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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一 回 弱龄习武 志访绝学

  杨露蝉世居冀南广平府,务农为业,承先人的余荫,席丰履厚,家资富有,但却生而孱弱,从小多病。他父宠爱弱子,恐其不寿,教杨露蝉读书之暇,跟从护院的武师李德发,习练武技,藉此强身健体;又买些拳图剑谱之类,任从露蝉随意观摩。他父子那时作梦也没想到:将来要以武术驰名于一代。

  杨露蝉身体单细,天资却聪明,一年以后,已将李师傅最得意的一趟长拳十段锦学会了。李师傅不过是一个寻常的教头,有些力气,会几招花拳罢了,并没有精深独到的武技。自教会杨露蝉那套长拳,不料偶因试技,竟闹出笑话来。

  时当初夏,李师傅在场子里,看着露蝉练拳,一边解说,一边比画,那一招不对,那一招没有力量;应该这么发,应该这么收。

  杨露蝉颖悟过人,又读了些书,一知半解,已竟有点揣摩,随将手放下来,走近几步,对师傅说:“我练这手‘摆肘逼人’和‘进步撩阴掌’,总觉不对劲。劲从那里使,才得意呢?”说时做了个架势。

  李教师拍着小肚子说:“劲全在这里呢。劲,全凭丹田一口气。露蝉,你太自作聪明,我常说,练武的是内练一口气,外练筋骨皮。用力全凭气,你那个架势不对……”

  露蝉忙笑道:“师傅,照你老这么练,我总觉别扭!刚才你老说我那两招发出的力量不对,我再来一趟,你老给我改正。”

  露蝉走了两招,李教师摇头,遂自己亮了个“摆肘逼门”和“进步撩阴掌”的架子,道:“露蝉,你把劲用左了,你看我这掌怎么发?这掌力发出来够多大力量!”

  露蝉道:“师傅这一招怎么破?”

  李教师道:“这要用‘劈拳展步’,这么一来,不就把这招闪开了么?”

  杨露蝉道:“这么拆行不行?”身随话转,右脚往后一滑,右拳突从左腕下一穿,噗的一拳,捣在李师傅的鼻子上,鲜血流出来。杨露蝉道:“哎呀!弟子走手了。”

  这一招随机应变,李师傅一时按捺不住,勃然大怒道:“好小子,教会了你打师傅!”顿时鼻血流离,发起哼来。

  杨露蝉忍笑赔罪,却不禁露出得意神色。那李教师越发恼怒,过来要抓打露蝉,却被露蝉双手一分,闪身窜开。早有三两个长工上来劝解,一个长工向宅跑。

  李教师低着头,拭去鼻血,见劝解的人多了,忽然醒悟过来,脸一红,对众人摆手道:“没事,我们过招,碰了一下……好徒弟,你请吧。我教不了你这位少爷!”

  当天露蝉之父极力赔罪。李教师自觉难堪,敷衍了几天,解馆而去。这件事传扬开了,乡里传为笑谈。露蝉也被老父斥责,不应该侮辱师长。

  过了几个月,又有他父的一位至友,荐来一位武师,姓刘名立功,精长拳,尤以六合钩享名于时;年纪已经高大了,而豪放不羁之气掩尽老态。以前执业镖局十五六年,一帆风顺,旋于六旬大庆之年,毅然退出镖局,想以授徒,聊娱暮景。

  他被荐到杨宅,那精神谈吐果然与李武师不同。露蝉拜师之后,教师刘立功教露蝉将以前所学的技艺试练之后,这老人背手微笑不言,露蝉迟疑道:“莫非弟子以前所学,已入歧途了么?”

  刘立功摇了摇头,问道:“你练了几年了?”

  露蝉答道:“四年。”

  刘立功咳了一声,又问:“你从前的师傅是谁?”

