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朗、气清,碧空如洗,在晶莹透明的蔚蓝的天幕上,没有一丝薄云。
终年云雾缭绕的九华山,这天却云消雾散,现出耸拔嵯峨的山势。
山上,青碧苍翠,古树参天,在森郁的绿叶中,万千诧紫嫣红的奇异的山花,随风摇晃,飘散著沁人幽香。
由万丈突岩上,可以看到千寻以上的绝壑的美景,由幽寂绿媚的静谷中,可以仰视崎峰上的飞瀑流泉。
这才是一个傲立孤峰目览天下的绝佳天气,但就在这令人心旷神怡的绝美仙境中,竟隐约飘来一阵悲切的哭声。
这阵悲戚的哭声,给这奇绝明媚的仙境凭添了无限哀愁,一切艳丽景致,都为之失色了。
哭声是发自万仞孤峰的绝巅上,由妙莲峰望去,那是紫芝峰一处奇险无比的悬空飞崖。
崖上,疏疏密密地垂著一片柔细而特长的绿藤,在绿藤之间,生满了红、白、碧、紫,硕肥多肉而浑圆光润的各色大花。
那些光润大花,就是罕世奇珍,由红变白,由白变碧,由碧变紫的千年紫芝,那座崖,就是终年难得一现,鸟兽绝迹的紫芝飞崖。
悲切的哭声,就是发自紫芝飞崖,垂著疏密不等的长绿藤的後面。
凝目细看,久久才发现飞崖垂藤的後面,竟有一座高约近丈,宽尚不足三尺的狭窄长洞,那哭声正由长洞中飘出来。
根据哭声的悲切,断定那人异常伤心,而那人充沛的中气,似是一位内功极为精湛的武林高手,但那人略带童音的哭声,又像是个极为年轻的人。
哭声戛然停止了,接著传出断断续的悲痛呜咽和铮铮的堆石声。
片刻过去了,洞中蓦然传出那人极为怨毒的恨世豪语:“师父,您安息吧,希望你的英灵,傲立在这九华之巅,看志儿如何杀尽那些沽名钓誉,自诩豪侠的巨奸枭雄,看志儿如何慑服群英,震惊江湖,声名远播海内,让他们闻名丧胆,惶惶终日……”
话声愈说愈高,充满了忿怒,终至激昂震耳,洞中嗡嗡有声。
略微停顿之後,又传出一阵强抑激动的缓和声音:“师父!为了寻觅您的亲生女儿娟娟,为了湔雪您的奇耻大辱,为了您未了的心愿,不管天崖海角,不管剑林刀山……”
话声呜咽,接著是颤抖的哭泣:“师父,志儿走了,此番下山,不知何年何月何日才能重返此洞,跪在您的墓前,哭述离开您以後的经过,也许就此骨埋异乡,终生不归了。”
哭泣声停止後,长洞中的暗处隐约现出一个白色人影,正缓步向著洞口走来。
凝目细看,那竟是一个身穿白缎银花公子衫,发髻上东著一方淡黄儒巾的俊美少年。
看他年龄,最多十八九岁,眉清目秀,齿白唇红,冠玉般的面庞上,充满了文静儒雅之气,如非他的眼圈红红,双颊带泪,绝没有人相信洞中痛哭忿发豪语的那人,竟是这位年纪尚不及弱冠,神采文质彬彬的白衫少年。
白衫少年来至洞口,转首再看了一眼身後,珠泪再滚下来。
接著,他举袖拭了一下双颊上的泪水,昂然仰头,双目生辉,微剔斜飞的眉宇间,在这一刹那,竟然透出无限的杀气。
蓦然,他冷电般的双目,一览脚下的万仞绝壑,身影一闪,疾泻而下,宛如一道垂直白线,晃眼间已至数十丈下。
这等骇人听闻的绝世轻功,许多武林顶尖高手,纵使终生刻苦勤练,直到须发皆白,也难达此绝高境界,但是,今天却在一个文静儒雅,年仅十八九岁的後生少年身上发现了。
白衫少年双袖一挥,衣摆飘拂,疾时如陨星泻地,缓时如柳絮飘飞,如非世外高人,绝难看清他双袖和足尖的动作。
片刻已达峰下,幽谷翠绿流泉潺潺,遍地奇花异草,白衫少年略微一停游目一辨方向,飞越幽谷,绕过峰角,穿林跃涧,直向山区以外驰去,身法之快,捷逾飘风。
