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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过去,秋色满园。芈月走在园中,闻着金桂飘香。秋花虽然不如春花繁多,但一路所见,木槿、菊花、雁来红、蜀葵等竞相开放,衬着几树枫叶,色彩缤纷,显得格外艳丽。
芈月便指了几枝,笑着叫女萝各采了几束来捧着,说:“待回到常宁殿中,可插瓶赏玩。”
正走着,芈姝迎面而来。
昨日是芈姝候在芈月素日行走的路径上去堵她,今日却是芈月候在芈姝素日行走的路径上去堵她了。
芈姝骤见芈月,一时还反应不过来,又惊讶又无措,不由得愣在那儿了。
玳瑁见芈月已经上前见礼,芈姝还未反应过来,忙推了推她。芈姝回过神来,慌乱道:“妹妹不必多礼。”
玳瑁低声提醒芈姝道:“王后,何不请芈八子到前面坐坐?”
前面正有一处赏菊的小台。芈姝反应过来,眼睛落到芈月肩头的花瓣上,又看到女萝手中捧着的花束,忙笑道:“近日宫务繁忙,今日秋光正好,还是妹妹有闲心。”
芈月笑道:“我不比王后忙碌,自然多了些闲心,能陪王后赏花,自然是乐事一件。”
两人便入小台落座。这小台并不甚大,只可供两人落座,玳瑁、女萝在后面服侍。
芈姝看了芈月神情,心中诧异。自己昨日威胁利诱,只道对方必是辗转反侧、惶恐矛盾,不想今日见她却气色极好,甚至还有闲心赏花折枝,不由得道:“妹妹今日倒是很自在。”
芈月道:“我比不得阿姊。子稷如今也大了,我也管不了了,只能闲下来了。”
芈姝道:“妹妹今日寻我,可是有事?”
芈月没有回答,却反问了一句:“王后昨日找我,可是听到了什么风声?”
芈姝一怔,转看玳瑁,玳瑁便点头示意她可说出真相来,正好也试探芈月用意。当下芈姝便道:“妹妹可曾听说,张仪在朝堂上向大王进言,储君当立长立贤,意在推举……”
芈月漫不经心地截断了她的话:“阿姊是说,他又想推举公子华吗?”
芈姝惊愕地看着芈月,忽然笑了,这回是真的放下心来了:“妹妹真是心宽,难道就……”难道就没有想到自己身上来?
芈月微微一笑:“这是自然,公子华居长,且张仪曾经同公子华共伐魏国,有军旅之谊嘛。”
芈姝本就有一半疑心魏夫人,听了这话,顿时信了十分,不由得后悔昨日匆忙找芈月进行要挟,既失身份,又落下乘。且自打死那两只小貔貅后,芈姝自觉占理,见芈月记恨,更加气愤。这次自己又不得已先拉下来脸对她开口,更觉得丢脸。
但终究这一步已经迈出,丢脸便丢脸了,更重要的是芈月所透露出来的示好之意。此时既是立太子的关键时刻,便不可多树强敌。她忍住心头的不适,当即笑道:“难得妹妹听了这个消息如此镇定。”
芈月淡淡地道:“事不干己,己不劳心嘛!”
芈姝心中更是不爽,心生一计,笑吟吟试探道:“如此,请妹妹再帮我做个中人,送五千金给张仪,让他改口可好?”
芈月摇头失笑:“王后真是慷慨。臣妾却以为,不能助长张仪这种习气。
他若是缺钱了就放出此类风声,王后难道能倾尽财物去满足他的胃口吗?”
芈姝越来越疑惑,更弄不清她的想法,问道:“那你还有什么办法?”
芈月微微一笑:“妾身倒有一计,愿献于王后。只是此事出我之口,入你之耳,唯此二侍人知之。王后可信得过身边之人?”
芈姝看了玳瑁一眼,道:“我自然是信得过傅姆的。”
玳瑁被芈月一张口贬作与女萝这个她看不起的小女婢一样的“侍人”,心中大是愤慨,却只得忍了下来,道:“奴婢誓死效忠王后。”
芈月笑了笑:“我的侍女,我亦是信得过的。”
女萝也忙道:“奴婢誓死效忠芈八子。”
芈姝见其如此郑重,只觉得心痒难耐,忙问道:“妹妹要献什么计?”
