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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 卷 第 八 章 天伦难叙

  龙姑满腹幽怨,正在痴望着慕容平母子二人谈天,只见他们手比臂舞,好像谈得十分热闹,心中顿有冷落之感。

  后来见他们谈不了多久,忽而招手叫她过去,又不禁惊喜交集,连忙朝乌达比个手势,叫他一同过去。

  谁知乌达冷淡地摇摇头:“龙姑,你去好了,我不去。”

  龙姑为之一怔,乌达又不高兴道:“我们又不是他养的狗,高兴的时候就叫过去,不高兴的时候又赶走,我不愿意受这个气。”

  龙姑作色怒道:“乌达,你怎么可以这样子说慕容大哥?”

  乌达叹了一口气道:

  “龙姑,慕容平或许是个很不错的男人,但是我劝你对他不要如此痴心,他对你再好也不会娶你的,因为你是个苗人姑娘而他是个汉人,苗女跟汉家郎之间永远没有好结果的,汉人都是没良心的。”

  龙姑脸色一变道:“乌达!你不愿跟着慕容大哥就回去好了,可是你不准说大哥的坏话,否则我永远不理你!”

  乌达急忙道:“龙姑!我完全是为你好……”

  龙姑哼了一声道:“谁稀罕!我只要大哥对我好就够了!”

  乌达脸色也变了,但是他没有发作,叹息着道:

  “要是他以后对你不好了呢?苗女与汉郎之间的例子太多了,都是男的把女的遗弃了,因为他们没把苗人当人看待……”

  由于他们之间的争执延误了时间,慕容平等不及,走过来看看发生了什么事情,凑巧听见了乌达的话。

  于是他微微一笑道:“乌达大哥,我的母亲也是苗人,所以我也算是半个苗人,你的话我不同意,汉苗都是一样的人……”

  龙姑不禁一愕道:“大哥,你的母亲也是苗人?”

  慕容平微笑道:“不错!她也是个苗人,你看不出来吧?苗人与汉人之间,并没有任何差别,所以你不要以苗人为羞……”

  龙姑关心的却不是这些,她急急地问道:“大哥!你的身世都弄清楚了?”

  慕容平摇头道:“我们还没有开始谈呢,所以我来叫你过去一起听,免得再转述一次麻烦,你就快过去吧!”

  龙姑赶着过去了,乌达冷飘一眼,慢慢地也过去了。

  苦因默默地挥手示意,叫大家都在身前坐下,才开始说出那一段悱恻缠绵的故事,也说出了慕容平离奇的身世……

  口口口

  金绿梅是一个苗族千户长的独生女,千户长是归化熟苗的一种官职,实际上她的父亲也是一个小部族的酋长。

  这一个部族汉化很早,她的父亲一方面接受了汉家天子的册封,一方面还统治着他的族人。

  苗人尚武,所以他们这一族也聘请了一个汉人武师来教授族中子弟的武功,那个武师生得很英俊,武功也高,在族中教了三年之后,终于赢得了族长幼妹的倾心,入赘为婿,生下了一个女儿,那就是李红药。

  金绿梅比李红药小两岁,当她八岁的那一年,即已表现出超人的智慧,她们俩都是跟着李明道她的姑父,李红药的父亲学习武功,在一次练习中,她击败比她大两岁的表姊,可是在第二天又轻而易举地击败了她。

  为了要表现她比表姊聪明能干,她曾日夜不休地苦练武功,虽然她成功了,但只成功了一天。

  第二天她又失败了,于是她知道要想比表姊更高明,一定要再求别的明师,靠姑父教授武功是不够的。

  表姊是姑父的女儿,而她只是李明道的侄女,父亲帮女儿是天经地义的事,因此她在当天晚上偷偷地走了。

  她很幸运,没有流浪多久就遇上了另一个明师,那就是青梅蛊第四十六代的掌门人。

  努力地学了十年的功夫,她不仅练成了一身卓绝的武功,也膺承了青梅蛊四十七代掌门的身分。

  于是她又回到了家乡,那时她的父亲已经死了,千户长的职位由她姑父李明道继任。

  李明道欢喜她归来,也把千户长与族长的职位交还给她,可是金绿梅并不是为了这些回来的。

  她回来的目的只有一个,再一次击败她的表姊。李红药果然不是她的敌手,她又向姑父挑战。

  李明道的武功并不容易击败,她在无可奈何下只得施展独门秘技青梅蛊功,仗着蛊母之助,她算达到目的,不但使李明道受了伤,也使他因伤而致命,李明道对苗疆的情形很熟悉,知道她的身分后,赶紧叫李红药躲到他的一个故友处。

