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送走你之后,在马路上走了很久。这么多天,叮咚,我无法想别的,也看不见别的东西,睁眼闭眼都是你。
你不久前生了口疮,痂脱落后在左边嘴角留下一小块粉白,让你无瑕的脸暂时破了点相。那是火气攻心,我的叮咚,我知道你为我着了急,蒙了羞,火气攻心了。你十三岁不到,我这个母亲都给了你什么?你走到离我三四步的地方就停住脚,不愿走近被网上骂成妖魔的我。是我把我们之间最后的距离填满的。我赶上前,把你抱入怀里,你的消极我立刻感觉出来了。你像一件物品,随我搂着,随我触摸,我以为你外表模样变化大,此刻我发现你内向的变化不可估量。
我的手停在了你的手上,摸出那手背去年冬天皴得多严重,现在皮肤质地都变了,指关节上长冻疮的地方皮肤加厚,那是退不下去的肿。有没有妈在身边,这手自己可以言说。问你想去哪里吃饭。你说随便。真是消极得让我心凉。以前在选择餐馆上,你是个小独裁者。我拉着你的手往前走,你的手消极地待在我的手掌里。我们在一家家餐馆门口站下,又打消念头,继续往前走。其实吃什么我比你还随便。山里的饭把我吃成了山里人,开胃口的东西只有一个,就是饥饿,而看到你之后我脏腑堵得满满的:疚痛,疼爱,自责。
不久我发现我们母女俩坐在了一家肯德基的二楼。大众肚里的油水多了,吃肯德基的人越来越少,二楼一面墙是镜子,镜子里外都是我们娘儿俩。
“妈一直想带你出来,随你逛街吃餐馆。今天你说干吗咱们就干吗。”我说。无意中瞥见镜子里的女人胆怯地笑一下。
镜子里你的侧面真是个小萝莉。在这样一个小萝莉面前,成年男人自卑,成年女人也自卑。
“我下去买吃的吧?”你说。
“歇会儿再说。”
你靠向椅背,把脸转向靠街的那面墙,一排窗子,窗外的树梢,电线,一根树梢上还挂着几个月前春节礼花的纸屑,原本是红色,雨水使它们早已失血。那些都比我这个妈妈的脸有看头。我的女儿,难道你再也快乐不起来了吗?我真是罪恶滔天。
“律师来学校了,一个男的,一个女的。”
我听着你,你声音里有一种乏,生活没劲无趣,让你乏了。十二三岁的孩子都容易乏,成年人的沉闷和蠢笨,让你们觉得够受的,但你感到没劲是有理由的。你分内的母爱给那么多高中生分走,总是先他们后你,因为他们要高考——你妈妈总是这样替他们说情。寄宿学校养大了你,现在你发现,那些高中生走了,母爱呢?你也没落下多少。
“他们叫我作证,用录音机给我录音。下礼拜一还要来。”你告诉我。觉得什么都没劲的孩子都是这张没有问答的脸。
“下礼拜一什么时候?”
“不知道。他们没说。”
畅儿的辩护律师正在为最高人民法院的死刑复核提供有利于减刑或重判的证据、证词。畅儿能不能保住生命,十三岁的叮咚操着一小把生杀权。叮咚你从来没有表示过对妈妈的不满,从来没提我这妈妈当得怎么不像话,但你现在的没劲模样把什么都说了。律师们问你是否听见你母亲跟邵天一和刘畅的对话、争吵,你说听见过,但是没听清楚,因为正熟睡给吵醒的,你只听见妈妈压着嗓门叫喊:“把刀给我放下!”也许叮咚你听到的比我以为瞒住你的要多。
记得那时跑上来一个餐馆服务员,看看这娘儿俩,看看我们面前的空桌子,怎么看都有点不正常。
你说:“我去买点吃的吧。”说着你已经跑向楼梯口。
“唉,给你钱!”
你在楼梯口转过身:“我有。”
“买一套就够了!”
“知道。”
我的女儿,你知道妈妈成了个穷光蛋。
你下了两三级台阶,又回来问我:“你要喝的吗?”