芈月笑道:“与其扬汤止沸,不如釜底抽薪。依我看,王后和那些妃嫔没完没了地在大王面前争太子位,倒不如早些把公子们的名分定下。”
芈姝眼睛一亮:“怎么说?”
芈月说出了四个字来:“提前分封。”
芈姝似有所悟,方欲叫好,却见玳瑁微一示意,便抑住心头快意,继续追问详情:“提前分封?如何提前分封?”
芈月心中冷笑,索性一一解释:“通常诸公子受封,要么在冠礼以后,要么在先王驾崩之后。为了争几块好的封地,还经常争斗不休,甚至会被削减封地。大王后宫子嗣繁盛,现在有了二十多位公子。这些公子,若有受宠的母亲,或者还能够得些好封地;若是母亲地位卑下不受宠,怕是将来谋条出路都难。王后不如上书大王,在万寿节前为这二十几位公子提前分封,还可以多关照一下母亲卑微的公子们,为其多谋些好处。如此一来,人人都会赞颂王后的贤德,岂不是上策?”
芈姝思索片刻,迟疑道:“你的意思是,把诸公子先分封出去……”
芈月微笑着鼓励道:“王后英明,只要把诸公子都分封出去,只剩下公子荡,就算他没有立刻被封为太子,也会成为大家心目中的储君。”
芈姝忽然大笑起来,笑着笑着,笑出眼泪来。她伸手拍着芈月的肩头,这次是衷心地表示友善:“好,好,妹妹,真有你的。你放心,你若不负我,我也必不负你。”
次日,秦王驷便接到了王后上书,说诸公子年岁不一,生母出身地位荣宠不一,但皆是大王之子嗣。恐有倚其年长、倚其母族、倚其荣宠而得封地厚,而年少微贱者无人为之执言,因此建议借秦王驷四十五岁的万寿之期,为诸公子分封藩地。
秦王驷接到这封上书,想了很久,却猜不出是谁的主意,让王后出此一招。他索性将这封帛书抛于案上,对缪监道:“请樗里子进宫。”
樗里疾接到通知入宫,先看了王后这封帛书。看完之后,他心头一块大石落地,赞道:“大王,这是好事啊,王后上此书乃贤德之举。”
秦王驷看着樗里疾,意味深长地道:“是啊,不管是谁让她开了窍,总归是一件好事。”
樗里疾想起日前君臣对话,当即试探道:“若是王后能够稍补公子荡之不足,母子相辅相成,大王当也放心了。”
秦王驷不答,却转了话题:“你是大宗伯,主管宗室事务,这二十多位公子的分封之地,就由你来做个方案吧。”
樗里疾一怔,不想秦王驷竟然答应得这么快,当下便小心翼翼地试探道:“那,诸位公子年纪不一,功劳不一,此番都一齐分封了吗?”他想试探的是,公子华、公子稷、公子壮这三人,都要分封吗?
秦王驷看了樗里疾一眼,漫不经心地挥手:“横竖这些人将来都是要分封的,索性一次议定罢了。”他顿了顿,似有所悟,笑道:“想必你是想到那些年幼的公子未立军功,恐封地小了,将来立了军功不好办。那便给他们的封地周边留些余地,待真立了军功,再加封吧。”
樗里疾见秦王驷不语,只得低下头接了缪监递过来的地图和名册。手中的分量似有千斤之重,他额头冷汗流下,恭敬地道:“是,臣弟遵旨。”
樗里疾在宣室殿中这一番出来,手里便捧了地图名册。这一幕自然瞒不过有心人,当下宫中便飞快地传开了流言。
张仪闻讯,急急来寻芈月,问她:“季芈可知,大王召樗里疾,欲分封诸公子?”
芈月点头:“知道。”
张仪急问:“季芈可有打算?”
芈月不答,却转过话题道:“此番并吞巴蜀,后续扫尾之事也差不多了吧。想来接下去大王会派人去接管巴蜀。我看到有个叫李冰的大夫上了一道奏折,说是想在都江一带兴修水利,不知道张子以为如何?”
张仪急了:“这时候,季芈还说这些做什么?”
芈月却依旧微笑,道:“大王亦同我说过,若能在都江之上兴修水利堰渠,自然会让粮食产量大为提升,功在当下,利在千秋。只是巴蜀虽然富足,但大秦久战贫瘠,中枢财力不足,欲以巴蜀之财力填补空缺。若是兴修都江水利,则不知道要投入多少人力物力,张子认为,李冰这个设想,行得通吗?”
