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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雪上加霜

  一圈,两圈,三圈,四圈……

  彩雾喷到第四圈,那只“人面蜘蛛”,便自把肚皮一鼓一缩地,仿佛在作什么准备。

  第五圈彩雾又起,第六圈彩雾又起!

  “人面蜘蛛”则不再鼓缩肚皮,渐渐静止不动。

  第七圈彩雾,喷起空中,但这圈彩雾与先前六圈,微有不同,仿佛有七点星光,隐藏在彩雾以内!

  那人面蜘蛛一声儿啼,肚皮一缩一鼓,喷出一大蓬灰白色的蛛丝,便向彩雾中的七点星光如飞般的网罩而去。

  这一网把那七点星光,恰巧完全网住,但一声比“人面蜘蛛”所作儿啼,还要难听百倍的凄厉啼声,却从洞穴之中传出。

  先是一条蜈蚣似的红色虹影,从洞穴之中电掣出现,直射当空,跟着便有一大蓬更大的粉红丝网向“人面蜘蛛”迎头罩去。

  这时,“人面蜘蛛”再想逃脱,却已不及。

  那蓬比“人面蜘蛛”所喷丝网更大的粉红丝网,刚把“入面蜘蛛”网住,便即裹紧回收。

  皇甫端如今方看清那蜈蚣似的红色虹影,是条粗如人臂的极长红蛇,但因蛇身长有不少扁平鳞片,远远看去,遂像条百脚蜈蚣模样。

  这条红蛇,腾空已约两丈七八,但下半身仍留在壁腰洞穴以内。

  “呼”地一声,粉红丝网回收,硬把那只“人面蜘蛛”吸入红蛇腹内。

  蛇粗仅如人臂,“人面蜘蛛”却比海碗还大,照说怎能吞吃得下?但眨眼间,便见那条红蛇头间,鼓起好大一圈类似肿瘤之物。

  这时,黄衣长发少女,霍然站起身形,把鹅蛋当做暗器使用,双手同发,连绵不断地,幻成两线白光,向那洞穴之中打去。

  蛋中蛇身,或是打在洞穴以内,自然立告壳碎黄飞,眨眼间,便把那条极长红蛇的下半截身躯,打得淋漓狼藉,满染蛋汁。

  红蛇陡经此变,好似受惊已极,要想缩回洞内,但又似惧怕那满洞蛋汁,只急得把蛇身漫空屈伸,不住发出那种声若儿啼怪叫。

  皇甫端看得好不惊奇,暗想自己今日真算大开眼界,蛇有这长,又会喷丝,至于如此厉害的罕世怪蛇,竟会惧怯稀松寻常的鹅蛋汁液,则更可算是奇中之奇了!

  黄衣少女把一大篓鹅蛋打完,那条极长红蛇的凶厉之势,业已大为减弱,知道功成俄顷,遂先向空中撮唇一啸,然后婷婷袅袅地,走到皇甫端面前,嫣然一笑,音若银铃问道:“喂,你叫什么名字,有外号吗?”

  皇甫端本已受了他六师叔”括苍紫裘生”上官渊的嘱咐,易容变貌,不用真名,但如今面对这黄衣少女,却忘其所以地,照实答道:“我叫皇甫端.外号人称‘七绝玉龙’。”

  黄衣少女仿佛对这名震江湖的“七绝玉龙皇甫端”七字,从未听过,只是点了点头,微笑说道:“你叫‘七绝玉龙’皇甫端,我记得了。”

  皇甫端此时方发觉自己失言.不禁脸上赧然一热,暗中生惭,但话出如风,无法收回,只得苦笑叫道:“姑娘……”

  黄衣少女摇手截断了他的话头,扬眉娇笑说道:“你将脸上戴的人皮面具拿掉,把本来面目,给我看看!”

  皇甫端大吃了一惊,讶然问道:“你……你怎么知道我脸上戴有人皮面具,不是本来面目?”

  黄衣少女笑道:“我从你神情、语音及身材上,看出你应该是个漂漂亮亮的少年,绝非中年汉子,故而知道你戴着人皮面具,不是本来面目!”

  皇甫端闻言,恍然悟出少年人与中年人之间确有许多似相同而又不相同的难于注意之处,稍一疏忽,便易泄露马脚。

  如今既被黄衣少女点破,自己不如索性从此改用另一副少年形相的人皮面具,不再装扮中年人物:他方自寻思至此,那黄衣少女.又复笑道:“我就要走了,你若不让我看看本来面目,日后江湖再遇,我却怎样认识你呢?”

