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晓雾里。
那面池塘之上雾气迷离,池塘当中那座水轩彷佛天外飞来,看来又是那么的不真实,彷佛随时都会被晓风吹散。韩奇将沈胜衣领到这座水轩中,说了两句客气话,悄然退回去。
张千户也没有让沈胜衣久候,跟着来了,不过一夜,他看来已经苍老了很多,身躯也变得佝偻。
“这座水轩四面临水,你我无论说什么,都不用担心给别人听到。”张千户的语声很沉重。“飞桥那边有韩奇,那一个走来,相信都未必能够逃过他的耳目。”
沈胜衣点头:“这的确是一个说话的好地方。”
张千户转问:“我这样请你到来,你是否有些奇怪?”
“在跟魔王谈判的时候,晚辈已经知道老前辈有所发现。”沈胜衣接问:“那到底是什么?”
张干户道:“死人虽然不会说话,但未必不能够告诉我们什么。”
“楚老前辈的体上到底有什么发现呢?”
“他一脸惊怒之色,眼瞳中也彷佛充满了疑惑。”
“孙天成那一剑无疑很意外。”
“有一件事老弟还未知道。”张千户缓缓上话。“这一剑虽然很突然,但类似这样的袭击,我那个兄弟已有过经验,而且这一剑还不算迅速,纵然能够将他重伤,要杀地似乎还差一点儿。”
沈胜衣并不怀疑张千户的话,以张千户的精明,对楚烈的熟悉,应该不会作出太错误的判断。
张千户继续说道:“最重要的是,在体左腰的穴道上,我到了赤红一点,若是我推测没错,那是由一管针弄出来。”
“毒针?”
“不是”张千户一皱眉。“但给这一针射中,一口真气只怕很难提得起来,要闪开孙天成那突然一剑,当然亦甚成问题。”
沈胜衣不由问道:“当时是那一个站在那边?”
张千户道:“柳清风!”
沈胜衣一怔:“再过呢?”
“就是那面开着大小圆洞的墙壁,相距在两丈之外,而你当时正在那面墙壁之后,若是有人向我们那边施放暗器,相信逃不过你的眼睛。”
沈胜衣不由点头,张千户接道:“孙天成一剑得手,随即被柳清风将头斩下,而其后,柳清风一直抱着体不放。”
沈胜衣沉吟着道:“老前辈是怀疑那管针是由柳清风发出来,将体紧包不放,就是伺机将那管针拿回去?”
“我的确这样怀疑。”张千户直认。
沈胜衣接道:“柳清风是怎样的一个人,相信没有人比老前辈更清楚的了。”
“这个人生性澹薄,在我们四人之中,书读得最多,若说还有第二个人配称君子,相信就是他了。”张千户淡然一笑。“可惜就是方直这位人所皆知的君子,也会变成伪君子,所以我那位兄弟本质是否那么清高,现在连我也不敢肯定。”
沈胜衣又问:“四位的交情一向怎么样?”
“很好,所以我才觉得奇怪,到底还有什么能够打动我那位兄弟的心,使他做出这种事情。”
沈胜衣欲言双止,张千户即时又道:“你或者会问我那兄弟是否他人所变。”
“以老前辈的精明,若是别人所变,相信早已察觉其中有异。”
张千户道:“到现在为止,我仍然没有发觉他什么地方不妥。”
“那只有一个解释,针若是他发射的,他若非魔王的人,与楚老前辈也许有什么过不去,乘此机会,借刀杀人。”
张千户想想:“他们的性格虽各走极端,但一直以来都相安无事,这除非发生在我们各散东西之后,不为我所知,但聚首以来,他们之间并没有什么,大家走在一起也是有说有笑的。”
沈胜衣接问:“老前辈,想要我怎样做?”
张千户缓缓道:“留意柳清风,也许能够我到一些关于魔王的线索,而这件事由你来做,却是比较合适。”
沈胜衣没有作声,张千户又道:“本来我们可以开心见诚的谈谈,但又怕一旦秘密揭破,将会是方直这种结果。”
一声叹息,张千户接道:“事情到现在死的人已经够多的了,而且这么多年的兄弟,我总希望事情能够和平的解决。”
沈胜衣仍然不作声,张千户再问:“老弟是怎么意思?”
沈胜衣淡淡一笑,忽然问:“这个池塘有没有养鱼?”
