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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卧底

  “妙香山”就在眼前,屹立的山势透着深沉的苍郁及静默的庄严,秀奇的峰岭层叠间,别有一股幽密空灵的气韵,淡淡的云霭飘浮于丘壑涧坳,云深不知处,然而,人就在此山中了。

  一座八角形的大营盘便直立在山脚下,这座大营盘是用原木搭就,上覆黑色油布,占地之广,怕没有十丈方圆,营盘两侧,各竖大旗一只,像臂粗细的旗杆高逾三丈,白底红字的迎风招展宛如卷龙,旗幡上五个朱红大字飞耀扎眼,可不正是“谷朝旭在此”的五字真言?

  营盘四周,插着几十根木杆,木杆顶端挂着串串的红油纸灯笼,灯笼其大如斗,成串的顺着杆顶挂下来,倒像挂着成串血糊糊的人头!

  卜天敌凝视着眼前的光景,伸手指了指,神情冷肃的道:“就是那里了,唳魂。”

  用舌尖润了润干裂起皮的嘴唇,谷唳魂找了一块平滑的石头坐下来,低缓的问:“我爹一定会在营盘之内么?我怕严渡还有什么花招待使,这家伙从未干干脆脆、踏踏实实的处置过一桩事卜天敌的相貌,给人每一个感觉便是严酷与狠厉,最后一个感觉,亦同样的是严酷与狠厉;他双目如鹰,锐利的眼神不带丝毫情绪上的反应,一直都是那么冷漠、那么阴鸷,更那么具有透彻力,令人本能的不愿去面对它,好像他看你一眼,那饱蕴世故、洞悉人性的视线便能将你里外看个通明一样;他鼻挺唇薄、身材瘦削,但却没有丁点屠弱虚颓的形态,眉宇间显露着精悍,体魄上充满了强劲,就以此时来说吧,任他两颊部位涂抹着黄白斑驳的药物,不仅不影响他那原有的剽猛自威之慨,更越发增添了几分肃煞之气,他是像一只鹰、一只振翼九天、凌云驭风的巨鹰!

  轻轻拂动着大红头巾的下角,他来到谷唳魂身边,也挑了块石头坐下,静静的道:“据我所知道的情形,老爷子是被他们监禁在营盘之中,但经过这几日的辰光是否另有变化,就不敢确言了;严渡并不晓得我们之间的交往,当然更不可能获悉我们两人还有一段如此深切的情谊存在,因此我最先所得到的消息,必定可靠;问题在于严渡日前起了疑心没有?是否警觉到出了漏子?如果他尚在等待观望,事情进行起来便较容易,反之,就只有硬闯蛮干了!”

  谷唳魂愁肠百结的道:“要用什么法子才能断定严渡的因应之策、以及他欲待施展的手段为何?”

  卜天敌道。

  “这不能单恁臆测,唳魂,要确实探明了对方虚实才能做数,因为老爷子在姓严的手中,我们折损不起。”

  脸色在苍白中显着无以掩隐的憔悴,谷唳魂喃喃的道:“约莫也真是累了,多少年来,严渡的什么鬼名堂瞒得过我?如今居然摸他不透啦,眼皮下的二混子,有朝一日竟能形成气候,倒是始未料及……”

  两边腮帮上也抹得黄黄白白,模样却透着三分滑稽的玄三冬,忍不住接口道:“你亦用不着怨叹,我说谷老兄,现下也已是到了要紧关头,总得想个什么法子出来搞清楚对方的打算与意向才是正经,卜大兄是一着现成的妙棋,症结在于这着棋走得走不得,此中关系非轻,大伙该切实斟酌定当,方可行事!“

  卜天敌看了玄三冬一眼,微微点头:“振作点,唳魂,我知道你此刻的心情,但我们却必须面对现实,嗟叹怨恚与事无补,拿出决心、付诸行动,好歹且恁天命了!”

  谷唳魂深深吸了口气,道:“天敌,大概是因为牵涉到我老父的安危关系,越近敌前,方寸之间竟难平衔,你看我们应如何着手才叫允当?”

  卜天敌道:“我去会见严渡,然后视情况的演变再和你们暗通消息,从而决定着手的方式。”

  谷唳魂忧虑的道:“假如——严渡对你的立场起了疑心,你又如何掩饰解说?”

  淡淡的一笑,卜天敌道:“当然我会先编好一套说词,在我的看法,这套说词应可瞒过严渡,然则人算不如天算,或者有什么突发的变故与细微的破绽引起严渡的怀疑,因此泄底穿帮亦未敢断言,总之我会随机应变,到了时候,该怎么做我自有主张。”

  玄三冬插进来道:“照眼前的形势判断,一时还找不出什么足以引起对方疑问的痕迹,但仍以小心谨慎为上,正如卜大兄方才所言,人算不如天算,智者千虑,亦恐有一失,只这一失,就大大不妙了!”

