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有七八条人影从山庄的墙头上悄然翻入,进到院落之后,先把大门启开,再纷纷占据住各个有利的出击位置,并尽可能的将身形掩蔽起来。
另-个人,则大马金刀的从正门走了进来,人到了院中站定,背负着-双手,神态极为从容的仰首注视着二楼间的窗口-一也就是钱来发寝居的窗口。
现在,时间正是大清早。
褚兆英启门出来,-边犹睡眼惺忪的打着哈欠,哈欠打到-半,目光抬处,却蓦地化为一口冷气抽了回去,他猛然把门关上,脚步踉跄的奔往二楼。
二楼的房门-推就开,褚兆英还来不及出声,已经看见钱来发正站在窗前,好整以暇的套上他的“连臂蓝”,模样之安闲自如,似乎只准备出去散步踏青,呼吸几口新鲜空气一般。
咽了口唾沫,褚兆英靠在门边,呐呐的道:
“大爷,你都看到啦?”
钱来发点点头,笑眯眯的道:
“站在院子里的那-个,你大概只是听说,不曾相识。”
褚兆英紧张的道:
“这家伙又是何方神圣?大清早找上门来,摆出此等架势,恐怕不是什么好路数!”
钱来发道:
“背后唆使‘飞蛇会’上线开扒,触我们霉头的主儿,就是这一位!”
褚兆英吃了-惊:
“大爷是说,他便是‘九贤堂’的头子,‘锈刀落魂’司马驭龙?”
钱来发颔首道:
“不错,十几年没见面,未料这老小子仍然神采依旧,气色不差,想他在这段日子里还过得相当惬意……”
褚兆英低声道:
“大爷要出去对付这姓司马的?”
钱来发横了褚兆英一眼:
“否则又待如何?找个地方躲起来?”
褚兆英忙道:
“我没有这个意思,大爷,我只担心司马驭龙不是一个人来,左近很可能另有帮手埋伏,大爷单刀赴会,未免过于涉险……”
钱来发笑道:
“你他娘快变成老太婆了,这么多年来,遇上情况,我哪一次不是单刀赴会?每次你都唠叨不停,生怕我有去无回似的,你放心,老命是我的,我还能不加仔细?”
褚兆英道:
“大爷,要不要,呃,去知会楚姑娘-声?”
疏眉-昂,钱来发道:
“知会她作啥?求援么?褚兆英,你跟着我也有年岁了,怎么不想想如何替我争气,却净干些往我脸上抹灰的事?”
一咬牙,褚兆英的形态颇带几分慷慨赴难的味道:
“那,大爷,我陪你上场-一”
嘿嘿-笑,钱来发拍拍他这位管事的瘦窄肩膀,咧着嘴道:
“你这番盛情,我心领了,兆英,凭你那几下子三脚猫的把式,还是老老实实给我一边观望的好,平时里你多下功夫为我料理里外事务,已算尽了本份,玩刀玩枪的场面,就不劳你费神了!”
说着,他大步出门下楼,等踏过前厅的檐廊,早已摆好-脸笑容迎人。
司马驭龙的年纪,大概在五十到六十之间,不能准确判定他岁数的原因,是因为他的长相有点与众不同一-瘦高的个儿,斑白的头发,但却五官端正,肤色白皙平滑,脸上竟连一丝皱褶都没有,此外,他身着砖红色的长衫,头顶飘着同色盘发带,看上去,隐隐然有点青春不老的风流气韵,模样还挺惹人好感的。
钱来发面对司马驭龙,宛如老友重逢,重重抱拳,十分热烈地道:
“哈,久不见司马老兄,真个思念得紧,老兄神采焕发,印堂透亮,近来想必得意,钱某迎接来迟,还请老兄宽谅则个一一”
司马驭龙相当有风度的回着礼道:
“彼此彼此,十几年没看到你,你又发福了,看你满面红光,眉宇带喜,约摸财源越溢,积富更丰了吧?”
钱来发打着哈哈道:
“还不是托老兄的福,小本经营,能维持就是赚啦……”
打量着四周建筑的格局,司马驭龙闲闲的道:
“你这山庄盖得倒挺别致,来发兄,还请原谅我不请自入,擅自替你启开院门,做了不速之客。”
钱来发笑道:
“那里话来,老兄乃是稀客呀,平日里,只怕要请都请不到。”
注视着钱来发,司马驭龙道:
“十三年以来,来发兄,你还好么?”
