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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蓟城乃是燕京,前往宫门的大道上都已清扫,倒不必踩着积雪前行。蓟城冬日,寒风凛冽。街道上店铺都关着门,街面上也没有几个人走动。
这冰雪世界,芈月昔年也在秦宫见过。那时候宫中踏雪寻梅,围炉温酒,别有一番情致。任外头如何风雪肆虐,她都能身裹厚裘,手抱暖炉,在温暖如春的室内吃肉饮汤,通身俱暖,从不为饱暖忧愁。可如今她坐困愁城,在这冰天雪地中,眼睁睁看着坐吃山空,费尽财物,却是不能见故人一面,只能独自在这刺骨寒风中艰难行进,实是天差地别。
芈月走着走着,忽然停下脚步来。
女萝跟上前,问道:“夫人何事?”
芈月指了指前面一座小酒馆屋檐下,却见有一堆壮汉坐在门口,只借得室内一点点的炉火暖意,道:“这些人看着形容不像贱役,何以穷困至此?”
女萝见状,忙过去向旁人打听了,回禀说:“夫人,那些却不是旁人,而是落魄的士子。前些年燕王哙让位给子之,又有太子平与之相争,几番厮杀来去。国中士子,依附太子平的,被子之追究罪责,削爵去封;依附子之的,齐人来了以后,又被追究罪行。这些旧士人原是奴婢成群,如今一朝获罪,钱财耗尽,便沦落至此了。”
芈月听得怔了一怔,道:“原来如此。可见人之贵贱,朝夕相易,何等脆弱。”
女萝却道:“此处便是西市入口,市井之地,素来鱼龙混杂。听说那些混杂于西市的人中,不光有燕国贵人,也有当年来投燕国的列国士子,只是不幸遇上几次变乱,应变无方,新朝建立,又不爱用这些人,钱财耗尽归不得,所以一朝沦落,有些便死于街巷,不得人知了。”
芈月心头一紧,忽然幽幽一叹,道:“女萝,你说这些人中,又有几个可能是苏秦,几个可能是张仪呢?”
女萝苦笑:“是啊,便是国士,又能如何?如今的士人,就算可凭着一张嘴游说公卿,只怕也躲不过乱世刀枪。便是有一身好武艺,遇上乱兵溃散,也未必能够比别人活得更长。”
芈月沉吟良久,忽然道:“女萝,你明日便以秦公子稷的名义,买一些肉食和炭火,到西市来送与这些落魄游士。”
女萝吃了一惊:“夫人,这……”
芈月沉声道:“钱财乃身外之物,我们若不得门路,见不到孟嬴,难道就要坐困驿馆,任由那些小吏敲诈不成?”
女萝闻言,不禁默然,只仍不解其意,看着芈月。
芈月苦笑道:“重耳当年虽然流亡各国,却有狐氏、先氏、赵氏等家臣相随;便是秦国的献公,当年虽然流亡三十载,亦有不少家臣。而子稷却因为年纪尚小,未曾有自己的臣属,且因为我母族薄弱,如今孤掌难鸣……”
女萝顿时明白:“夫人是要为公子寻找他将来的狐偃、先轸和赵衰吗?”
芈月点了点头。
女萝崇拜地望着芈月,她这个主人,每一次都能够让她升起新的激动来。不管到了别人眼中如何的绝境之地,她总有办法找到新的出路、新的力量。
人人只道她落魄燕国,投奔无门,她却能够在任何最细微之处,看出生机。
想到这儿,她本来有些绝望的心,也多了几分勇气。不管从哪一方面来说,芈月的能力和才干,都胜过孟嬴。孟嬴在最绝望的时候,还能绝地翻身;那么她相信,就算是流亡,她的主人也能够再度创造奇迹。
风呼呼地吹着,吹到脸上,一开始还是刀刺般地疼,没过多久,整张脸都被吹得僵硬麻木了,口中每喷出一口白雾来,便觉得心口又冷了一分。芈月裹紧了外袍,艰难地行走着,走了很久,才来到王宫门前。
燕宫巍然屹立,冰雪覆盖,看上去如同一只怪兽伏地,欲择人而噬。
两人才近燕宫,远远地便有穿着厚甲的卫士上前挡住了她们,喝道:“做什么的?”
