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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全岳钟琪。”他这话说得可说十分含蓄。
但夏梦卿却答得更加高明,他摊手一笑,说道:“那很难说,假如提督认为我夏梦卿能为提督换得满朝高官显爵,博得庞硕大功,夏梦卿自当倒负双手,任凭提督解往北京覆命。”
夏梦卿出语尖刻,隐隐含有讽刺对方卖投靠,只求衣锦,忘记根本之意。
岳钟琪当然听得懂,顿时脸色一片铁青,双眉倒挑,目射冷电,狠狠地盯住夏梦卿,作势欲扑。
夏梦卿视若无睹,面挂淡笑,不言不动。
忽然间岳钟琪又羞又恼之态尽敛,轻吁一口气,轩了轩眉,道:“我不做辩护,总之,我可以告诉阁下,如此对付汉人,这是我生平首次……”
“这个我知道!”夏梦卿突然开口,冷冷地:“我也希望这最好是最后一次。”
岳钟琪淡淡一笑道:“如此说来,阁下是可以不计较这一次了。”
“那也未必!”夏梦卿笑道:“这应该由提督自己决定。”
岳钟琪神情微愕,看了夏梦卿一眼,道:“阁下出语玄奥,教人难懂。”
夏梦卿笑丁笑,神色微整,道:“我此来是要奉劝提督莫再过问此事,请提督就此回京,叫朝廷另派高明……”
岳钟琪“哦!”了-声,笑道:“我明白了,阁下不断然惩戒岳某人这一次,乃是看在岳某人同是大汉世胄的份上对么?”
夏梦卿点头淡笑:“提督明白就好。”
岳钟琪目光微转,道:“倘若我不能从命呢?”
夏梦卿星目电一闪,道:“很简单,夏梦卿就一点面子也不给了。”
岳钟琪心中暗暗一震,表上笑得很镇定:“阁下既然顾念同族情份,为何不能索性掷还所盗之物,曲意成全岳钟琪到底呢?”
夏梦卿剑眉一挑,淡淡说道:“非不能,实不敢,提督谅必也知我所取何物。”
岳钟琪点头说道:“皇上告诉了我,那是-部兵书与一本前明忠义臣民名册。”
夏梦卿道:“提督既然已知是这两样东西,就该知道这两样东西倘若长此沦落满清朝廷手中,将会产生怎样的结果。”
岳钟琪微微垂首,没有答话。
夏梦卿一肃.目射奇光,挑肩沉声接着又道:“兵书姑且不说,那本大明忠义臣民名册,为吕晚村先生密录,提督究为大汉后裔,难道忍心让满清朝廷按册捕人,把先朝忠义臣民遗族残杀殆尽么?”
在大义凛然的言词之下,岳钟琪头垂得更低,但他旋即抬头,唇边轻轻抖动,哑着声音道:“岳钟琪早已身陷不义,尚复何言?彼此立场不同,我已顾不了那么多了,今宵你我就算没有见面,错过今夜,纵然粉身碎骨,我也誓必夺回二物,达成皇命,阁下请吧!”
几句话激起了夏梦卿无限杀机,他剑眉倒挑,双目喷火,突然提起右掌。
岳钟琪心头暗懔,但他不愧富于心机,知道夏梦卿不会就此杀死他,当下双目一闭平静异常地淡淡一笑,道:“岳钟琪自知技不如你,阁下如自信下得了手,那就请下手吧!”
夏梦卿冷笑道:“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像你这种卖身投靠,忘祖求荣之人,夏梦卿没有什么下不了手的。”枯禅掌力随话逼出一分。
岳钟琪只觉一片无形柔劲袭上身来,压得他微微有点窒息之感,不由心头大骇,再图抵抗为时已晚,他知道此时不能妄动,只有在表面上更持镇定,做出视死如归之状,淡淡一笑,说道:“阁下只管放心下手,岳钟琪这样死法,也算得是殉职殉国,死得其所。只要大清朝一日不亡,我的忠名便一日不朽。”
他可真厉害,夏梦卿委实不愿在此情形下就此取他性命,闻言不禁呆了一呆,杀机虽然顿减,手下却加重了一分劲力,冷笑说道:“就算你也是尽忠报国,但百岁勋名未半纪,壮志末酬身先死,你不觉得遗憾吗?”
岳钟琪撤身后退,只是退不得;渐渐地有点呼吸困难,强提一口气,淡谈说道;“没什么可遗憾的,权势炙手,声名煊赫如傅侯者尚且难免,何况我这小小的提督?”
这话说得有点勉强,目的在暗示夏梦卿,他若被杀,势必牵连搏小天。
夏梦卿果然心头一震,笑道:“谢谢你提醒了我,为免牵连傅小天,我确实不能杀你,杀一个不还手的人也不好意思……”枯掸掌力一撤,垂下手来。
岳钟琪只觉胸前一松,压力顿除,不由暗吁一口大气。
夏梦卿望着他一笑接着说道:“其实,我不妨告诉你,你那些鬼话都不足构成我不杀你的原因!你跟过年羹荛,弘历启用你,完全是傅小天的面子,你死了,满清朝廷不会看得太重,更谈不上是成仁取义,至于你拿杀你会连累傅小天来威胁我,那更幼稚得可笑!别说杀你不会连累傅小天,即使会,弘历他不会为了傅小天而不要自己的脑袋,你应该知道,凭我夏梦卿,要想割下弘历的人头并不是一件太难的事,因此唯一的理由,那还是因为你颇具才干,我不忍心杀你,懂吗?”
岳钟琪静聆之余,禁不住心头连震,脸色刹那数变,说不出什么滋味。
夏梦卿淡淡一笑,又接道:“今后,你有什么本领不妨尽量使出来,无论斗智、斗力,我直梦卿一概奉陪,只要你能使我口服心服,不愁夺不回那两样东西;不过,我得声明一点,那就是要找,你找我夏梦卿;别的人我劝你少动、尤其傅小天,你最好别惹他。有多少报多少,他对你有恩,虽然不能因私废公,你也该拿出良心做事,否则别怪我夏梦卿再不留情,言尽于此,你好好想想吧,告辞了!”
话落身起,疾闪出庙。破空飞去。
岳钟琪呆呆愣立当场,那挺秀的脸庞上骤起一阵轻微抽搐,渐渐地,又蒙上一片阴影……
驰骋疆场,叱咤风云十余年,何曾受过这等挫辱?
出师不利,初挫锐锋,怎不使他心情沉重,欲哭无泪?
如今,他觉得压在肩头上的重任陡然间加重了千钧,使得他有不胜负荷之感。他更觉得,见面胜似闻名,玉萧神剑闪电手果然不愧是奇才宇内第一,夏梦卿之难对付,胜似撼山。
他宁愿去试着推倒东岳,可是,皇命难违。
自问希望有多少?可怜!根本一丝也没有。
但不沦如何,他却仍然只有挺身向前,因为揣在怀里的那道密旨绝不容许他有丝毫畏惧退缩。
良久,他无限凄凉地自嘲一笑,转身举步入庙。蓦地,他又有所觉,连忙擞身后跃。
前面不到三丈之处,不知何时赫然又出现了一个身材颀长的黑袍蒙面人,两只眸子寒芒闪烁,一动不动,直如幽灵。
岳钟琪纵横多年抄场,杀人无数,并不怕鬼,可是此时此地,这幽灵般黑衣蒙面人却使他惶恐不安。
定了定神,才注目问道:“阁下何人?”
那黑袍蒙面人突然开口,语气冷冰砭人:“十殿阎罗座前拘魂无常!”