  卜天敌似乎对玄三冬有了进一层的了解,而这层了解,显然是朝着好感的方面延伸,他和颜悦色的道:“你宽念,一旦光景不对,我可不会傻到窝在他们当中挨刮,不敢夸说有多大本事,至少突围逃命的能耐自己还有几分信心!”

  玄三冬咧嘴笑道:“这才是好汉作风,卜大兄,好汉向来就是不吃眼前亏的,只要一见情形有异,三十六招、走为上着,过了今夜还有明朝,他娘换个场面卯上,谁敢说包准吃得定谁?”

  卜天敌道:“就是这话!再说严渡若想抖搂我,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我姓卜的岂会叫他这般大马金刀的称心如意?”

  谷唳魂一指卜天敌双颊间的伤痕,低声道:“天敌,你脸上的伤,只要仔细留意,便可看出是尖锥类利器遗下的伤口,严渡精刁无比,别让他察觉这个破绽。”

  卜天敌颔首道:“我已经有准备了,等一会我再把金创药抹厚些,齐颊绑上一条布带掩遮住,就讲是你们伤了我,说不定更增添三成逼真性。”

  谷唳魂眉心深锁,悒郁的道:“千万不要低估了严渡,这个杂种几年来无论心机智谋,随着他本性的贪婪恶毒,竟是精进了不少,连我都觉得他越来越难对付了……”

  卜天敌笑道:

  “你知道我,唳魂,我有个长处,便是从来不轻敌,否则怎能到如今?”

  于是,三个人迅速决定了连络的方法与信号,卜天敌不再迟疑,冲着脚下的八角营盘飞奔而去,红巾飞扬,形势疾劲中,果如鹰隼旋掠!

  默默注视着卜天敌的身影消失在岗脊下面的旗幡招舞间,谷唳魂心事重重的抿唇无语——不知怎的,他总觉得心头如罩霾,窒闷得拨不散、化不开……

  外表看来极为庞大的这座八角形营盘,实际的结构却很粗糙,大小横竖不一的原木枝干,交叉撑持着营盘的架势,其中只另用木板条在一隅分隔出三个较为隐密的单间,剩下的,便是如此空旷的一大片空地了。

  就在这片空荡荡的营盘中央,严渡非常仔细的聆听着卜天敌叙述应敌的经过,虽然卜天敌的叙述过程十分简单,他却用了加倍的精神与时间去体会消化。

  然后,这位“大虎头会”紫旗堂的堂主举起一旁矮几上的盖碗杯,笑容可掬的道:“辛苦辛苦,卜兄,请,请用茶。”

  卜天敌微微欠身,拿起杯来轻用杯盖拂动着杯面上飘浮的茶梗,以唇相就杯口,却仅是虚虚一凑,点滴未沾。

  严渡浅啜了一口茶水,把杯子置回几上,态度又是诚恳、又是和蔼:“卜兄,听你刚才所说,莫连才莫兄在隘口第一关上未能狙杀谷唳魂与玄三冬,到了你把守的第二关,仍然没有截住,反被他们突出了隘口?”

  卜天敌平静的道:“不错。”

  严渡笑吟吟的接着道:“因此你随后追赶,并且发声求援,守在第三关的麻无相麻兄及范子豪范兄闻得你的示警,立即现身来助,同你会合围杀敌人?”

  点点头,卜天敌面无表情的道:“就是这回事。”

  严渡缓缓的道:“在经过一场恶斗之后,麻兄和范兄当场战死,你也受了伤,而谷唳魂、玄三冬两个亦负创甚重,却终因你拦阻不及,还是被他们趁夜遁脱了?”

  卜天敌道:“很惭愧,未能办到严兄的嘱托,有辱使命,尚请严兄宽谅。”

  严渡连忙笑哧哧的道:“言重言重,好说好说,那谷唳魂,本来就是个凶悍疯狂的杀胚、又是个奸狡刁滑的妄孽,我们以前连番失手,何尝未被他整过多次冤枉?各位也已尽力,留血卖命之下,我们若再要苛求,岂非太不上道?”

  卜天敌道:“这是严兄包涵,在我们的立场,却实在汗颜。”

  垂枣似的面孔上浮现的是七分关怀、三分亲切,严渡上身微倾:“卜兄脸上的伤势,看似不轻,稍停我会叫他们为卜兄加意治理,待到此间事了,再另行替卜兄设宴压惊……”

  拱拱手,卜天敌道:“这档子事,如能完满解决,‘大虎头会’江山一统,基业千秋,正是我该向严兄及尊上等拜贺才是,如何又敢叨扰?”