  皇甫端不知怎的竟对这黄衣少女向他说的话,无法抗拒,觉得反正真实姓名,业已告诉对方,便把本来面目,给她看看何妨?何况黄衣少女的语意之中,颇有欲与自己订交之意。

  想到此处,果然伸手把脸上所戴的人皮面具,缓缓除掉。

  黄衣少女向皇甫端那张英俊脸庞之上,仔细看了几眼,螓首连点,嫣然含笑说道:“我猜得果然不错,你应该是位英挺潇洒的少年人呢!”

  这时,那条极长红蛇,好似忍受不住什么奇异痛苦,竟“呱”地一声惨啼,昂起蛇头.飞也似的向山壁之上撞去。

  蛇头才触石壁,便告“波”然爆裂,但却从蛇脑之中,飞起了一粒光华百幻的七彩明珠。

  那只“紫羽灵鹫”恰在此时凌空下掠,钢爪微伸,便把那粒七彩明珠抓去。

  皇甫端看得方自深感兴趣,那黄衣少女,蓦然娇笑说道:“皇甫兄,请自珍重,江湖再见之时,我们便是朋友了!”

  语音才了,娇躯平腾七丈有余,轻飘飘地,落向那只爪抓七彩明珠、横掠飞来的“紫羽灵鹫”背上。

  皇甫端听见黄衣少女向自己告别之语,刚刚回头注目,却又被她这种一纵七丈有余从来罕见的绝世轻功,惊奇得愣在当地。

  就在一愣之间,“紫羽灵鹫”业已直上青冥,飞到遥天云海边际。

  皇甫端急得刚脱口叫了一声“姑娘”,那位黄衣少女,却已连人带鸟,飞人云海之内。

  极目长天,伊人已杳,皇甫端不禁连连摇头,赧然苦笑。

  他苦笑的是自己已把“七绝玉龙”皇甫端名号,及本来面目,均向对方泄露,却偏偏忘了询问对方的姓名来历。

  慢说是师门宗派,及其芳名,连这黄衣长发少女,是何方人氏?自己都未曾向人请教。

  自己向来颇以处事沉稳自诩,今日怎会一再迷迷惘惘,难道竟会情有所属,爱意滋生,被这陌生初遇的黄衣少女在心灵深处,占据了相当地位?

  尤其是对方的一身功力,似乎竟不下于恩师及师伯叔等“血泪七友”兄妹,自己更望尘莫及,真令人无法猜出她的来历武功是何宗派。

  皇甫端被谜般的黄衣少女及谜般的怪事,弄得神思恍惚,他藏起了那副中年形貌的人皮面具,改戴了少年形貌的人皮面具,又向前缓步走去!

  眼前是一条幽谷,路旁石壁之下,挖了一个深坑,坑边横着一具血肉模糊的上半截人尸,尸前生着炉火,炉火上坐着一只大锅,锅中奇香四溢,有位容貌绝艳的红衣少妇,正满面泪痕地,从锅内盛取了粥状之物,坐在石上,一面垂泪,一面慢慢食用!

  皇甫端远远瞥见那半截尸体,便觉愕然,再看见这红衣少妇的奇异神情,更不禁好奇地走过观看。

  红衣少妇明明看见皇甫端走近,却丝毫不加理会,自顾一口一口地饮用碗中肉粥,但每饮一口;双泪辄流,好像伤心已极!

  皇甫端忍耐不住,先行抱拳为礼,然后指着那具面目俊秀的半截人尸,向红衣少妇问道:“请问姑娘,这半截人尸是谁?姑娘可认识吗?”

  红衣少妇向皇甫端看了一眼,冷然答道:“我怎么不认识?他是我的丈夫!”

  皇甫端听红衣少妇这等说法,便改口问道:“请问娘子,尊夫既惨遭横祸,但不知仇家却是哪路人物?”

  红衣少妇淡然答道:“仇家?我丈夫没有仇家!”

  这两句话儿,把皇甫端听得愕然不解,指着那半截人尸,皱眉说道:“尊夫这等死法.显非善终,难道不是伤在仇家之手?”

  红衣少妇举袖略拭颊上的纵横泪渍,目光凝注在她丈夫的遗尸身上,浯音平静地答道:“我丈夫是被我亲手杀死,并不是死在什么仇家手内!”

  皇甫端听这红衣少妇竟直承亲手把丈夫杀死.不禁大出意料地惊奇欲绝!

  红衣少妇目光移注到皇甫端的身上,扬眉问道:“你在惊奇什么?是不是不明白我丈夫的尸首,为何只剩半截?”