听来令人毛发惊然。岳钟琪入耳话声。机伶一颤,忙凝功力戒备。
黑衣蒙面人突然纵声大笑,比适才那夜枭悲啼还要难听:“岳钟琪纵横沙场,虎勇铁胆,难不成也怕鬼物么?……”
笑声倏敛,话声又转冰冷阴森:“我的来意与夏梦卿不同,请即散去功力,以便坦诚-谈。”
今夜尽逢高人,看来岳钟琪时运不济,既然瞒不了人,何不索性大方点。
当下散去功力,双目疑注,再次发问,道:“阁下怎么称呼?
彼此素昧平生。怎地相戏?”
黑衣蒙面人一笑说道:“前者恕难奉告,至于后者……我实在没有恶意,尚祈提督海涵。”
岳钟琪有点哭笑不得,如今他已没有了脾气,沉默了一下,道:“阁下既不肯以真面目示人,因何连姓名也吝手赐告?
如此这般,彼此怎能坦诚一谈。”
黑衣蒙面人嘿嘿一笑,道:“那自然有我的理由,不过提督敬请放心,我仍然是那句话,此来没有恶意。再说,比起我的来意,面目、姓名两者均属次要,提督豪爽男儿,又何必斤斤计较这些?”
看来,又碰上个口齿犀利的人,岳钟琪知道,再问也是徒然,只有作罢,而对方后面几句话也使他心中为之一动,暗暗一叹,道:“那么阁下有何教言,请说吧!”
黑衣蒙面人阴阴地道:“还好提督大量能容,否则,那就太以令人惋惜了……”
目光微转,一笑接道:“若问我的来意,只问提督此刻因何事发愁?”
言出有因,话中有话,听得岳钟琪心中一跳,平静地看了黑衣蒙面人一眼,道:“这么说来,阁下此来是有以教我的了?”
“岂敢!”黑衣蒙面人嘿嘿一笑道:“只是不忍坐视提督束手,斯人横行而已,不以献丑见笑已属万幸。”
岳钟琪工于心计,城府甚深,他岂肯轻易相信一个突如其来,幽灵殷的怪人?紧紧看着黑衣蒙面人,双眉微皱,淡淡说道:“多谢雅意,只是缘悭一面,紊昧平生,我怎能相信阁下?”
黑衣蒙面人闻言纵声大笑,目注岳钟琪,道:“说得是!彼此缘悭一面,素昧平生,我委实难于取信提督,不过……提督若是看看这个,对我谅必就可深信不疑了!”袍袖轻挥,如飞抛出-物。
岳钟琪步步小心,惟恐有诈,暗提功力,疾伸二指,钳住来物。
岳钟琪立刻皱起眉锋,沉吟良久,才又凝注黑衣蒙面人,道:“虽不足使我深信,至少已可使我确定阁下并无恶意,有何高招请说吧!”
黑衣蒙面人阴阴一笑,道:“法不传六耳,为防万一,恕我不做口头说明,提督请再看这个!”袍袖再挥,一道白光疾射而出。
看似劲疾,入目却是轻飘无力,原来只是一张素笺。
岳钟琪藉着昏暗月色,持笺略一注目,立刻心神猛震,脸色剧变。抬眼凝注黑衣蒙面人,道:“阁下莫非与夏梦卿有仇?”
黑衣蒙面人道:“无仇。”
“有恨?”
“也谈不上恨。”
岳钟琪颇为疑惑地道:“既然阁下与他无仇无恨,为何出此狠毒之计?……”
黑衣蒙面人突然仰天狂笑,笑得狰狞可怖道:“提督怎做如是语,岂不闻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对敌人慈悲便是对自己残酷,设若提督无法达成君命,按椎论斩,落个含冤负屈则又当何论?”
这话说得不错,假如他不够心狠手辣,应付不了夏梦卿无法圆满达成使命,将来倒楣的还是他。
岳钟琪听得心头连震,默然不语。
黑衣蒙面人阴阴异常地看了他一眼,嘿嘿笑道:“如何?
我只管献计,采用不采用那全在提督,不过我愿意提醒提督一句,要想达成任务,除此别无良策,为提督自己,望提督明智斟酌!”带着一阵阴阴笑声,飘然而逝。来如睹灵,去似鬼魅。这人称得上神秘莫测。
荒野中,破庙前,只剩下岳钟琪拿着那张素笺呆呆地带立着。
过了-会儿,他又举起了拿着素笺的那只右手,目光缓缓地移上那令人触目惊心的行行字迹。……
忽然,一丝冷酷狠毒之色掠上眉宇,一跺足闪身掠人庙内,再出庙时手中多了个包袱,追蹑夏梦卿适才逝去方向飞射而去。
嵩山,古曰外方,又名嵩高,为五岳中之中岳,山有三尖峰,中曰峻极,东曰太室;西曰少室。
少林古刹,坐落在少室北麓,宏伟庄严,僧舍连绵,占地不下百亩,为少林派之根本重地。
平日里,钟罄声充塞空谷,传遍群山,梵啭悠扬长空,萦绕诸峰,净涤胸尘,闻之令人俗念全消,为这灵山胜地带来了无限肃穆的气氛。
这一日,暮色刚垂,少林晚参方罢,嵩山三峰浸沉在-片宁静中。
蓦地里,蹄声轻传,一骑高头健马缓缓地驰上了婉蜒的登山道。
鞍上是令身披风氅、腰悬长剑的黑衣女子。
她明艳照人,天香国色,樱口紧闭,柳眉微挑,气质尊贵,神色间一片冰冷高傲。
对这佛门圣地,宁静肃穆,美得出尘,丝毫不带人间烟火味的嵩山,她似乎意不在雅兴登临,目不斜视地策动坐骑,直向半山驰去。
但是,当她登山尚不足十丈之际,忽地一声清越佛号响澈夜空:“阿弥陀佛,女施主请留步。”
随着这声佛号,山道转角处,并肩出现两名中年僧人,合十肃立,拦在马前。
黑衣人儿勒马控缰,骏马四蹄略一跳动,停下来,她美目轻注,淡淡发问:“二位何故拦我坐骑?”
居左一名浓眉大眼的僧人微微躬身,道:“贫僧正要请教,女施主何故此时登我少林?”
黑衣人儿眉稍微挑,道:“二位和尚是……”
那浓眉大眼的僧人接口道:“有劳动问,贫僧等智圆、智广,今晚值勤山门,职责所在,还望女施主谆宥。”
黑衣人儿微颔螓首,道:“大和尚好说,我来自北京,是来找人的。”
浓眉大眼的智圆和尚神情微震,深注黑衣人儿一眼,道:“原来女施主是远道来自北京的贵客,贫僧失敬了……但不知女施主要找何人?”
黑衣人儿微微牵动了一下香唇,笑得高贵,道:“我是傅小天的朋友,听说他前几天曾来这儿瞻仰古刹,随喜参禅……”
两名僧人悚然动容,智圆和尚连忙躬身,道:“原来女施主是来找傅威侯的,贫憎更属失敬……”
站直身形,接道:“女施主来得不凑巧,傅侯伉俪当天便下山去了。”
黑衣人儿似乎早在煮料,神色不变,点了点头,道:“那不要紧,我料想会晚来一步,大和尚可知道他夫妇往何处去了么?”
智圆和尚摇了摇头,道:“傅侯伉俪那天一早莅临,当即由敝掌教陪同赡仰圣迹,午间用过斋饭后即行离去,临行并未明示将往何方。”
一丝失望之色掠上娇靥,黑衣人儿沉吟不语,半响才抬起螓首,微蹙柳眉,望着智圆和尚,问道:“难道贵派没有一人儿知道他往何处去了么?”