  哈哈一笑之后,严渡随即又放低了嗓音:“卜兄,以你的判断,谷唳魂与那玄三冬伤势轻重如何?”

  略一沉吟,卜天敌道:“他们伤得必然不轻,尤其是谷唳魂,身上至少有五六个地方挂彩,血流得像泉涌,设若未能立时医治,我看他此刻是否活着都成问题!”

  长长“嗯”了一声,严渡的手指轻敲几面,若有所思的道:“他们可是朝着‘妙香山’的方向逃来?”

  卜天敌颔首道:“正是朝着‘妙香山’的方向突脱,冲扑的势子虽猛,却极其狼狈。”

  严渡慢慢的道:“如此说来,他们一定会发现我们布下的阵势,夜间可见灯笼,白昼可见旗幡,除非谷唳魂横了心不管他老子死活,否则迟早他会摸了来!”

  卜天敌道:“万一姓谷的伤重之下流血过多而一命呜呼,可就有得等了!”

  摆摆手,严渡道:“到底你与谷唳魂不曾有过交往,难以了解他的个性为人;卜兄,姓谷的是个意志力极为坚强、精神心魄能以承受重大压抑的死硬角色,加以他禀赋不凡,体格结实,因此也有优于常人的韧劲,绝处求生是他一贯表演的本事,而且还能常常成功,卜兄,要他的命,不是这么容易!”

  卜天敌提高了声音:“严兄的意思是说,谷唳魂不会死?”

  297严渡慎重的道:“我不是说他不会死,凡是人,哪有不死的?我是说他不会这么容易就死;至少,我不相信他现在已经死亡的说法,我肯定他会再做挣扎,肯定他会摸来这里救他的父亲,卜兄,因此我们万万不可掉以轻心!”

  往椅背上一靠,卜天敌的语气中带有些微调侃的意味:“人伤得那么重,便是能留着一口气在,也不过苟延残喘罢了,如何再生龙活虎般腾跃搏击?严兄,我看你未免将谷唳魂神化了!”

  嘿嘿一笑,严渡不愠不火的道:“这不是争论的时候,亦非争论之事,卜兄,好在不用多久,即见分晓,是你说得对,还是我的推测正确,到时自有答案,但在答案揭晓之前,尚盼卜兄加倍小心,切勿轻忽才是!”

  卜天敌冷冷的道:“很好,我巴不得有这个机会与姓谷的再拼一场、重决生死!”

  严渡一伸大拇指:“好气魄!卜兄,你放心,你一定有这个机会,谷唳魂必来无疑!”

  沉默了片刻,卜天敌道:“姓谷的父亲还囚在这里么?”

  严渡哈哈笑道:“这就要谷唳魂自己来找了,卜兄,让他去折腾,我们犯不着伤这个脑筋!”

  好一头又奸又滑的老狐狸——卜天敌心里咒骂着——姓严的真叫八面玲珑,修炼成精了,这个问题原是他不肯答复的,却如此严丝合缝、不透痕迹的推了出去,反现出一股热络味道,令人感受熨贴却无法再行追问,此等老辣精到法,难怪他能承命远征,造这种冤孽了!

  卜天敌双目半合,若无其事的道:“如果姓谷的找上门来,我是怕我们的抵御力量或有不足,严兄,须知一夫拼命,万夫莫敌,可不能叫他得了手去,否则大伙往后便难以抬头啦……”

  严渡神态安详的道:“有卜兄在此,正是一大臂助,何况卜兄早立心愿,待与谷唳魂一分强弱存亡,姓谷的就算一夫拼命,卜兄亦乃豁死相博,他想拿气势占便宜,光卜兄这一关便不易通过,更休说我们还另有好手四处埋伏;怕只怕谷唳魂不来,他要来了,包管是插翅难飞!”

  这顶帽子扣得卜天敌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他表面上却一派淡然的道:“这样说来,严兄已经有万全的准备了?”

  严渡道:“所谓万全不敢说,准备当然是有,而且我自信准备得相当充分,这一遭,我是下了决心非把谷唳魂抓住不可,如若再要失手,前面就是‘妙香山’,他一跨步,人进了山里,我们的乐子可叫大了!”

  卜天敌道:“大概严兄又调集了不少硬把子前来守关?”

  严渡一笑道:“必要的措施是不能缺的,老实说,我原本希望各位在‘闸刀隘口’摆平谷唳魂,各位虽然功亏一篑,总算也重创了他,我在此地布下这座阵势,即为预防万一未能成事的替补手段,姓谷的目下也已是强弩之末,对付起来应该不会有太大因难……”

  卜天敌道:“严兄行事,真是环环相扣,步步为营,如此稳扎稳打,焉有不胜之理?”