  皇甫端方自点了点头,红衣少妇便指着炉火上所炖的大锅,凄然一笑说道:“你可能猜想不到,我丈夫的半截尸身,业已被我煮在锅内,快要吃完了呢!”

  事情越来越怪,怎不令皇甫端感觉闻所末闻地,失惊问道:“尊夫莫非有甚负心薄幸,对不起娘子之处?”

  红衣少妇忽地艳丽如花的玉颊之上,流下了两行泪珠,螓首微摇,幽幽一叹答道:“他怎会负心薄幸,对我不起?我们是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的恩爱夫妻!”

  皇甫端听得越发惊诧说道:“你们既是恩爱夫妻,尊夫又未别恋负心,娘子却把他杀死则甚?”

  红衣少妇垂泪答道:”我不是杀他,而是救他!”

  皇甫端瞠目问道:“此话怎讲?”

  虹衣少妇凄然答道:“人生自古谁无死?死的本身,并不可怕!所令人痛苦的只是在死前弥留之际,对于故旧周遭财物的难舍而已!”

  皇甫端点头说道:“娘子说得极是!”

  红衣少妇拭了拭颊上泪痕,继续叹道:“但这种痛苦,只等气息一绝,立告消失!但留给对死者具有挚爱真情的生者的痛苦,却太以绵长,因为那位伤心人,不知要经历多少悼念怆怀,凄然独活,苦嚼相思的辛酸岁月!”

  皇甫端想不到这红衣少妇,竟会说出如此精辟理论?不禁听得有些惘然失神!

  红衣少妇珠泪再流,又复说道:“何况我夫妻当初定情之时,曾经指白石青天为誓,立愿不能同年同月同日同时生,必将同年同月同日同时死!倘若一方死后,另一方并须使二人成为一尸,以便转轮不忘世世生生,永为夫妇!”

  皇甫端连连点头,长叹一声说道:“娘子与尊夫,均可谓真心相爱的至情人了!但不知尊夫是否患有不治恶疾?”

  红衣少妇被皇甫端赞美得从满面凄苦中,现出了一丝笑容,摇了摇头答道:“我丈夫鲜龙活跳,毫无什么不治隐疾,只因我无法再活,才和他商量,把他先行杀死,免得他在我死后,感受更大更重的长期痛苦!至于这‘煮尸成粥’之计,也是我丈夫想出!他认为人既死去,遗蜕便毫无用处,遂命我把他尸首,煮化成粥,吃在腹内,以应昔年定情时的两尸合一誓言,即使历千万劫,互不相忘,百世转轮,均为情侣!”

  皇甫端听后复问道:“娘子,你分明好端端地,既无大病,又无重伤.却为何说是生机已绝?”

  红衣少妇双睛微闭,从眼角上,垂落了两行泪珠,摇头一叹答道:“我虽无重伤大病,却闯了大祸,受了奇辱!”

  皇甫端因自己既问便须问个彻底,遂颇为关切地说道:“娘子请说得详细一点,你是闯了什么大祸?受了什么奇辱?”

  红衣少妇双目睁处,忽闪奇光,凝注在皇甫端脸上,扬眉问道:“朋友怎样称呼?”

  皇甫端这次自不会再吐露本名,遂应声答道:“我叫上官悲!”

  他这“上官悲”三字,并非没有来历,“上官”是借用六师叔上官渊之姓,“悲”字则是既悲于目前红衣少妇的凄惨情事,又悲于自己的负屈奇冤!

  红衣少妇神情沉重地,缓缓说道:“上官朋友,我愿意对你说出闯了什么大祸,及受了什么奇辱,但却想奉托你一些事儿!”

  皇甫端扬眉问道:“是不是要我代你夫妇,报仇雪恨?”

  红衣少妇摇头说道:“报仇之事,太以重大,自有人替我了断,彼此萍踪初识怎敢相托?我只想请上官朋友,代我作两件不太繁难之举!”

  皇甫端慨然说道:“娘子请讲,上官悲必当遵命!”

  红衣少妇说道:“我既想奉托上官朋友办事,自应先说出我夫妇姓名,我叫周弄玉,我丈夫叫萧峰!”

  皇甫端抱拳为礼说道:“周姑娘命上官悲代办何事?”

  周弄玉指着那锅人尸肉粥,苦笑说道:“这锅人尸肉粥,委实难以下喉,我只好听从上官朋友所劝,重在心而不重形,不再吃了,但我死之后,却请上官朋友,费神把我夫妻遗体合葬一处,并镌方‘萧峰周弄玉夫妇之墓’的碑石,置在坟前,以便他年有人代我夫妻报却深仇时,能到坟前一祭!”