张仪是何等聪明的人,虽然一时未曾想到芈月用意,但原来气急败坏的神情却还是平静了些。他知道芈月既然不肯接他的话,此时是逼不出来的,当下便顺着她的话题道:“司马错将军一直对巴蜀十分感兴趣,说只有治理好巴蜀,大秦才有底气争霸天下。他自请去镇守巴蜀,还要带上李冰等人。”
芈月微微一笑:“那大王有没有说过,要将巴蜀分封给宗室?”
张仪顺口回答:“朝中建议,我们此番巧取巴蜀,人心未稳,还是应该立原来的蜀王子弟为王,作为一个象征安抚人心。不过这也是权宜之计,待到巴蜀人心稳定,我们有足够的掌控能力,自然就要分藩宗室,以利千秋万代。”他说到这里,忽然似有所悟。他看着芈月,慢慢地张开了口,指着她,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显出平生极难得的蠢相来。
芈月微微一笑,没有再说,她知道张仪已经明白了。
张仪看着,有些不能置信又有些不甘心。他想开口说什么,可最终还是叹了一口气,没有说。
芈月倒是诧异了:“我以为,张子会劝我。”
张仪看着芈月,眼中精光闪烁,忽然笑了:“我如今才知道,王后的上书,是谁教她的。”
芈月微笑:“知我者,张子也!”
张仪却气愤地一甩袖子:“不,我不知你。我宁可从不知你。”他转身就走。
芈月看着张仪的背影,心中暗暗叹息一声。只是有些话,如今她说不得,只能在心底暗暗抱歉。
张仪走了两步,却又止步,转头对着芈月冷笑道:“有些人,我劝是劝不动的。季芈,只有当现实给您重重一击,才有用。”说罢,他再不回头,大步而去。
王后这一封上书,惊动的不止张仪。
披香殿内,魏夫人狂砸室中器物,怒不可遏:“提前分封,就这么想把我的子华给踢出局去吗?孟芈这个贱人,简直是做梦!”
侍女采薇在一旁惊惶相劝:“夫人,您息怒,您莫要高声……”毕竟此时不同以往,魏夫人两度失势,这披香殿中被清洗了数次,外头的人,可未必都是可靠的。
魏夫人来回走着,思索着,恶毒地说道:“孟芈那个蠢货,脑袋里没有半两墨汁,她绝没这个脑子,更没这个器量。哼哼哼,她要有这个器量,根本不会跟我纠缠到今天。这是谁的手笔呢?谁呢?谁要与我作对?这封上书,明明白白,便是要断我子华后路啊。”
见她狂怒之下,一脚踩住脚下杂物,差点一个踉跄,采薇忙上前扶她坐下,却是一个字也不敢再说了。
魏夫人坐下来,按着太阳穴沉思起来。孟芈为什么这个时候提分封?若只是要对付子华,为什么是这个时候?子华现在正在与齐国交战的前线,并没有什么事足以刺激到王后,令她做这件事。而且,以王后的脑子,也想不出这招来。那么,是谁刺激她在这个时候行动,又是谁为她出了这个主意?
想到这里,她抬头问采薇:“最近朝堂上,或者后宫中,发生了什么事吗?”见采薇有些迷茫不知重点,她又说了句:“与公子荡有关,或者是与王后有关的事。”
采薇想了半日,忽然想到一事:“奴婢听说,前些日子大王宠爱公子稷,看公子荡横竖不顺眼。朝中甚至还有人说,大王有立公子稷为太子的心思。”
魏夫人嗤之以鼻:“子稷还只是个毛孩子,就算大王有废嫡立庶的心,没理由放着居长有军功的子华不立,去立一个还看不出将来的孩子。”
采薇又道:“奴婢还听说,前些日子,公子荡与公子稷争执,公子稷的小貔貅抓伤了公子荡,大王还偏袒公子稷,说公子荡不友,王后气得去把芈八子的小貔貅给打杀了。芈八子与王后因此不肯说话了。”
魏夫人不耐烦地摆手:“这种小儿相争,简直不知所谓。”
采薇想了想又道:“公子荡那日还打了公子稷,却正好被魏冉将军看到,教训了他一顿,恨得公子荡如今天天去举大鼎练力气,想要自己打败魏冉呢。”
魏夫人“嗯”了一声,沉吟道:“她们的儿子不和,将来公子荡若继位,恐难相处。所以王后想提前分封……不对,以季芈的能力,她有的是手段来阻止王后的图谋,可她却没有动手,倒也奇了……”
采薇建议:“夫人,那要不要挑动芈八子,和夫人一起阻止这件事?”