张千户一怔,仍然回答:“养了一些,这件事跟养鱼有什么关系?”
沈胜衣道:“这个池塘里若是没有养着一条百来斤的大鱼,事情相信用不着我了。”
张千户目光一亮,水轩下即时水声一响,沈胜衣身形同时穿出水轩,半空一翻,已然掠上瓦面。
张千户的身形也不慢,自另一边掠出,一拔亦到了瓦面之上。
数丈外瞬息间又一下水声急响,一个人曳着一股水柱冒起来,落在一片浮萍上,一身青色的衣裳,正是柳清风。
他单足而立,那片浮萍竟然没有沉下去,这一身经功无疑已登峰造极。
张千户目光及处,竟然说不出话来,沈胜衣随即一声:“柳老前辈!”
“不敢当”柳清风的语气淡淡的与此前并无多大分别,一顿接道:“不错,针是我的,我也早知道未必瞒得过。”
张千户只是问:“到底为了什么?”
柳清风淡应道:“你总会知道的。”
张千户沉声道:“我们是结拜兄弟,有什么事不可以说清楚,为什么要自相残杀?”
柳清风却道:“你还当我是兄弟?”
张千户脱口道:“当然”柳清风接问:“那你为什么不找我当面说清楚,为什么反而信赖一个才认识的人,还要这个人监视你的兄弟?”
张千户虽然心思敏锐,也知道柳清风必有此问,却竟然回答不出,他的心实在太乱。
沈胜衣插口道:“阁下以暗算的手段令自己的兄弟倒在敌人的剑下,难怪别人是有些戒心的。”
柳清风笑道:“这么说,那倒是我的不是了。”
张千户接道:“不管怎样,事情到现在,你都该有一个交代。”
柳清风道:“我若是不说清楚,看来是很难离开这庄院了。”
张千户点头道:“不错!”
柳清风笑笑:“可惜我的轻功一向在你之上,沈胜衣虽然很好,这庄院我却是比他熟悉,出了这庄院也是一样。”
语声一落,柳清风身形一展,贴着水面凉了出去,三丈之后在另一片浮萍之上一点,已落在池边花径。
沈胜衣同时横越栏干,向那边掠去。他的轻功也实在不错,浮萍上一个起落,紧追在柳清风的身后。
张千户没有动,只见一声微喟。
高墙下的一株大树后即时出现了一个人,高高瘦瘦,风骨,手中一根梨木杖,正是秦独鹤。
他面容冷峻,眼瞳中透着三分讥诮,七分哀伤,梨木杖一横,截住了柳清风的去路。
柳清风一眼瞥见,身形停在花径中,张千户这才从水轩掠出来,一个起落,与沈胜衣及秦独鹤成品字形将柳清风围在当中。
“好兄弟,果然是精打细算。”柳清风惨然一笑。
张千户缓缓道:“这是唯一的去路,你应该想到我必会在这里设下障碍的。”
柳清风冷冷道:“那我更应该夤夜离开。”
张千户摇头。“你若是夤夜动身,也不能走得多远。”
秦独鹤接道:“我已经监视了你多时,你的轻功不见得比我高明。”
柳清风的脸立即涨红,他知道若是他能够在楚烈死后,保持冷静,又能够审慎考虑,应该不难发现秦独鹤的监视。
但他也不能不承认秦独鹤的轻功一向都很不错。
这些现在当然都已经不重要,即使秦独鹤的经功很精,只要能够将他暂时截下,已经足够。
张千户轻叹一声,又道:“你是否知道你的弱点?”
柳清风道:“我唯一的弱点就是处事不够冷静。”
张千户摇头,柳清风冷笑。“你以为是什么?”
“不能够当机立断,总存着侥幸之心。”张千户叹息着,“换转我是你,应该考虑到这仓卒的行动,未必能够瞒过所有的人,在出了陷阱之后,便应该立即找机会离开,当时我们正忙着应付那个魔王。”
柳清风没有作声,张千户接道:“其实,我早就应该发觉你是有些不对劲,更予小心的了。”
柳清风冷笑:“这是说,我早已露出了破绽?”
“我们四个人之中,以你最畏事,可是这一次,你却答应得很快,而且是第一个到来,“张千户淡淡的一笑,”是不是因为你知道这一次,绝没有危险?“”那么我该是他们的人了。“张千户反问:“可是,你却杀孙天成!”