艳阳逐渐偏西,幽谷松竹间,已升起薄薄的云烟。
但那点快速白影,仍如星走丸跳般,如飞射向山外……
※※※
初夏时分,夜幕低垂,一勾弯月斜挂天边,给寂静的大地,洒上一层暗淡的光辉,朦朦胧胧,愈增荒野的凄凉意味。
这时,一点白影,快如流星,沿著宽大官道,迎著徐徐夜风,疾驰而来,身形过处,脚下带起一道微薄扬尘。
远处的九华山,已被黑暗吞噬了,那奇雄巍峨的山势,已不复见。
疾驰而来的白影,正是满怀悲忿,大发恨世豪语的白衫少年。
他穿村过镇,身形不停,直奔东北。
月落星转,曙光将现,东北官道的尽头,已现出一座黑压压的大镇店。
飞驰一夜的白衫少年,一见那座大镇,涂丹般的唇角上,立即掠过一丝冷笑,身形同时慢下来。
再驰一阵,已至镇外不远,他举目看了一眼东天那颗光芒四射的明亮晓星,飘身进入路边的一片树林内。
他在一棵树下盘膝坐好,闭目调息,他要等天光大亮後再进镇去。
就在他刚刚闭上眼睛的同时,突然传来一衣袂破风声。
白衫少年心中一动,双掌微一抚地,身形腾空而起,直落一株大树之上。
他隐身树内,循声一看,只见三道肥大人影,胁下各自挟著一个长形大包,迳由镇内,疾奔而来。
白衫少年眉梢微一轩动,唇角立即掠过一丝冷笑,他断定镇内奔来的三人,非偷即盗,定然不是善类。
渐渐,他已看清来人竟是三个身穿宽大道袍,年约三十馀岁的中年老道,三道俱都骨瘦如柴,长得獐头鼠脑,一脸淫邪之色。
三个老道,虽然胁下各自挟著一个长形大包,但仍举步如飞,并且毫无忌惮的有说有笑,状至得意。
中间老道三角眼一望左右,得意的笑著说:“两位师弟,你们虽然出手顺利,但得到的货色却没我的好!”
左右两道,一个腮内抽动,一个浓眉只煽,同时贪婪的看了中间老道胁下的长形大包一眼,焦急的说:“卜贤师兄,你曾说过,有了好货色,我们兄弟三人都有份……”
中间老道未待左右两道说完,不由得意的仰首哈哈一笑,说:“两位师弟请放心,咱们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要活,活在一起,要死,死在一块的好兄弟,哈哈……”
话未说完,再度得意的哈哈笑了。
隐身树上的白衫少年一听,不由冷冷一笑,恨声自语说:“哼!少爷今日才下山,双手尚未沾血,今夜就拿你这三个不守清规的道门败类先开刀吧!”
话声甫落,身形腾空跃起,双袖一挥,宛如巨鹤临空,飞越一片大树之上,直向三道身前落去。
三个老道急急前进,正在兴高彩烈的有说有笑之际,蓦闻破风声,同时吓了一跳,转首一看身後,镇前一片黑暗,根本无人追来。
三道再一回头,吓得急刹冲势,脱口大喝,身形暴退一丈。
就在三人转首後看的一瞬间,他们身前已多了一个身穿白缎银花公子衫,双眉飞挑,俊面罩煞,唇角掠著一丝冷笑的美少年。
三道这一惊非同小可,顿时惊出一身冷汗,三个老道,完全被对方白衫少年的孤傲冷漠神色,和面上笼罩的杀气所震慑了。
白衫少年,冷冷一笑,双目注定三个老道,缓步向前逼去。
三个老道一定神,同时怒声问:“凭什麽?”
三道虽然飞眉瞪眼,但脚下却不由自主的随著白衫少年的前进步子,急步向後直退。
白衫少年见三道畏怯的急步後退,不由停身止步,仰面发出一阵傲然大笑。
这阵大笑,声震村野,宛如虎啸,顿时引起大镇的一群犬吠。
三道一见,面色大变,瞻前顾後,万分焦急,他们又似乎极怕镇上有人闻声赶来。
白衫少年对老道的鬼崇神态愈加厌恶,於是敛笑朗声说:“江湖俗规,见者有份,难道三位连这点道理都不知道?”
