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赶到灵武,见了侯希逸,侯希逸倒是很高兴,道:“君平,你来得好极了,太子已受命监国,正式下诏召集各地勤王人马,并派郭子仪为帅,统军讨贼,我则要保护太子,统筹全局,帐中缺少个得力的参赞人才,我想这个工作,必须要借重长才的。”
韩宏道:“怎么?不是侯公统兵讨伐?”
侯希逸道:
“我本来要请命出征的,可是太子不肯,他认为王室以往之所以不振,就是手中没有一支可靠的武力,这支新军是太子亲手训练的,绝不能轻易动用,所以他诏命郭子仪为帅,向各地的藩镇调兵讨贼,我这个司马统率新军,随侍在太子之侧。”
韩宏道:“那岂不是减却了立功的机会?”
侯希逸笑道:“君平,你真傻,讨贼虽以征伐为主,但征伐并不是唯一立功的机会,而且征讨反贼,要打了胜仗才有功,若是打了败仗,反而还有过,只有我这护驾之功,才是稳稳跑不掉的。”
韩宏对於立功的兴趣不高,他对於太子手中掌握著一批精锐的新军不去作战,反倒要从外地调兵之举,颇不以为然,但是又不便说什麽。
侯希逸道:
“君平,你别为不能立功的事发愁,我可以向你保证,大军凯旋之日,你的酬赏绝不会少。而且我们虽不直接征伐,但统筹全局,贯彻战略,以及协调各方配合,事情也很繁多,关系更为重大,这後军的作业?比前军的重要性只多不少,你要好好的用心帮助我,将来不会亏了你的。
目前太子虽只是监国,但皇帝将来视政的可能性不大,文武百官,都是在太子这边新选,你的未来前程,我可以为你写下包票。”
韩宏除了说几句感谢的话,也不便再说什麽,倒是许俊禀告道:“大人,属下与韩大哥在乔装逃离长安时,倒是立下了一件战功。”
“哦?你说说看。”
许俊才说了一半,侯希逸道:“不错,搏杀了两名安贼近卫,这可以算战功,我会为你们记下的。”
许俊道:“杀两个胡儿的功劳不算什麽,韩大哥最後的临机应变,在敌阵中埋下了一颗变乱的种子,若能得以见功,其效应之大,足抵杀贼千万。”
他把後来的经过以及韩翻的安排构思说得很详细,侯希逸果然十分注意,等他听完了,才握著韩宏的手道:
“君平,了不起!想不到你有此急智,这安排太好了,若能见效,增其内乱,使我军不难见功,你们探知了安史不和,也探知了安贼父子之间,亦起了隔阂,安庆绪已渐萌有与安贼争权之意,这个情报也太重要了。”
不但是他们带回来的情报重要,韩宏在安庆绪面前,信日胡诌的那番话,以及後来的安排也更有用。密报传来,长安城中的细作把那两块腰牌找个人,骑了马把牌子丢在门口,只留下了一句话,“史元帅吩咐送来给殿下的。”
就这麽一句话,也没作其他交代,人就莫名其妙地走了,不过装束确是史思明营中的,门房把腰牌送进去交给了安庆绪,这位太子殿下勃然大怒,点齐了家将,直赴史思明的大营而去,史思明自然不知就里,迎了出来,安庆绪却当时就找他要人。
要两名虎卫营的近卫,还要一个叫柳青儿的名妓。
柳青儿是美女榜上第一名悬赏索取的人,一直没找到,安庆绪突然上门要人,史思明当然是加以否认的。
可是安庆绪一口咬定是他把人扣了下来,而且还把史思明派出去守值的那个军官也抓来作证。
那军官也是莫名其妙,他证实有两名近卫强行闯出去,几乎发生冲突,不过後来殿下来了,谈了一下後,仍然把那两个人放走了,还吩咐说回来时要加以放行,不得留难,可是那两个人一直没回来。
安庆绪冷笑道:
“明明是回来了,被你们截了下来,而且把他们带回的柳青儿也私扣下了,还敢把两块腰牌送到本爵门口来示威。”
他抛下两块腰牌道:“这是你的人不久前送到我那儿去的,史思明,你有种做却没种承认。”
史思明弄得一头雾水,他究竟也是一军之帅,虽然是安禄山的臣属,但是也有他自己的部族,他率领自己的子弟,只是帮安禄山打江山,犯不著吃这一套。
本来,他已经为了跟那些近卫闹得很不愉快了。这次却给他抓到了理,於是也气呼呼地说道:“殿下,末将守土有责,那两人未得军令,强行出防区,殿下也无权加以放行。”
安庆绪道:“好!这可是你说的!”