  那人叫黎世强,也就是黎东方的父亲,剑术独步人世。李明道倒不是叫李红药去学技报仇,而是叫她去逃难。

  因为他知道青梅蛊门是个神秘的帮派,武功诡异莫测,行事心狠手辣,李红药必将蒙受其害。

  李明道认为只有那位老友才能庇护他孤女的安全,所以李红药带着她一对心爱的小猴儿走了。

  金绿梅失手误伤姑父之后,心中也十分难过,更因为李红药的出走,使她连忏悔的机会都没有了。

  于是她也离开了家,四出寻找李红药,要向她一申胸中的歉意,整整经过了两年,才在小金川找到了她。

  李红药倒是不念旧恶,很客气的接待她,可是她却暗自心惊,因为黎世强已然物故,只留下一个儿子黎东方。

  黎东方那时是二十四岁,比李红药大两岁,比她大四岁,她看出黎东方与李红药之间的感情十分融洽。

  她也看到黎东方惊人的剑法,就是李红药在这两年的时间内,剑术的造诣也相当深了。

  李红药虽然不会向她寻仇,可是她却不甘心落于李红药之后,要学得黎东方的剑法,只有把他抢过来。

  凭着她的美丽,果然使得黎东方移情别恋,向她求婚,李红药在伤心之余,又偷偷地出走了,那对心爱的猴儿也没有带定,这对猴儿就是大毛与二毛。

  李红药走了,金绿梅也遂其心愿嫁给了黎东方,可是她的心中却并不快乐,第一,她并不爱黎东方。

  第二,她对李红药也满怀歉意,所以在三年后,她又偷偷地离开了黎东方,重新去找李红药。

  为了要对李红药表示自己没有敌意,她把自己最厉害的武器青梅神蛊留在一棵梅树中。

  李红药走时并没有透露她的去向,要找她谈何容易,金绿梅整整找了一年,始终没有结果。

  她在黎东方的口中曾经听过青城山这个名词,也知道黎家与青城山之间奇妙的规约,为了好奇,她找到青城山。

  想不到居然在青城山中找到了李红药,她已经委身下嫁林如晦,成了青城山的夫人。

  表姊妹又见了面,两人的感情十分亲密,大家都绝口不谈往事,那是为了避免双方的难堪。

  再者也是为了不想引起林如晦的猜忌,因为林如晦并不知道她们是从黎东方那儿来的,也不知道黎东方就是青城山最顾忌的那个人。

  金绿梅在青城山住了一阵,又开始羡慕李红药了。

  林如晦不仅是个美男子,更兼俱风度翩翩、谈吐温雅,她不知不觉间爱上了他,这是真正的爱慕。

  林如晦也为这美丽的小表妹引动了心,瞒着李红药,他们间之产生了情恋,孽缘……

  金绿梅发现自己怀孕了,真相再也无法隐瞒了,她只好跪在李红药的面前,祈求她的宽怒。

  李红药很宽大,表示愿意退出,把林如晦再让给她,金绿梅却再也不能把表姊逼走了,她作了个断然的决定。

  宣布下嫁给慕容刚。

  青城山是个规矩极严的地方,青城山主是崇高的身分,他的行为,绝不允许有一点失德之处。

  所以,金绿梅这一个决定算是成全了他,避免他的失德丑行为辖下的部属所知,但也是对他的一种难堪。

  因为慕容刚是个众所不齿的昆仑奴。

  慕容刚是林如晦最忠诚的奴仆,也是知道这个内情的唯一外人,为了山主的名誉,也为她的名誉。

  她诚惶诚恐地与金绿梅结了亲,每天晚上他都睡在床前的地下,一直到孩子生下来的第三天,他横剑自杀了……

  慕容平听着始终一言不发,这时才忍不住问道:

  “他为什么要自杀呢?”