三个老道一听,心中恨透了白衫少年,因而切齿恨声说:“小辈无理纠缠,成心破坏道爷的好事,今夜道爷和你拚了。”
说话之间,纷纷放下挟著的长形大包,同时惶急的看了一眼身後大镇,接着圈臂躬身,两掌箕张,六只炯炯眼神凶狠的注定白衫少年,迳分三面,缓步逼来。
白衫少年,再度轻蔑的一声大笑,说:“即然三位胆战惊心,深恐有人追来,在下就送三位去一个最安全的地方……”
由於三道心切离去,因而情不由己的停身,低沉的问:“什麽地方?”
白衫少年双目中冷电一闪,宛如两盏明灯,眉飞色变,凄厉怕人,震耳一声厉喝:“阎罗殿!”
厉喝声中,身形电旋,一双血红手掌,分向三道的天灵拍去。
三道一见,魂飞天外,同时发出一声刺耳惊心,直向夜空的凄厉惨嚎。
他火红掌影过处,暴起三声脆响,脑浆四射,盖骨横飞,那三个老道,两手扑天,身形旋了几旋,相继栽倒地上。
白衫少年,挥掌毙了三个恶道,飞身纵向三个大包。
就在他俯身欲解最近一个大包的同时,数声暴喝,划空传来。
白衫少年心中一惊,停身抬头,循声一看,只见十数道快速人影,迳由大镇上飞朴而。
他无暇细看,身形一晃,直向正东驰去,眨眼之间,那点白影已消失在东天鱼白色的曙光中。
※※※
金蛇万道,瑞光耀眼,大阳已爬出东天的地平线,大地一片金黄。
平素熙的宏福镇,人人行色匆匆,个个面现惊慌,纷纷涌向镇外。
去的人目光焦急,见人寻问事情真象,面色苍白,神情紧张,见人就说明镇外情形。
整个宏福镇,小孩哭,大人叫,三五成群,议论纷纷,显得风雨飘摇,大祸将临,情形一片混乱,俱都谈著镇外被杀了三个老道。
随著大阳的上升,街上逐渐静下来,但几家酒楼茶肆,却俱都人声鼎沸上,高谈阔论著另一件惊人的事。
就在这时,一个身穿白缎银花公子衫的俊美少年,迳由东街走进镇来,看他装束神态,一望而知是一位十足的读书人。
根据他文静的步子,华丽的衣著,人们不难看出他是一个出身富豪之家,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公子。
只见他进得镇来,东张西望,看到大街小巷的人群,议论纷纷,似乎惑到有些惊异不解。
他在一座最豪华的大酒楼前停住脚步,微蹙秀眉,仰首上看,只看楼上高悬一方黑漆金字大匾,上书“如归轩”。
蓦闻身前响起一声恭谨招呼:“爷,请楼上坐!”
白衫少年低头一看,一个店夥装束的中年人,满面堆笑,正立在面前,恭谨的望著他,於是,含笑谦和的一颔首,折向楼前走去。
店夥装束的中年,见白衫少年虽然衣著华丽,但却彬彬有礼,觉得与那些骄奢的富商大贾,粗犷的武林豪客,大是不同,因而颇有好感,於是急行数步,先至梯口,仰首望著楼上,扯开嗓门,大声嘶喊:“公子一位幽静雅座”
嘶喊甫落,再向白衫少年躬身堆笑说:“爷,您请!”
说著,顺著楼梯,高举右手,做著肃客之势。
这时楼上,早已回答了数声亲切欢迎的唱喏,原本人声鼎沸的酒楼,顿时静下来,静得鸦鹊无声,似乎都在好奇的等著看看是一位什麽样的公子爷。
白衫少年再向店夥装束的中年人,点首含笑,才撩起下摆,迈著文静的步子,向楼上走去。
尚未到达楼上梯口,早有两个酒保在那里满面堆笑的恭候了。
白衫少年走上酒楼,不觉眼前一亮,楼上竟已是满座,只见人面晃动,目光闪烁,齐向梯口望来,有百人之多。
有商旅、有书生、有佛门僧侣、有武林耗客,形形色色,目不暇接。
整个酒楼上,充满了酒香、菜香、和酒楼特有的气味。
白衫少年,似乎不敢多看,迈步跟在酒保身後,目不斜视的向著一排空花方格隔开的竹屏那面走过去。
来至一个洁净靠窗的方形漆桌之前,酒保肃客请他坐下,接著含笑恭声问:“爷,来壶什麽酒,点些什麽菜?”