智圆和尚道:“想必如此,傅侯未曾明示,敝派自是不便动问。”
黑衣人儿轻吁一口气,点头不西,无限失望地拉转坐骑,有点失神落魄地策动马儿缓缓驰下山去。
智圆智广目光讶然探深地看了黑衣人儿背影一眼,才要转身,这时黑衣人儿驰出两丈突然拉转坐骑,扬声说道:“大和尚慢走一步!”
一蹬马腹,又驰了回来。
智圃和尚只有站住呆了一呆,道:“女施主还有何教言?”
黑衣人儿道:“不敢当,我想见见贵掌教,也许他知道傅小天往哪儿去了。”
智圆又复一怔,旋即笑道:“女施主不必劳神了,敝掌教也不知……”
黑衣人儿柳眉微挑,接道:“那日贵掌教接待傅小天之时,大和尚也在旁边么?”
智圆和尚道:“女施主说笑了,傅侯当朝重臣,盖代英豪,负责接待的只有敝掌教与敝派大字辈几位师伯、师叔,贫僧二代晚辈,哪有这等荣幸。”
“是喽!”黑衣人儿淡淡一笑,说道:“既然大和尚未曾参与其事,怎知傅威侯没有对贵掌教透露他今后行踪呢?”
智圆和尚委实没想到面前这位美姑娘有这等犀利口舌,立即涨红了脸,嗫嚅半天才强笑说道:“女施主所责极是,贫僧只是推测,却未敢断言……”
黑衣人儿微笑接道:“那么,是否可以劳动大驾,代我通报一声?”
智圆面有难色,颇为窘迫,欲言又止。
黑衣人儿看得柳眉双剧,道:“怎么?大租尚莫非有为难之处么?”
智圆尚未答话,身旁智广和尚突然双目一翻,冷冷说道:
“女施主说对了,蔽掌教这几日另有贵客在座,已经传下令喻,不再接见任何外客。”
黑衣人儿神色一变,旋即淡淡笑道:”这么说来,傅小天还没有离开少林了。”
智圆和尚连忙摇手说道:“女施主且莫误会,傅侯伉俪早已离开嵩山。……”
黑衣人儿美目凝注,接道:“是么?那我要向大和尚请教一句,这位大和尚口中的另有贵客指的是哪一个个?”
智圆神色微变,还未来得及答话,智广和尚忽又冷冷插嘴,道:“这是敝派私事,贫惜以为没有告诉女施主的必要。”
这和尚说话好不冲人。
黑衣人儿刹时面布寒霜,利刃般目光凝注智广,冷然说道:“大和尚,对我说话,你要放客气点,今日我是为了找傅小天,迫不得已才上你少林打听,否则就是请也不-定能把我请来,难不成你们那位贵客见不得人么?”
智广和尚霍然色变,双目精光一闪,方要说话,智圆和尚连连摇手抢着说道:“女施主万勿动气,出家人不打诳语,傅侯伉俪确实是已经早离少林,至于敝掌教那位贵客……乃是敝掌教多年未见,来自远方的一位故友,贫僧师兄弟不知他尊姓大名,故而无以奉告,家师弟不会说话,贫惜这里代为向女施主赔罪!”说着,双掌合十,微微躬身。
“不敢当!”黑衣人儿鞍上欠身,脸色稍霁,淡淡说道:“这位大和尚哪里是不会说话,分明是有意找岔儿,大和尚应当听得出他话儿说得咄咄逼人,奉劝多加教导,莫要毁了贵派数百年清誉。”
黑衣人儿小嘴儿不饶人,这话说得够尖刻。
虽然智圆已经递过眼色,无如这话令人忍无可忍,智广和尚勃然大怒,脸色铁青,双目暴射xx精光,沉声说道:“女施主休要得理不让人,须知少林不是容人撒野的地方,再若出口不逊,休怪贫憎不顾一切,出手得罪了。”
一句话又激起了黑衣人儿刚要平息的怒气,娇靥上的寒霜比适才还要厚,她刚要大发雄威,智圆和尚突扬沉喝:“师弟莫非忘了掌教令喻!还不与我退后。”
不知是做师兄的威严,抑或是掌教令谕慑人,智广身形一颤,慌忙合十躬身退后,临低头时还狠狠地盯了黑衣人儿一跟。
人家师兄既然出声喝止,黑衣人儿似乎也不愿为已太甚,她未再说话。
智圆虽然喝退智广,可是脸色也变得很难看,向着黑衣人儿勉强一笑,遭:“家师弟性情暴躁,多有得罪,贫憎私心甚感不安,为免彼此再生误会,女施主请回驾吧!”显然,他也认为黑衣人儿适才那句话儿说得太重,已微生不悦,还能忍住没发作,也许是他涵养好一点。
话儿虽然已尽量委婉,无奈很明显的这是逐客令,黑衣人儿听得老大不舒服,扬眉说道:“谢谢大和尚,可是……常言说得好既入宝山,岂可空手而回,我没有见着贵掌教,尚未打听出傅侯去向,我怎么能就此一走了之呢?”
智圆和尚笑得更勉强,道:“贫僧适才已经说过,令喻在身,不敢擅自做主,女施主岂非有意让贫僧为难?”
“那好办!”黑衣人儿有点刁蛮,道:“大和尚既然奉有令喻不敢代我通报,那么我也不便强人所难,这样吧,请让让路,我自己上去这总该可以了吧!”
智圆呆了一呆,啼笑皆非地道:“这一点请恕贫憎们碍难从命,贫憎师兄弟职司山门守护,岂敢明知故犯地容女施主进入少林重地。”
黑衣人儿柳眉双扬,偏仰首,问得俏皮:“这么说来,无论如何,今天我是见不成贵掌教了?”
智圆说道:“职责所在,万请女施主原谅。”
黑衣人儿微微点头说道:“这就难办了,这一趟又不能空跑……大和尚,假如我今天非见不可呢?”
智圆浓眉微轩,道:“贫僧为遵行掌教令谕,说不得要出手阻拦了;不过,彼此既无仇怨,为免伤了和气,还请女施主三思。”
黑衣人儿突然咯咯娇笑说道;“乍听起来,大和尚的意思,是怕伤了我。其实……可能是为了贵派那位贵客见不得人吧!”
智圆腔色一变,但他随又强笑说道:“女施主请勿再做是语,少林与世无争,委实是在尽量避免惹是生非。”
“是么?”黑衣人儿展颜微笑,笑得很神秘,道:“那也许是我误会了,刚才大和尚向贵师弟暗递眼色,我还以为大和尚是因为少林正在进行什么不愿人知的秘密事儿,而有所顾忌呢!”
智圆和尚神色大变,目闪神光,沉声说道:“女施主不可无中生有,胡乱猜疑,少林派大门名,行事一向光明磊落……”
黑衣人儿娇笑接道:“大和尚.我说过了这是误会,无中生有、胡乱猜疑,大和尚何其言重?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大和尚,你不嫌得有点过分紧张么?”