  露蝉照实说了,刘立功点头不语。沈了沈,正色向露蝉说道:“武门中率多以门户标榜,自矜所得,嫉视他派,诋毁不遗余力,所以往往演成门户之争。武技不为人看重,大抵由此辈无知的武夫造成的。所以我练了几年功夫,绝不敢妄自褒贬他人,轻易炫弄自己;这就是我免祸之诀,弭争之术。武功这一门,练到老,学到老;一日为师,终身不许忘。所遇的师傅,功夫有深浅;若说跟这位师傅练了几年,没得着一点真功夫,空把年华蹭蹬过去,那你应该自怨择师不慎。作师傅的不度德,不量力,固然也有不对,可是他绝没想到把你的年华耽误了,他还以为尽其所长,全教给你了。不过他所得不精,终归落个误人误己。所以收徒投师都是难事。”

  杨露蝉点了点头,看着刘立功。刘立功又道:“我也不是真有惊人的武术,出类拔萃的功夫,只于当初我师傅教我时,专取其精,不教我好高务博,于拳义口传心受,只将一趟长拳十段锦的精义,和六合钩的诀要,费了十来年的功夫,才得一一领悟。我刘立功在江湖多年,就仗着一双肉拳,两把钢钩,图出一点虚名来。如今我们凑在一处,我当初怎么学来的,就怎么教给你。多咱把我这点薄技掏弄净了,你再另投名师。我今日只当着你一人,敢说句狂话,我还不致把你领到歧路上去。说句江湖粗话,一个将军一个令,一个师傅一个传授。你空练了整套的拳,可惜拳诀一窍不通,你就那么再练十年,也算没练。练拳不知拳诀,练剑不知剑点,那怎能练出精采来?露蝉,咱就在入手开教之前,先讲好了。你只当从前没有学过,我也当你是乍入武门的徒弟,我就从初步的功夫教起;你不许厌烦,不许间断。练武非一朝一夕,一蹴可几的事,要有耐性,有魄力;许我不教,不许你不练。你能够答应这几件事,我收你这个徒。不然你另请他人,我不愿意到老来,落个误人子弟之名。”

  杨露蝉乍听愕然,想了想,拜谢道:“弟子愿遵师之命,不论多少年,只要师傅愿教,弟子一定耐着心,好好的学。弟子要是不好武功,从那位李武师一走……”

  刘教师摆手道:“好,咱们一言为定,明天你就下场子练。”

  杨露蝉一误未曾再误,这退休的镖客刘立功果然有真实功夫。看他那言谈气度,沉稳矍铄,也与寻常教师不同。开教的时候,每站一个架式,必定详为解释,属于上盘,属于下盘,属于中盘,在拳术中有何功用,于健身上有何效应,反覆讲解,不厌求详,必使露蝉真个领悟了才罢。

  露蝉天资聪颖,倾心向学,刘武师的教法又不俗,师徒相投,进步很快。刘立功算计着教露蝉固下盘,稳根基,至少须有一年的功夫。那知只六七个月,露蝉已将固下盘的窍要得到。刘教师欣然得意;当教师最难得的是徒弟既聪明,又听话,遂赶紧的传授长拳十段锦。

  杨露蝉一看这位刘教师所教,果然跟那李教师的截然两样。刘立功先将这一套长拳,亲自从头练过,真个是静如处女,翩若惊鸿。练完,然后向露蝉解说,分拆开一招式的运用,又把自己精心所得,与古代流传不同之处,一一现身说法的指示给露蝉看,解说给露蝉听。露蝉心领神会,十分悦服。

  两年过去,刘立功教师已将长拳十段锦的拳诀,一一传与露蝉。长拳中原有三十五字的拳诀,后来化繁为简,演成十八字。相传即为武当派开山祖师张三丰化少林寺十八罗汉手的精华,演为十八字的拳诀。可是这十八字诀的研求所得,后起各家不相同,见仁见智,全在个人天赋,和锻□功夫深浅。