  皇甫端点了点头。

  周弄玉凄然又道:“我想奉托上官朋友,代我去向我师傅谢罪报讯,并请我师傅替我夫妇雪耻复仇.不知可否应允?”

  皇甫端对周弄玉萧峰夫妇的凄惨遭遇.颇为同情怜悯,遵义形于色地,一口应承说道:“好,上官悲愿为效力,尊师隐居何处是哪位武林前辈?”

  周弄玉听他业已答允,遂先自敛衽称谢,然后答道:“我师傅隐居‘邛崃山血影谷’内,叫做‘血影神妪’洪曼曼!”

  皇甫端闻言一震,失惊说道:“你师傅竟是‘血纛三凶’中的,血影神妪,洪曼曼吗?”

  周弄玉苦笑说道:“我若不是‘血纛三凶’门下,也不致非死不可!但上官朋友,倘惧怯我师傅凶毒狠恶,不敢前去‘邛崃’报讯……”

  皇甫端不等她再往下讲,便自剑眉双挑,接口说道:“周姑娘尽管放心,大丈夫一诺千金,上官悲既已就允,便是上刀山,也定必替你走趟‘邛崃山血影谷’,去见见‘血影神妪’洪老前辈!”

  周弄玉闻言,异常宽慰地含笑说道:“上官朋友既然这等仗义,周弄玉极感深恩,如今我便对你说出我的非死不可之故!”

  皇甫端问道:“周姑娘是闯了什么大祸?”

  周弄玉长叹一声,摇头答道:“我把师门之中,最重要的‘血纛令符’,被人抢去!”

  皇甫端“哎呀”一声,失惊说道:“据说‘血蠢三凶’,每人均有一面‘血纛令符’,符到便如人到,深具无上权威!倘门下弟于,不遵符令,或是有所亵渎损坏,即将被活生生地,推人巨大石磨,磨成肉浆,重染‘血纛’!”

  周弄玉苦笑说道:“上官朋友说得不错,你如今应该知道,在自行寻个解脱,及回山接受磨骨成浆的两种死法之中,任何人也会选择前者!”

  皇甫端知道她的心中,极为难过,本待慰劝几句,却又想不出适当之话,只好再复问道:“周姑娘,你方才似乎说是除去闯了大祸以外,并曾遭受奇辱!”

  周弄玉眼圈一红,珠泪飘落地,呜咽答道:“我是被那恶贼,出人意外地点倒以后,夺去‘血纛令符’,但这万恶不赦之徒,竟又乘我穴道被制,无力相抗的听人摆布之下,无耻强xx,污我清白!”

  皇甫端听得目闪精芒,怒声叫道:“周姑娘,此人行同禽兽,太以卑鄙,慢说传讯‘邛崃’,把周姑娘所遭所遇,转禀令师,便连我上官悲,也必站在扶持武林正义立场,愿意诛此恶贼,替你报仇雪恨!”

  周弄玉颇为感激地,看他一眼说道:“多谢上官朋友美意,但此人来头甚大,功力极高,上官朋友恐怕非其敌手!你只要能替我传汛‘邛崃’,我师傅自会出面寻他为我报仇,并夺回‘血纛令符’的了!”

  皇甫端不禁扬眉问道:“周姑娘,那无耻恶贼,究竟叫什么姓名?是当世武林中的哪派人物?”

  周弄玉咬碎牙关地,厉声答道:“他是‘娄山乌杖婆’柴秀芝之徒,由‘血泪七友,兄妹,共同培植的‘七绝玉龙’皇甫端!”

  皇甫端把这些话儿中最后的“皇甫端”三字刚刚听完,便觉双耳“嗡”的一声.跟前无数金花,天旋地转地,晕了过去!

  等他自行复苏,悠悠醒来,鼻中却充满了血腥气息!

  皇甫端跳起身形,只见周弄玉业已横剑自绝,并在死前,用人血在自己身旁,写了几行字迹!

  他全身颤抖地,定睛细看,那字迹写的是:“清白贞操被玷,血纛令符被夺,贱妾已无法苟活,惟有从夫地下!盼君能重诺言为我夫妻并骨合葬,并将此人间惨剧,驰禀‘邛蛛’,则萧峰周弄玉,虽在九泉,实感盛德!”

  这些字儿,看得皇甫端紧咬钢牙,全身发抖!好像每一个字儿,都变作一柄血淋淋的利剑,刺中他的心灵深处!