史思明道:“不错,是末将说的,麻里明说那两个人没回来,至於这两块腰牌,末将也没叫人送到殿下那儿去,殿下所问,末将一概不知,不过,照殿下所说的情形,末将也一定会杀了他们两个!把脑袋送到大王那儿去的。大王所赋予末将戒守那个地区,就是大王亲自要想通过,也得先到末将那儿取得令箭才行。”
安庆绪听他说出了这种话,倒是怕了,因为他只带了二二十名家将,要在史思明的大营里,闹起来是稳吃亏的。
因此只有气冲冲地道:“好!好!史思明,你有种,我就到父王那儿去,你别改口,父王问你时再说一遍。”
史思明也火了道:“这是军令,大王久於战阵,自然会明白。战地军令大於一切,绝不会像殿下如此胡闹。”
安庆绪憋了一肚子的气,飞马跑进了皇官,把事情一五一十,添枝加叶地说了。
他会拍马屁,只说是自己打听得柳氏藏匿在城外,才请父王的两名近卫去取来以献父王的,那知在禁区口,被史思明的部属横加阻挠,直等自己出面,才算镇压住,可是在他们回来时,被史思明所扣,杀了两人灭口,还把腰牌送来示威。
告这本状时,当然还加了史思明种种不法的谈吐与态度,安禄山听了十分震怒,但是发了一阵脾气後,又开日骂安庆绪胡闹。
“孤设美人榜,迎回旧日平康里巷中青楼名妓,只为点缀升平,那是小事,何得与军防大计相提平论,更不可为此破壤军中规律。
史思明守土之责,这两个人杀得很对,你这畜生不务正业,整天都忙这些杂务,实在该打,限你立刻向史元帅道歉去。”
安庆绪没想到父亲会倒过来责怪自己,一赌气跑了出来,他当然不肯去向史思明道歉,出宫之後,带著自己所率的那彪人马,开拔到前线去打仗了。
安禄山随後也降了一道旨意给史思明说他坚守原则,惩治不法卫属之举,做得很对,特旨温慰嘉奖,柳氏系长安倡女,取之仅为粉饰平康里巷而已,吾弟既是中意,可留置帐中侍候可也,即日起停徵美女榜。
这封旨意下到史思明的手中,使史思明很不安,他既没有杀那两名近卫,也没留下什么女人。可是安禄山的允息思却认定是他,这个黑锅背得很冤枉,虽然大燕王已表示了停徵美女榜,以示不再追究,但他心里是不痛快的。
想到了在长安太危险,他也来个拔腿就溜,跑到自己的部队那边去了,到达军中後,才上了一封谢表,推说接到前方军情,急来指挥作战云云……
安禄山在长安气得直跳脚,大骂两人混蛋。
他早对史思明的跋扈感到不满了,再发生这件事,他就有了整史思明的心,可是史思明的部下驻在城外,史思明自己也不进来,抓他很不容易。
安禄山表面上骂了安庆绪一顿,实际上却是借此稳住史思明,而且故意降了那麽一道旨意,史思明若是没有此事,一定会当面来辩明的,那时就可以扣下他。
他的部下若要蠢动,则安庆绪亲领的铁骑足可镇压,那知算盘只在肚子里打,事先缺乏联系,首先是安庆绪负气一跑,拉走了长安的一半实力。
其次是史思明也没上当,反而跑去跟大军会合了,这一来想抓他也不可能了,还得设法去抚慰他。
更有甚者,是这两人一走,拉走了卫戌的军队,使得长安城市只剩下一小部份的胡骑近卫,使他这个皇帝做得提心吊胆的,他怎麽不骂人呢?