“那只是因为你恐惧孙天成已经瞧出真相,那刹那之间,孙天成全神注意楚烈,并不难发觉楚烈有异,他可以为魔王守秘,却没有义务为你守秘。”
柳清风没有作声。
张千户又道:“孙天成自认必死,也许他当时会想到多找一个人作伴,而最重要的,是你也是他的仇人,能够与你同行,想信他会更加快乐。”
柳清风终于一声呻吟:“这虽是事后你才推测出来,但我还是不能不佩服。”
张千户道:“我只是奇怪,为什么你只是杀楚烈,不杀我们二人。”
秦独鹤亦插口道:“这相信不会是魔王的主意,我们又不是与他作对。”
柳清风冷冷道:“什么时候你也变得聪明起来。”
秦独鹤道:“我本来就不是一个笨人,只不过我的智慧一直被一个人的光芒掩盖着。”
柳清风道:“那你为什么不将他除去,好让你的光芒透出来?”
“因为还没有这个必要。”秦独鹤冷然接问:“这时候你还说此废话作甚?”
柳清风冷笑:“那些才不是废话?”
秦独鹤道:“楚烈与你之间,到底有什么过节?是不是他做过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情?”
张千户接道:“抑或是你做出了什么坏事被他发现,非将他除去不可?”
柳清风道:“你们若是能够将我拿下,而我又还有气,相信我或会说出来。”
张千户摇头:“合我们二人之力,你一定不是对手,以你性格的儒弱,一倒下,一定会说出,又何必多此一举?”
秦独鹤转向沈胜衣道:“这是我们兄弟之间的事情,老弟请不要插手。”
沈胜衣淡然一笑,身形斜掠了出去,掠上了一角滴水飞檐。
柳清风目光一转,嘟喃道:“这件事的确应该由我们自己来解决。”
张千户道:“你还没有回答。”
秦独鹤道:“没有回答已经是回答,我们看来是不能省回这番气力了。”
张千户探袖又拿出那个算盘,秦独鹤梨木杖一振,斜指柳清风心窝。
柳清风淡然振剑,一道剑光在身外展开,清冷如水,如月。
秦独鹤梨木杖突然一动,毒蛇般揉前,张千户算盘接一响,一旁欺上。
柳清风没有动,左手二指一并,“嘶”的点出一股劲风,对向张千户眉心!
张千户面色一变,算盘一档,“叮叮”两颗珠疾扬了起来。
柳清风右手剑接一抡,切在梨木杖之上,他的出手看来并不快,却奇准。
秦独鹤突感有异,待缩杖,已经来不及,“刷”的那条梨木杖竟然被削下半尺一截。
柳清风旋即欺前,剑光略盛,追刺秦独鹤,“嘶嘶”破空声接响。
秦独鹤急退两丈,仍然摆脱不开,柳清风突然回身,剑亦回,一划,“叮叮叮”一阵乱响,三十颗算珠尽被他这一剑击下。
秦独鹤一声轻啸,梨木杖立回,满天杖影,当头罩下,迅急无比。
张千户算盘同时再展,五颗算珠先打出,急打柳清风后背。
柳清风一偏身,离弦箭矢也似地从杖影下脱出,张干户五颗算珠同时落空,一声“好!”算盘一摇,十颗算珠疾射前去!
柳清风一声冷笑:“雕虫小技!”身形滴滴溜溜一转,剑一斜,只听“叮叮叮”连串异响,那十颗算珠竟都黏在剑锋上。
“还你!”柳清风剑锋接一弹,算珠向张千户射回,竟然比来势要劲上很多。
张千户算盘一抡,算珠都打在那之上,只觉其生如离弦弹丸,不由心头一凛。
秦独鹤梨木杖紧接击至,柳清风一吞又吐出,正击在杖头上!
“嘶”的一下剑锋裂破空气声,剑锋竟直入杖头内,那条坚实的梨木杖竟然被劈开了两半!
秦独鹤这一惊非同小可,也就在这一惊之间,剑锋已直入一尺!
张千户一眼瞥见,算盘一扬,四边框框突然散开,连成了一条长逾三尺的金棒,那些算珠算柱同时弹出,射向柳清风!
秦独鹤亦长身暴退!