女萝方欲将来意说明,道:“我是秦国……”
芈月忽然心头一动,却打断了她的话:“我们是秦国人,与易后身边的女御是亲戚,给她们带了礼物和书信来。不晓得能不能劳烦郎将帮我们转达,必有谢意。”
女萝惊诧地看了芈月一眼。她跟随芈月多年,这点默契却是有的,忙咽下了已经到嘴边的话,只站过一边。
那守卫一怔,对两人换了一副客气的神情,问道:“不知哪位女御,与娘子有何亲,要捎什么书信礼物?”
芈月走到女萝身边,低声问:“青青与绿竹在名册上如何称呼?”这两个名字,不过是孟嬴拿了《诗经·卫风·淇奥》篇给她们起的罢了,在宫中原始名册上,却不知是什么。
女萝却是知道的,忙上前答道:“女御方氏名绿竹,女御霍氏名青青,皆与我主人有亲有故,不知郎将能否行个方便,帮我传个话给她们?”此二女恰如芈姝跟前的珍珠、琥珀一般,并非女奴出身,而是有姓的衰落小族所献。
那守卫听了这话,更是满脸堆欢,殷勤笑道:“原来您与方女御、霍女御有旧,好说好说。不知道要传什么话?”
芈月便与女萝一点头,女萝取了四镒黄金,芈月又解下素日常用的一块玉佩,将写好的帛书一并由女萝打个小包,交与那守卫道:“烦请将此玉佩转给两位女御,就说故人在驿馆等候消息。”
那守卫满口答应:“好好好,娘子尽管放心。”
芈月行礼道:“有劳了。”她看了女萝一眼,道:“我知易后素日有日中之后小憩之习,若是两位女御见信,当于此时有空,我这个侍女这几日皆会于此时到此相候。若能够见到她们,当对郎将另有重谢。”
女萝会意,又取了一串燕国刀币,给了那守卫。
那守卫听她连易后的生活习性也知道,当下眼睛一亮,笑容更灿烂了:“好好好,我一定送到。”
芈月见他已经应下,便踩着雪,转身慢慢离开。
女萝连忙跟上,问道:“夫人,您方才为何阻止我问秦国质子书信之事?”
芈月摇了摇头,道:“我只是忽然想起,若只是那胥伍一人,便是再贪婪再大胆,也不敢吞没了我们的钱财,却不替我们送信。那么燕宫之中,一定有人阻止我们见到孟嬴。既然如此,那么只怕问也是无益。你还记得那苏秦当年,每日到宫门问询,又有谁替他传信到大王跟前?”
女萝恍然:“夫人的意思是,便是我们问,只怕也没有结果。所以您打算通过青青和绿竹两人,帮我们找到大公主?”
芈月点了点头:“我怕我们这一问,反而打草惊蛇,不如曲而行之。这等小吏贪财攀势,有机会与易后身后的女御攀上交情,又能得我们的谢礼,自会私下替我们送信进去。你这几日便依时而来,看看能不能遇上她们。”
女萝心悦诚服,忙应道:“是。”
两人回了驿馆,芈月便打开义渠王所赐的箱子,道:“女萝,你去将这箱中的一半黄金换成铜钱,每日去燕宫等候消息之前,买些酒肉柴炭,送与西市那些沦落的策士游侠御寒饱食。若有人问起,你便说,这是秦公子稷的一片心意。余者,便不要多说了。”
女萝连忙应下。
次日便将金子装在较小的匣内,抱着出去兑换了铜钱,又买了酒肉柴炭,每日依芈月所言,送到西市。不久之后,蓟城游侠策士之中,便悄悄流传关于秦公子稷仗义疏财,将来必是一位有前途的公子等传言。
芈月主仆那日出去之后,虽然依旧每隔几日便与胥伍钱财,叫他去送信打听,但明显可以看出急切之心大减。那胥伍看在眼里,心头便有些慌了。
这日他便躲在暗处,看到芈月走出后,过得不久,又见女萝捧着食盒走出。他知道素日这两人奔忙时,屋里只剩下一个小孩,一个病人,便悄悄地走到芈月房间门口,掀开帘子的缝往里看。
此时嬴稷正捧着竹简在读书:“惟王建国,辨方正位,体国经野,设官分职……”忽然感觉到一股细细的风,缩了缩脖子,回头一看帘子开了一条细缝,胥伍正探头探脑地往里看。