白衫少年立即文绉绉的说:“啊,小生不善饮酒,就请来壶上好的香茶吧!”
话声甫落,身後“噗嗤”响起一声娇笑,整个寂静的酒楼,顿时也掀起一阵哄笑,所有的酒客们,似乎都觉得这白衫少年,虽然气宇不凡,一表人才,但,可惜的,竟是一个十足的书呆子。
因而,大家纷纷举酒乾杯,继续高谈阔论起来。
立在白衫少年桌前的酒保,啼笑皆非的恭声说:“爷,我们这里是酒楼……”
白衫少年俊面一红,似乎有些不好意思,立即接口说:“啊,既是如此,就给小生来壶甜酒吧!”
酒保知道这位公子爷不常出门,只得恭声应是,转身自去为他准备几样可口下酒的菜去了。
白衫少年,仍记得身後那声“噗嗤”娇笑,这时酒保一走,佯装漫不经心的向身后望来。
回首一看,眼前一亮,心头不禁怦然一动,如玉般的双颊上,顿时升上两片红晕。
只见身後一桌上,竟坐著一个白发老大婆,和一个娇憨秀美的妙龄少女。
妙龄少女,年约十六七岁,桃形脸蛋,细月湾眉,杏眼琼鼻,樱桃小口,一身碧绿衣裳,下著百褶长裙,香肩上露出一只绿丝剑柄,系著两股绿剑穗。
这时,细腻白嫩的粉面上,正绽著微笑,那双晶莹明亮的杏目,正柔和的向这边凝睇,那副娇憨神态,却隐透著顽皮淘气,令人一看,就知是个刁蛮任性,招惹不得的小姑娘。
白发老大婆,一脸的鸡皮皱纹,高鼻薄唇小眼睛,目光闪烁,奕奕有神,上身穿蓝布大褂,下穿一袭黑绸百褶长裙,小弓鞋打著绑腿,一望而知也是一个难惹的人物。
在她的身边桌腿上,尚倚著一柄沉重的镔铁护手钩,这时,老大婆正神色冰冷的望著高谈阔论的酒客。
白衫少年极快的打量了一眼,不敢久看,急忙转过头来。
当他回过头来时,心头不由又是一震,只见前面不远处的一张漆桌上,竟也独自坐著一位年约二十一二岁,一身黄绒长衫,头戴鹅黄文生巾的俊美少年。
黄衫少年身材不高,但却甚为潇洒,尤其那双明如秋水的眸子,湛湛有神,鹅蛋形的俊面,有若桃花,看来极为温雅。
这时,黄衫少年,手中拿著一把精致描金摺扇,丹唇绽笑,正目不转睛的望著他。
时值三月,江南虽然暮春如夏,但用扇尚嫌过早,黄衫少年手中的精致描金摺扇,想必是他擅用的兵器。
俗语说:一分短,十分险,没有精湛的轻功,浑厚的内力,和绝佳的技艺,必不敢用那把精致小巧的描金摺扇。
念及於此,他断定身後的老太婆和少女,论武功恐怕俱都不及黄衫少年。
是以,他在与黄衫少年的目光接触之时,不由感到内心一震,急忙转首看向窗外。
窗外可以看到镇外原野,一片碧绿,垂柳桃花,在艳丽的娇阳下愈显得美景如画。
这时,酒保已将酒菜送来,白衫少年,俯首一看,有冷有热,水陆杂陈,俱是可口之菜。
於是,他目观远景,耳听座言,自斟自饮,慢慢品尝起来。
白衫少年凝神一听,全楼酒客俱是谈论著昨夜击毙了三个老道的事。
许多语声中,一个粗犷的声音,说:“……那三个老道,虽然被击碎了脑袋,但我仍第一个便认出他们是雷龙坡吕祖观的那三个家伙……”
另一个人接著恨声说:“真是没想到,这些身入空门的人,终日诵经,朝夕参佛,居然作出这种丧天害理,劫掳妇女的无耻勾当来。”
一个低沉的声音黯然一叹说:“温员外家的两个丫环还想得开,只是受了一些惊吓,而刘秀才的妻子却一直哭哭啼啼,要死要活的……”
白衫少年一听,薄而下弯的朱唇,立即掠过一丝微笑,他感到击毙了那三个老道,并没有错。
蓦然一个苍劲焦急的声音,从身後不远处传来:“大师如此肯定,可是根据三道尸体上泛起的赤红颜色而言?”