听了前半段话儿,智圆惊怒之色稍敛,刚刚暗吁一口大气,入耳那后半段儿,颜色再变,而且惊怒之态较前更甚:“女施主,贫僧已容忍再三,奉劝莫再相逼,少林不愿多事可并非惧事,女施主若再在此胡言乱语,莫怪贫僧为少林清誉,要出手得罪了。”
少林武学百年来一直执林牛耳,谁不尊仰?无如这位性情高傲刁蛮的美姑娘,她就偏偏像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初生之犊,更像有意找茬儿。
她不但没动气,反而笑了,笑得满不在乎,皓腕轻抬,伸出那水葱般一根纤纤玉指,指着智圆说道:“大和尚,你是想动蛮,还是想灭口?告诉你,这两种念头你最好别动。否则你们这小小少林就别想再要了,你知道杀了我这个郡主是什么罪么?闪开点儿,今天我要见你们那掌教和尚是见定了,他能迎接傅小天,就该能迎接我,”话落,磕马,她倔性一发,就要硬闯少林。
智皿和尚神情猛震,出手如风.一把扣上了辔头,浓眉倒剔,目中暴射xx精光,高宣一声佛号,沉声说道:“女施主,你贵为郡主,那只是在北京,少林佛门圣地,化外净土,却不是女施主逞威显能的地方,最后忠告,请女施主及早回头。”
显然,这位冷艳、高傲、刁蛮的黑衣人儿,正是那美郡主德怡。
更显然地,她那并非出自本愿地拿满室亲贵压人并未能收到效果,反而更激怒了这位少林和尚。
人家只那么轻扣辔头,她那蒙古种的高头骏骑已是踢弹嘶叫,寸步难行,美郡主羞红了脸,也气得柳眉倒竖,娇喝一声:“和尚,放手!”
手中马鞭疾扫,“唰!”地一声,直袭智圆扣在辔头上的那只右手。
智圆还真没料到这位娇贵的郡主竟身怀真才实学,不是他想象中的花拳绣腿。
来势如电,劲力先射,如不松手,这只右掌非折不可,心中一惊,撒手沉腕,冷哼说道:“女施主果然不凡,难怪一再寻衅,请也接贫僧一招试试!”突然抬腕,五指箕张,飞攫德怡掌中马鞭。
美郡主的确身手不凡,是比她那位贝勒哥哥高明得多,抖缰磕马,马扬长嘶,腾身猛窜,她就势马鞭再挥,飞点智圆肩井。
智圆不由动容,霍然旋身,避过一鞭,疾袭而上。
转瞬之间,德怡挥出八鞭,智圆招换七次,却仍然是秋色平分,难分轩轾。
旁立智广和尚看得性起,突扬佛号:“阿弥陀佛,走了此女,少林危矣,师兄恕我!”袍抽双挥,疾掠而来,飞扑鞍上德怡。
少林僧人竟然不顾一切,以二对一,联手对付一个年轻大姑娘,说出去应该是令人难信。
美德怡立时两面受敌,激得她柳眉双剔,杏眼圆睁,鞭换左手,右手拔剑,“铮!”地一声龙吟处,长剑出鞘;左鞭智广,右袭智圆,雌威大展,威风八面。
按说,少林二憎联手攻敌,应该是占尽上风,抢尽先机,无如德怡左鞭右剑,利器在手,少林二僧一时竟然也奈何她不得。
在这种情况下犹不能擒下来敌,传扬出去,少林声名纵不扫地也够难堪了。
少林二僧自然是又急、又怒,一时颇难得手,这是不容否认的事实。
高手过招最忌讳的是精神不一,心神浮燥,“叭!”地一声,智广和尚右手背上挨了一鞭,鞭痕顿时肿起了老高,伤虽仅只皮肉,声名要紧,他气得眉腾凶煞,目闪怒光,厉声呼道:“师兄,此女……”
蓦地,佛号苍劲如闷雷,十丈外传来一个低沉话声:“你还有脸在此呼叫,还不与为师退下。”
智广、智圆闻声齐惊,忙不迭地飞掠暴退,山道旁并肩合十躬身。
美郡主也被这声突如其来的佛号,震得血气微翻,心头撼动,不由一惊收手。美目注处,只见十丈外山道上垂手站立着一名高年僧人,灰衣芒鞋,髯白如雪,神情肃穆,不怒而威,一双风目精芒闪烁,看了她一眼,随即转向二僧沉声问道:“你二人竟敢不顾派誉,联手对付这位女施主,究竟为了什么,说!”
这者和尚果然慑人,二僧身形一颤,头垂得更低,智圆和尚连忙将适才事,低低禀告了一番。
老和尚听完禀报神色稍变,深注德怡一眼,大步走了过来,双掌合十,微微躬身,道:“原来是京都德郡主芳驾莅临,两个劣徒斗胆渎冒,老衲这里谨代赔罪。”
美郡主马上欠身还礼,淡淡笑道:“岂敢,令高足说得好,德怡贵为郡主,但那只是在北京,现在也是个寻常武林人,论起来我该尊称大和尚一辈,怎敢当大和尚这赔罪二字?敢问大和尚上下?”
老和尚肃然答道:“有劳郡主动问,者衲大空,职司少林迎宾。”
太空禅师为少林大字辈有数高僧之一,德怡素幕朱郭,向往武林,听来颇不陌生,她“哦”了一声,道:“原来是大空禅师,德怡久仰大和尚少林高僧,佛学武学两称高深,今日一见,果然不虚。”
大空禅师谦逊说道:”郡主夸奖,者衲愧不敢当。”
德怡微微笑道:“大和尚不必客套。……”
望了望山道旁犹自躬身,不敢仰首的智圆、智广二僧一眼,接道:“刚才的事儿,令高足谅必已有详禀,大和尚既然职司少林迎宾,对傅侯行踪,应该可以给我一个答覆。”
大空禅师道:“老衲那日确曾参与接待傅侯伉俪,只是傅侯离开少林时,并未示今后行踪。”
看来这回应该不假了,一经证实,美郡主顿感大失所望,没打听出傅小天的行踪,别的事她也懒得问了,眉锋微蹙,笑了笑,道:“既然连大和尚都不知傅侯行踪,看来我这趟少林是白跑了……和令高足间的误会,我该负一半责任,望大和尚勿再加苛责,打扰之处,容我日后再来谢罪……”
大空禅师连忙躬身,接道:“郡主未加降罪,两个劣徒已属万幸,少林何再敢当郡主谢罪二字?所喻老衲定当遵命,恕老衲未克远送。”
人家尚未言去,他却已有意逐客。
德怡奉就准备走了,也未在意,长剑归鞘,抖动缰绳,就要拉转坐骑,举目之间-眼瞥见两个高大淡黄人影自少林古刹方向如飞掠下少室,飞闪不见,虽然两下相去足有百丈远近,她仍可看得清清楚楚,那是两个身材高大的黄衣喇嘛。
布达拉宫的黄衣喇嘛上了少林!来做什么?……
德怡忽然想起了那来自远方的少林贵客,心头暗暗一震,脑中电旋,立刻松了缰绳,目注大空掸师,笑道:“大和尚,我突然想起了-件事……听说贵掌教今日不见外客,可以告诉我是什么原因么’”
大空禅师呆了一呆,立即躬身,道:“郡主恕罪,老衲掌教师兄今早召集派中长老,各堂主持共议大事,至今尚未……”
显然美郡主是故意试探,她要听听大空禅师所说的和他两个高足是否符合,这一试试出了出入,也试出前言难搭后语的矛盾。
德怡心中了然,一颗心也揪得更紧,谈淡一笑,飞快接口,道:“共议机密大事,那就难怪了……大和尚佛门得道高僧,谅必不会欺我,应该不是为了那两位来自远方的少林贵客。”
大空禅师立即明白了一切,但是他因为背向少林古刹,还不知美郡主已有所见,有点不自在,道:“郡主万勿误会,两个劣徒……”
德怡柳眉双扬,微笑接道:“我没有误会,令高足倒是未打诳语,大和尚未免太会隐瞒,刚才我已经看到了那两位少林贵客,我正奇怪他们为什么不走正道,偏偏要从山麓掠下少室。”
美郡主天真可爱,她没有料到这句话会为她带来什么样的后果,她仍然难脱她那娇贵脾气,她认为昔天之下,除了傅小天和夏梦卿以外,没人敢对她怎么样,她不该忘了片刻前的那场搏斗。
她还想听听大空禅师怎么回答,怎么解释。
话声方落,大空禅师神情猛震,脸色剧变,没答话也未解释,闪身疾掠,抬手一指飞点美郡主昏穴。
美郡主花容倏变,她来不及躲闪;再说,她那身不凡武学较诸这位少林高憎也相去太远,太空禅师出手快捷如电,根本不容她躲闪。
眼看这位当朝亲贵的美郡主,就要被点落马,为囚少林。
眼看大空禅师这一指,就要为少林带来巨大祸患。
蓦地,轻笑震耳数十丈外,突然传来一个清朗话声:“大和尚,不可造次!”一条白影电射而至。
再看时,一位俊美绝伦的白衣文士面带潇洒,微笑卓立于马前,左手轻轻地托住大空禅师那只右腕。
大空禅师大吃一惊,急忙撤腕抽身,暴退丈外。
这位白衣文士对美郡主来说,并不怎么陌生,虽然暮色低垂,她仍可看得清楚,这人是她在太原醉仙楼前曾经一度邂逅。
她还真没想到这位白衣文士身怀这等高绝功力,惊魂甫定,不由一双美目深深地看了他两眼。
白衣文士则目注大空禅师,笑了笑,道:“大和尚是佛门得道高僧,怎好这么大火气?也未免过于冒失,大和尚可知冒犯当朝郡主该当何罪么?可知你这一指要为少林带来多少祸患么?”