钱来发道:
“也谈不上好歹,总凑合着过日子而已,司马老兄,你尚顺当吧?”
摇摇头,司马驭龙表情阴暗下来:
“要不是你从中搅局,我应该是很顺当的,打十三年前‘黄家集’那桩公案之后,我们的日子就难过了,这不单是指实际上的生活问题,尤其还有精神上的负担、情绪上的抑压,来发兄,在你而言,仅仅管了-件闲事,对我们而言,辰光就变得悒郁苦闷了……”
钱来发极为了解的道:
“我明白,司马老兄,我亦感到十分遗憾……”
司马驭龙低沉的道:
“来发兄,你知道,有些事情,不是只在口头上表示遗憾就可以了结的。”
干咳一声,钱来发仍堆着笑颜道:
“司马老兄今天一大早赶了来,约摸就是为了这笔陈年旧帐,待做个合理的解决?”
司马驭龙道:
“到底这笔帐已拖了十三年了,来发兄,人的-生,没有几个十三年可拖,你说是么?”
钱来发同意的道:
“完全正确,人的-生,确然没有几个十三年好拖。”
背着手走了几步,司马驭龙形态平和的道:
“如果你是我,来发兄,你认为这笔旧帐该怎么结算才叫合理?”
钱来发摸着下巴道:
“很简单一一假若我自认曲不在我,就当血债血偿,反过来说,设如其咎在我,就不必纠缠下去了!”
司马驭龙脸上那一丝微笑变得僵硬了,他缓缓的道:
“十三年前那桩公案,来发兄,你确信你乃是站在理字上么?”
钱来发道:
“不错,我确信我是站在理字上,晚辈买凶图弑长辈,便是大逆伦,而目的又为了谋夺家财,尤属离经叛道,丧尽天良!各位居然接受了黄家侄子的委托,六亲不认的准备下手助他完成滔天罪行,我出面阻止了各位的行动,正是替诸君积福积德,有什么不对之处?”
司马驭龙的眼皮子在抽动,两边太阳穴也不停的鼓跳,他粗着声道:
“我们为什么要接这票生意?因为那是我们的职业、我们活口的来源,照江湖传统而言,我们不曾侵犯你,你就不该毫无因由的挡我们的财路、坏我们的好事!”
钱来发严肃的道:
“老兄此言差矣!天下人行天下事,总离不开-个道理,各位如此正邪不分、黑白混淆的胡搞-通,前不论纲常,后不搭曲直,善恶颠倒、是非反复,若人人进而效尤,这世界还成个世界么?江湖传统,也从来没叫我们伤天害理,逆伦败德呀!”
“咯登”-咬牙,司马驭龙面孔铁青的道:
“然则你先后两次出手,杀了我‘九贤堂’六位手足,狠毒至此,又该怎生解释?”
叹了口气,钱来发道:
“司马老兄,你无妨回想回想,十三年虽然是段漫长的时光,大概尚不致于完全淹埋了你的记忆;两次动手之前,我哪一遭不是苦口婆心,再三劝阻各位?是你们一意孤行,向我动粗之后,我才迫于形势,展开还击,各位出招凌厉,着着紧逼,摆明了不留活口的架势,我要自保,当然只有全力抗拒,刀枪之下,搏命关口,一旦有了伤亡,又怎么怪得了我?”
司马驭龙阴沉沉的一笑:
“条条人命,笔笔血债,钱来发,你倒说得轻松,推得一干二净,你却不想一想,我们岂容你推得一干二净?”
钱来发道:
“俗语道,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你已一把年纪,应该知道今是昨非的道理,不可一误再误,身陷不复之境——”
司马驭龙冷硬的道:
“不必你来教训我,钱来发,血债只有用血偿,因果就是这么循环的,谈什么仁义道德,皆是白搭!”
钱来发摊摊手,无奈的道:
“司马老兄,你又在逼我了!”
司马驭龙双目中光芒森寒,声音由齿缝中迸出:
“天下没有永远的赢家,钱来发,十三年前你赢过,但是,十三年后你未必仍有当时的运道,善者不来,来者便不善!”
钱来发凝重的道:
“看情形,你是不会改变心思了?”