注意到了吗?从我俩见面到现在,你只叫了我一声妈。可以想见,多少个夜里,你躺在学校宿舍的上铺,想着自己怎么会有这么不是东西的爹妈。我等你端来一份套餐,帮你摆好餐具餐纸,又看一眼镜子里的母女,女儿眉清目秀,鼻子是鼻子,下巴是下巴,气质不群,当妈的是不配有这么个女儿的。
“下礼拜一律师再来,你就告诉他们,你听见那天夜里的事了,因为邵天一家路远,谈完话你妈留他住在家里,刘畅找来,妈把他拦在门外,所以刘畅就在那时候跟邵天一结了仇。这事怪你妈妈。你就这么说。”
你抬起脸,看着我。这个女人在干吗?你已经没了父亲,或者说有的只是父亲的残渣,这女人还要把你母亲也灭了,为搭救她学生一条命?你眼泪流下来了。
“答应妈妈,嗯?你邵大哥走了,如果你畅哥哥也要走,你想妈妈还怎么活?”
你还是那样看着我:这女人铁了心了,她只想她的学生如何活下去,她怎么不想那之后做她女儿还怎么活?
我一下拉住你的手,你那寄宿学校学生的手,去年冬天有多冷,它们是见证,去年冬天当妈的缺席如何彻底,它们也是见证。叮咚,但愿人有来世,我能重新来,因为我现在知道怎么做妈,怎么做班主任。
“谢谢。我代你畅哥哥谢谢你。”
你的泪珠滴下来,滴在炸得又干又脆的鸡肉上。
“你尽量把责任往妈妈头上拉,你畅哥哥就不会被执行死刑了,明白吗?你放心,他们不会把妈妈抓进去的。妈妈是犯错,不是犯罪。然后妈妈会带你走得远远的,到边疆城市去,那些地方老是缺教师,缺妈妈这样有经验的教师。所以你别担心妈妈……看着妈妈!”
你被迫抬起脸,眼睛却还是不看我,眼泪流进你嘴里。
我瞥见了镜子,镜面玻璃是浅褐色的,里面浅褐色的女人也满脸眼泪。
你把吃了一小半的套餐端到楼下去了。我用餐巾纸擦干净脸,等哭相稍微平复,走下楼梯,看见你手上已经多了个纸包。我们的晚餐将是纸包里冷了的炸鸡。我发誓把欠你的爱都还给你,我的叮咚。我会找到工作,我会卖命地干活,整工干不了就干零工,一家家上门当家教。我在中学英语和数学都不差,捡起来给高考生补习绰绰有余。我恨透了的高考,它是年年发作的疫情,从首都流行到边疆,没一地可幸免,但现在我还得占它的便宜,从它之中榨取利益,为养活你和我自己。
出了肯德基之后,让我想想,我们去了哪里。我俩都恍恍惚惚,书店里浏览一阵,又在音像店泡了一会儿。我要的只是跟你在一块儿泡时间,因此带着你无目的地逛到了天擦黑。流浪妈和流浪女儿,拥有的就是纸包里冷了的炸鸡。我们不能去你外婆和外公家,因为那里常常埋伏着网络记者,最高院复审又让这案子成了媒体话题。走过牌楼街,又走半里路光景,我俩走进一个街心花园。我想不起我去山区之前这公园是否已经存在。城市和人都变化太快,相互迷失是经常发生的。你拖着两条腿,腿也感到乏味。晚饭时间人们都在餐馆和自家桌边,公园只有真流浪汉和我们这样的假流浪者。一个流浪汉带着一条大黄狗走过来。你拿出一块冷鸡肉,流浪者摇摇头,继续索要,不锈钢小盆伸得更近了。你掏出一个一块钱的硬币,放进不锈钢盆里。流浪汉带着狗走了。你索性打开肯德基的纸包,拿出中午剩下的午餐。油炸的鸡肉变成下一餐,看着就让人败胃口,难怪连流浪汉都嫌弃。我和你撕吃着冷硬的肉,我自嘲说,就算吃一顿野餐。