大空禅师已经深深震慑于白衣文士那身高绝功力,对这一连串的问话,他无从回答,神情一肃,合十反问,道:“恕老衲眼拙,施主哪位高人?”
“高人不敢当!”白衣文士笑道:“看情形,大和尚可能没有参与昔年蛾嵋护宝行列,对么?”
大空禅师猛有所忆,大惊失色,急忙躬身,恭谨说道:“原来施主便是昔年……”
白衣文士一摆手,飞快接口道:“大和尚知道就好了,请转告贵掌教,就说我特采拜谒,随后就到,此事我自会向贵掌教有所交代。”
大空禅师目注德恰郡主略一犹豫,随又躬身说道:“贫衲遵命!”
领着智圆、智广转身奔向少林。
他没有再以掌教不见外客之词拒人千里。
白衣文士一笑转身,看了德怡一眼,蹙眉说道:“郡主阁下,你的胆子未免太大了点儿,也很会给人添麻烦,岳钟琪也许不敢拿你怎么样,可是这莽莽江湖却没把你那德怡郡主四字放在眼内,你怎可跑上少林惹是非?假如我迟到一步.你阁下岂非要成人阶下之囚?好了,言尽于此,既然我碰上了这件事让我来替你料理吧,没事最好回北京去,懂吗?”
这读书人也够大胆,他竟敢当面数说郡主!
可是也怪,德怡竟然一点脾气也没有任他数说,眨动了一下大眼睛,道:“阁下说完了么?醉仙楼前幸遇,太原城东承你暗中帮忙,现在又蒙你援手,看来我欠你良多,你阁下也神气得令我不得不谢谢你,阁下高姓大名?”
白衣文士似乎有点无可奈何,望着她摇摇头,笑道:“郡主说我神气,就算我神气吧!……谢倒是不必,倘若阁下知道我就是玉泉山上吹萧人,恐怕郡主还会赏我一马鞭呢!”
德怡神情猛震,不知怎地,自觉一颗心突然跣得很厉害,脸上也有点发烫,马鞭戟指,挑眉瞪目,尖声说道:“你,你就是那自命不凡的夏梦卿,好呀!那天晚上你竟敢不顾身份,自毁诺言,偷偷溜掉,害得我跑来江湖到处找你……”
夏梦卿啼笑皆非,皱眉接道:“阁下难道非要挽回面子不可。……”
“当然!”德怡绷着脸说道:“我说过,天涯海角我也要找到你。”
夏梦卿苦笑说道:“阁下这是何苦,岂非有点小题大作?
我两次略尽绵薄,难道还消不了阁下这口气么?”
德怡在鞍上跺足,道:“谁要你大侠客帮忙?我可没求你,瞧见你我就有气,你凭什么一见面就数说我,你知道我为什么跑上少林?你知道我为什么跟他们打架,两个布达拉番僧成了少林掌教的座上嘉宾,你知道么?……”
夏梦卿笑容顿敛,变色说道:“你这话可是真的?”
德怡气虎虎地道:“谁有工夫跟你说着玩儿?我亲眼看见两个黄衣番僧鬼鬼祟祟地由山麓掠下少室,现在你该知道我为什么跟他们打架了吧?他们想杀我灭口!”
夏梦卿剑眉蹙得很深,略一沉岭,突然说道:“这件事由我来处理,傅侯伉俪现在潼关,郡主请即刻赶往相寻,并请告诉他太原所见……”
按说,德怡远上少林,为的就是要探听傅小天行踪,告诉他在北京便已洞悉的朝廷密旨,现在既然乍闻傅小天下落,应该喜形于色地立刻动身才是,哪知大谬不然,她竟娇靥徽酡地摇了摇头,道:“不行,我身为宗室.怎能袖手不管,让你一人儿处理这件事,我要……”
夏梦卿以为她不知天高地厚,急得皱眉,接口道:“阁下这件事你帮不上忙,莫要忘了你们朝廷的做法,傅侯至今还蒙在鼓中。”
德怡也懂得这道理,无如她自己也不知是为什么,此时反觉得傅小天那方面已是次要,螓首微摇,仍然不肯走。
夏梦卿出手如电,飞快拉转马头.“啪!”地一掌击上马后。
这一掌拿得十分稳准,够痛得要命,却不至有任何创伤。
高头骏马昂首一声长嘶,撒开四蹄,一阵风般疯狂奔下山去。
德怡娇喝无效,也控不住缰,只有任它伸头竖尾,流星赶月般驰离少林,跑出老远,仍可以听到德恰那又急又气的声声叱喝。
夏梦卿望着鞍上手足无措的美妙背影,哑然失笑,随又皱起眉锋,转身射向少林古刹。
坐骑是蒙古种罕见神驹,脚程何等快速?何况又经夏梦卿那不轻不重的一掌,打得负痛狂奔。
它负痛,美郡主负气,鞍上回首,嵩山已远远被抛在身后。
股痛渐消,马儿渐渐缓了下来,看山跑死马,德怡估量一下路程,少说也已离少林十里,她可以再折回去,不过那种莫名其妙的气,不但使她没那么做,反而使她在马股上那掌痛刚消之处,狠狠地又加了一鞭。
马儿再扬长嘶,转眼间又如脱弩之矢。
由嵩山至潼关,路程不算近,可是在德怡星夜加鞭纵骑之下,第三天早上潼关那宏伟高大的城门,便已近在眼前。
潼关地当黄河之曲,据崤、函之固,扼秦、晋、豫三省之冲,关城雄踞山腰,下临黄河,素称险要,为古来兵家必争之地。
傅小天当世虎将,不往别处,偏偏挑上潼关,应该是具有深意。
德怡兰心蕙质,冰雪聪明,她了解傅小天的用心,所以一进潼关,也没往别处,问明了路径,便策马直驰统领府。
统领是带兵官,官不算大,或许是因为这位驻守潼关的统领沾了这块险要之地的光,潼关统领府要比其他地方的统领府修盖得气派得多。
老远,便可望见那不知深有几许,丈高围墙合拱的两扇高高朱漆大门。
那一双黑漆门环,高筑石阶,那对对峙着的巨大石狮,益增官府之庄严肃穆的气氛。
再加上门口高阶上,那分立两旁的四名带刀旗勇,气派竟不下帝都王侯府邸。
德怡看得挑起了眉梢,二十丈外抖缰磕马,如飞冲了过去。
官府门前驰马,等于藐视朝廷,按大清皇律那是重罪一条。
自然,官大一级那是例外,站门的旗勇并不知这位放马直闯的俏妞儿是来自京都的大员;论官,那不知要比这位统领大上多少级。
平素仗惯了官势,一声大喝,横鼻子竖眼地跑下了两个,分左右各出一掌,就要去抓马儿辔头。
德怡本就看这座绕领府不顺眼,如今更是存心让他们吃点苦头,显显她郡主的威风,看着两名如狼似虎的旗勇接近,突扬冷冷娇叱!
