你现在肯定在拼命动脑筋,猜想我是什么人,和你表姐是什么关系。”
王沐天别过头:“我没有猜想。”
年轻男子啜了口茶,慢慢地说:“其实你表姐也不知道我是什么人。”他看着王沐天的眼睛,“你不信?……不信就算了吧。来,我给你开收条。”说着从身上摸出一支自来水钢笔。
王沐天:“我信。”
这一下年轻男子反而意外了。
王沐天做出一副成年人口吻:“对共产党的人我都信。”
年轻男子毫无表情地看着王沐天,忽然闪电一般出手,揪住王沐天的上衣领口:“你相信共产党?”他此刻看起来冷酷得很,王沐天虽然表面假装镇定,心里却忍不住有些后悔和惧怕。
年轻男子揪住王沐天的衣领,把他从椅子上提起来,推向墙角:“我问你话呢!”
王沐天沉默着,他也的确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年轻男子双眼似刀,压着嗓门说:“凭你刚才的话,我就可以把你送到巡捕房去。”他的手使着一股力,王沐天的衣领被越发揪紧。
王沐天面孔涨红,被受辱的感觉给激怒了:“我看错你了!”
年轻男子冷笑:“看错了什么?”
王沐天快要喘不过气来:“你不是共产党……”
年轻男子手上更用劲了:“为什么?”
“因为……共产党依靠群众,爱护百姓,不会像你这样对待进步青年……”
年轻男子哼了一声:“走,我们去巡捕房。”他揪着王沐天转了个身,向雅间门口走去。
王沐天在这节骨眼上还没忘记自己的使命:“别忘了把收条送到我家。我表姐在等着。”
年轻男子一下子被逗乐了:“好,好小子。看来不只是撒撒传单,贴贴漫画,还真是有点信仰。”他松开手,王沐天被憋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他深吸一口气,忍住喉咙的不适和被捉弄的屈辱,问:“你可以开收条了吗?”
他看了眼字条,记住了,这个男子名叫贺晓辉。
回家路上他一直回味着刚才的情形,然后长出一口气,也有些害臊,为自己的幼稚表现,太丢人了。
却没想到还有一桩要命的事等着他:他偷金条的事情暴露了。
朱玉琼本来打算把金条交给精诚银行做投机生意的,挖开阳台的花盆,却发现六根金条少了一根。朱玉琼也是会分析的,如果是外边的小偷,不会只偷一根,那就只能是家贼了,家贼只能是她的宝贝儿子啊!当即就掉下眼泪来:“养出这种混账儿子,拿了那根条子,不是送到赌场里了就是糟蹋在哪个窑子里了!”
三伯伯嘘了一声,提醒朱玉琼:“你可别让人家听到了……再说,也不一定就是阿沐……”
王多颖从楼梯上来,听到楼上客厅母亲压抑的抽泣,轻手轻脚地凑到虚掩的门口。
王沐天全然忘了这档子事,他的脑袋瓜里装的全是抗日、共产党之类的问号。当然最重要的,还有他神秘的表姐桑霞。他一时半会儿还搞不明白这个表姐到底是干什么的。
正在屋内弹钢琴的王多颖一直悄悄地观察窗外,看到弟弟回来,赶紧打开窗户,探出半边身子,猛打手势,让王沐天转身快跑。
王沐天感到莫名其妙,这是我家啊,我干吗要跑呢?
王多颖用两只手做成小喇叭状:“你做的坏事姆妈知道了!”
王沐天哼了一声:“我能做什么坏事?”
王多颖瞪他:“你就等着吃生活吧。”说着指了指阳台上的花盆。
王沐天恍然大悟,暗叫一声不好,转身撒腿便跑。
朱玉琼和女眷们正在打麻将,她对面坐的是洪太太孙碧凝,左边坐的是三伯伯。孙碧凝无意间回头,看见楼下院子里正向大门口跑去的王沐天:“哎,阿沐刚回来,怎么又要出去?”
朱玉琼一听便扭过头,正好看见王沐天溜出铁栅栏大门。她站起身就往客厅门口走。三伯伯看着她:“玉琼你去哪里?”
朱玉琼回过头:“三哥,你跟我一道来!”旋风一般冲下楼,撑着一把洋伞,趿拉着拖鞋,小跑到门外街道。
王沐天看到母亲从后面追来,又加快了脚步。朱玉琼威胁说:“你马上给我停住,不然我钻到汽车轮子下面去!”