消息传到灵武,侯希逸自然喜出望外,未战而乱敌之阵营,分解敌人的内部,这都是韩翎一手造成的。於是他著实地说了韩宏不少的好话!
正由於这一次离间计的成功,侯希逸乾脆在自己的帐下设了一个攻心的部门,也就是今天的军中情报部,派韩宏主持,实际上也是给他一个建功的机会。
他是真心想提拔韩宏,但战阵之中,文官只能在策划部门任职,虽然有功,却难建立殊勋,所以才特地设立这一个攻心之部,那样韩宏就可以独邀首功了。
当然,这一个部门虽然不直接作战,有时却必须出入敌前敌後,从事一些溃散战志的工作,因此也需要一些特殊技能的人,侯希逸倒是支持到家,特许他在全军中挑选成员,并以许俊为副,组成一支新的特殊部队。
韩宏既受重寄,倒也干得起劲,而且这时勤王师发,十分顺利,郭子仪挂帅前行,太子督率大军随後,韩宏自然也忙了起来,忙碌使他把柳青儿的思念稍稍冲淡了一点,但只要一有空,他的脑海中总是浮起了柳青儿的倩影,只不过,他是充满了希望的。
因为
王师的征伐十分顺利,节节推进,安禄山的大燕军虽是蛮勇凶悍,然而这些兵都是在塞外漠野上生活的,到了中原花花世界後,几曾见过这么美丽的东西?衣食享用不去说了,连女人也个个如花似玉。
於是烧杀、抢掠在所不免,军纪败坏,引起了各地民众的反抗也烈。
还有的是安禄山在他的本土中也有不少敌人,他在胡人中称雄而起,并吞了不少别的部族,那些部族却并没有真正地归降他,趁他势弱,无力回顾时,首先就侵吞他的本土,绝了他的归计。
而郭子仪又号召一些回纥部发兵联合攻燕,使得安禄山大为恐慌,东下洛阳去依他的儿子安庆绪,却为安庆绪所弑,这是个大好的消息。
但是贼势未遏,战乱仍是在持续中,韩宏听说安禄山逃离长安时,就想回去了,但是这时太子已得上皇的允许即帝位,是为肃宗,易国号为至德。而侯希逸仍然在从事零星的征剿工作,军中需要人手,韩宏一时无法抽身。
不过
使他安心的是得到了柳青儿的一封家书,说是她们藏身尼庵中一直未被发现,刻下安贼已去,但城中仍乱,各地的散兵游勇,充斥市上,所以一时还回不去,但是且喜灾难已过,相信不久即可团聚了。
这封家书给了韩宏很大的安慰,信是由曹二虎捎来的,他那一帮弟兄在几度战乱中倒是发了一些横财,个个都有了家业,不再在地方上做混混了。但是他们仍然能够照顾柳青儿她们的。
韩宏自是十分感激曹二虎,写了封回信托他带回长安,说侯希逸不久即将随肃宗至德皇帝班师回长安,那时他也可以随著回京了,听说旧日家宅尚在,未遭破坏,要柳青儿有机会不妨先行回家,将家园略加整修,有曹二虎等人帮助,想必没什麽困难的。
战局虽然未已,但已不足影响到天下的安危了,郭子仪的征讨大军仍在扫荡残馀,但是肃宗至德皇帝却已凯师回京,住进了未央官。
他离开时尚是太子,归来时已是皇帝了。这自然是另一番况味,但皇帝却是很谦孝的,因为玄宗皇帝尚在蜀中执政,维持著另一个朝廷。
虽然在名义上,玄宗已诏告天下,自行逊位,退居为上皇,把国事交给了儿子。
不过由於战争的关系,他还直接署理著一些地方。仍然推行著两道朝令。
天无二日,国无二主,这是必须统一的。
朝旨的颁宣还好,一个是上皇,一个是皇帝,他们是父子一家人,大家都一体遵行。
但各部司衙门就不对劲了。上皇身边带了一批尚书侍郎,是各部院的主管,正式使命,诏告天下,跟著上皇西行之後,他们的职务只是暂时停顿了一下,职位并未解除,所以皇帝即位之後,就不能再任委新的。
但事务既不能叫他们在蜀中去办,这边也不便另行委人,产生了很多困扰。
迎回上皇,将两个朝廷并合为一,使人事统一,这是最当急之务。这迎驾的工作交给了侯希逸,侯希逸率军西上迎接上皇,韩宏势必只有随行。因此,不管他心里有多急,却也没办法。
好在消息传到西蜀,那边的人也急於东旋,及等到侯希逸大军来接,他们已拥著上皇先期成行了。
双方是在路上遇著的,有许多是侯希逸的朋友,当然也有一些是韩宏昀故人,乱世再见故人,感慨自然不少。
那些人以前是京师显宦,长安骄子,在西蜀待了段日子,自然没长安那麽如意了。物质上的缺乏,精神上的苦闷,那不去说了,最重要的是心中的焦灼以及权势的失落,一朝天子一朝臣,回去後,自然再也没早先那麽神气了。假如是权势自然的递交,那还有段缓冲的时间,甚至於还有个维持的机会。
但现在,却是突然的失落了,他们最关心的是上皇回去是否还主政,继续执政,他们还有机会把握权势,否则就整个完了,而新君身边必然是另一批人,他们连个巴结的门路都没有了,这叫他们怎不嗒然若丧呢!
