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彭进寿领着这位大姑娘贼兮兮的来到房中的时候,显然并不是最适当的时候,不适当的原因有二,玄劫正光着膀子在喝酒,而且,一朝喝上了酒,他就不喜欢有人来打扰。
彭进寿老是犯这个毛病,不会看眼色,总拿捏不住恰好的时机。
恶狠狠的瞪了彭进寿一眼,玄劫十分不情愿的把搭在椅背上的外衫披起……
这个大热天,又是日落未落的辰光,暑气蒸发,窒闷难当。
姓彭的偏在这当口带了人来,更且是个女人,不是在活摆道么?
彭进寿连忙打着哈哈,抢步过去开窗……尽管两扇窗户早就大敞在那儿了。
姑娘出落得可真像一朵花,一朵又鲜又艳又妖又嫩的玫瑰花,大约二十四五的年岁吧,弯月眉儿,樱桃嘴儿,小巧的鼻端俏得微往上翘,尤其那双丹凤眼儿,乖乖,波光盈盈只那么朝人一横,简直就有荡人心魂的魅力,能把人从里到外都瞧酥了。
玄劫虽然一肚皮不高兴,但起码的礼貌他还是讲究的,譬如说,陌生的大姑娘进了屋,他好歹先将衣冠整肃起来,然则再要进一步的客气,就不是他此刻的情绪所挥洒得开的喽。
大姑娘颇为知机识趣,先向玄劫展颜微笑,又轻移莲步来到桌边,擎起酒壶,双手为玄劫半空的酒盅里把酒注满。
玄劫伸手扶扶酒盅,表过谢意,才不知冲着谁叹了口气。
彭进寿刚想介绍,大姑娘已声如银铃般抢先开了口:
“玄大哥,我姓花,叫花如蜜,搅扰了玄大哥你的酒兴,实在是对不起……”
玄劫望了彭进寿一眼。
有气无力的道:
“说吧,老彭,这又是那一桩把戏?”
靠前哈哈腰,彭进寿一张多骨少肉的干黄面孔上堆起诌笑:
“事情是这样的,福字胡同外东大街头上不是开着一间酒坊么?酒坊的少东家平素里和我挺有来往,都是熟人,当然喽,彼此的底细也全清楚,李少东早知道我老彭有你这么一号朋友……”
玄劫朝着花如蜜努努嘴。
有些不耐的道:
“这关她什么事?”
花如蜜未语先笑,插上话来:
“玄大哥,这档子事,和我的关系可大着来,我自幼没爹没娘,只有一个哥哥相依为命,全靠哥哥把我拉拔长大,日子过得虽不富裕、却也自在快活、不幸的是,我哥哥在十天之前,竟被一帮子恶人掳去!”
彭进寿接过来道:
“花姑娘与她兄长花同琛原是住在城外‘七里沟’,这个月才搬进城里,就赁屋在李家酒坊旁边,花同琛平日好喝几杯,常去打酒,因此认识了李少东,如今花同琛出了这桩漏子,花姑娘愁得什么似的,城里人生地不熟,除了去求李少东想法子帮忙,她可是一点辙也没有……”
玄劫没好气的翻了翻眼珠子:
“怎么又扯上了你?”
搓着手,彭进寿叠声打着哈哈:
“李少东─个设坊沽酒的生意人,哪里管得了这种横眉竖眼的事?但眼见花姑娘无依无靠、可怜生生的模样,又不忍袖手一旁,这才想起了我,同我来打商量,我一琢磨,好吧,这可是做善事哪,就允了他,领着花姑娘前来见你
哼了一声,玄劫举盅喝了一大口酒,抹去嘴角的酒渍。
懒样洋的道:
“那花同琛,却是为什么吃人掳了去?没缘没由的,人家怎么不来掳我?”
花如蜜的俏脸蛋儿这时布满了一片阴霾,她凄幽幽的道:
“说起来也是我哥哥不好,他跑到那干子凶煞开设的赌档赌钱,输脱了底,一时还不上。人家就来掳了去,同时搁下话来,要是期限之内不拿钱去赎人,过一天便割他身上二两人肉……玄大哥,那些凶煞多狠啊,肉长在身上,要这么往下片,人还挺得住吗?”