薜荔这几日已经好了许多,此时便强行支撑着坐在嬴稷身边缝衣服,也陪着读书,见状立刻站起来走到门口,掀开帘子,正见胥伍。
胥伍正窥视间,帘子掀开,猝不及防之下,他尴尬地搓着手站在门外赔笑道:“呵呵,小人是来问问,公子有什么要吩咐的,要不要加个炭火什么的……”
薜荔见胥伍口中说得好听,眼睛却是直勾勾地往室内看去,看到放在嬴稷脚边的珠宝匣子时,视线更是移不动了。她恼得上前一步,厌恶地道:“公子在读书呢,就不劳您老了!有什么事,我阿姊自会去找你的。”见胥伍踮着脚尖歪着头,试图再往里看,薜荔索性将毡帘一放,遮住了那小人的眼睛。
胥伍无奈,只得赔着笑退了出去,心中却算计着那箱中钱财。他这些日子也瞧得清了,芈月母子主仆只有四人,虽然独居小院,洒扫饮食都是自己动手,他轻易也不能探知情况。然则芈月一行人来的时候,只有几辆马车,装的行李虽少,但这些日子他窥伺得许多情况,便知她身边财物不少,尤其是在芈月卧榻边的一个箱子,更是被那两个婢女看得十分小心。
他这些日子得了许多赏赐,本当满足,奈何人心却是越来越贪的,又岂有满足的时候?
他一边在心里头算计着,一边走出来,忽然背后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胥伍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却是一名护卫打扮之人。胥伍见了此人,便心惊胆战,连忙点头哈腰谄媚地道:“是您老来了,不知‘那位’贵人,又有何吩咐?”
那护卫冷冷地看了胥伍一眼,道:“贵人要见你。”
胥伍心头一惊,想到又要去见那位可怕的“贵人”,他的腿肚子便打战,却不得不去。当下只得随那护卫出门,一直走到某个传说中的府第,又被人引着,进了一个厅堂。
但见那厅中华贵迷眼,他一进去便恭恭敬敬地跪下,趴在毡毯上,不敢细看,抬起一点眼皮,亦只能见到面前的精美铜鼎炭火正旺。
他趴了好一会儿,看到一双红色绣履走到他的面前,红衣及地,上面绣纹重重,环佩叮咚。
却听得身边的侍女道:“参见夫人。”
胥伍不敢抬头,不住磕头道:“小人参见夫人。”
便见那红衣女子坐了下来,胥伍只看到她的腰间,便不敢再抬头,忙把头伏得更低了。
便听得上面那声音娇媚异常,问道:“这几日,她们还叫你去送信吗?”
胥伍连忙应声:“是是是……”
那红衣女子轻笑:“看来,你倒是发财了!”
胥伍吓得不断磕头:“全赖夫人提携。”
那红衣女子冷冷地道:“她们近日,又在做些什么?”
胥伍便将芈月主仆近日去王宫打听消息之事说了,那红衣女子冷笑道:“缘木求鱼,也是枉然,教她天天顶风冒雪地去宫门口低三下四求人,也是挺有意思的。你便不用再管了,那宫中,我自有安排。”
胥伍趴在地下,心惊胆战,却听得那红衣女子道:“哼,哼,看她如今懵懂无知的样子,我当真又是快意,又是不悦……你可知道是为了什么?”
胥伍知她性情喜怒无常,哪里敢开口,只得赔笑道:“小人不知。”
那红衣女子性情果然是喜怒无常,正笑着说着,忽然又暴怒起来:“哼,我要她哭,我要她痛,我要她夜不安枕,食不下味。可如今,如今……”她暴怒地走来走去,“如今她却是还未真正吃到苦头,我却已经睡不好,吃不好了!不成,我等不得了,我要她现在就痛苦,现在就难受!”说到这里,转而骂胥伍道:“你这无用的奴才,过得这么久,还是没能够叫我如愿,我留你何用!”