  教师刘立功又教了三年的功夫,把自己数十年所得于拳术上的学识,倾囊赠与露蝉。露蝉也不辜负刘武师的期望。

  不过刘武师六合钩这套功夫,杨露蝉却练不好,这就因为杨露蝉限于天赋,没有那么大的膂力。刘武师也深愧自己对于内功上,没有十分把握,不敢妄传内家拳,恐怕一旦授受失当,反倒前功尽弃。

  杨露蝉这几年习练武功,练得身体已不像从前那羸弱;瘦挺矮小的身材没有改变,容色肌骨却已渐渐坚实。刘武师谆嘱露蝉:“两膀没有五六百斤的膂力,不能运用六合钩。”露蝉也深知这六合钩并非刘武师靳而不受,实是自己力不能及,徒唤奈何。

  一天,金风送爽,残露曳声,刘立功忽动乡思,慨然对露蝉说:“我师徒五载相依,于今尚有半月之聚。中秋节过,是我归期。嗣后你自己下功夫,或是另投名师,别访益友,我不便代筹。我以自己才技所限,已经尽我所能,倾囊相授。你体质不足,聪悟过人,如果遇有深通内家功夫的武师,尚能弃短用长,别图补救。前程万里,诸望自爱。”

  杨露蝉骤听到刘武师要走的话,十分惊愕。赶忙站起身来,肃然请问道:“老师,弟子尊师敬业,学而未成,从未敢疏忽;莫非弟子有失礼的地方?下人们有侍候不周的么?弟子于老师所授的武功未窥堂奥,那敢说自己研求?还望老师多住二三年,弟子多得些教益。”

  “露蝉,我们师徒相处已久,难道你还不知道我的脾气么?我虽没多念过什么书,可是懂得言必信,行必果。你我师徒有言在先,我初来时说的话,你难道忘了?你父子待我情至义尽,当老师的能遇上你这么好学知礼的徒弟,于愿已足。你技艺已然粗成;我呢,年衰倦游,亟欲归老田园。彼此神交,你不必作那种无味的挽留了。”

  杨露蝉深知道刘老师的秉性直率,言行果决,不敢再言,悄悄的把刘武师要走的话,禀明了老父,父子暗中给刘武师预备丰富的行装。到中秋节日,父子欢然置酒饯行。痛饮数日,情意拳拳,教师刘立功捻须欣然,十分心感。到八月十七日那天,刘武师就要走了。

  晚间,父子把所预备的行装,及历年刘武师未曾动用的束□,全数捧送出来。束□之外,两套崭新的衣服,红纸封裹着五十两银子,用托盘托过来,恭恭敬敬的放在刘老师面前,说道:“这是老师历年所存束□,四百七十五两,这五十两银子和这几件衣服,算是徒弟一点心意,老师赏收吧。”

  刘立功含笑道:“你们也太认真了,说实在的,我家中尚不指着这种钱糊口。你们收起来,替我存着;那时我用着,再找你们要来。这身衣服我倒拜领了。”

  刘武师虽则这么说,露蝉父子那肯听从?不待师傅吩咐,遂把银子包裹全给打点在一处,教人收拾好了。又泡上茶,坐在一旁,要静听师傅临别的赠言。

  刘立功教师见露蝉父子这等热诚,不禁有感于衷,向露蝉道:“可惜我的武学太浅,你的天份太高,教我空舍不得你这好徒弟,已没有什么绝技来教你。缘尽而已,尚有何言?”

  露蝉忙答道:“师傅,你既看得出弟子来,弟子也实是和老师情投意合,往后何在乎教我不教,就多在舍下盘桓几年,指点着弟子,也总比弟子瞎练强啊。”

  露蝉说了这话,再看刘武师仰面不答,好像没听见,楞柯柯似在思索什么,露蝉遂不便絮聒。沉了一刻,刘武师方才慨然对露蝉说:“你将来打算做什么呢?”