魏夫人摇头道:“来不及了。如今王后的上书已经放到大王的案上,就算挑动季芈出手,也没有那么快,而大王做决策却是数日即就的事。分封令一下,子华的终身就被注定了。”
采薇急道:“那,我们应该怎么办?”
魏夫人皱着眉头,苦苦思索:“奇怪,王后上书,明明是针对季芈,她为何没有丝毫举动?”又问采薇:“芈八子近日有何举动?”
采薇想了想,又道:“王后上书之后,季芈曾见过相邦。”
“张仪?”魏夫人诧异,“那张仪近日有何异动?”
采薇便只能摇头了。
魏夫人喃喃道:“难道张仪会在最后发难?还是季芈另有办法?”
采薇忽然想起一事来,道:“奴婢想起来了……”
魏夫人立刻问她:“什么事?”
采薇迟疑地道:“奴婢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亦是觉得,此事不太可能。”
魏夫人暴躁地骂道:“你舌头被山魈吃了吗?吞吞吐吐做什么?你又能辨别什么了?该不该讲,我说了算!”
采薇只得道:“之前有人说,在菊园看到王后和芈八子一起赏菊,两人还相谈甚欢。”
魏夫人沉默片刻,似在想着什么,忽然又问:“是哪一日?”
采薇仔细想了想,道:“便在王后上书前几日。”
魏夫人失声:“难道是她给王后出的主意?”她转而又沉下了脸,思忖道:“可是,她明明已经与王后交恶,为何又要向王后献上此计?莫不是……她并没有夺嫡之心,只是想为儿子争个好封地?是了,必是这样的。”她相信自己是很了解芈月的,芈月并没有多少竞争心,甚至也没有多少可以与她们一争的实力。自己的子华,已经在军中拥有势力,而芈月的子稷,还只是个未出宫门的孩子。她的背后有魏国的支持,王后的背后有楚国的支持,芈月的身后有什么?所以,她只能认输,甚至还怕受王后猜忌,于是便献上此计,来向王后证明她是没有野心的人。想到这里,她不禁恨恨地用手击案:“岂有此理,你没用,还想将我儿也踩下来表忠心,做梦!”
魏夫人一言不发,脸上的神情变幻不定,右手手指一根根扣下,似在一件件事地分析着,计算着。
过了一会儿,她忽然笑了,笑得十分诡异。她斜看采薇一眼:“你说,若是一个男人,知道他的姬妾对他没有信心,他会怎么做呢?”
采薇打了个寒战,连忙摇头。
这几日菊花开得正好,秦王驷喜欢在处理完政事之后、夕食之前,于菊园中赏花散步。后妃们都服侍了他十余年了,知道他的性子,无人敢去装作“巧遇”而自讨没趣。便是自己要赏花,也避开了这个时间段。
因此,秦王驷在菊园中慢慢踱步,看到魏夫人自小径走出,心中不禁暗暗一叹。
魏夫人手提花篮,篮中大半是菊花。她抬头见到秦王驷,连忙行礼道:“臣妾参见大王。”
秦王驷知道分封诸公子之事提出后,必有异动,头一个不甘心的便是魏夫人。只是看到她这般出来,他也觉得诧异,暗道她果然是急了。他面上不显,淡淡一笑:“魏氏,是你。你这是在做什么?”
魏夫人却一手扶头,娇弱不胜地道:“臣妾一直有头疼之症,听说用这种黄花煮汤喝会有缓解,所以来采摘。”
秦王驷见她容颜憔悴,这几年来,她也老多了,心中有些怜惜,闻言便问:“你手下尽有服侍的奴婢,再说太医院有的是制好的药材,何须你亲自来采摘?”
魏夫人却一脸隐忍,道:“臣妾如今虽然名为夫人,却已经失去大王的欢心。太医院的药材也不好再三去要,奴婢们采摘,臣妾怕她们手脚粗笨……”
秦王驷微愠道:“怎么,有人敢怠慢你吗?”