  因为,这又是一桩不易洗刷的莫大冤枉!

  倘若周弄玉不死,自己大可现出本来面具,叫她仔仔细细地认上一认!但如今周弄玉业已从夫地下,遗言在耳,铁案如山,却教自己怎样才能落得清清白白?

  换了寻常人物,对于此事,根本不足挂虑,因话出周弄玉之口,入皇甫端之耳,除了她丈夫萧峰的半截尸体以外,并无第三人在侧!皇甫端只消来个淡然一笑,若不赴“邛崃”,则满天云雾,岂不散得干干净净?

  但皇甫端身为“血泪七友”兄妹悉心合力所培植的铁铮铮的汉子,响当当的男儿,一向光明磊落,豪气如云.他决不肯作丝毫昧却天良,于心不安之事!

  皇甫端心中略作天人义利之辨,便钢牙微咬,剑眉双挑地,毅然自语说道:“为人不做亏心事,不怕三更鬼叫门!我皇甫端决不低头,倒要看冥冥之中,究竟有无天道?”

  他天人一辨,义利一明,心中倒也坦然起来,但在动手为萧峰、周弄玉夫妇埋骨,把他们合葬一坟之际,仍不免蹙眉苦笑!

  皇甫端苦笑之故,是因觉得第一次“苗岭”冤案以内,对方有意布好圈套,利用“铁面天曹”独孤奇,作为目击证人,坐实罪行,使自己百口莫辩!

  这第二次幕阜山冤案以内,对方虽仍冒自己名号,却非故意安排,但自己却鬼使神差,撞人了更大麻烦之中!

  证明自己为恶,只消几句话儿,但洗刷自己不曾为恶,却不知要倒海移山地,费却多少心力?

  皇甫端颓然举步,驰离了“幕阜山”区.一路上迷迷糊糊地到达了“天目山”内!

  他遵照六师叔上官渊的指示,寻到“肉球先生”古今通陈述了一切经过,听取这位奇人意见。

  “肉球先生”古今通据此向皇甫端详谈了“乾坤五彦”中的人物,并提出了三点判断:第一是庞小波不仅未死,还有可能是她把她父母兄弟,一齐杀死。因为庞小波并不是庞飞夫妇亲生,而是他们昔年为寇时,一次洗劫镖车,把护镖镖师及客商全家杀死之后,有个襁褓中的女娃,向庞飞之妻呀呀索抱!

  庞飞夫妇当时无后,遂把这可爱女婴抱走抚育,起名小波。谁知过后几年,庞妻又生一子。倘若有人将此秘事告知小波,小波能不报昔日满门被杀之恨?故,如能寻到庞小波之踪迹,或许可从她身上,获知嫁祸皇甫端的万恶凶徒来历;第二是被摔破的那扇“天香白玉屏”,定然不是真物。但却是极高明的赝品。若能遇到藏有这扇“天香白玉屏”真品之人,不妨多加注意;第三是安排这桩毒计的出发点,不外乎“利害”二字。但更确切地是在一个“名”字上,要皇甫端十分留意这方面的事端。最后,“肉球先生”将一面古镜相赠,皇甫端再三称谢,施礼告别。

  古今通之处,既已来过,则皇甫端下一步的预定行程,便是去往“括苍山”,参谒六师叔上官渊,然后再风尘仆仆,远赴“邛崃”践约!

  皇甫端方一举步,忽然想起自己为了表示恭敬起见,是取下面具,以本来面目拜见“肉球先生”古今通!如今既已告别出洞,自然应该遵从上官师叔训示,再把人皮面具戴好!

  但他刚刚取出入皮面具,尚未戴上,便不经意地,用古今通所赠铜镜,向自己脸上,略加照看。

  谁知不看还好,这一看之下,把皇甫端看得悚然一惊!

  原来他那副倜傥不群,风神绝世的俊美脸庞,业已清减多多,满布憔悴之色!

  皇甫端揽镜自照,方知愁最伤人!自己再若不镇摄忧思,放宽心境,以乐观情绪,克服万难,则必将在冥然不觉之中,渐渐颓废到志气消沉,自趋殒灭地步!

  他想通这种道理,戴好了人皮面具,便在块平坦青石上.盘膝端坐,调气凝神地,作了一遍内家吐纳妙诀!

  天君一朗,万虐均消,皇甫端含笑起身,顿觉气血流畅,心神舒泰!

  他一面重行上路,一面暗想“肉球先生”古今通委实是位奇士高人,赠送自己的这面寻常铜镜,居然真含有意料不到的绝妙作用!