吃着吃着,我便跟你交底,盘算不久到边疆城市的生活,头一步、第二步该做什么。首先该把我们在教师宿舍楼的房子出售,再把家具变卖,在陌生地方钱可以给我们母女壮胆。你呆呆地听着,腿慢慢地颠一下,再颠一下,不知你心里奏的什么调调。搁在过去我是会提醒你的:女孩子坐相要好哦。但此刻我不为难你。那条黄狗静悄悄地来了,坐相很好地在我们对面入座。它的眼睛随着我们啃冷鸡肉的动作而动,它主人没商量地替它回绝掉人类快餐,它是不认同的。我把啃了一半的鸡胸肉递给它。它叼着就跑,生怕我改主意。你忘了吃,盯着黄狗跑去的方向。两分钟后黄狗又回来想再领一份餐,你摸摸它的头,把一条鸡腿给了它。这回它不走了,趴下身子开荤。
你对它说:“狗狗你命不好,对吧?跟着流浪汉当流浪狗。”
我想,你跟在让人涂黑的母亲身边,太阳光都照不到你了。
但我说:“不见得,流浪汉拿它当宝,爱心有限,不过狗狗得到的是全部。”
流浪汉突然出现在狗身后,伸着一根指控的食指:“唉,你们怎么给我的狗吃那玩意儿?!又油又咸,想害死它呀?!”
黄狗丢下鸡腿骨,摇着尾巴跑回主人那里去了。流浪汉的狗不假,但规矩是好的。
娘儿俩对看一眼,交换的是欣慰。这狗命是好的,受到的宠爱和珍重是专一的,尽管是来自一个流浪汉。叮咚的妈也一样,流浪到边陲城镇,又穷又微不足道,但凡有一点好的,都是叮咚的,给叮咚的宠爱和珍重将是绝对专一,绝对独一份。
我提出要送你回到你外婆外公家去,你说你路熟,不用送。我明白你是怕邻居看见我。社会怎么描画我最终会影响你的,女儿。那么多人拿黑色给我抹呀抹的,抹得渐渐没了我的原样,你渐渐也就忘了我的原样,或者,你怀疑我的原样是不是原样。
公交车靠站的时候,你突然从书包里拿出一个花布钱包,大概是你父亲给你的东欧风情纪念物。你匆匆从里面拿出一沓东西,使劲塞进我手里,钻入车门。公交车离站了,我想多看你一眼,可你的脸从窗口转开,宁可去看陌生人的脊梁。等车开远,我展开手心,看见你塞进来的是一卷钞票,面额大大小小。我赶紧给你打手机。
“给我钱干吗?!”
你听出我的羞恼,但不直接回答提问。“是我攒的钱。”
其中一定有你父亲给你的钱。背着我,他对你的大收买早就开始了。
我说:“那你干吗不自己留着?”
“你留着吧。”
在这里你挂了电话。
我不知道你把我这个妈妈看成了什么?是该可怜的人?可怜又可憎?我手里攥着你给我的那卷钞票,晃悠了一条街又一条街。我十点多钟才回到煤矿办事处。原先的招待所现在也给自己贴了两颗星,你外公的一个学生在这里当办事处副主任,因此我的房钱十分优惠。房客中有不少上访的,天天看见工作人员撵人,天天听见被撵出去的人骂街,毁东西。我在这样的地方已经住了两个多礼拜。
住到第三个礼拜,礼拜一晚上,叮咚你的电话终于来了。我问你是不是按我们说定的跟刘畅的辩护律师提交了证词。你说是的。我放心了,说了声谢谢。你没有吭气,我问你怎么了,你还是不说话,我又替刘畅谢了你。又一秒钟的停顿,你疲劳地说:“挂了哦?”
我强打起精神笑笑:“没跟妈妈说晚安呢。”
“晚安。”
我突然看见床上的购物塑料袋。
“哦,叮咚,差一点忘了,我给你买了一件薄毛衣,明天抽空给你送学校去。”
“不要来!”