魏夫人笑道:“人情冷暖,这也是常有的事。臣妾到今天这把年纪,已经不在乎了。”她言语之间,透着淡淡的无谓,解释道:“臣妾并不是诉苦,也不希望大王为此问责。其实,臣妾长日无聊,也能借此走动走动,聊度时光罢了。”
秦王驷听了她这话有些意外,面上却是欣慰:“哦,难得你看得开,这倒是好事。”
魏夫人看了秦王驷一眼,忽然笑得云淡风轻,做出一副万事看穿的样子:“臣妾一直很愚钝,到今天才有些领悟。倒不及季芈妹妹,早早就能看开。”
秦王驷忽然失笑,她果然是有意图:“哦,季芈?你说芈八子?”
魏夫人亦知秦王驷是怎么想她的,他想她必会想尽办法,以哀求、以诡计,要让子华留在咸阳,或者是揭穿某个王后的阴谋之类的吧。可是大王,你了解我,却不知道,我也同样了解你啊。而且,我比你更了解芈八子。
想到这里,她心中微酸,强抑下情绪,才笑道:“是,是芈八子,她早就跟臣妾说,后宫之争她是看不上的。宫中是一片困死人的地方,若能够展翅高飞,远离宫廷,才是她的理想。这话臣妾以前不懂,现在倒懂了。”
秦王驷“哦”了一声:“是吗?你懂得了什么?难道你也会懂这样的心态?”
魏夫人郑重朝着秦王驷行了一礼,道:“听说大王要提前分封诸公子,臣妾倒有一个请求。”
秦王驷谨慎地看着魏夫人,徐徐道:“哦,什么请求?”
魏夫人垂首道:“臣妾如今在宫中也已经心如死灰,若是大王分给子华一块封地,臣妾想请求跟着子华去封地,不知大王可否允准?”
秦王驷听到此言,眯了一下眼睛,观察着魏夫人的神情。
魏夫人低下头,额头冷汗渗出。她终究是有些心虚,偷偷看了秦王驷一眼,却看到他的目光如同刀锋。她承受不住秦王驷目光的威力,跪了下来。
过了好半晌,她只看着地上秦王驷的赤舄,却不敢抬头,生恐一抬头,教秦王驷看出了她的目的来。过了半晌,才听得秦王驷淡淡地道:“待寡人百年之后,你自然可以跟着子华去封地受他奉养。”
魏夫人心头大石落地,伏地道:“妾惶恐。”她伏在地上,看着秦王驷的赤舄移动,转身远去。
魏夫人拭了一把冷汗,长长地吁了口气。看着秦王驷远去的背影,她的嘴角一点点、一点点翘了上去,最终,露出胜利的笑容。
夕阳西下,映着满园秋花,金灿灿的一片,十分艳丽。
她素来爱春花之灿烂,如今看来,秋花却有经霜之美啊!
秦王驷自菊园回来,不动声色地回了宣室殿,依旧如往日一般展开简牍,看臣下的奏报。只是越看,他越觉得心浮气躁。他往日处理公文是极敏捷的,今日却心神不定,脑子里老是有一点杂乱的思绪跳动着。他索性放下竹简,站起来在廊下慢慢踱步。
缪监如往常一般,跟在秦王驷的身后,距离三尺。
风吹着廊下的铜铃,发出清脆的响声。
秦王驷眯着眼睛,看着远方。宣室殿是极高的,从殿后望去,整个后宫他都一览无余。
魏夫人的话,他一个字也不相信。芈八子如何会同魏夫人说心里话?魏夫人是到死都不会放弃争权夺利的人,怎么可能淡泊自退?他太了解魏琰,她这一辈子,就只会争、争、争。争得头破血流,争得一败涂地,犹不肯罢了争心。她亦知道,自己不会相信她会息了争心。她同自己讲这番话,绝不是为了表白自己,而是为了把芈八子的用心告诉他。
那么……
秦王驷忽然站住,转身问缪监:“连魏氏都晓得想方设法来向寡人求情,那么芈八子为什么没有来向寡人求情呢,难道她不怕寡人将子稷也分封出去?难道这易储传言甚嚣尘上,她就真的不曾有企图吗?”