玄劫漫不经心的道:
“挺,当然是挺不住,问题只在于哪一个遭上这等霉运罢了。”
话风里竟有几分事不关己的味道,不但花如蜜的神色惶然,彭进寿也不由着了急,他一拉椅子坐了下来,双手互合,搁在桌上,一派虔敬的德性:
“我说,伙计,你我也是十几二十年的老朋友,平素里你虽行踪无定,四方漂泊。交情总是淡不了的,这次是你出去七个月头一遭回来,伙计,我就只求你这一件事,老兄老弟,你可不作兴坍我的台!”
又喝了口酒。
玄劫喃喃的道:
“真叫巧,我一走七个多月不曾生麻烦,才回来没几天就有事了!”
彭进寿忙道:
“所以说这是天意,伙计,合该你要见义勇为,拔刀相助呀!”
黝黑又瘦削的脸孔上没有一点表情,但玄劫那双如刀的浓眉却皱起了,眉心处,明显的刻划出一道深深的“山”形纹:
“花姑娘,那帮子东西,是属于什么‘旗盘’?”
花如蜜刚刚一份,彭进寿已代她答了:
“他们是‘南门口’外的‘兴义会’,带头的人叫‘黑虎’丁悼;打此地出去‘南门口’不到里许路,大白杨树下围着一户庄院,就是‘兴义会’的垛子窑了!”
玄劫道:
“你倒是打听得清楚。”
彭进寿陪笑道:
“知己知彼,胜乃可全嘛!”
玄劫的目光在花如蜜脸庞上溜了溜,抓起一把带壳花生合掌搓着,一片细碎的劈啪声里,他吁着气问:
“你哥哥欠了人家多少钱?”
花如蜜凑近身子,那股如兰似麝的微香便飘了过来,
她压着声音道:
“好象有六千两银子……”
玄劫道:
“期限还有几天?”
花如蜜道:
“五天。”
玄劫望向窗外,这时,天已黑了下来,不知怎的,他只觉燥焕烦闷,酒兴全消。
一扬头,他道:
“你可以走了。”
花如蜜没有马上走,她疑虑不安的看着彭进寿,脸上透着祈求的神情。
于是,彭进寿干咳一声,沙着嗓门道:
“伙计,你是允了花姑娘?”
玄劫把手上的花生捂进嘴里,一阵咀嚼,拿盅里余酒送下肚去,酒混着花生,像是起了发酵作用,使他的腔调变得更为粗励:
“不允,你饶得了我?”
彭进寿立刻喜笑颜开。
兴奋的连连搓着手:
“我就知道你是一条见义勇为的好汉子,断不会令我与花姑娘失望,打算什么时候行动?”
玄劫不似笑的笑了笑:
“你问这个干啥?莫不成你还想陪我一齐去?”
彭进寿忙道:
“不是我要陪你去,伙计,花姑娘陪你一齐去。”
颇为意外的一怔。
玄劫盯着花如蜜:
“你是这个意思么?”
花如蜜似乎对玄劫有点畏惧,她避开玄劫的视线。
怯生生的道:
“玄大哥,我可不是要做你的累赘,之所以陪你一同前去,是有道理的,首先,你不认识我哥哥,对方就算怕了你,却不甘心如此低头,随便找个体形容貌近似的人出来搪塞,然后再拿我哥哥出气,咱们一阵折腾,岂非徒劳无功?其二,即便你旗开得胜,救出了我哥哥,我兄妹二人也不能转回来守在原处等他们再下毒手,只一会合,立时就得过走高飞,由这种种顾虑,我认为我陪了去比较方便妥当。”
顿了顿。
她又接着道:
“当然,无论怎么做,仍得听凭玄大哥你的裁决。”
思忖了片刻。
玄劫道:
“你说得好象是不错,但你也该明白这么办对你而言相当危险,类似此等场合,出手开打稀松平常,刀枪无眼,我可不敢绝对保证你的安全!”