胥伍上次来,便领教过她的喜怒无常,此时见她忽然又发作,吓得浑身冒冷汗,忙道:“小人还有话说,还有话说……”
那红衣女子冷哼一声:“什么话?”
胥伍猛然想起那房中令他垂涎万分的藏金箱子,顿时生了主意,亦想借着眼前之人壮胆撑腰,忙道:“夫人有所不知,世间最苦最痛之事,便是叫人衣食无着,挣扎求生。夫人若能够夺了那人的财物,岂不是更好?”
那红衣女子惊道:“她还有财物?哼,哼,看来那惠后转了性子,居然如此厚道啊,还能让他们带出这么多钱来!”
便见旁边的侍女赔笑道:“听说,是他们出了咸阳之后,有人送的。”
那红衣女子一把抓起一只酒爵,把玩着,忽然笑了起来:“这样就不好玩了,既然是做人质,总得让她尝尝苦日子,这才像话。”
胥伍忙道:“正是,正是——小人有个主意……”说着便膝行两步,低声将自己的主意说了。
那红衣女子听了十分快意,咯咯地笑了起来:“胥伍,你果然是个做小人的材料。不错,不错,你便依此去做吧。”
胥伍却傻了眼:“我……”
那红衣女子冷冷地道:“既然主意是你出的,自然也当由你去执行才是,怎么,你有意见?”
胥伍苦着脸,只得应声道:“是,小人遵命!只是事后,夫人当让小人换个位置才好。”
那红衣女子冷笑:“你只要把事情办成,自然有你的好处。”
胥伍忙应声退了出去,那红衣女子看着空落落的大厅,忽然狂笑起来,笑声忽高忽低,十分癫狂。
她身边侍女知道她的脾气,此时俱已退了出去,只留有一个心腹在,那侍女劝道:“夫人,您消消气,如今您已是苦尽甘来,何必再想过去呢?”
那红衣女子的笑声渐渐低了下去,喃喃道:“是啊,已经过去了……”那侍女方松了一口气,便听得那红衣女子的声音陡然转高:“可是……我的苦不能白受!我要把我受过的苦,十倍百倍地还给她!”
她冷笑一声,将酒爵中的酒泼入铜鼎的炭火中,火焰骤然升高。
夜深了,又是魑魅魍魉出动的时候。一个黑影潜入小院之中,悄然摸上走廊,来到芈月所居的房间之前,轻轻推开门,掀开毡帘的一角。
芈月和嬴稷正在榻上熟睡着,铜炉中烧着炭火,发出微光,熏得一室温暖。
一支长戈缓缓地伸进房屋,朝着闪着亮光的铜炉钩去。铜炉被长戈钩住,那人用力一拉,铜炉倒地,却因为地上铺着毡子,只发出一声轻响。
那人缩了一缩,见芈月母子仍然在睡眠中,才松了一口气,又探头进去看。炉中的炭火已经滚落出来,掉在地上的羊毛毡上,灼黑了一大块,将燃未燃。但这天气实在太冷,那火炭亮了一会儿,就慢慢地熄了。
那人怔了一下,见室内的人仍然睡着,终于狠狠心,又拿火石点着了一根火把,扔了进去,整个房间顿时燃烧起来。
那人冷笑一声,便悄悄退了出去。
不一会儿,火光大作。
院外有人立刻尖着嗓子叫道:“走水了,走水了……”
室中火已经烧起,芈月在睡梦中,只觉得灼热逼人。忽然听到外头噪声,睁开眼睛,见满室火光,骤然惊起。
嬴稷也被惊醒,见状吓得尖叫一声,扑到芈月怀中哭道:“母亲,母亲,怎么办?”