见了侯希逸,他们最关心的自然是皇帝在长安那边对政局人事的安排。
侯希逸何等历练,自然不会作明确的答覆的,他在上皇那儿也只是奏禀说:“圣上孺思殷切,一心只想迎归上皇圣驾,以尽孝思。”
问到他对於政事,侯希逸更滑头了:
“圣上虽已在长安临朝,但一切都未安定,也不敢擅作决定,总要等上皇回驾後,请示後才能定局的。”
这表示皇帝多少是作了个底案的,只不过再要向上皇请示一下而已。
对上皇而言,心中十分安慰,儿子毕竟还是尊重他的。
他的地位,仍是高高在上,可是其他人却不那么痛快了,有些人所担任的职务是随著皇帝而进退的,明知一定会换人,心中倒也踏实些。
只有一些不大不小的官儿,心里最是焦灼,他们不知道自己回去,是否还能保住原缺。
当然
他们追随上皇,忠贞不二,多少有点酬庸,不致於将他们一脚踢开的,但是由热而凉,况味究竟不同,这些人最关切。
他们不够资格去跟侯希逸套亲近,韩宏是侯希逸最亲信的人,参与他幕中机密决策,甚至有相当的影响。
而侯希逸这次因缘际会,执掌军机,是皇帝驾前第一亲信,将来入阁拜相,是毋庸置疑的,韩宏既参与一切机要,自然是知道内幕消息的。
所以那些人纷纷地向韩宏探询,以前对韩宏趾高气扬的,现在都低声下气,想尽方法来套近。
韩宏因为得了侯希逸的吩咐,对那些探询一律推个不知道,说自己参赞的是军务,政务毫不清楚,而且自己也未回长安,一切更不知道了。
这种说法也没错,事实上关於朝中人事,大都未定,新皇帝手中当然有批人,但职份上名义仍是在太上皇身边的这些挂著,要换掉他们,就必须要跟太上皇商量,有些人老成持重,仍须借重,也势必要取得上皇的同意和指示。
当然
韩宏心中多少是有个底子的,事实上侯希逸在拟定计划时,也经常找韩宏斟酌商量,那些人往昔政声如何,在百姓心目中口碑又如何,韩宏是最清楚的一个,因为他未第之前,就是个名士,交游又遍及三教九流。
韩宏论人论事绝对公平,而且看人看事,也有特殊的见解,很受侯希逸的重视,摘录重点,做成条陈,而且有很多是在进谒上皇,密谈时就做成了决议的。
那也是皇帝的委托,因为跟上皇会见後,势必要谈到这些问题的,那时若有争执,就伤了父子的感情了。
皇帝是很尊敬上皇的,但是对上皇用的这些人却有点难以同意,因为上皇喜好的是风花雪月,是个十足的太平皇帝,所用的大臣也就是同样的习性,只事铺张,不务实际。
皇帝是决心振作一下,但又怕伤了君父之心,也要苦心先解释一番,这在在都要先行沟通的。
侯希逸精明、果干,善於言辞,态度圆滑,手段灵巧,在上皇面前,也颇为受重视,所以才特地遣他去迎驾,也是希望能先达成一些协议的。
侯希逸能说话,但是这种说话可不能光凭口才,还必须要有内容,有时更必须著重数陈利害,引经据典,侯希逸是军功世家出身,可没有在书堆子里钻过,他门下幕客虽多,但事关重大,不能找太多人参赞,因此韩宏成了他最倚重的人。
因此,接到上皇之後,韩宏顿时忙碌起来,车驾每天走个七八十里,必须找驿站休息下来。
在路上,韩宏必然与侯希逸并骑,侯希逸就把前一天跟上皇谈话的经过告诉他,而且要准备当夜的谈话资料。