王沐天不回头地往前跑,跟母亲的距离迅速拉开,眼看要跑上大马路。
朱玉琼的拖鞋跑掉了一只。她停下扶着墙,剧烈地喘息,突然“哎哟”一声,往地上坐去。
王沐天听见母亲的喊声,回过头,朱玉琼已经倒下去了。他有些疑惑,转回身试探着往母亲身边靠近,走了两步,看见母亲的花洋伞滚到了街道上,一飘一飘的,一辆轿车疾驶过来,撞在洋伞上,伞变形了。他紧张了,飞奔回来,抱住母亲,晃了晃:“姆妈!”
朱玉琼一反手,抓住王沐天的胳膊,“我不是你姆妈!我要是你姆妈,你会偷我东西吗?我要是你姆妈,你逃什么逃?”
王沐天还是败给了朱玉琼,被关在王多颖隔壁的客房,在王沐天看来,那是个堆破烂的地方,他死活不愿意进去,但三伯伯心平气和说了句“阿沐,进去吧”,他便像听到一声命令一样挨进门去了。
这一幕被在浴室洗刷的桑霞从锁孔里看到了,她明显感觉到三伯伯在王家的威望。
朱玉琼走进王沐天的卧室,气呼呼地四处张望:一幅画架上搁着的未完成的写生,四壁挂着素描、速写、油画,整个房间凌乱不堪。她拉开书桌的抽屉,满抽屉的纸张、杂物几乎要漫出来。她翻检了一下,拿起一个笔记本,打开阅读,心浮气躁,似乎一时读不出什么名堂。
孙碧凝走到门口,轻轻敲了敲半开的门扉。朱玉琼马上把笔记本放回抽屉,又把抽屉关上。
孙碧凝好奇地打探:“到底怎么了?”
朱玉琼犹豫了一下,转过身,微微一笑:“女孩子长大了,爹娘为她担心;男孩子大了呢,爹娘担心别人,怕他在外面欺负别人家的女儿。”
孙碧凝说:“我才不为人家的女儿担心。我要是有个女儿跟阿沐年纪相当,我一定是跟你亲上加亲,喜上加喜,做双重亲家!”
朱玉琼埋怨说:“阿沐就是你宠出来的!”
孙碧凝笑嘻嘻地说:“好像你不宠他?我儿子快三十了,又不在眼前,想宠也不得,总要有个孩子给我宠一宠吧?”
“宠得他出去轧坏道,你就开心了!”
孙碧凝越发好奇:“出去轧什么坏道了?”
朱玉琼刚要说什么,却又改口:“没轧坏道,反正也没轧什么好道。拿家里的钱到外面去花,花起来比他爷爷、比他爸爸还要阔气!”
孙碧凝心里惊动了,表面还是淡定地微笑:“现在我们这个岁数,还有什么大开销?想开点吧!留两个小钱,打打小麻将就够了,钱还不都是给他们年轻人花?就是现在不给他们,将来连房子带地皮,不都是他们的?”
朱玉琼说:“现在不帮他们捏紧点,以后他们还有什么房子地皮?”
孙碧凝突然咯咯地笑起来:“笑死人了!玉琼啊,你四十五岁总算念起铜钱经了!你们王家、朱家两份大家底,还能让阿沐一个小鬼头花穷了?”
朱玉琼本来就是憋不住事的人,干脆摊牌了:“老话说,一座金山都能吃空,何况朱家王家加在一块儿也没有一座金山啊。家里是存了点金子,我说出来不怕你笑话,他是一整条一整条金子从家里拿出去花!十七岁的孩子,没轧坏道,怎么能花那么多钱?”