  他路过一条幽谷之际,突然听得谷中有喝叱之声!

  他悄悄闪身进谷,蹑足潜踪地,掩到半崖隐处,向下探视。

  谷中共有三男一女,业已死去一男,如今是两男一女,正在互相恶斗!

  两个男子,一个是绕颊虬髯的中年壮汉,一个是年约三十一二的独眼青衫书生!

  已死的那个男子,则是六十出头的苍发老叟!

  那女子年龄才二十上下,一身白衣,貌相颇美,但目光流盼之中,仿佛有些狠毒神色。

  这女子武功只有中上程度,照说应该敌不过功力与她仿佛的独眼青衫书生,及虬髯壮汉的合手联攻!但她却有几招极为诡异凌厉手法,一经施为,便能把对方逼得仓皇后退,形成相持不下的平衡局面!

  皇甫端因看不透这白衣少女,以及她那几招威力极强的怪异手法,正自诧然思索之间,那独跟书生,已向虬髯壮汉狞笑叫道:“韦二哥,贱婢不肯就范。太以倔强,我们且用兵刃把她收拾下来便了!”

  虬髯壮汉怒吼一声,身形微退,从腰间撤出一根“九合金丝棒”来,“呼”然生啸地便向白衣少女斜肩猛砸!

  这一招来势太强,白衣少女不得不以“倒踩莲花”身法,退出三步!

  独眼书生起此机会,“唰”地一响,抖开了一柄金色折扇!

  皇甫端一见这柄金色折扇,忽然想起对方来历,知道自己再不出手,白衣少女定遭暗算,透沉声喝道:“你们且慢动手!”

  人随语落,轻轻飘坠在白衣少女身前,戟指手持金色折扇的独眼书生,轻轻冷笑一声,哂然说道:“你们不仅以男欺女,并以众凌寡,还配不配称得上江湖绿林道中名头不小的‘钱塘双恶’?”

  独眼书生从他那只独眼之中,闪烁凶芒地,向皇甫端略一打量,厉声问道:“朋友何名?你怎会认识我们‘钱塘双恶’?”

  皇甫端应声答道:“在下复姓上官,单名一个悲字,朋友手持‘金粉消魂毒扇’,难道还不是‘钱塘双恶’中的‘独目郎君’邵玉飞吗?”

  “独目朗君”邵玉飞闻言,目光微扫皇甫端,及那白衣少女,狞笑问道:“上官悲,你和这位姑娘,是兄妹?是情人?还是夫妇?”

  皇甫端不悦叱道:“邵朋友休得胡言,我与这位姑娘,萍水初逢,互不相识!”

  “钱塘双恶”中的另一恶“铁虬龙”韦强,听得一抖手中的“九合金丝棒”,厉声叫道:“上官悲,你既与她素不相识,却多管闲事则甚?难道未看见这丫头业已背了一条人命,并以为我们‘钱塘双恶’弟兄,好说话吗?”

  白衣少女“哼”了一声,皇甫端却已指着地上死尸,狂笑说道:“钱塘双恶,恶迹昭彰,这厮既与你们为伍,自然也是一丘之貉,杀者无亏!上官悲凭一腔正气,闯荡江湖,专管不平之事!慢说是你们兄弟,便是‘血纛三凶’,‘岷山双怪’,‘乾坤十四煞’等,在此欺凌妇女,我也要照样出手,打上一场抱不平呢!”

  白衣少女听了他这番话儿,微退半步,两道水汪汪的眼光,不断向皇甫端上下打量!

  “独目朗君”邵玉飞狂笑说道:“上官悲,你口气不小,但运气太坏,今日遇上了勾魂恶煞要命凶神,少不得要尝尝我邵玉飞的宝扇滋味!”

  语犹未落,金色折扇已合,招变如风地,直点皇甫端胸前的“七坎”死穴!

  就在“独目郎君”邵玉飞挺扇发招之时,“铁虬龙”韦强也抡起蓄势已久的“九合金丝棒”,一招“激浪排云”,向皇甫端拦腰猛扫!

  金扇直点,金棒横抡,所攻的部位,全是致命要害,又复变起仓促,自令人极难闪躲招架!

  但皇甫端身受“血泪七友”兄妹等七位绝顶高人的悉心薰陶培植,自然身手卓绝,他先运“金刚指神功”,疾伸左手三指,捏住“独目朗君”邵玉飞点来的金扇,然后便微凝真力,向后一夺!

  邵玉飞想不到这姓名不见经传的上官悲,竟有如此厉害,他哪里肯让对方把自己成名兵刃,就此轻轻夺去,遂也自然而然地,凝劲回夺!