另一个铮然有力的声音,却压低声音说:“不错,那正是百年前即已失踪的厉害魔头赤阳神君的骇人绝学。”
白衫少年听到“魔头”两字,不由顿时大怒,正待推杯而起,脑际蓦然想起师父临死时的叮嘱志儿,不管在任何场合中,任何情况下,除非你要杀死所有在场的人,否则,绝对不准施展武功。
念及至此,心中怒气全消,依然神色自若,举杯饮酒望著窗外,但他的心中,却不停的问著自己:“师父果真是一个厉害的魔头吗?”
若师父是百年前即已失踪的赤阳神君,但他的容貌却像个中年人,虽然,他的蓬发披散,胡须虬生,衣服几不遮体,但绝对看不出他是一个将近两百岁的老人。
心念间,又听另一个惶急的声音问:“大师,昨夜那人如果确是百年前的赤阳神君,此番他再度出世,恐怕又要掀起武林浩劫,闹得腥风血雨……”
一个带著怀疑的口吻问:“大师,据说昔年的赤阳神君奸杀掳淫,无恶不作,这次为何却杀了三个恶道,救了三个民女?”
仍旧是那位大师,低声宣了声佛号,说:“阿弥陀佛,也许这个魔头,多年息隐,修心养性,已经改恶向善,此番再现行踪,或许是要积些德行,以赎昔年的罪恶。”
依然是那苍劲的声音问:“大师,昨夜那人也许是老魔头的徒弟……”
那位大师回答说:“这恐怕是不可能的事,因为根据三道尸体上所泛起的殷红颜色,那人的赤阳掌力,致少已有百年以上的火候……”
白衫少年一听,不由暗自笑了,心说:我习武尚不足五年,赤阳掌也仅练了半载,居然说我有百年以上的火候,岂不可笑?
心念间,佯装漫不经心的转首去看发话的那位大师。
只见右後方第四张桌子上,正中坐著一位红光满面,身穿灰袍的慈祥老和尚,寿眉慈目,长髯如银,一望而知是位有道的高僧。
白衫少年看得心中不解,根据老和尚的相貌,不像是个夸大其词,危言耸听的人,但他这麽说,莫非我的掌力果真有百年以上的火候不成?
继而,他想到每隔半年,师父必让他食一片紫芝,据师父说,紫芝有延年益寿之功,起死回生之效……
念及至此,心头猛然一震,他不由暗暗惊呼,紫芝既然有延年益寿,起死回生之效,师父为何会在我一觉醒来,浑身乏力,虚脱而死呢?
继而一想,周身不禁惊出一身冷汗,心中暗想:“莫非这其中果真另有蹊跷不成?”
心念间,蓦闻坐在老和尚左侧的青衣老者,迷惑的说:“大师,昔年传说赤阳神君爱穿红袍,可是,昨夜有人发现一道闪闪白影,快如掠地流星,眨眼之间,便去得无影无踪了!”
老和尚听得轻“噢”一声,似是也感到有些迷惑。
白衫少年听得心中暗自焦急,人们传说的这点白影,对他将来为恩师了却心愿的事,也许是一个极大的破绽。
他怕那老和尚对他起疑,因而不敢久看,於是即将目光移开。
但,当他看到老大婆那一桌时,只见那个老大婆,面色深沉,正瞪著一双小眼睛,在冷冷的端详他。
而那个绿衣妙龄少女,却微蹙蛾眉,神情忧郁,纤手支著香腮,仍在凝神睇视著他,但那双明亮的大眼睛中,却露出极为不快的心声。
白衫少年赶紧转身,一回头,前面有位独坐的黄衫俊美少年,也是丹唇含笑,美目闪烁地望著他。
他这一惊非同小可,不由惶急地端起酒杯来,仰口一饮而尽,急忙转首看向窗外,再不敢回过头来,他确没想到,居然竟有人一直在注意他。
心念间,蓦闻身後那位白发老大婆,以略带惋惜的口吻,冷冷地道:“唉,人倒是一表非凡的人物,只可惜读了一肚子的书,没见过大世面。”
白衫少年本是聪慧超群的人,这时听了老大婆那句“读了一肚子书”的话,因而心中一动,立即望著窗外美丽景色,摇头晃脑地低吟起来:“看遍地绿暗红愁,蝶忙莺乱,可惜即逢三月,春去七分……”
吟声未完,蓦闻身後咫尺处,响起一阵珠玉般的声音:“兄台观景独酌,低吟诗赋,果是雅人也!”