“瞎了眼的混帐东西,还不与我滚开!”
玉手轻抬,马鞭疾挥,“叭”、“叭”’连声,两名旗勇杀猪般大叫,抱腕飞退,痛得脸上变色。
官府门前打人,那更不得了,这两名旗勇想大发雷霆,无奈两只不争气的右手鞭痕肿起老高,别说抽刀捕人了,就是动一动都要痛澈心脾。
留在石阶上的两名旗勇,既惊又怒,双双飞奔而下,就要抽出腰刀。
美郡主寒着脸举鞭遥指,冷然叱道:“你们的胆子真不小,还想动刀?谁的刀先出鞘我就先要谁的脑袋,给我滚进去,传话鲍永,我要找傅小天,叫他出来接我。”
这两名旗勇不算太糊涂,猛地刹住脚步,手按在刀柄上,抽也不是,放也不是,愣在那儿。
德怡看得火起,扬扬手中马鞭,挑眉喝道:“混帐东西,你们聋了么?”
先声夺人,官威十足,两名旗勇入目马鞭,心神一懔,脑袋要紧,宁可信其真,不可信其假,才要拔腿。
蓦地,豪笑干云,统顿府内传出了傅小天洪钟般话声:“不用传话了,我,还有鲍永这不都出来迎迓郡主芳驾了么?”
随着这阵笑话声,统领府大门内转出了神力威侯傅小天,右边是劲装裹身、清丽如仙的薛梅霞,左边是个年约四旬,服饰整齐的清癯武官,正是那位统领鲍永。
鲍永是个旗人官儿,他深知这位德邢主的厉害,得罪了她,别说他那小小前程,就是颈上这颗脑袋恐怕也很难保住,一出门就低下了头,急步枪下石阶,趋前单膝着地请罪。
傅小天则停身阶上,遥指那四个趴俯在地,浑身发颤的旗勇,笑道:“你们也真是有眼无珠,德郡主是好惹的么?在我出来之前,能保住脑袋已经是你们的天大造化,以后凡事小心点,起来吧!”
四名旗勇如逢大赦,战战兢兢地爬了起来,低头垂手,退立旁,挨了一马鞭的那个更是吓出一身冷汗,心想:还好是那根马鞭,要是她腰悬的那口长剑……一哆嗦,没敢再往下想。
傅小天这句话明里是轻责四名旗勇,实际上是调侃这位发足了雌威的美郡主德怡。
德怡注意力早就集中在傅小天身上,她没看马前的鲍永一眼,听了这句话,她觉得脸上有点热;她没介意,介意也没用。娇靥上寒霜尽扫,花朵绽开,喜孜孜地策马趋前,带笑呼道:“小天,你们两个找得我好苦!”翻身下马,跑上石阶。
石阶上,早已迎下了薛梅霞,刹那间四只欺雪赛霜的柔荑,紧紧握在一起,两双美目互相凝注,一切尽在那令人目眩神摇的甜甜笑容中。
薛梅霞先开了口:“德怡,没想到你会找到这儿来,有事么?”德怡还没来得及答话,一旁傅小天突然笑道:“我就知道她不甘寂寞,没错吧!你没听她刚才那句话儿?没事儿她不会找到这儿来,走,咱们里面谈去。”
回头望着那犹自单膝着地,不敢抬头的鲍永,高声说道:“没事了,小鲍,起来吧!”转身当先进入统领府。
在统领府那宽敞的大厅之内,傅小天与德怡居中高坐,左边陪坐着薛梅霞,鲍永敬陪末座,远远地坐在下首。
坐定,傅小天第一句话便道:“阁下,找我有什么事,说吧,不会又是要我帮你打架吧?”
德怡顾忌着这件事对傅小天的打击,无奈,事实上又不容她不说,犹豫再三才下了决心,满怀担忧地望着博小天,道:“你知道和坤这东西,他在皇上面前进谗,偏偏皇上耳朵软,听子他的……”
薛梅霞神情微紧,傅小天却皱眉笑道:“阁下,别绕圈子行么?这样我很难听懂,像你平常一样,干脆点。”
德怡微微皱了皱眉,望了薛梅霞一眼,收回目光道:“皇上暗中又派了人,名为帮助你缉拿夏梦卿,实际上,他们有暗中监督你的责任。”
薛梅霞霍然变色,一按扶手,站了起来。
博小天神色泰然,向着薛梅霞摆了摆手,示意她坐下,然后转向德怡,一笑道:“和坤他敢谗我,的确很大胆。德怡,这消息确实吗?”
德恰轩了轩柳眉,道:“这不是闹着玩儿的事,事不确实我不会到处找你,我知道你认为自己很得皇上的信任和器重,很难相信这件事,不过我可以告诉你,我亲耳听到他下的密旨。”
薛梅霞的娇靥雪白,声音嘶哑而傲带颤抖忍不住唤了声:“小天……”
傅小天目射安慰,淡淡一笑,道;“别这样,没什么大不了的。”收回目光,扬眉笑道:“阁下,你知道另外派的是哪些么?”
德怡道:“大内侍卫。”
卫字方落,傅小天神情猛震,一掌拍上扶手,浓眉深蹙,叫道:“皇上他怎么这么糊涂?他怎么能在这时候派出大内侍卫,削减大内实力?大内实力本就薄弱得可怜,我增之犹恐未及,他怎么……”
一声轻叹,满面愁容,接道:“德怡,你瞧瞧,咱们这位皇上是否有时做事太令人担心?他就偏偏不把它当回事儿,假如布达拉宫闻讯乘隙卷土重来,再犯大内,你说怎么办?唉!真让人没办法……”
傅小天果然不愧为英雄盖世,单是这赤胆忠心常人已难及万一,大内的安危,使他忘了自身的遭逢;在这时候他还念念不忘皇上,身在武林,心在朝堂,委实难得。
德怡听得暗暗一阵激动,目光尽射钦敬之色,只说了这么一句:“小天,你真了不起……”
余话不知被什么堵在喉头,没说出口,不过,这二字了不起,应该已经包括了所有她要说的。
望了眼浓眉深蹙,默然未语的博小天,她接着说道:“小天,大内的安危,用不着你担心,皇上他已经另有安排.虽不能说万无一失,也可以相信布达拉宫那些番僧绝不会那么容易得手,现在最重要的还是你这件事,你预备怎么办?”
傅小天就像没听到这句问话,沉吟说道:“呼图克他伤势颇重,一时还好不了,出来也没什么大用,大内侍卫不能没人领导,皇上他用了谁?”