缪监轻声提醒道:“大王曾答应过芈八子,若得巴蜀之地,会允她一个请求。”
秦王驷哈哈一笑:“不错,不错,所以她这般镇定,不愧是……”他笑到一半,忽然停住,内心却有些惊疑不定,转身重新朝着来路走了几步,又停住,问缪监:“你说芈八子是会向寡人请求,将子稷留下来吗?”
缪监一怔,恭恭敬敬道:“大王圣明,老奴……委实猜不出来。”
秦王驷定定地看了缪监一眼,忽然道:“你现在就去查一查,向王后献计,让她向寡人上书的人是谁……”缪监忙应了一声,正要退下,却听见秦王驷在他退下的时候,忽然又轻飘飘地说了几个字。他心头剧震,再不敢看秦王驷一眼,连忙退下。
一直退到殿外,围墙挡住了里面的视线,缪监方才举袖,擦去额头的汗珠。
秦王驷最后说的六个字是:“是不是芈八子!”
过了数日,樗里疾入见,呈上地图和竹简,向秦王驷禀报:“大王,诸公子的分封之地,臣弟初步拟了这个方案,还请大王示下。”
秦王驷接过来,看了一下,笑问:“嗯,为何只有名册和封地之疆域,却没有拟定谁分封哪里?”
樗里疾忙道:“此乃君王之权,臣不敢擅专。臣只能依诸公子的人数,列出秦国还未分封的地块,请大王定夺。”
秦王驷点了点头,笑道:“是了,近日寡人诸子,恐怕免不了上门骚扰你吧。”他知道,樗里疾主管分封之事,他那一堆儿子中不管是对王位有企图的,还是没企图的,都会轮番派人去找樗里疾,或询问,或请托。眼见着樗里疾整个人都似瘦了几斤,他忙安慰道:“寡人知道你的为难之处,就不勉强你了。这众口难调啊,连寡人都一时难以决断。”
樗里疾拭汗,却笑道:“臣不敢,虽然有些争议,但终究只是口舌之争,争多争少而已。皆是太平之争,倒是好事。”
见他说得诙谐,秦王驷哈哈一笑:“不错不错,太平之争,确是好事。”
当下两人摊开地图。这图是樗里疾用这段时间重新制就的,上面皆是一块块目前还未划出去的封地,秦王驷便指着几处道:“嗯,这块地处于魏赵之间,可以给子华;嗯,这块地,给子封;这里,给子恽……”
樗里疾在一边,拿着竹简记录秦王驷说的话。
秦王驷的手划到一处新地,停住道:“巴蜀乃新征服之地,虽然地域广大,却是崇山峻岭,险恶难治,不能不派封君管理。樗里子,依你之见,应该让何人前去?”
樗里疾看了一眼,便道:“臣建议,封公子稷前去为好。”
秦王驷一怔,看了樗里疾一眼,慢慢地道:“哦,巴蜀难治,寡人以为你会建议派年长的公子前去呢。”
樗里疾正低头记着,一时未看到他脸上表情,待抬起头来,见秦王驷已经表情无异,当下也不在意,只道:“臣以为,巴蜀情况复杂,纵然是年长的公子也未必能够处置得好。公子稷虽然年幼,但这次领兵入巴蜀的主将司马错、监军张仪皆与他的舅父魏冉交好。再加上巴蜀连接楚国,其母为楚人,其另一母舅为楚公子戎,这重关系,正可于公子稷有所裨益。所以臣认为公子稷正是最适合的人选。”
秦王驷看着樗里疾,心中暗叹。自己这个弟弟虽然聪明,但心性耿直,料来奉了自己旨意之后,便不会再受诸公子言语之影响。他能说出这般话来,想来有人早就对他灌输过这套理论了吧。
这个人,是张仪,是司马错,还是魏冉?
樗里疾却感觉到一丝异样,忽然省悟,忙赔罪道:“臣弟僭越了。”
秦王驷反而笑了:“你我兄弟,彼此信任,正当直言无忌。若你也如此拘束,寡人还能听到何人真言?况且,你是他们的叔叔,评议他们,理所当然。”又道:“继续吧,你看子池封在何处为好?”