柳清风耳朵听声,没有追前,身形凌空拔起来,一片木杖随剑飞上了半天。
抹和柱在柳清风脚下射空,那条金棒却凌空向他的面门点来!
柳清风轻“嗯”一声,剑一翻,“叮”的接下。
两人的身形旋即落地,半空中又已交击了二十八次。
柳清风一剑比一剑快,甫着地,就将张千户迫退三尺!
那判木杖即时向他飞来!
是给秦独鹤一仗击下,反飞向柳清风,虽然是一判木杖,贯上真气,不下离弦箭矢。
柳清风人剑立回,“嗤”的一声,那片木杖再分成二片,剑势接一引,划向秦独鹤面门!
秦独鹤急退,柳清风如影随形,一剑接一剑,连刺十二剑!
秦独鹤不得不以杖迎,“刷刷”两声,又先后被削下三寸许长的两截来!“柳清风连声冷笑,道:“你能够再接我几剑?”笑语声中,剑出不绝!
秦独鹤面寒如水,张千户金棒一旁挥来,硬硬截断了柳清风的剑势。
柳清风目光剑光闪动,迅速七剑,再一引,将张千户迫向秦独鹤,这一来,无后顾之忧,柳清风一剑直追张千户、秦独鹤二人,纵横开阖,更见流畅。
张千户秦独鹤棒杖齐展,但竟然都阻不住柳清风的攻势,被迫得步步后退。
柳清风一轮抢攻,冷笑道:“你们的武功非独毫无进展,反而退步了很多,看来今天我要杀你们也不是一件难事。”
秦独鹤冷笑应道:“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柳清风道:“单打独门,现在你手中木杖已变成木片,横地上。”
秦独鹤并不否认这个可能,只道:“我就是倒下,你也未必能够全身而退。”
柳清风道:“你怎么不叫姓张的退下,看看是不是如你说的这样?”
张千户截道:“他就是这样叫我也不会退下的。”
柳清风冷笑道:“你到底是一个好大哥。”
张千户道:“只是有眼无珠。”
柳清风道:“错了,只是你的钱太多,也将钱看得太重,没有将我这个穷兄弟看在眼内。”
张千户一怔:“这是什么话?”
柳清风冷冷的道:“你当然没有将这件事放在心上,我却有。”
张千户双眉紧皱,金棒连接柳清风八剑,双眉突一展:“你是说当年你向我借取黄金千两那件事情?”
柳清风冷笑:“你到底想起来了。”
“你是认真的?”
柳清风道:“当时我虽然喝了一些酒,有些醉意,说的却不是醉话。”
张千户道:“你却像在说笑。”
柳清风道:“因为那是我第一次向人借钱,你难道不知道,第一次向人借钱的人,面皮都是比较薄,只有像说笑那样,才觉得好过。”
张千户叹息:“我们是好兄弟,你若是真的有些需要,又何妨直言?”一顿接又道:”
当时我真的只以为你是在说笑,而且你也说不出其中用途。”
柳清风苦笑道:“那是因为我说不出。”
张千户有些诧异,秦独鹤冷笑插口:“你不是一向淡薄自甘?”
柳清风道:“可惜我到底也是一个人,只要是人难免就会有欲望。”
秦独鹤追问:“你的欲望是什么?”
柳清风剑一缓,道:“女人。”
秦独鹤怔住,张千户沉吟着道:“我记得你年轻的时候,曾经说过,只要找到一个适合的女人,你也会成家立室。”
柳清风道:“我总算找到了。”
秦独鹤道:“就是那个女人要你千两黄金?”
“不是她。”柳清风正色道:“是养她长大的人。”
“她没有父母?”
“有,只是家境贫困,自小就将她卖进青楼。”
“你说他是一个妓女?”秦独鹤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张千户亦一样大吃一惊。
柳清风道:“她虽然是一个妓女,却出污泥而不染,一向只是卖艺,她非独漂亮,而且聪明,琴棋诗画,在我之上。”
张千户点头。“难怪你对她这样痴心了。”
秦独鹤忽然问:“她到底有多大?”
柳清风道:“若是她没有死,今年应该有三十了。”
秦独鹤又吃一惊:“若是我没有记错,你应该六十出头了。”
柳清风道:“连她本人也不在乎,你又何必大惊小怪?”
秦独鹤怀疑道:“她真的不在乎?”