  苦因叹了一声道:

  “他虽然是个昆仑奴,却也有着人的尊严,为着林如晦,他忍耐到我分娩,可是他不能一直忍耐下去。”

  慕容平仍是不解,苦因又叹道:

  “我是他的妻子,我们的婚礼是当着全山的人公开举行的,他不能让自己的妻子成为另一个男人的情妇,虽然那个男人是他最尊敬的主人……”

  慕容平一怔道:“你们还继续来往吗?”

  苦因点头叹道:

  “是的,在我怀孕期间,林如晦还时常来看我,当着他的面,我们也时相偎爱抚,假如他不死的话……”

  慕容平冷冷地道:“他假如不死,也只能作你名义上的丈夫。”

  苦因轻叹道:“不错,我是逼不得已才嫁给他,要是真跟他亲近,别说我不愿意,林如晦也绝不肯答应。”

  慕容平冷笑道:“人到那个时候,除了一死之外,大概没有别的路好走了,要是我的话,我也不想活,不过我不会自杀。”

  苦因微异道:“那你要怎么样?”

  慕容平大声道:“我会找林如晦决斗,公开宣布这件事……”

  苦因神色微动,轻轻一叹道:

  “慕容刚不会的,他是一个很忠心臣仆。”

  慕容平冷笑一声,淡淡地问道:“以后又怎么样了呢?”

  苦因叹息道:“慕容刚死后,我受刺激很深,也感到自己的罪孽深重,因此我也离开了青城山来到此地,皈依佛门……”

  慕容平又问道:“林如晦没有来看你吗?”

  “没有,我不想再见他,也没有把我的去向告诉他,只告诉了我表姐,她在二十年前曾经来看过我一次。”

  慕容平冷笑道:“那时我五岁了,她没有说起我……”

  苦因轻叹道:

  “有的,她说林如晦为了表示慕容刚表示歉意,没有替你改姓,把你当作慕容刚的儿子了。”

  慕容平突然仰天发出一声长笑,笑声中充满了悲愤。

  苦因歉然道:“孩子!这是你父亲的意思……”

  慕容平立刻止住笑声,冷冷地道:

  “不要说他是我的父亲,我没有父亲。”

  苦因呆了一呆才道:“怎么?他对你不好?”

  慕容平哼声冷笑道:“好!怎么不好?他教我读书,练剑,使我像他的女儿一样享受一切,只差没有叫我儿子……”

  苦因轻叹道:“他只能做到这么多了!”

  慕容平冷笑道:“你可以这么说,我却不能这样想。”

  苦因微异道:“你怎么想呢?”

  慕容平脸色一沉道:“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他,只为了他自己做错事,就要我一辈子做昆仑奴,一辈子受人歧视。”

  苦因默然片刻,才轻轻地道:

  “孩子!这对你是难堪了一点,我不能怪你恨他,但是你更应该恨我,因为是我害你这样的。”

  慕容平忽而脸色一动问道:

  “你当初为什么偏偏要嫁给一个昆仑奴呢?”

  苦因闭起双目道:

  “那是为了对他的报复,我恨他,当我跪在红表姐面前求饶时,他在旁边竟然一声也不响,好像错是我一个人的。”

  慕容平冷笑道:“恐怕不单是一个恨字吧?”

  苦因睁开眼睛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慕容平冷冷地道:“我认为还要加上两个字自私,只有嫁给慕容刚,你们才可以继续来往,除了他之外,谁还肯甘心当王八……”

  苦因脸色动了半天才轻叹道:

  “你怎么怪我都行,可不要去侮辱慕容刚……”

  慕容平脸色一正道:“我是不该侮辱他,因为他贱为昆仑奴,还有勇气维护自己的尊严而抹脖子,不过我也恨他……”

  苦因微怔道:“你没有恨他的理由!”

  慕容平寒着喉咙道:

  “我恨他在自刎之前,为什么不先给我一剑,也免得我在耻辱中活到现在,还要更耻辱地活下去!”

  苦因神色一变,慕容平则厉声狂笑道:

  “昆仑奴纵然低贱,至少还是个人,我现在算什么,私生子!还顶着一个昆仑奴的贱姓……”

  苦因慢慢地站了起来,看了他一眼才低声道:

  “这是命,一切都是命,命是生来注定的……”

  慕容平厉声道:“我的命都是你们安排的!”