樗里疾松了口气,当下便又一一指点,又说了数子,秦王驷才道:“今日就先到这儿吧。把这几个名字和封地暂时封存于金匮之中,等议完一起颁旨吧。”
樗里疾应了声“是”,便依言将竹简放入金匮,缪监锁上,封好,放置归档,樗里疾这才退了出去。
秦王驷又继续批阅简牍。直至黄昏,他才如往日一般站起来走了出去。缪监服侍他穿上鞋子,秦王驷慢慢走着。这个时候,他是不要坐步辇的。伏案一天了,正是要走动走动,才好调整身心。
他信步一路走到了常宁殿。缪监看他走的方向,早叫人通知去了。见芈月出迎,秦王驷便摆手道:“寡人也没什么事,便只是信步至此。”
芈月赔笑问道:“那大王要不要在妾这里用夕食?”
秦王驷点了点头。
一会儿,敦盏豆盉等诸器上来,芈月亲手安置。秦王驷却看到窗边摆着的箜篌,便问:“你在弹箜篌?”
芈月笑了:“妾也许久未弹了,前日去库房给子稷找些东西,却看到这个,不觉技痒,便拿出来试了一试。”说着她有些羞涩,“如今也手生了。”
秦王驷手执酒盏,笑道:“这倒无妨。如今只在自己房中,你不如弹给寡人听听?”
这等私房中弹琴歌舞,却是闺房之乐,芈月听了,先红了脸,扭捏道:“妾先跟大王说好,如今我多年未弹,早已手生,若是弹错了,大王不许笑话我。”
秦王驷笑了:“谁笑话你?还不快些弹来!”
芈月便笑着去弹箜篌,秦王驷把玩着酒盏,闭目听着。
果然这琴声听起来不甚流利。秦王驷是极通音律的人,他听得出这不仅是手生的缘故,还因为弹琴者有些心神不定。琴为心声,心神不定,便可于琴声中听出来。
秦王驷笑了笑,却不说话。他半躺在那儿,手指在膝上轻轻按拍。果然过了一会儿,便错了一弦。又过了一会儿,又错了一弦。忽然间“嘣”的一声,就断了一根弦。
秦王驷睁开眼睛笑了:“果然是手生了。”
芈月放下箜篌,红着脸请罪:“大王,臣妾失仪了。”
秦王驷却招手令她过来,道:“过来让寡人看看,你手有没有受伤。”
芈月走到秦王驷身边,将手指给秦王驷看,果然有一滴血痕。秦王驷握住她的手指,吮了一下血痕,安慰道:“还好,还好。是不是这琴弦时间久了没换?”
芈月道:“昨日刚换过呢。”
秦王驷笑道:“想是走神了吧。”似是在为她的失误找理由。
芈月红着脸,低下了头。秦王驷握着她的手温柔地看着她道:“你为何事伤神?”
芈月忙摇头:“妾不曾伤神……”
秦王驷笑道:“便是伤神,也是常情。王后那封上书之后,宫中妇人,便没有几个不伤神的。身为母亲,关心儿子的封爵前程,也是正常。好了,今日寡人既到此,你有想说的话,便都说了吧。”
他这般善解人意,宽厚体下,芈月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她想了想,又道:“此番会有子稷吗?”
秦王驷的笑容微微收敛,笑道:“这个,寡人现在不能告诉你。你只消说,你想要什么?”
芈月道:“若是臣妾有所求,大王能答应吗?”
秦王驷失笑:“那寡人总得先听你说出来吧。”
芈月低头思忖片刻,道:“臣妾记得,大王曾经说过,若征蜀得胜,便给我一个允诺,是吗?”
秦王驷收了笑容,点点头。
芈月从秦王驷怀中站起,退后两步,郑重下拜:“臣妾为子稷求封蜀国。”
秦王驷忽然怔住,沉默,一片死寂的沉默。
芈月伏地,没有说话。
秦王驷忽然站了起来,一言不发,向外走去。女萝等侍女吓得跪下,眼睛直视芈月,险些要叫出口来,让芈月去留一留秦王驷,芈月却仍一言不发。
秦王驷走到门口,停了一下,转头看向芈月。芈月仍然保持着跪伏的姿态,一动不动。
秦王驷转头走了。
女萝等侍女伏地不敢动,直至他走远了,才忙上前,扶起芈月。
女萝一挥手,众侍女轻手轻脚上来将食案等物收拾了,俱都退了出去。
女萝见室内无人,方开口劝道:“季芈,您到底说错了什么,如何大王竟会忽然离去?莫不是……”
芈月抬手阻止她继续猜想。她抬起头,嘴角有一丝微笑:“女萝,这是一件好事。我在等大王把他的意思,清楚地告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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