  露蝉道:“弟子因病习武,多得其益;钻研既勤,爱好益深。我已经在这道上用了功夫,索性就把他练出点眉目来,也可从中成名立业。”

  刘武师道:“我十分爱惜你这天资,你若得遇名师指点,不难成名,要是半途而废,我也实在替你可惜。我之所学既已倾囊相赠,我实在不能耽误你,现在我指给你一条明路吧。河南怀庆府陈家沟子,有一位隐居之士,姓陈字清平。他幼遇异人,传授给一身绝技,推演太极图说,本太极生两仪之理,演为拳术,名为太极拳。这种拳术浑一归元,实有巧夺造化之功,所有派别拳家多半莫名他的说法。这种拳术不止于所向无敌,并且有益寿延年,养生保命之效,以巧降力,转弱为强之妙。依你这种天资,牵就你这种体格,你若拜太极陈为师,那时舍短用长,以巧降力,何患不能成名?”

  露蝉欣然答道:“师傅既知道有这位名师,咱们何不早早把他请来。弟子明日就备重礼,打发人去请这太极拳老师去。”

  刘武师哑然失笑,向露蝉点点头道:“你看得实在太容易了。这位太极拳陈老先生,不是你银钱所能请得来的,也不是人情面子所能感动的。你想把先生请到你家来,岂不是笑话么?就是你备上千金重礼,他也未必肯来。”

  杨露蝉脸一红,忙说:“弟子是个小男孩,不明白的事太多,老师你看我该怎么办呢?”

  刘立功捻须微笑道:“大凡奇才异能之士,性多乖僻;这位陈老先生更是古怪异常,做事极不尽人情。他身怀绝技,门下弟子倒没有多少。他以自己独得之秘,经过二十多年的精思苦练,始获得拳招诀要,他以为这太极拳得来既非容易,所以也不肯轻易传授于人。他又恐怕传与非类,反倒将他的清名玷污了,所以择徒极苛,既不讲情面,也难歆之以利。他这个人实是狂狷之流,孤高鲠介;他又是素封之家,无求于人,闭门高卧,足乐生平,因此养成了一种一芥不取,一芥不予,软也不吃,硬也不怕的性格,他这种人委实不好对付。我看你的天资,若半途而废,未免可惜,所以想劝你转到太极陈门下,定能发挥你的天才。但是要聘请他来,那是十九办不到的,你应当专程赴豫,拜投到他的门下才行,这只看你的机缘了。”

  露蝉不禁作难道:“老师的意思,是教我登门投师。这位陈老师性情既这样孤高,我做事极不尽人情。他身怀绝技,门下弟子倒没有多少。他以自己独得之秘,经过二十多年的精思苦练,始获得拳招诀要,他以为这太极拳得来既非容易,所以也不肯轻易传授于人。他又恐怕传与非类,反倒将他的清名玷污了,所以择徒极苛,既不讲情面,也难歆之以利。他这个人实是狂狷之流,孤高鲠介;他又是素封之家,无求于人,闭门高卧,足乐生平,因此养成了一种一芥不取,一芥不予,软也不吃,硬也不怕的性格,他这种人委实不好对付。我看你的天资,若半途而废,未免可惜,所以想劝你转到太极陈门下,定能发挥你的天才。但是要聘请他来,那是十九办不到的,你应当专程赴豫,拜投到他的门下才行,这只看你的机缘了。”

  又跟他素味平生,无一面之识,老师可不可以给我写一封荐书?”

  刘立功摆手道:“那倒没有用处。告诉你,志诚可以动人。你只要真心求学绝艺,虔诚优礼的登门献贽,叩求收录,这比人情荐送,反而强多;况且我跟太极陈也不过慕名,并不认识。露蝉,我因你志趣不俗,所以指示你一条明路。你愿去不愿去,你慢慢仔细思量,也不必忙在一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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