叫喊脱口而出,你恐惧而绝望。我明白我这个母亲你是宁可没有的,宁可不存在或已经死去。挂了手机,我站在镜子前,看着自己:旧卡其裤被两个膝盖顶出两个鼓包,浅蓝外套前襟上有一点油渍,剪短的头发无所谓地梳向脑后,我像是住在招待所里的上访人员,不,区别是他们心里有冤,有状告对象,而我没冤可诉,状告的只能是自己。没错,我比他们更不如,我是叮咚你的奇耻大辱。
是远离的时候了。
我给你外婆打了电话,谈了几句出售房子的计划,以及我在云南蒙自市找工作的进展。第二天是礼拜二,到街上吃了早饭回来,发现房间里站着个人。他一转头,原来是沈旭律师。一张拉长的大圆脸,既不道好,也不抱歉自己擅入我的房间。后来我知道他拿出律师证件吓唬前台,服务员打开我的房门让他进来了。看来我的住处并不隐蔽。
“你女儿推翻了上次的证词。”
啊?!
“昨天本来指望她进一步作证,或者把上次的证词细节化,知道她怎么说的吗?”
我怎么会知道?沈律师见我摇头,颧骨一耸,淡淡的冷笑出来了。他手里出现个东西,一看,是录音笔。
开始一段无声,接下去沈律师劝说:“说呀……没关系,说错咱们可以重来……来,好好回忆回忆,就把你听到的看到的说出来,能说多少说多少,连不上也没关系……你听到什么了?”
沈律师把这种话说了两三遍,一个女声接上来,把类似的话用更婉转的口气又说几遍。
“我听到……”
这是你,叮咚,我可怜的十三岁的女儿,为妈妈遭受了多大的屈辱。
“没关系,不怕,我们不是警察,你听到什么就说什么……”年轻女律师的口气可以用到儿童保健医院去哄孩子拔牙。
一个长长的停顿,叮咚突然换了个口气,一吐为快的口气:“刘畅和邵天一都追我妈,欺负我妈,还要强暴我妈!不识好歹,恩将仇报!”话音里混入了呜咽,“狗咬狗,一个杀了一个,跟我们有什么关系?我妈给他们做饭吃,搞药给他们治病,付出那么多,最后落什么了?!”叮咚最后句子是号啕出来的。
我不知为什么流出眼泪来。你给我的冷冰冰的面孔后面,藏着这么迅疾的呐喊和号啕?我的孩子,我这才知道你多么爱我。不过这是没用的,你这样爱妈妈,护着妈妈,妈妈领情,妈妈感动,但没用啊……我抹了一把挂在下巴上的泪水。
录音笔还在运转,只剩下叮咚的呜咽,不要,不要,孩子,不要做这种反咬的事,不然事情就会转向丑恶……
“这就是你跟她谈话之后,她提供的证词!你们到底谈了什么?!我怀疑你也教唆了她!”背着台灯,沈律师嘴里喷出的唾沫炸开了礼花。
“‘也’?”我看着极有辩才的大圆脸。
“我们一直认为是你教唆刘畅,看来太有理由这么认为了!”
我心灰地笑笑。叮咚,我理解你,你护着妈妈,但是我们在一场几败俱伤的感情经历之后,需要的是相互舔伤,相互拉一把,千万别上当,进入自相残杀的设置,不然你将发现,滑向丑恶的速度会是很惊人的。
沈旭律师收了录音笔,说:“刘畅被执行死刑有你什么好?民众会要求执法人追究你的法律责任!”