芈月翻身坐起,却见火光从门边过来,刚好挡住了逃生之路。眼见室内火起,她不假思索地抱起嬴稷,一把扯起身上的许多毛皮,包住自己母子,向外冲去。
一直冲到门边,却见门上的帘子也起火了,门边地上的羊毛毡更是火光一片。
嬴稷吓得反抱住芈月道:“母亲,火……”
芈月一咬牙道:“子稷,相信母亲,不要怕,抱紧母亲……”
她当即抓起两张毛皮盖往火头,见火头被压下了一些,便用毛皮护住头脸,抱着嬴稷,朝着火光冲了出去。
此时女萝和薜荔也被吵醒,衣衫凌乱地跑到走廊上,却看到芈月房间内已经着火。她两人冲到门边,便见到门口正在熊熊燃烧的毡帘,实是冲不进去。
女萝急红了眼,一转身抱了两大团雪块拍到毡帘上,就要冲上去,不料却正与从里面冲出来的人撞了满怀,三人滚过走廊,滚下台阶,滚入院中。
幸亏毡帘上的火已被女萝用雪块扑熄了些,芈月冲出去时又用毛皮挡住,火头并未烧到脸上。但她冲门之时,护住头脸的毛皮已经燎着了,女萝被她一扑,身上的衣衫也着了起来。三人沿着走廊一路滚落台阶,掉到院中积着的雪中,打了好几个滚,才将身上的火头熄灭。
芈月和女萝在雪中对坐,满眼惊恐,颤抖不止。嬴稷“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薜荔惊叫一声:“夫人,公子——”她连忙奔下,拉起嬴稷,拍打着他身上的雪,又将自己的外袍脱下披在嬴稷身上:“公子,小心着凉。”
这时候惊魂初定的女萝也扶着芈月站起来,拍打着她身上的焦黑和雪渍。
芈月的头发一片焦痕,脸上也是一道道漆黑,手上脚上更是灼痛入骨,分明已被烧伤。但此刻她却顾不得这些,先拉过儿子来问道:“子稷,子稷,你没事吧?”
嬴稷一下扑到芈月的怀中,颤抖了半晌,竟吓得哭不出来了。
女萝犹是惊魂未定。薜荔忙拉着嬴稷全身检查一遍,才道:“夫人,万幸,小公子只是手臂上灼伤了。”
芈月松了一口气,顿时跌坐在雪地上,再也站不起来了。
嬴稷这才吓得哭了出来:“母亲,母亲,你怎么了……”
薜荔已经看到,尖叫道:“夫人烧伤了。”
女萝和薜荔忙将芈月扶起来,眼见火越来越大,忙尖声大叫起来:“着火了,着火了……”
只听得一声轰响,胥伍带着一群驿吏拿着水桶等物冲了进来,见房中火起,高叫道:“快救火,快救火……”他这边手舞足蹈地指挥着救火,见了芈月一行四人站在一边,便顿足埋怨道:“夫人,你们如何这般不小心,把房子都烧着了。”见女萝还要解释,便一指外头道:“这院子狭小,你们这些贵人不要添乱了,快快先到前院去吧。”
薜荔见芈月受伤,早已经慌得不知如何是好,见状忙道:“夫人,我们先到前院去,再叫个医者给您治伤吧。”一边与女萝扶着芈月牵着嬴稷走出小院。
此时四人均是赤足,走了几步,薜荔忙欲回头去取鞋子,却见小院入口已经被救火的人堵上了,芈月见状叹了一口气道:“薜荔,走吧。”
薜荔只得扶着芈月慢慢走着,一边道:“夫人,您且忍耐片刻,咱们到了前院便寻医者为您治伤。”
女萝却忽然“啊”了一声:“我们的东西都还在房间里!”