孙碧凝猛然恍悟,心里大大震惊,原来王沐天前两天向她借金条是为这个。她看了一眼未来的亲家,有心想说,最终还是沉默了。
失去自由的王沐天颇感百无聊赖,忽然听到一个女子浑厚的嗓音在哼英文歌曲,是非常独特的音色,纯正的英文发音。他被歌声吸引了:那是一个自由的灵魂才能发出的声音。
为了表示对自由灵魂的尊重,王沐天从房门上的透气窗很自由地爬了出去,门锁对于他来说形同虚设,根本难不住他。他把脸上的汗水在衬衫肩膀上胡乱一擦,顺着歌声来到浴室门口。
看到刻花玻璃门的上方碎裂了一块,他踮起脚尖,眼睛够不着那个高度,回头看到一个小竹凳,便搬过来踮起脚尖。脚下的小竹凳子发出不堪重负的抖颤,摇摇欲坠,凳子腿也变形了。
王沐天的瞳孔收缩了。他看到穿着胸罩和三角裤的桑霞一边哼着歌一边猛力攻击墙上的霉斑苔藓,整个后背上都是亮晶晶的汗珠。她似乎非常享受这份劳动,放下拿鬃刷的手,退后几步,拎起一个小桶,哗啦一下把桶里的清水泼上去,肮脏的肥皂沫被冲走,露出一块块瓷砖原有的洁白晶莹。
她满足地一笑,抬起手臂擦了一把脸颊上和脖子上的汗水。
王沐天看到一个日晒色的女性身体的各个局部:肩膀、手臂、脊梁、腰肢……每个局部都汗水淋漓,如同涂了一层油一般发亮,又像是会动的金属塑像。由于日晒色和汗水,这个女性躯体显得无比健康和青春,充满力量,不像王多颖这样的上海姑娘那样细弱纤柔。这是一个完整的人体,比例、形态和肤色接近完美,他被这种不熟悉的美丽惊呆了。
三伯伯从楼梯口走出来,看见了灵魂出窍的王沐天,却并不惊动他,轻手轻脚地走到王沐天身边,低声说:“午安,先生。”
王沐天正看得陶醉上瘾,被三伯伯一句轻声招呼吓得从竹凳上跌下来。小竹凳子在刹那间散架。
浴室里哼唱的歌戛然而止,桑霞的声音从浴室传来:“谁?”
三伯伯把王沐天拉起来,这个时候,浴室的门已经打开,身上裹着鲜艳海滨浴巾的桑霞出现在门口。她那种机敏和迅捷不是一般人可以达到的。她一眼看到门口散了架的小竹凳子,什么都明白了。
三伯伯镇定地说:“阿沐在修电灯,摔了一跤。”
桑霞微微皱了一下眉头:“没摔伤吧,阿沐?”
王沐天无地自容地耷拉着脑袋,使劲摇头。倒是桑霞对自己裸露的一部分胸脯和肩膀,以及大腿十分坦荡,笑着说:“阿沐你当心点啊。”又把眼光转向三伯伯,“我在刷洗浴室。多好的浴室,至少十年没人刷过它。”
三伯伯赞许地点点头,转身:“你继续洗吧。”扯起王沐天的胳膊,“阿沐,跟我来。”
王沐天逃一样地随三伯伯离开,三伯伯扯着王沐天到了楼下大客厅。他坐在大圆桌一头,王沐天坐在另一头,遥遥相望,他问王沐天:“想好了吗?”
王沐天:“想好什么?”
三伯伯平静地看着王沐天:“你到底把金条拿出去做什么了?”
王沐天不语。
三伯伯接着说:“你知道那一根条子值多少钱吗?……那么一根,就是一个五口之家半年的伙食钱。”
王沐天还是不语。
朱玉琼匆匆忙忙走进了客厅,看到三伯伯和王沐天,心放下了,埋怨三伯伯:“你怎么不跟我打个招呼,就把他放出来了?他再跑出去轧坏道怎么办?”
王沐天终于说话了,显得很不服气:“我轧什么坏道了?”
朱玉琼气呼呼地点着王沐天的脑门儿:“那你把家里的钱偷出去那么多,做什么去了?除了窑子、赌场、大烟馆,哪里用得掉那么多钱?”
王沐天继续抵抗:“我什么时候偷你的钱了?”
朱玉琼声音有些发抖:“你没有偷我的钱,你偷的是你自己的钱,晓得吗?你现在吃的,穿的,用的,还有你上大学的学费,都靠那几根条子!从现在到你成家立业,找到饭碗之前,全都要靠那几根条子!你偷掉的是你一年的饭钱!你们以为我一个寡妇顶着这么一个大家,好玩是吗?”
朱玉琼还没说完就“哇”的一声哭起来,哭得像个孩子。
三伯伯不动声色地掏出自己洁白的、折叠得方方正正的手绢,递给朱玉琼。
朱玉琼抹了把眼泪,继续质问王沐天:“你说啊,你是不是用那根条子去做坏事去了?”
王沐天一听这话又来劲了,叫喊着往门口走:“我没有做坏事!我做的都是好事!”