我还在想你,我的叮咚。
沈律师推开椅子,站起身,拎起包,打开门,最后把门带上,每个动作都是使足力气做的,尽力做得恶狠狠,嘴里骂不出的,动作骂出来了。
叮咚,你不懂,人心都有个阀门,平常是藏着的,你都不会感觉它在那儿,但它是很容易给碰着的,一旦碰了那阀门,怨毒和仇恨就发射出来,遮天蔽日,原子弹爆炸,再看看爆炸现场,所有人都没了原样,都变形了,都丑得相互不敢相认。我无邪的孩子,也许你那只皴得皮肤变质的小手已经碰了那阀门。
沈律师把他的烟和打火机忘在了卫生间里。中华牌,还剩下五支。他不但擅自进门,还擅自上我的厕所,一边还抽烟。我刚换下的内裤里朝外地放在水池里,那也毫不耽误他洗上完厕所的手。没必要给丑闻女主角留自尊,没必要维护她的卫生。
叮咚,事情已经丑恶起来。
这一天我无可名状地不安。给你一次次打手机,而你的手机一直关机。终于打通时,接听人的嗓音让我顿时傻了。
“丁佳心吗?叮咚病了。”
我的孩子,这是怎么了?你病了,而刘新泉在当看护?
“她现在在哪儿?”
“在我家。”
他把地址告诉了我。原来他在这座城里有个家。这一切你知道吗,叮咚?还是你一直跟他瞒着我?
按照地址,我找到了那个新建成的小区。一大半人家都还没有入住,墙壁的油漆味刺鼻,电梯一股润滑油气味。十五楼楼道漆黑,人还没入住,灯提前坏了。我摸索着找十六号D。叮咚,你是怎么到了这里的?
刘新泉迎到门口。我们在客厅里站了一刹那,你叫它交锋、较量都行。然后他引我来到卧室床边。一张宽大华丽的床,塑料包装布还没拆。我看着你紧闭眼睛的面孔,把手搭在你鼓鼓的额头上。烧不高。你是怎么落到他手里的?他似乎懂了我心里的诘问,告诉我你从学校给他打了电话,你听,叮咚,他成了赢家。外卖饭菜的味道比油漆还糟,墙边一次性餐盒堆成一座油渍麻花的小山。新房子,人还没住热,老也不改的坏习惯倒先落户了。房子真不错,可家还没建造就先败了,日子还没过起来就开始糟蹋。这大床也不错,不过叮咚,你无形中在跟若干个他不爱的女人分享。
“要不要喝点水?”我俯下身,轻轻问你。床头柜上连个杯子也没有。
你点点头,泪水顺着两只外眼角流下去。
“不哭,来,妈给你穿衣服,我们去外婆家。”
我想把你抱起来,但却感到你浑身的不情愿。
“你的事现在越闹越大。孩子我必须带走。”刘新泉说。他站在门口抽烟,皱着眉,爱孩子爱得苦啊。叮咚你长到十三岁,一个慈父此刻诞生了。
“不可能。”
“我就让你看看怎么可能。”
“你律师不是败诉了吗?”我提醒他。
“那时是那时,这时不一样了。”
“这时怎么了?”
他没有马上回答。两秒钟过去,他说:“你还不够臭的?!”
我正要说什么,突然瞥见叮咚你的眼睛。它们从来没这么冷,这么外气。你爸的话说得那么伤人,你跟我一块儿痛,痛得缩起脖子,但你又觉得那话不吐不快,真话无论多难听多伤人,听的人都必须领受,脸皮被打人专打脸地打破了,那是活该。我懂了,叮咚,你的意思就是,妈妈,我同情你的痛,但你活该。
我从门口拿来你的鞋子,那是一双新的短筒羊皮靴,一定是刘新泉给你买的,旧鞋子没了去向,也许去了垃圾桶。我把你的脚从被子里轻轻拿出来。
“来,穿上鞋,我们走吧。”
一条胳膊出现在我们娘儿俩之间:“她病着呢!”
“妈背你,好吗?”
你扭开脸,这样我就不在你视野里。
“我给叮咚申请的护照都下来了。”
“你没有监护权。”
“你监护谁呀?你连自己都没监护住,给那俩野小子留门,让他俩日里夜里地进啊出啊,进啊出的,快活吧?啊!现在怎么样?死了一个,还有一个也快了!”
他的话把我震撼了。叮咚,你还小,不完全懂,幸亏不完全懂。他的话把我扫射得体无完肤。我一阵冷,一阵热,心跳像很远的钟鼓,敲击声哆嗦着虚虚地播送过来。我都不知道自己怎么坐在空荡荡的客厅里,客厅只有一个电视和两把餐椅,我占据其中一把。
“你现在自顾不暇,还带叮咚去什么云南边疆?”