司马驭龙冷酷的道:
“等待这一天,我们已经等了十三年了,好长的十三年,我们咽着羞辱过日子,让仇恨扭绞着我们的心肝,悲愤啮咬我们的神魂,光阴无情,我们不能够再等下去,钱来发,新仇旧恨,今朝便将彻底了断!”
钱来发忽然笑了起来:
“只是旧恨,本无新仇,你这一提我才想起,司马老兄,阁下指的可能是‘飞蛇会’那出把戏,戏是你编的,不幸又演砸了……”
司马驭龙并不否认,他面无表情的道:
“不是戏演砸了,钱来发,而是你的劫数未到,这一次,你必然劫数难逃!”
眼珠子往四周-溜,钱来发道:
“话说到这里,显见你是饶不了我啦,司马老兄,你何妨大方点,干脆把你那些躲躲藏藏的帮手们请出来亮相吧,我宁可挨明枪,也不愿中暗箭哪!”
司马驭龙冷冷的道:
“我们向来光明正大,何来躲藏之有?”
说到这里,他猛的击掌-响,随着声音,八个人从掩蔽处闪身而出。这八位仁兄,钱来发目光梭巡,居然通通认得。
八人中,那面孔青森,微见撩牙外露的驼背人物,是“九贤堂”的老二“驼怪”尚三省;身材瘦小,满脸皱纹,像个人干似的角色,乃是“九贤堂”的老么“皱皮屠夫”单思源;其余六位,全是“飞蛇会”的大佬,包括当家的“暴杀”钟沧、失去双臂的二当家“血枪破胆”蒲公吕、大把头“二郎担山”秦威、二把头“瘦鹤”武青、三把头“驼虎”简翔、四把头“冥箭”柴邦,由这个阵容看来,“飞蛇会”已然精英尽出,摆明了是待孤注一掷啦!
有趣的是,八位不速之客里,倒有两个罗锅,不过比较起来,“九贤堂”的“驼怪”尚三省,模样之丑陋,较之“飞蛇会”的“驼虎”简翔,犹要胜过几分!
钱来发哈哈笑道:
“今天真是风云际会,群英聚集,什么样的牛鬼蛇神、三山五岳都到啦,寒舍蜗居,实在蓬筚生辉,光彩之至-一”
钟沧双目平视,语调生硬的道:
“不用耍嘴皮子,钱来发,司马前辈说得不错,今日你必然在劫难逃!”
钱来发笑容可掬的道:
“久不相见了,要打要杀是另-码事,总该先叙叙契阔,谈谈别情呀,一上来就开仗,未免有失风雅……”
双颊的肌肉抽搐着,钟沧切齿道:
“我们与你势不两立,还有什么旧情可叙?”
钱来发殷殷的道:
“譬如说,你肩头上的那块肉长齐了没有,蒲公昌丢了双臂之后,生活起来可否已习惯?简翔脸上挨的一刀破相了不曾等等,都可以聊聊呀!”
钟沧双眼血赤的道:
“就任你炫耀讽刺吧,钱来发,这恐怕是你生命中最后-次机会了!”
钱来发道:
“钟沧,你也和司马老兄打的是一样的主意?”
钟沧愤怒的道:
“正是,我们打的是-样的主意!”
钱来发显得有些悲哀的问:
“没有圜转的余地了?”
钟沧大声道:
“废话!”
双臂平伸,钱来发的姿势像是待伸个懒腰,但他的双臂展开之后,却没有进-步的连续动作了,他以柔和得令人落泪的语声道:
“既然如此,诸位还等什么?”
钟沧望了望司马驭龙一眼,这位“锈刀落魂”极其戒惕的出声警告:
“千万小心他的花招,钟老弟,姓钱的临到拼命的关头没有施不出来的鬼点子,大伙务必仔细,不要着他的道!”
退后几步,钟沧全神贯注的道:
“我上过他的当,不会再有疏忽——”
司马驭龙掀开长衫下摆,缓缓抽出他的刀来,那果然是一柄锈刀,一柄表面上看去极为寻常的锈刀,但他这把刀上的锈痕却不是真正的锈痕,那只是铸造刀身的钢质在经过淬炼程序时一种必然的反应,刀的钢质叫做“赤焰钢”,只产在云贵一带的山区里,而且产量稀少,极为罕见。这类钢质本身便含有强烈的毒性,铸刀成型之后,毒性未减,仅因热度的催化浮染于表层,猛然一见,似有几分铁锈的斑剥色泽,其实那只是错觉,这类由“赤焰钢”炼就的兵刃,不但坚硬逾恒,更具毒性,一朝着肌沾血,乃双料要命的玩意!