柳清风冷冷道:“我的耳朵一向都很好。”
秦独鹤倏的一笑:“我不是怀疑你的话,但总是觉得,这实在有些难以令人置信。”
柳清风道:“你这个活殡,懂得什么?”
秦独鹤笑笑道:“也许她对你真的有好感,而你也事实能够给她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全感觉。”
张千户截道:“他既然认为是这样,你又何必浇他冷水?”
秦独鹤轻“嗯”一声,柳清风怒道:“你们不相信?”
张千户尚未答话,秦独鹤又道:“不是不相信,只是觉得你做他的父亲也已嫌大老。”
柳清风断喝道:“住口。”
秦独鹤又道:“她也许真的将你当做父亲一样。”
柳清风大怒,剑一紧,疾攻秦独鹤,张千户金棒截下,道:“她就是因为你不能够替她赎身引致死亡?”
“可以这样说。”
张千户长叹一声,秦独鹤又道:“可以这样说,也就是说并不是这样。”
柳清风恨恨的道:“我因自信一定可以筹到千两黄金,在那个鸨婆面前夸下海口,到时退回去,不免受尽了冷言冷语,而那个鸨婆亦因此而迫她另择人家。”
秦独鹤道:“你没有因此作罢。”
柳清风冷笑,秦独鹤接问:“那你采取了什么行动?”
“我一怒之下,决定夤夜去将她劫走,但此事一发生,他们必定知道是我的所为,一嚷开来,我以后就不用在江湖上立足了。”柳清风沉着脸,“除非安排得很好,或者安排一个意外,将所有人一并毁去。”
张千户秦独鹤怔怔的望着柳清风。
“所以我安排了一场大火。”柳清风剑停下,靠在假山之上,神情一黯。“在火起之际,我便去救人,那知道鸨婆已然将她弄到了另一幢楼子。”
秦独鹤道:“想必是她考虑到你可能有此一着。”
张千户接道:“莫非你也就是从那幢楼子烧起来?”
“不幸正是”柳清风的神情更黯淡。“我遍寻不获,抓人问清楚赶回去抢救,那幢楼子已经在火海中。”
张千户一再长叹,秦独鹤看见柳清风的面色那么难看,到口的话亦了回去。
柳清风接剑冷冷的瞪着二人:“这一切都是因为筹不到千两黄金引起,当时我就已发誓,总有一天要你们后悔。”
“我们?”张千户急问:“还有谁,楚烈?”
柳清风道:“不错,楚烈,我痛恨这个人有甚于你!”
张千户道:“那又是为什么?”
柳清风回答道:“我第二个找的就是他,虽然他没有你那么富有,但千两黄金在他来说还不成问题。”
张千户沉吟道:“他应该比我更爽快,应该不会拒绝你的。”
柳清风道:“他没有,可是他说的话我却是受不了,所以我只当醉话,没有再向他提及,第二天便告辞离开。”
张千户道:“楚烈并不是一个口齿轻薄的人,绝对不是。”
秦独鹤插口道:“他们当时都喝了酒,他说的不过是醉话。”
柳清风道:“一个人有些酒意,脸皮通常都会比较厚一些,也容易说话。”
张千户叹气:“楚烈喝酒,总是一壶壶的尽往咽喉倒下去,很容易醉得一塌糊涂,胡言乱语,自是难免之事,你又何必认真?”
柳清风道:“他是一个心直口快的人,就是醉话,也不会无的放矢,我不能不承认,他说的也实在很有道理。”
秦独鹤嘟喃道:“不难想像他对你怎样说话。”
柳清风道:“我却是绝不以为在摧残少女,你们亦应该知道,妻丧之后,从来我就没有再喜欢第二个女孩子,到那个年纪,突又起续弦之念……”
张千户截道:“绝无疑问你是出于一片真诚,老夫少妻的例子也多的是……”
秦独鹤道:“我总是觉得年龄相差太大不会是一件好事。”接问:“你有没有想到也许你们只适宜诗酒唱酬?”
柳清风道:“在现在来说,这些都已无关要紧。”
张千户颔首:“我也只是想表明一句,当时我的确以为你在开玩笑。”
柳清风冷笑道:“你不是叫做精打细算?”