叮咚,看来你和你爸爸谈过心了。
“我必须带叮咚走。去布达佩斯。我有房子在那儿。”
“你带不走她。法律不会让你带走她。”
刘新泉念咒语一样,低声而狠毒地说:“事在人为。”
“那叮咚也不会跟你走的。”我知道,叮咚,你父亲在你眼里是个三四年出现一两回的圣诞老人,送些意思意思的礼物,就消失了,没有联系地址,也没有叫得应的电话。我也知道你并不是不琢磨:我爸爸到底是干吗的?到底算好人还是坏人?
“叮咚根本不知道你是谁。你也不知道她怎么长大的,都有些什么习惯。她怎么能跟你去?”
刘新泉不说话了,皱着眉头抽烟。太好了,叮咚,他突然掂量起这副担子的轻重。你父亲不喜欢也不习惯挑任何担子。你这个小萝莉似的女儿是动人的,但担子毕竟是担子。到你成年,五六年的担子要他去挑,想想腿都软。
“丁佳心,你跟我们一块儿走算了。”
叮咚,你和他背着我商量什么了?背着我给我指出了一条阳关大道?
“这里还有什么让你丢不开的?”
有。太多了。我的父母。我教过的学生。那些活着的学生,得意或失意,还有一个死去的和关在死牢里的,我要尽力确保他活下去……
我摇摇头。他又要进一步劝诱,我赶紧更坚决地摇头。我站起来,向卧室走去。乳黄的台灯罩边缘,流苏还在轻轻哆嗦,你展眉合眼。熟睡的少女把我和你父亲都看呆了。你对你父亲这么快就习惯了?年少的人在老靠山倒塌,寻找新靠山的时候那么现实,具有不可抗拒的生物性的势利。
我跟你父亲说妥,等你醒来给我电话。
我走出那个小区,你大概睡得更熟了。我回味你父亲的眼光,那眼光从你熟睡的脸上升到我脸上,那种对你陶醉和欣赏的余热徐徐散发,那眼底居然还有情感的星火,当然是从对你的情感中借的火。我不可能离开中国的。我做了十几年教师,一大半是个好教师,一小半是坏教师。坏的那一小半,我会纠错,我会加倍弥补。现在我知道,女人,女班主任,母亲,三个人就是三个人,弄混,罪恶就要衍生。
昨天夜里,我做贼一般回到你外婆和外公家里,就怕惊动邻居。老丁老师那么本分,小丁老师怎么是那么个祸害?女儿如何不堪,父母也是最后知道。万幸你外婆外公都不上网。他们知道我处境很糟,糟到如何地步他们是不清楚的。你外婆从厨房端出一碗素面,一碟自制的辣虾酱,坐在桌子对面看我吃。只要我能吃,她就觉得日子还能往下过。我刚吃两口,她叹口气说,叮咚没一点消息,手机关机,学校不高兴了,问什么原因旷课。叮咚,你是教师的女儿,旷课被你从小当作大罪过的。我放下碗,赶紧打刘新泉的手机,也关机了。我突然想起,好几天没有上网查信息。你知道的,叮咚,网络现在是我最怕的东西。好人都禁不住网络,何况我这个造了点孽的女人?我在信箱里看到被疏忽两天的邮件,其中一封来自你。我嗅到的不祥预感突然固体化,就在你那寥寥数行的邮件里。
“妈妈,我跟爸走了。到了匈牙利我会跟你联系的。爸说可以让我上英语学校,并且我已经学了半年匈牙利语。请转告外婆和外公,我想他们,寒假我一定会回来看他们。”
刘新泉挖墙角挖暗道,苦苦挖了很久啊。一连串事件发生了,我心不在心上,过着逃犯的日子,你终于完成了自己的挑选。
我的女儿,这十三年,我放在你身上的心是不够的。但你这一走,我的心彻底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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