朱玉琼冲到王沐天面前,拦住他:“你做了什么好事,说出来我听听!是不是吃喝嫖赌那种好事!”
一直在门厅偷听的王多颖及时地插在母亲和弟弟中间:“阿沐不是拿钱去轧坏道的,他用钱去抗日了!”
听到这,朱玉琼更是五雷轰顶,她刚才的力气全没了,连眼泪都没了。
三伯伯迅速关上客厅的门,扫视着在场所有人,低声而又严肃地说:“阿颖,这种话不可以瞎说!万一佣人听见,传出去,都要给日本人捉进去坐牢杀头的!”
朱玉琼无力地坐在椅子上。一直温和的三伯伯,此刻显得异常严厉:“阿沐,你娘问你话呢。你姐姐刚才说的,是不是真的?”
王沐天继续以沉默抗拒。
朱玉琼又绝望地哭起来:“你不要命了?你知道那有多危险吗?日本人杀人比割草还容易,1937年从上海到南京,一路杀过去,杀了几十万人,你不是不晓得……你这个小冤家要害死我们啊?”
洗得焕然一新的桑霞,一边梳头,一边走出浴室。躲在厨房门口偷听的佣人们,听到桑霞的脚步刹那间散开。桑霞正要上楼梯,听见大客厅里传出的朱玉琼的哭声,站住了。
王多颖劝慰母亲:“你们不用担心,也不要怕,阿沐他们那种抗日没什么危险的,就是跟日本人捣捣蛋,捉捉迷藏,要不就是到法国公墓的花园里开开会……”
三伯伯警惕地说:“开什么会?日本人对聚会的人都要抓的!”
王沐天对王多颖的描述很不满意,他感觉到自己被羞辱了:“你懂什么?胡说八道!”
王多颖揶揄王沐天:“是的呀,我亲眼看见的!他们几个人在公墓的花园里开会,也没什么危险,开会也就是吃几听罐头,喝几瓶汽水,就完了。”
客厅门外偷听的桑霞听到王多颖的解释,几乎笑出声来。
王沐天愤怒地瞪着姐姐:“你把我们的行动理解得这么幼稚可笑,庸俗不堪!”
王多颖不以为然:“这还用理解?本来就幼稚可笑。”
王沐天这下找到了发泄的靶子:“你也算个年轻人,麻木不仁的亡国奴,活着还不如一条虫呢!就跟这个家一样,到处都蛀满了虫!”
三伯伯脸色沉了下来:“放肆,怎么跟你姐姐说话的?”
王多颖被弟弟激怒了:“你以为就你抗日?你们那种小儿游戏就叫抗日?你懂得真的抗日是什么样子吗?连飞机大炮都不碰,还抗日呢!你会造飞机吗?你知道望楠为了抗日,有家都不能回吗?”
三伯伯盯着王多颖激动得一挥一挥的手臂——手腕上,一块极小的手表,这是个陌生东西。他轻咳一声:“好了,阿颖,隔墙有耳。”
朱玉琼感到惊讶:“阿颖……望楠回上海了?”
王多颖一个哆嗦,方才意识到自己的失口,赶紧转移话题:“反正你们没必要为阿沐担心,吃两听罐头,喝几瓶汽水,会有什么危险?”
王沐天吼起来:“吃罐头怎么了?吃罐头就不能抗日?”
朱玉琼又想起她的金条了:“那也不对呀!就算你这两天天天吃罐头,喝汽水,还能吃掉我一根金条?”
王沐天一跺脚:“谁吃掉你一根金条了?”愤愤地推开姐姐,走向楼梯口,奔了上去。
桑霞看着他奔上楼梯,随后跟上。
王沐天冲进书房,从一个书架的顶上摸出孙碧凝借给他的金条,外面包着孙碧凝的一块旧的绣花手绢。他把金条塞进裤兜,转过身,发现桑霞站在他身后,微笑着看着他,他不禁一愣。
桑霞说:“现在这里是我的卧室,你应该得到我的同意才能进来。”
王沐天垂下头:“对不起。”
桑霞瞟了一眼王沐天的裤兜,问:“你刚才拿的是什么?”
王沐天看着她,不回答。
桑霞忽然轻声说:“那根金条要是换成钱,用去买枪,可以武装一支小队伍了。”
王沐天惊讶地看着桑霞,从她身边走过去,他感觉到她的目光像个钉子一样盯在他脊背上,快要将他穿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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