张千户道:“对于老兄弟老朋友,有时我却会变得很愚蠢,这大概我一直都认为老兄弟老朋友之间无事不可直言,不必费心测度。”
“你的口才一向很不错。”
张千户摇头:“我们的交情,不止值千两黄金。”
柳清风沉默片刻:“不管怎样,这件事都已成为过去。”
张千户道:“我看你事后其实也很明白,否则绝不会现在才报复。”
柳清风无言。
张千户接道:“而且我相信昨夜的事情并没有预谋,射出那一针,完全是一种无计划的行动,只是你突然想起昔年的怨恨,突起杀机。”一顿,摇头。“也许你只是想孙天成狠狠的刺楚烈一剑口气。”
柳清风冷笑一声,张千户摇头接道:“我倒是没有想到有这许多细折。”
“想到了又如何。”
“绝不会请沈老弟留意你。”
“若是我要走。”
“我也不会阻拦,折了一个老兄弟已经够我痛心的了。”张千户微喟。“相信你现在也有些儿后悔。”
“笑话。”柳清风虽然这样说,神色不觉一黯。
秦独鹤看了张千户一眼,没有作声。
柳清风倏的又问:“若是我现在要走,要你们让开?”
张千户道:“我们一样让开。”
“是不是因为自知阻我不住?”
张千户缓缓道:“我们二人联手,绝可以与你拚一个同归于尽。”
秦独鹤接道:“你的剑术虽然比往日进步很多,并不是全无破绽。”
柳清风冷冷的盯着二人。
张千户倏的挥手:“你可以走了。”
柳清风冷笑:“是真的?”
张千户叹息:“我一直以为你淡薄自甘,是很脱的一个人,现在我才知道是错得很厉害。”
柳清风道:“现在你看我怎样了?”
“疑心既重,气量又狭。”张千户一再叹息。“我几乎以为你只是那个魔王变出来的傀儡。”
柳清风连声冷笑,秦独鹤突然问:“你与那个魔王到底有没有关系?”
“怎么?还是要从我身上找线索?”柳清风不屑的望着二人。
这样说已等于承认。
秦独鹤冷应:“我们像是这种口不对心,说过作罢的人?”
“那还问来干什么?”
秦独鹤道:“只是提醒你,他们是怎样对付那种已暴露身份的人。”
柳清风道:“你们以为我不明白?”
秦独鹤道:“针刺楚烈既然不是魔王的主意,你这样做,与孙天成犯了同样错误,而且我绝对肯定,即使我们不说,他们亦会知道你已经暴露身份。”
柳清风大笑道:“到底是好兄弟。”
张千户道:“你可以考虑清楚才决定去留的。”
柳清风笑声一顿。“不管你们是否出自真心,姓柳的仍然感激得很。”再一顿。“姓柳的也懂得怎样去照顾自己。”
语声一落,他仗剑举步,往上走去。
张千户秦独鹤果然都没有拦阻,只是目送柳清风远去。
那边赶过来的韩奇已怔在那儿,现在更像是傻瓜一样。
沈胜衣亦没有动,盘膝坐在滴水飞檐上,三人的说话每一句都听得很清楚,神态却一些变化也没有。
柳清风在月洞门外消失,没有回头,只是挺直的身子已有些儿佝偻。
张千户的身子亦佝偻起来,忽然叹了一口气:“我这样做是不是错了?”
秦独鹤笑笑:“由我来决定,也是这样的。”随手将断杖抛开。
张千户缓缓抬头,转向沈胜衣:“飞檐上是不是很舒服?”
沈胜衣笑应:“不太舒服。”一长身,一片柳絮也似飘下来。
张千户接道:“这简直就像在跟你开玩笑。”
沈胜衣道:“事情发展成这样,有谁意料得到?”
张千户转问道:“你都听到了,以你看他是否魔王的人?”
“不是已经承认了?”
张千户道:“想不到他的剑术竟已练到这个地步,不待言,又是魔王所赐。”
沈胜衣点头:“方才他施展的剑法,与孙天成、欧阳卧等施展的大同小异。”
秦独鹤讶道:“他却是不在乎秘密露。”
张千户道:“不出两个原因,一是我们已知道魔王的存在,其他的也许他认为都不太要紧,此外就是,他与那个小老人一样,身份比较特殊。”
秦独鹤点头道:“以他的辈份、声名、武功,就是获得特殊的看待,也不足为怪。”
沈胜衣喃喃道:“只是有些可惜。”
“嗯”秦独鹤叹息。“是什么打动了他,甘愿抛弃这数十年辛苦得来的清誉?”