  动作虽然一样,但功力相差太远.邵玉飞的身形,竟被“七绝玉龙”带得向前撞去!

  他这身形一撞,耳边锐啸慑魂,居然要代替皇甫端,挨上一记“九合金丝棒”的拦腰横扫!

  任凭邵玉飞如何凶悍,也吓得亡魂惧冒,赶紧丢却手中金扇,一式“懒驴打滚”,便自滚出了五六尺外!

  “铁虬龙”韦强见自己这一招“激浪排云”,几乎打中邵玉飞,自然万分惶急地,顿腕收势!

  皇甫端一声冷笑,左手轻扬,把刚刚夺来的金色折扇,当做“三指箭”施展,隔空点中了“铁虬龙”韦强的肋下晕穴!

  韦强气机一滞,手中一松,那条“九合金丝棒”,也被皇甫端夺出手去!

  但皇甫端夺过”九合金丝棒”后,却连看都不看地,便即向左方反手甩出!

  这时,“独目朗君”邵玉飞方以一式“懒驴打滚”,幸逃劫数地滚出五六尺外,站起身形!

  但他似乎命中注定地,非挨一记“九合金丝棒”不可,恰好被皇甫端反手掷出的“九合金丝棒”,在肋下晕穴部位,打个正着!

  皇甫端这一手巧妙无伦,夺金扇飞点“铁虬龙”韦强,夺金棒飞点“独目朗君”邵玉飞的应变功夫,表现得太以惊人,使那白衣少女,看得佩服万分地,失声叫好!

  皇甫端回转身来,抱拳笑道:“姑娘上姓芳名,受惊了吗?”

  白衣少女嫣然一笑说道:“上官兄,我们竟是同宗,小妹叫做上官柔呢!”

  皇甫端虽觉这上官柔在称呼方面,对自己似嫌过于亲切,但也不便形诸神色,只好“哦”了一声笑道:“这倒真是巧合,上官姑娘认为应该把这‘钱塘双恶’,怎样加以处置?”

  上官柔眉梢微动,缓步走到“铁虬龙”韦强身旁,向皇甫端含笑问道:“上官兄,我方才听你说这-钱塘双恶’作恶多端?”

  皇甫端点头答道:“他们在东南一带,横行为恶,身上各背有不少淫孽血债,算不得是正当豪雄人物厂上官柔一双妙目之中,突闪厉芒地,咬牙说道:“既是恶人,就该杀却!”

  语音方毕,右掌已落,竟隔空吐劲地,把位“铁虬龙”韦强打了个脑浆进裂!

  皇甫端想不到她下手这快,也想不到她下手这狠?要想拦阻,业已不及,遂蹙眉说道:“上官姑娘你下手太快了些,常言道:“但得一步地,何处不留人?这‘钱塘双恶’虽然孽重当诛,我们却不妨再给他一线生机,期使能悟彻前非.回头向善!”

  上官柔目光如水地,凝注在皇甫端脸上,柳眉微扬含笑说道:“上官兄,小妹完全尊重你的意见.你既宽大仁慈,我就把这‘独目郎君”邵玉飞放掉算了!”

  说完,便欲替“独目郎君”邵玉飞,拍开被点穴道.她才伸出玉掌,却又缩回手来,向皇甫端微笑说道:“上官兄,你这‘点穴手法’,可能是独门秘技.旁人无法解得,小妹还是知趣藏拙.解钤仍待系钤人吧!”

  皇甫端本来觉得“钱塘双恶”之中,“独目郎君”邵玉飞比“铁虬龙”韦强,更多了一身淫孽,若在这两人以内,决定杀一放一,则被杀的应该是邵玉飞,被放的应该是韦强才对!

  如今,上官柔下手太快.却恰好把事情弄反。

  但错已铸成,无法补救,遂只好剑眉微蹙地,听从上官柔之言,伸手替“独目郎君”邵玉飞解开穴道!

  邵玉飞应手苏醒,独目微睁,首先便看见“铁虬龙”韦强那具脑浆迸裂尸体!

  兔死狐悲,物伤其类,邵玉飞见了韦强尸身,自知难活,遂长叹一声,又复闭上独目!

  上官柔柳眉微剔,冷笑说道:“邵玉飞,你适才的凶威何在?如今竟装出这副脓包样儿!

  我上官兄仁慈为本,不忍斩尽杀绝,业已饶了你一条狗命,你还不替我滚吗?”