德怡道:“可能很出你意料,就是你一再提拔,力奏擢用的四川提督岳钟琪。”
“是他?”傅小天的确很感意外,呆了一呆,展眉笑道:“岳钟琪的确是个人才,我很高兴,当初我没看错人,这回皇上也没用错人。”连连点头,颇表欣慰。
对这件事,薛梅霞、德怡都为他担忧,而他竟表现的漠不关心,生似和坤进谗的不是他,如今被朝廷派人监视的也不是他。
德怡沉不住气了,焦虑地望着他,又问道;“小天,你预备怎么办,说出来大家好想个法子对付。”
傅小天淡淡地笑了笑,道:“我不预备怎么样,各本职责做事,我干我的,他们干他们的,没有丝毫冲突。”
德怡大急,道:“小天,你要小心,岳钟琪他怀有密旨……”
傅小天平静得出奇,微笑接道:“没什么可小心的,我本着良心做事,只要皇上认为我做错了,我立即俯首认罪。”
薛梅霞心神一震,突然颤声说道:“小天,你……”
傅小天浓眉一挑,正色说道:“霞,你应该比谁都了解我,傅小天世代赤忠,屡沐皇恩,我不能让这些小事影响我,别说皇上待我不薄,纵然他不加垂顾,我做臣子的也绝无任何怨言。再说.我问心无愧,忧个怎地?纵了夏梦卿,那是我全了朋友交情,实在说,我对朝廷无时无刻不愧疚在心,这等于背叛了朝廷,皇上他当然会对我起疑心,他要仍像以前那样地纵宠我,那才是他私心太重,过于糊涂,他如今这种大公无私的做法,我只有敬佩。霞,什么都别说,只记住一句,傅小天乃顶天立地大丈夫,他不会介意这些。”真诚毕露毫无一点虚伪成份。
薛梅霞唇边掠过一阵轻微抽搐,默默无言地缓缓垂下螓首。
听了傅小天这番忠义溢于言表的话,她说不出有什么感受,也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只是觉得得夫如此,死而无憾。
她以能委身这盖世奇男,嫁给傅小天.引为毕生骄傲。
德怡也自默然,对她这老远跑来报信儿,吃力不讨好,丝毫没有怨言,心中没有一点不悦感觉,她只觉得如今对这位原本倾心的须眉奇豪更加敬佩。同时,她也渐渐醒悟,原先对他付出的并非儿女情爱,而是几近崇拜的钦敬,那令她恨得莫名其妙的宇内第一奇才夏梦卿,才是真正令她心灵颤抖的人。
好半天,她才抬起头来憋出-句:“小天,你知道么?岳钟琪他根本没把你放在眼内,神气得可恶,简直是以怨报德,恩将……”
傅小天豁然大笑,说道:“阁下,你是怎么下?这种话也是你说的?他身为人臣,奉旨行事,我能怪他么?反之,我更觉得没看错人,他没辜负我力奏擢用之情,他只比我官儿小了点,除此我有什么理由要他把我放在眼内?公私分明,他做得很对,要不然我也许会摘了他的顶子。”
德怡颇不以为然,挑了挑眉,道:“阁下,你也别太过于自信,也许这是你唯一看错人的一次,我倒觉得岳钟琪有点小人得势,一朝权在手,恩情抹煞,六亲不认。”
傅小天耸肩一笑说道:“德怡别生气,累得你奔波江湖,关怀之情,我仍然感激。咱们谈点别的,你怎么知道我和梅霞在这儿?”
不知为什么,美郡主竟觉脸上一热,有点羞怯地望了傅小天一眼,道:“是阁下那位书生朋友告诉我的。”
提起夏梦卿,薛梅霞精神大振,愁眉顿展,傅小天也是喜上眉梢,不自觉地俯过身子,急急说道:“怎么,你见着他了?”
德怡好像很怕这紧射过来的四道目光,有意无意地把脸偏向一旁,点了点头,“嗯!”了一声,随即由醉仙楼前巧遇夏梦卿,相逢而不相识说起,概略地一直叙述到她驰下少林。
凝神静聆之余,薛梅霞乍喜又惊,更是心酸肠断,喜的是她那朝思夕念梦魂萦绕的夏梦卿,再现侠踪有了下落;惊的是,布达拉宫密宗高手突现少林,显见是有所图谋而来,很可能是想游说以少林为首的武林诸大门派。
有她夏大哥赶去阻止或许少林等诸大门派不会为布达拉宫所动,但是这种事现已被德怡发现又告诉了傅小天,传到朝廷总不是件好事,倘若朝廷震惊,再对诸大门派采取行动,那后果更不堪设想。
更令她心酸肠断的是,她夏大哥既然知道她与傅小天现在潼关,自己不来反让德怡相寻,分明是仍然有意地躲避她,这怎不令她更是心酸肠断?在这种情形下,唯一能使她自我安慰而不至悲痛太甚的,是也许她夏大哥为着赶去劝阻诸大门派,谋求亡羊补牢,不克分身。
不管怎么说,这已经够使她难受的了,当着傅小天,还有德怡、鲍永两个外人,她只有让那痛苦暗暗啮噬自己的心,让那热辣辣的泪水往肚内流,除此,她还能怎么做。
德怡没有注意到薛梅霞的神情变化,其实,薛梅霞表面上平静得很。德怡她特别重视少林所见,叙述完后,望着浓眉微蹙的傅小天,道:“小天,这事态很严重,假如少林等诸大门派再为他们所动,后果糟得很,你身为朝廷重臣,总该谋取个对策。”
而傅小天没有像预料中那样震惊,平静得一如这是他意料中事。望了望她,淡淡一笑,扬眉问道:“你说该怎么办?我想先听听你的高见。”
德怡挑了挑眉梢,道:“说高见那是你看得起我,我认为应该赶快派人暗中监视诸大门派。”
傅小天道:“假如不幸言中呢?”
德怡柳眉再挠,道:“没有异动则已,一有异动,务求防患未然先发制人,要朝廷立刻派兵围剿。”
傅小天霍然笑道:“诸大门派合起来,武林高手何止上千?个个能来去无踪,以一当百,你有自信咱们那养尊处优,久未征战的八旗、绿营能应付得了吗?一旦应付不了,激起众怒,乘势打上京畿,又将如何?我担心咱们那些平日里耀武扬威的带兵官只有丢盔弃甲抱着脑袋逃命的份儿!”
德怡呆了一呆,顿时哑口,傅小天果然不愧为柱石大将,这话说得丝毫不差,诸大门派的这些武林高手,断非军队所能应付,一个不好,后果更糟,不但收不到预期围剿的效果,更可能招来一场莫大祸害。
但是,她仍有点不服气,近乎撤娇也显得刁蛮,瑶鼻一皱,道:“我不相信八旗、绿营真如阁下所说得那样不堪大用,我也知道你是能征惯战,智勇兼备的当世虎将,既有高见为什么偏要我献丑?说吧,阁下,我洗耳恭听就是。”
看着她这副蛮不讲理的娇模样,傅小天难以忍俊,摇了摇头笑道:“我的见解浅薄得很,恐怕有渎尊耳……”
神色趋转郑重,接道:“我以为问题的根本症结不在以少林为首的诸大门派,而在于受大食人暗中操纵指使的藏边布达拉宫,更可以说在那想坐收渔人之利的大食人。
以少林为首的诸大门派,既有夏梦卿赶往劝阻,那便没有大碍,所以,直接打击布达拉宫,把大食人的暗中势力驱出疆土,这种治本的办法才是当前唯-要务,阁下意思以为如何?”