玄宗太上皇帝每到驿站行官驻跸,休息一下後,就会召见侯希逸,君臣之间也必有番密议,摒退从人,作了一番人事部署,这等於已是定局。
一回到长安,立即公布。
韩宏心中却十分戚慨,他此刻论官不过六品,是很小的一个官,可是他的地位却十分重要,一、二品的大官前程,取决都在他片念之间。
侯希逸已经面许他了,由所积的战功,连升两级,可及四品,而且让他自己挑个缺。
韩宏著实盘算了一下,把自己近两三年来的生活一加盘算後,他居然都谢绝了,因为他已经见到了富贵的无常,孜孜为名利,蹉跎了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到老来一无所得,也一无所成。
他算算自己的年纪已不小了,文名已有,今後案牍劳形,不可能再有多大的进展了。
富贵!他从不想,也不希罕,这一辈子,竟没有为自己好好地活著,则不如跟柳青儿一起,好好地享受一下生活吧!所以他竟向侯希逸要求派一份最恬淡的工作。
侯希逸倒是大为诧然地道:
“君平!你不是在开玩笑吧?怎麽会挑上这份差使的?那是我们准备为一些蜀中回去的冗员所准备的,他们追随上皇,没功劳也有苦劳,但是却又无法安排一个合适的工作,而他们的能力,也不足以负责任,只能派个闲差事。而你的功劳不小,你的能力更不容许置此闲缺,存信会把我骂得狗血淋头的!”
韩宏笑道:“李侯那里,我会去解释是我自愿的。”
侯希逸道:“不行!你总得给我个理由。”
韩宏想了一下道:
“第一、是为逸公便於处事,不至落人口实。逸公是实际处理复员後的大小人事,而我则蒙逸公见重,以机要相共的唯一私人。”
“是啊!那是因为你的才华值得借重,而你的人品又足堪信任,我已经很感到抱歉,为了怕人说话。才保你一个四品主事缺,若你我不是如此密切,那怕荐你一个三品侍郎,也没人会说话的。”
韩宏道:“君平为吾公效劳不足两年,即蒙如此重擢,已是实无前例,逸公还是避避嫌好。”
侯希逸道:“不怕,你的功绩有目共睹,而且我行事问心无愧,也不怕人说话。”
韩宏笑道:
“还有另一个原因,是逸公今後必将受重寄,回京後,立将著手组阁。”
侯希逸道:“皇帝在我出发前作过指示,而且要我先跟上皇蹉商也是要我作此准备,只是我自己还在考虑,一来是我年纪还轻,声望不足,再者,怕我做不好。”
韩宏笑道:
“逸公,如果你肯听我一句话,这阁台还是缓两年再拜,因为两京初复,追随上皇的老臣尚多,把他们全压下去了,恐怕易受物议。”
侯希逸笑道:“这倒是不成问题,连上皇也希望我能组新阁,作一番新气象。”
“上皇是那样说,但皇帝与逸公若能敬重老臣,必然能使上皇心中更为开心一点。”
侯希逸一听倒是觉得很有道理。韩栩又道:“逸公在这两年中,仍宜居司马之职,弄个阁老学士固无不可,但兼领兵部,手中握著实权,不妨将朝班的位置往後挪挪,还是让那些老宰辅居前一点。”
侯希逸道:
“君平,你不知道,圣上就是讨厌他们大唠叨,才要换一批新人的。”
韩宏一笑道:“朝政新居,得有老成老当国,他们的经验仍然极为可贵,至於圣上怕他们唠叨舌噪,那更易办。小事情让他们作点主,较为重大的事情,先私下跟一些少壮者商议好了,拟妥施行细节方法,事先已把得失衡量妥当,再在朝廷上公布,使他们没有什么毛病好挑了。”