  严渡手摸下颔,故作矜持:“卜兄谬誉了,还得有劳各位大力赐助,方有奏功致果之望。”

  卜天敌紧接着问:“调集在这边的人手中,可有我熟悉的?”

  严渡犹豫了一下,干笑着道:“这个么,等到发生情况,大家一见面,有没有卜兄的熟人,不就知道啦?”

  问了等于白问,答了也等于白答,卜天敌越加审慎,不使内心的反应有丝毫流露到形色上;他闲闲散散的道:“不知严兄还有什么教示没有?假如没有事交待,我想先找个地方歇息一会。”

  严渡忙道:“应该应该,尚得找人替卜兄诊治伤处——”说着话,他连连击掌三响,从营盘左侧的一道暗门里,应声闪出一条精壮汉子,这汉子趋近跟前,垂手哈腰:“回堂主,后面的草房,已经收拾出来了!”严渡表情歉然的对着卜天敌道:“荒山野地,一切都是因陋就简,不比城镇中那么好讲究,营盘后面,我叫他们临时搭盖了几间草房,大伙凑合着住几天,等过了这一阵,再重重补偿各位的委屈与辛劳……”

  卜天敌站了起来,道:“此时此地,何能贪图享受?有间草房挡风遮寒,算是很不错了,比起露天打铺,已不知要强上多少,难得严兄考虑周到,我这里先向严兄谢过。”严渡跟着起身,吩咐手下:“勇杰,还不快快侍候着卜掌门去后头歇息?”

  卜天敌心头不大落实,却没有再说什么,那勇杰侧身让路,他只好举步先行,一边朝左侧的暗门走去,一边犹在思量着怎样才能套出一点对方的虚实来。一排六间草房,便倚着这座八角形的大营盘后墙搭建,草房搭得固然简陋,却也有门有窗,足可遮风挡雨,是比露宿荒地要舒服得多;前几日,当卜天敌尚未出发的时候,这几间草房还不见影子,只这几天,居然就增盖了出来,严渡他们的手脚,亦不可谓不快了。

  六间草房当中,那头上的一间留给了卜天敌,其他五间,没看见有人住,也没听到有响动,似乎是空置在那里,但是,卜天敌不相信余下的草房是空的。

  进了门,他往角落处的竹床边一坐,叫勇杰的汉子立时拿起木桌上的茶壶为他斟了杯茶,双手捧着,恭恭敬敬的举到面前。

  接过茶杯,卜天敌谢了一声,笑道:“这几天我不在,此地约莫十分热闹吧?”

  勇杰那张扁平的面孔上没有任何能以显示某种意念的神情,他双目下垂,平平板板的道:“回卜掌门的话,小的整日待在营盘里,外面的事不大清楚,堂主的规矩严,小的们不敢多看,亦不敢多问。”

  真他娘的名师出高徒,简直就和严渡是同一个模子倒出来的,称得上“守口如瓶”了;卜天敌不由皱了皱眉,仍然笑得和和气气:“那么,其他五间草房里,你可知道都住些什么人?”

  勇杰摇头道:“堂主交待,未闻传唤,不准进房,小的们各有司职,那五间草房不在小的侍奉范围之内,自是无人相传,无人相传,小的当然不敢擅入,因此里头住的是谁,小的便不大清楚了。”

  一问三不知,偏偏还脉络连贯的有一番道理可讲,卜天敌有些啼笑皆非的感觉,他挥挥手,未免略带不悦的道:“好了,你下去吧,我有事再招呼你。”

  勇杰躬身道:“堂主吩咐,要请人来为掌门诊治伤处——”

  卜天敌不耐烦的道:“不用了,我自己已经上过金创药,皮肉之伤,算不得什么。”

  勇杰迟疑了一下,颇为勉强的挤出一丝笑容,再次塌肩哈腰:“是,小的就在门外不远,掌门有什么需要,且请传唤小的前来侍候。”

  卜天敌从床沿上站起,将茶杯摆回桌面,头也不回的道:“知道了。”

  当关门的声音传来,他才长长吁了口气,背着手在房里来回踱步,一面仔细推敲此问的情况——严渡不消说就是早有安排,在这里布了天罗地网,端等谷唳魂闯跌进来,但他安排的都是些什么角色却不清楚,更重要的,是谷唳魂的老父如今到底身在何处?如果人不在此地,则谷唳魂的冒险闯关就毫无意义,如果人在这里,则必须探出确实位置,以求一索而中,假使要等双方接刃之后再去救人,恐怕机会就不大了。

  问题很明显,该如何才能获得确切的消息、要怎么做才能不落痕迹的达成目的?

  卜天敌的脸色阴沉,心情焦虑,他明白他没有多少时间,与谷唳魂连络的辰光是越来越近了,换句话说,最后关头即将来临,而横在面前的困境,却该怎生突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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