  邵玉飞听对方竟肯饶恕自己,再一行功暗试,身上也毫无损伤,遂赶紧就地施展轻功,一式“金鲤倒穿波”,纵出了一丈远近!

  皇甫端气发丹田,声如霹雳地,突然叫道:“站住!”

  这声“站住”,虽然是两个字儿,但震人魂魄,威势极强,果使那位“独目郎君”邵玉飞,心胆生寒地,悚然却步!

  皇甫端换了和缓语音,微笑说道:“邵朋友,你慢些走,莫把你的成名兵刃,留在此处!”

  他一面说话,一面却微俯身形,把地上那柄金色折扇拾起!

  邵玉飞对于这柄“金粉消魂毒扇”,本来视如性命,听皇甫端竟有还他之意,不禁心头狂喜!

  谁知皇甫端拾起那柄金色折扇,先是双手一折,然后合掌一揉,方自向邵玉飞凌空掷过!

  等邵玉飞接到手中,这柄由百炼精钢打造.其中藏有无数妙用的“金粉消魂毒扇”,业已被皇甫端的神奇功力,揉成了一团金球,成为废物!

  邵玉飞虽然痛惜万分,但又哪敢发作?只得独目闪射凶芒,向皇甫端狠狠盯了两眼,咬牙顿足地,转身飞窜而去!

  上官柔见皇甫端随手施为,便能把邵玉飞的“金粉消魂毒扇”揉成一团金球,不禁越发佩服地,娇笑说道:“上官兄,你到底是哪派人物?一身功力.着实惊人,恐怕连所谓‘乾坤五彦’,还未必比得上你呢?”

  “乾坤五彦”四字,听得皇甫端心内一惊,佯作镇定地,向上官柔问道:“上官姑娘,你说什么?谁是‘乾坤五彦’?”

  上官柔微笑说道:“上官兄既有这等功力,怎会不知道‘乾坤五彦’之名?

  这四个字儿,是江湖好事之徒,赠送给当代武林中五位武功绝世的年轻好手的荣誉称谓!”

  皇甫端想起常言道:“有意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或许会误打误撞地,从这上官柔的口中,获得些讯息,遂装作不知,继续问道:“这五位年轻好手是谁?”

  上官柔应声答道:“他们是‘七绝玉龙’皇甫端,‘赤尸姹女’朱琳,‘玉面屠夫’金若雨,‘夺命三郎’万俟英,及‘慈心玉女’司空蕙等五人!不知上官兄在这‘乾坤五彦’之中,认识几位?”

  皇甫端摇头笑道:“我对这些鼎鼎大名的‘乾坤五彦’,一位也不认识,上官姑娘想必与他们是极为热识的了!”

  上官柔笑道:“我……我与他们也不相识,只是曾听人谈起而已!”

  皇甫端何等聪明?一见她说话时略有吞吐,便知上官柔言不由衷,不禁心中暗对此女起了警觉!

  但皇甫端此次游行天下的主要目的,便在为自己洗刷冤情,此举必须旁敲侧击,尽量从各方面探听有关秘闻,才易于能归纳起来,综合推究,故而他虽对上官柔暗生警觉,却仍含笑问道:“上官姑娘,你既曾听人谈起,便无妨对我指教指教,以广见闻!”

  上官柔秋波微注,仿佛颇有深情地嫣然一笑说道:“上官兄,你想知道些什么事儿,不如由你提出问题,由我尽所知答复好吗?”

  皇甫端微笑说道:“这‘乾坤五彦’中,数谁功力最强,他们的品格身份,又是如何?谁是凶邪之徒?谁是正人君子?”

  上官柔娇笑说道:“上官兄,你这两个问题,问得好大,委实说来话长!我们且一面同行,一面答话……”

  皇甫端不等上官柔话完,便自摇手说道:”我们尚有事未了,怎能如今便离开此谷?”

  上官柔柳眉微扬,愕然问道:“三名恶寇之中.业已两死一逃,我们却在此还有什么未了之事?”

  皇甫端指着地下的两具尸体说道:“我们应该把这两具尸身,予以掩埋,免得落人虎狼之口!”

  上官柔听得皱眉道:“钱塘双恶,恶迹极多,连那死去老叟,也是江南一带的有名巨盗,上官兄何必为这等人的遗尸,大费心力?”

  皇甫端摇了摇头,微笑说道:“生前有恶,死后无罪,我们路见白骨,尚应为之掩埋,何况这两人均是死在上官姑娘手下?换句话说,我们埋骨之举,并不一定是对死者如何怜悯,而是尊重自己的仁义品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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