侯希逸笑道:“你不知道,他们那些人,鸡蛋里都能挑出骨头来。”
韩宏一笑道:“逸公!他们若是真能挑出大毛病,则证明他们的确有可贵之处,若是一味只在微末细节上挑毛病,圣上可以摆下脸来斥他们了,身居庙堂之尊,应该任大木栋梁之职,至於雕花镂饰的装点工作,则是匠人的工作,大可不必由他们操心,到了执行官吏的手中,也知道如何铺陈的。”
侯希逸想想後笑道:
“有意思!有意思!圣上每次一被老头子用些琐碎的小事烦得不可开交时,心里直想好好地训他们一顿,却苦於找不到适当的词句,你刚才那几句话下得可圈可点,待我奏告圣上时,他一定很开心。”
想想又道:“不过,这又为什麽呢?圣上对那些老古董实在很头痛,你要他受两年罪,必须要有个道理的。”
韩栩知道这根本是侯希逸自己在要一个理由,把辅相领班的位置让出个一两年,因此笑道:“这一来可以让天下人知道圣上敬老尊贤之德,二则让人知道逸公谦逊尊老的胸怀,三则欣慰上皇之心,亦影皇帝仁孝。”
“可是,事前商量,可要费很多思量。”
“这是应该的,新朝行新政,百官万民瞩目而注,凡有政令宣达,本应事先构思妥善,无懈可击,才足以令人信服,若是一条政令出来,在廷议上就被人攻击得体无完肤,不仅有损朝廷威严,对圣上,对立策诸公,也是一件难堪的事。”
侯希逸道:“对!对!这才是圣上最听得进的理由,不过这样一来,势必又多一番手续了。”
韩宏笑道:“但对逸公而言,却有利而无弊,逸公可以经常与圣上私相接触,维持从前昀密切。”
这是侯希逸最听得进的话,所以他笑著拍韩栩的肩膀道:
“君平!你是天才!你真是天才!以你如此才华,我必须经常借重,说什麽也不能放你在那个闲缺上。”
“逸公,只有在闲缺上,韩宏才能常常来为吾公效劳,出点小主意,野叟献曝,献一得之愚,若是韩宏亦居要职,本身烦忙,若不尽责,有负朝廷及吾公之提拔,若克尽厥责,则无力为吾公效劳矣。”
侯希逸倒的确需要一个韩宏这样的人,来经常为自己策划一下。他以前虽然是做的官不小,但管的事却不多。
今後却不同了,朝廷中大小的事都要管,交上来的事,他也必须要作一番指示决定。
这并不是容易的事,由於权重位高,等著看笑话的人也多得很,一个措施不当,立刻就会招来无数的攻击指责,因此,一定要个很得力的人来为自己出主意,定决策,甚至於构思如何措辞。
在朝政重要的会议上,发言是一项重大的技巧,一言兴邦,一言也可以灭国,侯希逸自己欠缺的就是这方面的常识与技巧,自从韩宏来了之後,他应对之间,流利了很多,对事抒发意见时,往往能中肯扼要,折服别人。
这才使得皇帝更加倚重,侯希逸明白,韩宏最大的功势不是在作战而是在造就自己。
若缺了韩宏,自己会感到非常不方便,也是他又非常抱歉地道:“君平,那样太委屈你了。”
韩宏笑道:
“逸公,说那里话来,沾逸公的光,在最近为逸公参谋,使韩宏也能过一下手握天下权的瘾,满朝文武大员,升罚臧否,都在韩宏与吾公片言笑谈中决定。还有比这更令人开心的事吗?男儿生能若此,还会去计较那些空洞的官衔吗?”