白衫少年心中一惊,倏然由座上立起来,转身一看,发话之人,竟是那穿黄衫的美少年,不知何时,他已俊面含笑,神色亲切地立在桌前了。
他这一惊非同小可,断定对方的功力毫不逊於自己,虽然他正在苦思词句,并未注意,但也绝不至直到对方来至身後尚且不知。
他心思电转,但却早已彬彬有礼地拱手一揖,含笑说:“啊,兄台移樽,不知有何见教?”
黄衫少年拱手还礼,双目闪辉,愉快地赞声说:“兄台方才几句叹景的话,道尽这暮春时节景况,如再添上烟迷碧树,水送落花,既悲时节,复赞春光,岂不更好?”
白衫少年似乎恍然大悟,立即兴奋地拱手赞声说:“啊,兄台对得妙,请坐,请坐。”
说著,伸手肃客,殷切请坐。
黄衫少年有意向白衫少年攀谈,也就顺势在桌的对面坐了下来。
老太婆看在眼里,不由微一摇头,惋惜地说:“迂腐!”
绿衣少女立即不服地说:“娘,这是读书人的气质……”
老太婆未待绿衣少女说完,立即气呼呼地问:“死丫头,你不是最不喜欢你穷酸叔叔的那股子迂腐气吗?”
绿衣少女顿时被问得粉面通红,嘟著樱桃小口一声不吭了,但那双晶莹杏目却依然斜睇著窗前的白衫少年。
白衫少年和黄衫少年尚未通名,酒保已勤快地将黄衫少年桌上的酒菜移过来,两人也听到老大婆母女的谈话,但却佯装未曾听见。
蓦闻身後的老大婆,毅然说:“既然你喜欢那个小书呆子,反正时间还早,我们也过去和他谈谈。”
绿衣少女一听,不由慌得急声说:“娘,多不好意思……”
老大婆一双精光小眼一瞪,立即沉声说:“怕什麽,我们又不是去相女婿!”
说著,拿起倚在桌边上的护手钩,迳向白衫少年座前走来。
绿衣少女无奈,只得羞红著粉脸,跟在老大婆身後。
白衫少年虽然知道老大婆母女走来,但佯装未见,而黄衫少年却秀眉一蹙,俊面上立即浮上一层不悦的神色。
老大婆来至桌前,望著白衫少年,未言先笑,和霭地问:“你这位小子是读书人吗?”
绿衣少女一听,不由急得手心出汗,问人哪有这种问法?因而急忙在身後悄悄碰了一下老大婆。
白衫少年毫不为怪,慌忙站起身来,拱手含笑,恭声说:“啊,这位老妈妈,请坐,请坐。”
黄衫少年本待发作,但看了文质彬彬的白衫少年行礼,为了表示自己也是一个十足的书生,因而也急忙拱手立起身来。
老大婆一生漂泊江湖,浪迹天涯,一向口直心快,不拘小节,这时见黄衫少年也拱手立起身来,也向他亲切地笑了笑,接著就大剌剌地坐下来。
白衫少年见老大婆身边尚立著绿衣少女,於是再度一拱手,文静地含笑说道:“啊,这位小娘子也请坐吧!”
绿衣少女娇憨一笑,正待还礼答话,蓦闻老太婆沉声分辨说:“喂,我说你这小子可看清楚,我们萍儿还是未出嫁的黄花大闺女呢!”
白衫少年急忙躬身连声应是,绿衣少女粉面一红,不由嘟著小嘴生她老妈妈的气,一扭纤腰,坐在椅上。
黄衫少年立即代白衫少年解释说:“这位兄台,想必是由苏州金陵一带来此,小娘子就是称呼姑娘,请老妈妈不要介意。”
老大婆呵呵一笑,爽朗地说:“老娘知道,我是有意逗逗你们这两个小书呆子的。”
黄衫少年听到“老娘”两字,心中顿时大怒,但又听了最後一句“两个小书呆子”的时候,便怒气全消了。
他知道要想结一父这位白衫少年,必须装成十足的书生气,何况对方老大婆尚是一个武林中颇有名气的前辈人物。
念及至此,心平气和,装出一副书生的文静气,神气泰然,略显恭谨地坐了下来。
老大婆一俟白衫少年坐下後,立即含笑亲切地问:“这位小相公,你叫什麽名字?仙乡何处?”