挺起丰满的胸脯,花如蜜形色凛然,一副“千万人,吾往矣”的气慨:
“我不怕,玄大哥,你和我们兄妹萍水之交,都能为我们冒险犯难,深入虎穴,我又为什么不敢和他们周旋到底?”
玄劫的唇角勾动了一下,道:
“好吧,只希望你的勇气与决心能够一直维持下去才好。”
彭进寿又枪上来待为玄劫斟酒,玄劫却捂住杯口,摇头示意,现在,他一口酒都不想喝,只想找个没有人的地方去清醒清醒。
大白天。
日头很毒,阳光当顶晒下来,不仅是晒得人混身出油,连头皮都发炸。
花如蜜不懂玄劫为什么端挑这么一个清亮堂皇的时辰去办这种事,依她的想法,类似的行动,原该在月黑风高的当口下手才对,但她没有多问,一个字也没有多问。
姑娘家大半怕晒,尤其生有一身细皮白肉的姑娘更是怕晒。花如蜜应不例外,然而她似是豁上了,顶着大太阳,紧跟在玄劫后面往“南门口”走,不止步子不慢,连条遮顶的小花巾都不用。
玄劫挂着那件灰中泛白的陈旧外衫,襟口敞开,露出─块不着内衣的古铜色肌肤,─只长圆形的油布里卷斜扛在肩,拖一双加帮布鞋,意态俯懒闲散,倒像是踏青去的。
迈动小碎步紧跟在一侧的花如蜜,看上去倒似个新媳妇,欠缺的只是新媳妇那股子娇羞之态,因为在这个时候与这等场合,新媳妇不会指点着玄劫肩上的家伙问这样的话:
“玄大哥,你扛着的里卷儿里,可是你的成名兵器‘搜神伞’?”
玄劫抹了把额头上的汗水。
淡淡的道:
“又是老彭那张碎嘴儿告诉你的?”
花如蜜柔媚的一笑:
“他告诉我的还多着呢,他说玄大哥是天下第一条好汉,江湖第一员猛将,水里来得,火里去得,手中一把‘搜神伞’,运如飞轮,展若□云,任什么三头六臂,牛鬼蛇神,所向披靡,无不低头……”
嘿嘿一笑
玄劫道:
“老彭是在夸我?怪了,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有这么个神气法儿呢!”
花如蜜又道:
“他还说,道上朋友对你另有个称呼,叫做‘不二劫’,意思是讲但凡被你找上门去,就算劫数临头,里外玩完,再也没有触第二次霉头的机会了!”
玄劫大步前行,头也不回的道:
“你相信这些话?”
过了半晌没有声音,他有些奇怪的扭脸侧望,发觉花如蜜正默默的盯视着自己,形态之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幽冷意韵,但这种幽冷却在四目相对的一瞬里消失,花如蜜盈盈倩笑:
“我不敢肯定,玄大哥,但看你的气势,似乎也不尽是传言。”
玄劫将肩上的油布里卷换了个边。
摇头道:
“江湖岁月辛酸无比,过的全是尔虞我诈,血雨腥风的日子,浪得一点虚名,却正是招忌之源,花姑娘,别听老彭瞎吹,他只是替自己的老脸贴金,我这块料,上不得台盘,这次如果能够顺当救出你哥哥,已属万幸了。”
花如蜜道:
“你是客气,玄大哥。”
说到这里,她像是忽然脚下绊着了什么,身子往前打了个踉跄,玄劫本能的伸手一扶,不想没扶着人家腰身,手背正好擦过花如蜜的嘴唇,大姑娘好歹站稳了,却臊得一张俏脸蛋儿飞红。
玄劫迷惘的注视着手背上那一抹朱配,想是女儿家常用的胭脂或杜鹃汁儿一类的化妆品,这不足为奇,令他迷惘的是,刚才那伸手一扶,怎的竞会失却了准头而未能扶住?
花如蜜轻捂着嘴儿。
不胜腼腆的道:
“对不起,玄大哥,把你的手弄脏了……”
大姑娘唇上的一点婿红,正是何其芬芳馨洁?倒怎能说污染了一个粗汉子的手背?