“也许是武功。”张千户苦笑。“也许是金钱,经过那次的事情,他应该知道金钱有时也很重要的了。”
沈胜衣道:“我只是担心魔王到底在计划什么?”
张千户点头:“看来他已经网罗了不少的高手,顺从的许以高职,不顺从的就囚禁起来,照样子塑造一个替身……”
秦独鹤道:“我从未见过那么高明的易容术。”
沈胜衣绝对同意:“除了易容术之外,在武功方面,也不是寻常可比。”
张千户道:“那个地下室看似不简单,但所耗的费用只怕并不大,从其中所赚到的却是不少。”
“这可以看出在招揽高手之外他还在筹集金钱。”沈胜衣摸摸鼻子。“从种种迹象看来,他要干的一定是一件大事。”
“大事”秦独鹤苦笑,这两个字也实在大虚泛。
沈胜衣道:“要知道是什么大事,不是全无办法。”
张千户目光一闪,道:“不错,我们可以从艾飞雨的身上着手追查。”
秦独鹤一怔,张千户又道:“他需要一个艾飞雨的替身,可见这件事必定与他有关。”
秦独鹤点了点头:“艾飞雨在我们这儿……”
沈胜衣的面色突然一变,张千户亦好像想起了什么,变色道:“昨夜魔王所以与我们妥协,也许就因为需要时间撤走密室之内的东西,若是怕已经安全,只怕也不会放过艾飞雨话说到这里,沈胜衣已经凉了出去,张千户秦独鹤亦双双掠出。一阵奇异的笛声即时划空传来。昨夜驱蛇的似乎就是这种笛声。
吹笛的是司马仙仙,盘坐在屋背上。她吹笛的姿势是如此美妙,轻衫下若隐若现,窈窕的胴体又是如此动人,晓风吹过,轻纱飘扬,有如烟雾,人看来简直就像是天外的飞仙。没有人知道她什么时候进来,从那儿进来,这是说活人。
进来的一共十六个司马仙仙,除了吹笛的那一个,其余的都已将艾飞雨居住的院落包围起来,遇上他们的张家婢仆无一例外,都被她们刺杀剑下。
一剑致命,没有声响,在杀人方面,她们都显然受过严格训练。司马长吉曾说过,她们的视力都不限好,在亮光之下看得不能太远,现在她们每一个的眼睛事实也像是笼上一层烟雾,淡淡的,看来却是更迷人。
那是骤眼来看,细看之下不难发觉她们的眼睛非独有些呆滞,而且杀机毕露。
笛声一响,她们突然一齐扑前,每一个都有如猛虎出山,迹近疯狂。门窗一道道迅速被撞碎,人剑飞入。
笛声才起,艾飞雨就惊醒,他虽然体力尚未完全复原,睡得很酣,但仍然能够保持一些儿警觉。在他的枕旁压着一支剑,这是他多年的习惯,没有剑在身,他就有一种赤裸的感觉,不舒服的感觉。
沈胜衣是剑客,当然明白一个剑客的心境,张千户也一样明白,或许还因为某种预感,进入张家庄之后,仍忙替艾飞雨弄来一柄剑。艾飞雨一跃而起,右手同时拔创出鞘,没有他以前的快,但也并不慢!
一个司马仙仙几乎同时破窗而入,一剑刺来!
艾飞雨左手抄起被子,迎向来剑,一下异响,剑刺进被内,艾飞雨的剑同时刺进那个司马仙仙的咽喉!三柄剑旋即从不同的方向刺来,每一剑都迅急而狠辣地刺向要害。
艾飞雨以几子挡一剑,接一剑,闪一剑,剑一引,将一个司马仙仙的右臂斩下,那个司马仙仙毫无痛苦的反应,竟在继续扑前去。
艾飞雨冷不提防,给那个司马仙仙一手握上咽喉。指甲已经陷入皮肤,艾飞雨的反应并不慢,立即一拳痛击在那个司马仙仙的咽喉上,将她击飞出去,他的胁下同时挨了一剑,衣衫迅速被血染红。笛声急激,冲进房间的仙仙疯狂扑上,剑剑毒辣,艾飞雨险象环生。
他不能不退,一退再退,后面已经是墙壁,不能再退!