这番话当然不是韩翻的本意,却大获侯希逸的心,因为他本身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他有野心,有权欲,希望能出人头地,高高在上。韩宏太了解他了,才说了这番话,他有把握能使侯希逸动心的,因为侯希逸的独占欲虽强,却不怕与韩宏分享,因为一切对外的光采,全是他一个人的。
许多犀利的言词,使他受人尊敬、受人信畏,都出自韩宏的构思,可是韩宏只在幕後分享他的成功而已。
因此,他笑了一阵後道:
“君平,你实在是我的好朋友,我绝不会忘记你的,你帮我的忙,我也绝不会亏待你的,目前就这麽办,因为我实在需要你,等我的政务稍熟,上了轨道以後,我保证给你找一个最好的差事。”
韩宏笑了,他没把这些放在心上,他一心只想著早到长安。他也有点私心,知道大队之所以进行较缓,上皇跟他身边的那些大臣不无关系,他们一定在没动身前,就磨著上皇答应他们什麽。
所以上皇在见到侯希逸,商讨那些人的出路时,上皇不想太千扰儿子的行政,但是也无法推却那些老臣下的请求,左右为难,只有在路上慢慢地磨蹭了。
在回长安之前,一切都必须作个决定的。
果然,第二天的行程就快了,大家都得了一重保障後,人人也开始归心似箭了。
这一天,行进了一百多里,因为沿途休息的时间缩短,行程是往日的三倍,晚上宿在行官时,上皇不再召见侯希逸了,他毕竟是个老人,过份的劳累後,他真正需要休息了,问题解决了,他也轻松了。
侯希逸却把韩宏找到室中来,笑道:“君平,真有你的,今天才算是真正摸清了上皇的意向。”
韩宏也笑道:“我也有感觉了,今天走得很长,可见上皇的心事已宽。”
侯希逸道:
“真怪!上皇明明希望我能保留几个老臣的原职,而圣上对上皇的旨意是绝对遵守的,上皇大可一见面就提出,干吗还跟我客气呢?”
“这不是客气,而是希望逸公代表圣上自动提出,上皇既已放手,不愿再担个干扰的关系,尤其是战乱在他手上引起,在圣上手中敉平,使他深自感愧,觉得不便去干预圣上的行政。”
“那就乾脆放手不管好了。”
韩宏笑道:“逸公,说来容易,做起来究竟没那麽潇洒,尤其是年纪大的人,最怕的是被冷落,有很多家庭,子女晨昏定省时,媳妇把第二天要吃的菜,用蝇头小楷恭书呈上,老人总是挥毫批个可字,十年如一日。”
“这是干什麽?”
“不干什麽,其实老人在十年前即患目疾,看不清楚东西了,但他不肯告诉人,家人也装著不知道,他以前是做官的,字写得还不错,颇以书法自豪,家人为使他高兴才想出这个方法来取悦他。”
侯希逸笑道:
“那就把字写大一点,让他看得见不好吗?为什麽要写蝇头小楷呢?”
“他的目的不是在看菜单内容,就是那几味菜肴,吃来吃去都差不多,他只是表示他仍是一家之主,决定家中的事情,而且,他要向人表示他没老,仍能看得见细物。”
“这不是自欺欺人吗?”
“不!是自欺人欺,他们一面骗自己,一面还要别人帮著来欺骗他,满足他的虚荣感,老人最怕的就是被人视作废物,他们光受尊敬不够,还要被重视。”
侯希逸一叹道:“家君作古太早,我也没有去伺候过老人家,不懂这一套,幸好你向我建议,否则这一趟一定会在上皇前弄砸了!”
“那倒不至於,上皇是个很明情理的人,他是被逼於人情,也知道那些老人不足以寄望大局,否则就直接向逸公推荐了,上皇不开口,是给吾公的一次考验,吾公若一直不明白,上皇在最後也会直接要求的,只是……”
侯希逸道:
“只是对我的理事能力就会打个折扣了,难怪我昨夜向他提出那个意见时,他表现得好高兴,一直夸我能干,说国事交给我们这些少壮派来治理,必定可有一番新面貌的,必然可以重建另一个天宝盛世。
君平,这次是多亏你的提示我才没落一场埋怨,否则等他们父子见了面,一定对我没好评!”