玄劫反而有点尴尬,他赶忙道:
“不关紧,不关紧,害你差点跌了一跤,却是我照顾不周──”
这时,两个人已经出了“南门口”,大热天下,路前尘头起处,两乘快骑正旁若无人的迎面奔来,眼看着灰沙飞扬,就要扑人一头一脸,玄劫咒骂一声,拉着花如蜜迅速闪向路边。
急奔中的双骑,蓦地在丈许之外勒旋停住,马儿骤收去势,不由“唏啸”长鸣人立,鞍上骑士却全是一身好功夫,贴在马背竟然纹丝不动……那是两个戴着马连坡大草帽,各穿一袭月白纱衫的彪形大汉;一双仁兄俱是形貌狞猛,满面风尘之色,他们驻下马来,只把四只眼睛绕着花如蜜订转,花如蜜急忙低下头去,模样似乎又羞又怒,更泛几分窘态。
玄劫自然不大愉快,他哼了哼,此情此景,就不护花也非得护花不行了:
“两位朋友,这算干什么?光天化日之下,吊膀子有这种吊法的?”
两个骑士好象没有听到玄劫的话,其中那个颊带刀疤的张口出声,对像居然是冲着躲躲闪闪的花如蜜:
“请问姑娘,可是‘风铃洞’妖嫫嫫座下的‘蝎娘’?”
半藏在玄动身后的花如蜜低垂面孔,气急交加又含着十分委屈的嘀咕起来一─嘀咕的声音对方听不到,玄劫却听得清清楚楚:
“一双色鬼,明明是当街调戏良家妇女图谋不轨。还偏来这些过门,什么妖嫫嫫、什么蝎娘?见他的大头鬼了!”
玄劫昂头挺胸。
大声道:
“这位姑娘不认识二位,更不知道二位所提,是哪一重天的活神仙,二位要是不想惹事,大道坦荡,且请一路平安,否则;妖嫫嫫没有,我这块粗胚倒乐意同二位凑合凑合!”
马上骑士互觑一眼,俱显疑惑不解之色,但免不了亦上了火气,仍由那颊带刀疤的仁兄发话道:
“足下是谁?如此口吻,不嫌张狂了些么?”
玄劫从肩上举起那只油布里卷,猛一抖,黑色的油布飞脱,现出了一柄大号伞架来,说是“伞架”,是因为没有一般伞必须具备的伞面,它只由一根粗逾儿臂的主柱,嵌连着四周十二只伞骨,主柱是精钢打造,尖端如矛,十‘二只同质伞骨则有如十二柄狭窄又锋利的双面剑刃,主柱下端握柄之处镶以牛骨推钮,上推则伞骨齐张,芒炫宛若光轮,下压则伞骨合拢,恍似大号枪矛,主柱正中,雕刻着三个核桃大小的篆字……“不二劫”。
两个骑手骤见伞出,脸上的表情立刻有了变化,齐齐拱手道声“得罪”,二话不说,抖缰便走,却走得未免狼狈。
玄劫拾起油布,手法熟练的把家伙包起,斜扛上肩,就像没有这回事似的重新开步前行,举止间却透着一股深思的沉默。
花如蜜急步赶上,边自顾自的埋怨着:
“也没见过像这样的冒失鬼,大白天日的满嘴胡说,信口雌黄,无非是想找借口占人家便宜,真叫不要脸……”
玄劫放慢了步速。
缓缓的道:
“花姑娘,你确定不认识这两个人?”
花如蜜那两排弯长的眼睫毛眨了眨,似乎愕异于玄劫有此一问,而透着泣然欲啼的味道:
“玄大哥说笑了,我怎会认得这两个人?你看他们那种穿著举动,江湖味十足,我一个姑娘家,如何与他们牵扯得上干系?”
不错,以浮面的背景来说,的确不应扯上关系,但人际之间的遇合错踪复杂,变量极大,有些情况的发生,是连做梦都梦不到的;玄劫漠然一笑,目光远眺,已经看到前面白杨树挺拔的梢干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