那些司马仙仙步步紧迫。艾飞雨向墙壁上一靠,长剑展开,敌住疯狂刺前来的乱剑!土垩纷飞,墙壁上刹那出现了十多个剑洞,艾飞雨身形也还算灵活,及时闪避,这十多个剑洞才没有出现在他的身上。
他已经完全没有还击之力,要狠,那些司马仙仙远比他凶狠,最要命的是她们根本就不要命,不受吓,艾飞雨一剑剌出,除非正中要害,否则,根本没有多大作用。而他再一剑剌出,势必不能兼顾其他攻前来的司马仙仙。
所以他只有在身前织了一道剑盾,一面招架,一面向窗户那边移动。
那些司马仙仙完全不在乎艾飞雨怎样应付,只是不停的进攻。她们的目标看来就只有一个将艾飞雨击杀!没有说话,金铁交击时响过不绝,艾飞雨的剑盾迅速被攻破,剑盾一破,艾飞雨知道第二道剑盾已无望组成,不能不突围,狂吼声中,冲了出去。
三个司马仙仙在他的快剑前倒下,同时他也不知自己挨了多少剑,只觉得身体上好几处传来一阵阵刺痛,剧痛。他总算冲了出去,却已变成血人也似,再冲前半丈,支持不住,倒下。
那些司马仙仙紧追上前,也就在那刹那,一道剑光从窗外飞进,“叮叮叮”一阵乱响,撞开了向艾飞雨刺下的乱剑。
是沈胜衣的剑,身形落下,沈胜衣狠狠又两剑,将接近两人劈杀剑下。笛声未断,其他的继续冲杀前来,沈胜衣厉声暴喝,剑闪电击下,再斩两人。
笛声即时中断。
张千户的轻功虽没有沈胜衣的高明,但落后并不大多,沈胜衣扑入房间,他却是掠向瓦面。吹笛的那个司马仙仙若无其事,继续吹他的笛,张千户一看,知道那个司马仙仙的神智已然被控制,有如行走肉,也不多试,金棒当头击下。那个司马仙仙那刹那总算知道危险,举笛挡去,“铿”的笛被砸飞,张千户再加一棒,当场将那个司马仙仙的天灵盖击碎。
那个司马仙仙惨叫一声,从瓦面上滚跌下去,张千户一翻身,亦往下掠。他本来是一个慈祥的老人,现在已动了杀机。
沈胜衣杀机更大动,剑势如中天陡裂,疾走雷霆,一剑劈下,非独将剑劈断,运人也劈开两边。笛声一断,剩下那几个司马仙仙的动作立时变得迟钝,沈胜衣眨眼间又刺杀三人。
秦独鹤亦穿窗掠入,下手亦不留情,剩下三个司马仙仙在他掌下无一幸命,玉殒香销。
他掌力虽然没有楚烈沉雄,一掌击在要穴上,亦夺魂勾魄。
沈胜衣慌忙将艾飞雨扶起来,只见他身上鲜血淋淋,几个剑洞都在致命所在。“飞雨,振作起来!”沈胜衣随即以剑柄封住了艾飞雨剑洞旁边的穴道。鲜血停止了奔流,沈胜衣却知道,这并不能救得艾飞雨的命。
张千户一阵风也似夺门而入,目光落在艾飞雨身上,脚步一顿,双眉深锁。
秦独鹤一旁走上前去,扶住了艾飞雨另一边。艾飞雨居然还笑得出来,笑顾沈胜衣:”
我方才庆幸逃出来了,原来并没有……”语声嘶哑,血从他的嘴角流下。
沈胜衣嘴唇颤动,欲言又止。张千户亦似要说什么,到底没有说出来。
艾飞雨端了一口气,接道:“到现在我还是子然一身,所以也没有什么后事交下来,了无牵挂,去得倒也安心。”
张千户一咬牙截道:“艾老弟,你生平可认识什大人物?”
这时候这样问,无疑是有些残酷,却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艾飞雨竟然明白张千户的心意,道:“有两个……”
“谁?谁?”张千户追问。
艾飞雨一笑,道:“一个就是那沈大哥……”
张千户一怔,他不能不承认沈胜衣已可以称得上二个大人物。
沈胜衣苦笑:“还有一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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