芈月苦笑:“此时也是顾不得了,待灭了火,再去看看吧。”
四人走到前院坐下,女萝忙揭开芈月的裙子,顿时眼泪就下来了,却见芈月的腿上已经烧得皮肉翻起,焦黑血污一片。
嬴稷顿时大声哭了出来:“母亲,母亲——”
芈月强忍一口气,到得此时,方才松下,只觉得腿上手上痛得几乎要晕了过去,当下咬牙道:“女萝,你去寻医者来。薜荔,你照顾着公子。”
一夜忙乱,到天明时,女萝寻了医者来,替芈月治伤包扎。此时薜荔方去后面看火势情况。幸而蓟城冬天天寒地冻,火也烧不太旺,已经被扑灭了,驿吏们也各自散去。
薜荔赶去的时候,那些驿吏正三三两两地离去。她进入院中,见后院正房已经烧得只剩两堵墙了,连薜荔和女萝所居的耳房也烧塌了一面墙,地面上泛着救火后留下的水迹,芈月房间的门窗全烧光了,只剩下残垣颓墙。
薜荔赤着一双脚,冰寒入骨,想到廊下先把鞋穿上,却见诸人的鞋子被一堆人救火踩踏,东飞一只,西飞一只,早已浸透雪水,污浊不堪,不能穿了。她只得赤了足,在一片焦炭中翻找。
头等大事便是芈月榻边的珠宝箱子,她依稀记得地方,费尽气力搬开倒塌的焦木,却找不到那珠宝箱子。她心里一凉,顿时说不出话来。
再细找其他的箱子,倒是还在,只是都烧得不成样子了,里面的衣服裘皮也大半不能用了。再寻到一个芈月的首饰盒,虽然外头木匣已经焦黑,打开来看,里面的几件首饰倒还是好的。
她再仔细找去,又发现了几个未锁上的箱子,里头都被翻乱,少了东西,有被偷盗的痕迹。几个锁上的箱子,却都还好。唯独那个珠宝箱子,竟是连箱子带东西,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跌坐在废墟里,惶惑无措,一边哭,一边扒拉出一些鞋子衣服等物,先拿了给芈月等人,又哭着将事情说了。女萝大惊,对芈月道:“夫人,我和她一起去看看……”但眼见芈月有伤,嬴稷幼小,还是薜荔留下,女萝再去找。
女萝把房间翻了个底朝天,一脸惨白地回来,全身都是焦黑的炭痕,仍没有找到那个装珠宝的箱子。
薜荔边哭边道:“夫人,必是那些驿吏把箱子拿走了。否则就算是木头能烧光,可金子和珠宝不可能烧没了,何况烧得不是很厉害,火扑灭得也很快啊。”
芈月思索片刻,忽然问道:“女萝,你们是怎么知道着了火的?”
女萝道:“我们是听到有人在叫,走水了……”
芈月道:“我也是……”
女萝恍悟:“难道是有人放火?”
薜荔忽然想到:“呀,前些日子夫人和阿姊出门以后,那驿丞就站在门外偷看……”
嬴稷也想起来了,添了一句:“对,他眼睛贼溜溜的,直盯着那珠宝箱子看……”
女萝将手上的东西一摔,道:“我找他去——”说着便跑了出去。
薜荔转向芈月请示:“夫人,我要不要去帮帮阿姊——”
芈月摇头道:“不必了。”
薜荔急道:“可我怕阿姊吃亏。”
芈月却道:“你去了也没有用。”
薜荔茫然地看着芈月,不明白她的意思。芈月却心中有数,若是她料得不差,昨夜那火,必有蹊跷。虽然昨夜她因为受伤而心神大乱,可今日细想起来,却越想越疑。
她知道自己铜炉中烧的不是明火,而只是以炭取暖。那铜炉底盘甚重,便是嬴稷不慎踢到,也是不会倒的。更何况她母子熟睡,离那铜炉还有一段距离,半夜无论如何也不会把铜炉踢翻。那炉中的火如何能烧到外面去?
她忽然想起,昨夜睡眠之中,似乎做梦听到外头有什么东西嗒嗒作响。当时自己睡得沉,惊醒后便因为火起,一件件事情接踵而来,不及细思。如今想起来,倒似火石打火的声音。
她闭上眼睛,忍着腿上和手上的伤痛,将昨夜匆匆逃出时见到的景象一点点回想起来。她一眼看到火起的时候,火势最大的是门边,其次才是铜炉边,那铜炉是朝着门边倒的,而她逃出时,室内摆设未变。她虽未仔细看清室内景象,但榻边若是少了一个木箱,肯定会有所察觉。这说明,她逃出的时候,那木箱还在。
那么,很有可能是有人纵火,意在珠宝箱子。昨夜刚刚火起,胥伍便已带着驿吏等着救火,再结合嬴稷与薜荔所言,芈月顿时明白了,必是之前她急于将书信送到孟嬴手中,频频贿赂那胥伍,后来又渐渐冷落他,才引起他的纵火夺财之心。
想到这里,她不禁暗悔,只想着在燕国或有幕后之人操纵局势,不让自己见到孟嬴。她推演着燕国的政局、背后之人的图谋,却失去了警惕,没有防备眼皮子底下的贱役之人。
她轻抚着已经包扎好的腿部伤口处,心中惕之。有时候一件小事,一个小人物,便足以毁掉太多重要的人和事。
却说女萝一想很可能是胥伍纵火偷盗,怒不可遏,一气之下冲了出去。她跑过积雪的院子,跑到驿丞房间的门口,掀帘进去,就只见几个驿卒围着炉子在喝粥,见女萝进来,却怪笑一声道:“好俏的小妞,难道是驿丞的相好吗?”