钱来发“啧”了一声:
“好家伙,司马老兄,这么长久了,你还是使的这把追魂刀啊!”
司马驭龙深沉的道:
“要有本事,就像十三年以前那样,再来破它一遭!”
钱来发笑道:
“老了,反应也迟钝啦,今番要破你的刀法,委实一点把握都没有……”
说话间,围立四周的八个人已经逐渐聚拢,但在聚拢的方位上,仍然保持着有利出手的角度,丝毫不敢轻忽怠慢。
钱来发的双臂平伸不动,他面带笑容,眼角睥睨,形态颇为笃定。
于是,一个娇生生的嗓音便自左侧厢房那边传来,声音很娇,但是极冷:
“我活了二十多年,也看过许多卑鄙龌龊的场面,却从来没有见过现在的这种情形一-闯道混世的江湖朋友,还真有这么不要脸的?”
众人在错愕中连忙随着声音望去,在厢房前的廊柱边,正倚着-个容貌姣美的女人,女人的俏脸上却如凝严霜,哈,那不是楚雪凤是准?
司马驭龙在瞬息的惊怔之后,立时怒火上升,他厉声道:
“你是什么人?胆敢在此冷言冷语,胡乱诬蔑我等?莫非也不想活了?”
楚雪凤唇角微撇,不屑的道:
“不是胡乱诬蔑,乃是实话实说,交刃接仗有这种打法的吗?九个人对一个,亦不怕丢了你们师门的脸面?”
钟沧断喝一声,火爆的道:
“我们与姓钱的事,自有我们认为公允的解决之道,你算什么东西,竟然出言不逊,横加干涉?你当我们便砍不了你?”
冷冷一笑,楚雪凤站直身子,步下台阶:
“我不算什么东西,但就是看不惯,看不惯就想伸手管上-管,谁要砍得了我,尽可下手,面对你们这群无勇无耻的江湖败类,也真叫人伤心灰心,自觉活腻味了!”
司马驭龙盯视着楚雪凤,严峻的道:
“你到底是谁?这里的事与你毫无牵连,如果你硬要趟浑水,就休怪我们将你和钱来发视为同党,一律格杀不赦!”
楚雪凤淡淡的道:
“只要你们有本事,尽管格杀不赦,我和钱来发,本来就是同党!”
钱来发笑嘻嘻的道:
“楚姑娘,眼前的麻烦,我好歹撑着就行?劳你的驾,实在不敢当……”
横了钱来发一眼,楚雪凤嗔道:
“我也不用你领情,你还罗嗦什么?事情该为不该为,我自有主张,你莫非把我看成三岁孩子了?莫名其妙!”
钱来发打着哈哈道:
“你可别误会,楚姑娘,我是怕你万一有失闪,叫我怎么安心?”
“嗤”了一声,楚雪凤道:
“那是我的问题,你只要好好顾着你自己别栽跟斗,就算上天大吉了!”
钱来发眨眨眼道:
“我会顾着,你没看见我这两条膀子还平伸在这里?起手架势早摆妥啦!”
忽然,司马驭龙狠叱出声:
“-齐做了!”
就在他叱喝的同时,楚雪凤身形倏闪,已经站到钱来的左侧,手腕翻处,-柄寒芒闪映的缅刀,已怪蛇般亮了出来。
司马驭龙的锈刀斜指,人在慢慢的移动方位,可以看出他业已力贯全身,气鼓丹田,就待要发起致命的-击。
“九贤堂”的尚三省、单思源,“飞蛇会”的钟沧、秦威、武青、简翔、柴邦等人亦给紧缩包围,光景似乎是随时准备配合司马驭龙的动作,展开夹杀!
在这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当门,钱来发却不禁兴起一个疑问-一他在想,“飞蛇会”的二当家蒲公昌,号称“血枪破胆”,如今双臂俱失,自然不能再行执枪,那么,姓蒲的也凑将上来,却待拿什么破人之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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