  苦因呆了片刻才道:

  “孩子!我没有想到你会恨得这么深,可是我不能怪你,也不想推卸自己的责任,你可以杀我……”

  慕容平哈哈大笑道:“那我成了真正的禽兽了!”

  苦因默然片刻道:

  “你要知道自己的身世,我都说出来了,我知道对不起你,情愿你杀了我以泄恨,你又不肯这么做……”

  慕容平大笑道:“我自有泄恨的方法,何必要杀人呢?”

  苦因一愕道:“你有什么方法?”

  慕容平微微一笑道:

  “我现在不说出来,不过你们都会看得见的,你们也会感受到的,那时你们才知道自己造了多大的孽!”

  苦因长叹了一口气,又对黎东方的土坟拜了一拜,然后一言不发,回身向山外一直走了出去。

  慕容平望着她的背影,也没有作任何挽留的表示。

  龙姑怔然道:“大哥!你们就这样分手了?”

  慕容平铁青着脸道:“不分手干嘛?难道我们还要来一场抱头痛哭?”

  龙姑见他的神色不悦,不敢多说话,只是轻轻地道:“至少你也应该叫她一声……”

  慕容平厉声道:

  “不!我不叫她,我永远也不会叫她,也不想再看见她,早知如此,我这一场探索身世也是多余之举。”

  龙姑呆了一呆道:“您至少知道自己不是昆仑奴了!”

  慕容平大叫道:“我宁可当昆仑奴……”

  龙姑吓得不敢再响了,慕容平倒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不管怎么样,至少这个痴情的女郎不应该是他发作的对象。

  默思片刻,他突然觉得万念俱灰,轻轻一叹道:

  “龙姑,你想不想回去?”

  龙姑脸色一变,凄然道:“大哥,你不要我了?”

  慕容平这才知道她误会了,连忙一笑道:

  “我怎么会不要你呢,老实说,这个世界已经令我感到厌倦了,我想陪着你回到那远离人寰的地方。”

  龙姑立刻由悲转喜,欢声道:“真的?大哥!您陪着我一起回去?”

  慕容平点点头道:

  “是的,而且我永远也不离开你了,寒梅谷已经没有人了,我们可以搬到那里,把那里重新经营起来……”

  龙姑高兴得几乎要跳起来,可是,当她看到两头巨猴在一旁显得可怜兮兮的样子,又觉得不忍道:“那大毛二毛呢?总得把它们先送到人家那里去,可是我真舍不得离开它们,这一路上它们……”

  慕容平一笑道:

  “你要是喜欢,不妨把它们留下,重建寒梅谷时,也好有个帮手,它们的旧主人也未必希望它们回去……”

  大毛二毛也高兴得跳起来,紧偎着龙姑。

  龙姑摸着它身上的长毛笑容满面地道:

  “那实在太好了,可是那些坏人呢?他们不会来找麻烦吧?还有许多您认识的人呢?您也不管了?”

  慕容平烦躁地道:

  “不管了,若是有人愿意与我一同隐居,我欢迎他们到寒梅谷来,若是有人敢来找我麻烦,我绝不饶他们!”

  龙姑见他又生气了,不敢多说别的话,只是笑着道:

  “大哥说得对,那些人并不是真的想跟您作对,只是伯您去找他们的麻烦而已,要是知道不再去管他们的闲事,他们高兴都来不及,哪里还敢来找您呢,至于您认识的那些……那些姊姊,我倒是真心欢迎她们一起来,寒梅谷是个很大的地方,人多一些才热闹……”

  慕容平心头感触很深,皱紧双眉道:“好了,别说了,快准备走吧!”

  龙姑跳着起来,把两头巨猴叫到车上,乌达则一声不响,跳上车座,拿起缰绳,龙姑忽然想到了道:“乌达!你是否跟我们在一起?”

  乌达摇头道:“不!我不到寒梅谷去,我守着主人的老屋子。”

  说完他挥动长鞭,策马急行,慕容平坐在他的旁边,望着他铁塔似的身形,化石般的脸庞上充满了落寞,只能发出一声叹息,这耿直的汉子的单相思美梦已经破碎了,即使他愿意放弃龙姑,龙姑也不会改投到他的怀中。

  他开始体会到苦因所说的“命”。

  “命”是人为的,也是天定的,有些人可以创造命运,有的人却必须接受命运的安排,乌达就是后者的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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