白衫少年急忙欠身,仍然文绉绉地回答说:“小生姓凌,名壮志,世居金陵乃是诗书门第……”老太婆未待白衣少年凌壮志说完,一皱眉头,慢声说:“嗯,名字倒是一个好名字……”
绿衣少女深怕老大婆说读书不好,急忙悄悄碰了一下老大婆。
老太婆顿时警觉,呵呵两声,又问:“你这次到南陵来,有什麽贵干吗?”
白衫少年凌壮志,仍然欠身恭声说道:“小生父母早已谢世,家中仅有老仆一人,此番沿江上游,旨在广增见识。”
老太婆老气横秋地噢了一声,颔首赞许说:“唔,你的确需要出来见见世面才好。”
说著,又转头望著黄衫少年亲切地问:“这位相公贵姓,家住哪里?”
黄衫少年也欠身恭声说:“小生姓展,名伟明,世居湖南,历代经商,现在寄居在石门表兄处!”
老太婆仍然老气横秋,漫不经心地说:“湖南是个好地方,老身早年去过,尤其湘女多情,更是举世闻名。”
黄衫少年展伟明,玉颊顿时泛上两朵红霞,随之含糊地应了两声是。
老太婆呵呵一笑,又指著身边的绿衣少女说:“这是我的唯一女儿,万绿萍,今年十六岁啦,呵呵,是个傻丫头。”
说著,老脸上满布光彩,接著,又慈祥地笑了。
白衫少年凌壮志和黄衫少年展伟明,同时含笑拱手,绿衣少女万绿萍,粉面微红,憨态羞美,欠身福了一福。
老太婆又爽快地自我介绍说:“我不是读书人,没有什麽名字,你们就仍然称呼我老妈妈吧!”
黄衫少年展伟明第一眼看到老太婆桌边上的护手钩时,便已断定老太婆是谁,这时再经过介绍绿衣少女的姓名後,愈加证实老太婆即是武林中颇有声名的铁钩婆了。
据说铁钩婆的女儿,自幼拜在恒山一位女异人的门下,加之家学渊源,因而钩剑双绝,自下山随母行道江湖以来,尚未遇到过敌手。
展伟明虽然知道铁钩婆和万绿萍的来路,但他不敢说破,因为,他不希望潇洒儒雅,文质彬彬的凌壮志,知道她是一个会武功的人。
这时,整个酒楼上谈论的话题,仍在谈三个老道和赤阳神居的事。
急於赶路的商旅渐渐地走了,但继续上来的却是一些身著劲装,佩带兵刃的武林人物。
凌壮志虽然早已看到,但却佯装毫未注意,不时提壶为铁钩婆满酒。
铁钩婆一生接触的尽是武林人物,今天遇到一位书呆子,倒觉得别有趣味,最初虽然有些不惯,但渐渐对凌壮志已感到喜爱。
万绿萍觉得要想和死啃书本的凌壮志变得投契,绝不能论武功谈江湖,必须要说些谈风咏景,吟诗赋词的话。
因而,娇靥绽笑,望定凌壮志,大方地问:“凌相公,方才你和展相公吟的什麽诗,可否再说一遍给小妹听?”
说著,晶莹的杏目,瞟了展伟明一眼,便一直目光柔和地注视著凌壮志。
展伟明看在眼里,似乎有些惘然若失,那双如秋水般的眸子中,不时闪烁著既嫉且羡的眼神。他看看万绿萍,又看著凌壮志,不知他是气万绿萍没有看他,抑或是羡凌壮志得到这位美丽娇憨的小姑娘的垂青。
凌壮志无意结识这位娇憨淘气的小姑娘,尤其经过恩师的告诫,这位从未接近过异性的他,愈加对女人存有戒心。
但万绿萍那双凝神睇视,柔光闪烁的杏目,似要看透他的心,因而他感到心头怦怦,情绪不宁。
他急忙一定心神,仍然文静有礼的谦逊说:“拙词笨句,难入姑娘之耳,倒是展兄方才接咏的两句‘烟迷碧树,水送落花’……”
话未说完,蓦闻身後不远处,一个轻蔑讥嘲,含有妒意的声音问:“下面未完两句,可是‘落花随流,花有意,芳草迎风,风无情’?”
凌壮志一听,不由心泛怒火,但他却佯装未闻,只是秀眉一剔,几乎忍不住显出身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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