韩宏笑道:“圣上也是人,由人的常情去摸清他的意向,虽不中亦不远矣。”
侯希逸道:
“对极了,而且做皇帝的都有个毛病,自己有了主意,偏偏不肯说出来,要教臣下去猜测摸索,猜对了皆大欢喜,猜错了小则一顿训斥,大则丢官罢职。”
韩宏道:“这就叫天心莫测,但大事不可错,小事不妨故意猜到八九分就停,保留个一两分可是最上之策。”
侯希逸倒是难以理解地道:“能猜中他的全部心事,那不是更易得到信任吗?干吗要保留一、二分呢?”
韩宏道:“因为没有人喜欢自己一丝不挂,赤条条地站在那儿给人瞪著的,那会使人感到窘迫与难堪,一个人最得意的事,莫过於保持住一点小秘密,对一个皇帝更须如此,你若是完全不懂他的心意,他不会信赖你,你若是十分明白他的心意,他会怕你,惑到在你面前无所遁形。”
侯希逸想了一下道:
“有道理!有道理!这倒不限於对皇帝,凡是上官与下属之间,都差不多是如此的,君平,你这套学问实在很了不起,可以说是深得做官三昧。老弟,我在宦海中浮沉了这麽久,却没有你这么大的学问与体验,你是从那儿学来的?这可不是书上看来的了,那一本书上也找不出这麽大的学问来。”
韩宏道:“这只是人情世故而已。”
侯希逸道:“这可不对了,人情世故乃经验之谈,你这是做官的经验,该由官场中求得来,可是你在做官的那段时间,情形我很清楚,绝对无由体验到这些的。”
韩宏只有笑笑道:“逸公若一定要问,我说出来可别见怪,这是从荆人处学来的,是她的体验心得。”
侯希逸先是一怔,继而大笑道:
“妙!妙极了!青娘子乃青楼奇葩,臣宦显阀,趋之若骛,她对宦海中人,捉摸应可入木三分,而此番见解,尤为深刻透辟之至。”
韩宏轻轻一叹道:“有一天我们也是闲谈,谈起为官之道不易,她却说她若是有机会入仕,必然可以飞黄腾达。”
侯希逸倒是颇为倾倒地道:
“不错!就凭她这番见解,足可为能吏而无愧,没有一个上层不喜欢这种人的,聪明解意,从不违抗,细心顺从,我若有一个这种部属,我也会对他亲信有加的,这个妮子倒是灵巧,她是由何学来这一套官场的诀要呢?”
韩宏道:“这不是为官的诀要,而是为娼的诀要。但她说都是侍候人,性质差不多。”
侯希逸终於忍不住大笑起来:
“青娘子兰心蕙质,浊世奇女子,她这番体验岂仅是为娼之道,更是处世之道,但凡一个做臣下僚属以之事君长,都能无往而不利。”
韩宏道:“是的。这道理说来简单,做起来也并不是人人都能体会的,尤其是揣摸他人的心思,那也是一桩大学问,要著实地下一番功夫。”
侯希逸道:
“不错!不错!以前我跟太子很接近,倒没什麽大困难,因为他不居政、不当权,跟我无话不谈,他心中想什麽,都先告诉了我。
现在他做了皇帝,虽然还没有正式地建立朝廷视事,但多少已与从前有所不同了。我正戚困扰,不知将伺以适应这种改变,万想不到尊夫人却是大宗师,回到长安後,倒要好好地求教求教。”
韩宏笑道:“逸公这麽说,就要叫愚夫妇坐立难安了。”
侯希逸道:
“不!我不是开玩笑,这是老实话,古来为娼者何止千万人,而大红大紫者也不乏其人,可是真正能说出一番道理者,只尊夫人而已,所以我说要向她请教,是真心想从她那儿学到点东西。”
两个人的谈话由严肃转为轻松,开始谈一些长安的风花雪月,倒是很有意思。一直聊到深夜,大家分别归寝。
韩宏却无法就寝,因为他脑中泛起了柳青儿的倩影,轻语浅笑,一阵浓浓的相思,使他无法入梦,乾脆披衣坐起来,步向中庭。
院中警卫逡巡,往来频频,那是护卫著上皇的,但都是侯希逸的部属,自然也都认识这位主帅最亲信倚重的韩相公,不但没禁止他,反而纷纷向他行礼问候。
韩宏也慰问了几句辛劳等寒暄,信步向池塘边上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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