女萝见了他们,想到被烧过的房间内,许多财物亦是不见,想来偷盗之事,这些人也是人人有份,心中怒火升起,喝道:“你们放肆!难道不认得我是秦公子的侍女?”
一个驿吏见她恼了,才哈哈一笑道:“原来是娘子你,失礼失礼。这须怪不得我们,昨夜你们院中失火,害得我们累了一夜,自然又困又乏,看错了人。”
女萝阴沉着脸问:“我且问你们,驿丞胥伍去哪儿了?”
便见之前的驿卒道:“你问我,我们还要问你呢!他一大早就不见了。”
女萝诧异道:“不见了是什么意思?”
又有另一个驿卒端着碗过来,道:“昨晚着火的时候伍爷还在呢,可等我们救完火,回来找他,他就不在了。我们还等着伍爷发赏钱呢,就是死活找不着他。”
之前那个驿卒便怪笑一声,道:“是了,是了,昨天是你们的房间着火吧?我们可是救了一夜的火,如今找不到伍爷发赏,那就找你们发赏吧。”
女萝脸色苍白,看着堵了一房间的驿吏们,心中忽然明白了,一顿足,转身跑回芈月住处,上气不接下气地禀道:“夫人,夫人,不好了——”
芈月看到她的脸色就已经明白:“是不是人已经不在了?”
女萝忙点头:“是。”忽然间醒悟,“夫人您怎么会知道……”
芈月淡淡地道:“贼偷了东西,焉能不跑?”
女萝想着那小院中房间烧毁,东西俱无,忍不住哭了出来:“那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办呢?”
芈月叹道:“你们去收拾收拾,看还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凑一凑,把这个冬天先度过吧。”
嬴稷的手臂亦是灼了一串水疱,也包扎了起来,此时怯生生地拉住芈月,含泪抬头问道:“母亲,我们这样惨,大姊姊知道吗?她什么时候会来看我们?”
芈月心中一痛,抱住嬴稷道:“会的,她会来的,母亲一定会想办法让她见我们的。子稷乖,你忍一忍,等薜荔她们收拾好东西。”
此时他们所居的小院已经被毁,在这前院的厅上虽可暂居,但终究不是能住人的地方。此时驿丞胥伍也已经不见,这蓟城的冬天,若无宿处,只怕不能过夜。薜荔和女萝央求了半日,才又寻到一处院落,却是破旧不堪,整个房子狭窄破旧,连门缝里都是挡不住的阴风呼啸。
房间里没有床榻,女萝和薜荔只能尽力用几块毛皮拼起来铺成下褥给芈月母子,自己将草席铺在炉火边,又将那烧掉的废墟中能捡的东西俱捡了过来,慢慢收拾。
芈月坐在地板上,把一件件丝绸皮袄烧焦的部分用小刀裁去。嬴稷虽小,却也强忍伤痛,不哭不闹,还把烧焦的竹简一片片拣出来。
女萝心痛如绞,哭道:“要让夫人和公子住这样的房间,实在是……”
芈月却摇摇头,叹道:“有这样的屋子住,我已经知足了,就怕接下去,连这样的屋子都住不了……”
女萝一惊:“夫人,您说什么?”
芈月叹道:“我总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那个驿丞背后若是无人撑腰,便是再利欲熏心,又如何敢对他国质子纵火夺财?他岂有不怕死之理?”
女萝心惊胆战地问:“夫人的意思是……”
芈月看了嬴稷一眼,压轻了声音道:“我怕那幕后之人,与阻止我们见到孟嬴的,是同一个人。我现在才明白,为什么惠后要将我母子流放到燕国来,想来这个人,便是她准备用来对付我的人了。”
女萝急了:“那,这人是谁?”
芈月轻叹:“我也不知道,但愿……”但愿什么,她没有继续说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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