德怡未置可否,只是红着脸,微带嗔意地道:“别问我,我是个只知吃喝玩乐的娇贵大姑娘,不懂朝廷大事;我说过,你是能征惯战、智勇兼备的当世虎将,你神气。”
傅小天大笑而起,指着德怡,说道:“好了,阁下,别生气了,小心气坏了你那娇贵的身子!阁下奔波江湖,备尝未尝过的辛苦,为的是傅小天,我不愿让人说我不近人情,不通世故。
后面歇歇去,小鲍的府邸很不错,晚上咱们乘凉快动身。”
德怡呆了一呆,道:“上哪儿去?”
“办事啊!”傅小天笑道:“你没听见我刚才说过的当前要务么。现在我除了找夏梦卿追回朝廷失物外,又多了一项重任,懂吗?”
德怡皱了皱眉,有点吃惊,道:“就凭我们这三个人?”
傅小天道:“我不敢轻视他们,当然不够,我会就近调些人去。”
德怡讶然说道:“找谁调人?”
傅小天道:“谁靠西藏最近找谁。”
德怡略一沉吟,突然叫了起来:“你是说找岳钟琪?”
“别大惊小怪好么?”博小天淡淡笑道:“他戌守四川,统辖全省水陆兵马,靠西藏最近;再说,除了他,我还想不出第二个人。”
德怡愣了半天才说:“我觉得你近乎与虎谋皮。”
傅小天浓眉微挑,道:“这个人很明白,他分得清利害,万一他仗恃密旨,这是大事,为着朝廷我顾不了那么多,一样可以摘他的脑袋。”
德怡道:“你不是说八旗、绿营养尊处忧久未征战,不堪大用么?”
“不错!”傅小天点头说道:“但那是指的别处,四川应该例外,岳钟琪是个将才,别忘了他早年跟过年羹尧,要是差一点儿,年羹尧也不会用他。”
德怡没话说了,纵然她仍不服气,但她也找不出理由驳倒傅小天。
薛梅霞终于忍耐不住深蹙眉锋。美目凝注,尽射焦虑,道:“小天,你真要……”
傅小天目射安慰,温柔笑道:“别担心,朝廷对我如何,我不管。我身为人臣,明知当前要务,自然尽力以赴。如今,夏梦卿那件事只有暂时置后,只要他雌伏不动,我和他仍是刎颈至交,否则我为了大清朝廷,只有撇开朋友立场。这要看情形再决定了,不过,我不希望把他视为敌手。”
薛梅霞心中一阵激荡,默然未语……
这一天,大巴道上缓缓地驰来了三人三骑。
马是一黑、一白、一青,俱是昂头竖耳,神骏异常的罕见龙种。
鞍上是神力威侯傅小天、诰命一品的傅侯夫人薛梅霞、美郡主德怡。
这三位,一路指点谈笑,观望大巴山色,状至悠闲。
尤其是傅小天,他豪情毕露兴致横飞,马鞭遥指近点;不住杨起阵阵声震空山的豪迈大笑。
如果稍加注意,立即可以发觉薛梅霞和德怡两个人只是随着傅小天的指点频频颔首,偶尔也会随着傅小天发出一两声清脆悦耳甜美的银铃娇笑,不过那笑声没有傅小天自然,也不似傅小天是发自心灵深处,而有点勉勉强强的随声附和意味。
更明显的是,薛梅霞那清丽出尘的娇靥上,笼罩着一片薄薄阴影;德怡的眉宇间,则是淡淡地锁着一股轻愁,而且,有点神不守舍心不在焉。
傅小天恰恰相反,他正指着大巴绝岭那条仿欲乘风飞的不舒卷云带谈笑。突然间他猛地挥马鞭,不胜惋惜地说道:“哎呀!真是,咱们走错路了。”
薛梅霞与德怡正自点头附和发笑,闻言不由俱是一怔,德怡忍不住诧声问道:“怎么?恐怕是你阁下面对大巴山色岚影喜糊涂了吧?现在咱们走的这条路明明是……”
傅小天倏地回首笑道:“阁下,你知道我指的什么?”
德恰呆了一呆,道:“你不是说走错了路么?”
傅小天笑道:“以后凡事我劝你先弄清楚再责人,我是触目大巴绝峰那条舒卷云带而偶有所感;除却巫山不是云,阁下,我是指咱们该跑道巫山。苏辙‘巫山赋’里说得好:‘峰连属以卜二,其九可见而三不知’,十二峰望霞、翠屏、朝云、松峦、集仙、聚鹤、净坛、上升、起云、飞凤、登龙、聚泉,纤丽秀拔尽集神女。阁下,我再背段‘水经江水注’,你听听:‘江水东径巫峡,杜宇所凿,以通江水,其间首尾百六十里,每晴初霜日,林寒涧肃,常有高猿长啸,声极凄厉,故渔者歇曰:巴东三峡巫峡长,猿呜三声泪沾裳。’还有白香山的那句诗儿:‘狼过巫阳始断肠。’阁下,你难道不触景生情,想三骑并辔,一游巫山么?……”
他这里雅兴横飞,极为神往,德怡那里却柳眉双剔,冷冷说道:“我未曾曾经沧海难为水,也不认为除却巫山不是云!阁下,我没有你那般登临雅兴,请问咱们出来干什么的?”
傅小天听得皱眉苦笑,道:“浇人冷水,阁下何其太煞风景?……”
薛梅霞看不过他那近乎疯狂的神态,突然插嘴,却说得十分柔婉,道:“小天,别这样了,行不?我跟德怡都快烦死了,亏你好意思一副满不在乎,你难道不觉得奇怪?大内那些侍卫正在到处找你,为什么像我们这样有意现迹想找他们,反而两三天没见他们-个人影儿?……”
傅小天望了望薛梅霞,禁不住微微失笑:“谁说没见他们一个人影儿,那是你们两位大意疏忽,雍和宫的领班铁别真,早在昨天就盯上咱们了。”
薛梅霞、德怡俱都心神一震,她俩听得出傅小天话说得留情、得体,娇靥一热,下意识地连忙回顾,身后空山寂寂,哪有半丝人影儿?再说,来处一片空旷也无处可资隐身。
四目交投,互换探询的一譬,然后望着博小天,犹自难信地方要发问。
傅小天突然咧嘴笑道:“怎么样?不信么?要不要我叫他出来让二位看看?”
察看末获,薛梅霞与德怡才猛然醒悟。傅威侯神威慑人,群臣丧胆,那些大内侍卫平素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傅小天一个人,纵然发现了傅小天行踪,也只有远远缀着,绝不敢盯的太近,她两人当然无从发现……
傅小天环目如神,似乎是看透了爱妻与德怡的心意,目注二人淡淡一笑,忽地仰脸扬声轻喝:“铁别真,要等我请你么?”
薛梅霞与德怡刚刚一愕,旋即恍然大悟,互视一眼,哑然失笑。
身后一片空旷,固然无处可贤掩隐身形,身左傍依山道,那仰望入云的大巴峰峦之上,却是缀人盯梢的绝佳藏身所在。
这回她两人没有料错,随着傅小天的话声,头顶十丈高空,大巴山腰一片苍苍树海中如飞掠下一团红影,恍若流星陨石,一泻数十丈地直落山道之上。
红影敛处,雍和宫侍卫领班,大喇嘛铁别真身形微颤,趴俯博小天马前,不敢仰视。
“侯爷,卑职奉命行事,身不由主,侯爷开恩…….”
傅小天微笑摆手道:“我没有怪你,起来说话。”
铁别真仍然恭恭敬敬地叩了一个头:“谢侯爷不罪之恩!”刚要爬起。
蓦地里,德怡面布寒霜陡扬娇喝:“铁别真,你好大的胆子,你眼里还有我们这些人么?”
德郡主不见得比傅威侯好惹,她发起火来不管你奉旨不奉旨,照样要你脑袋。
铁别真刚抬起一条腿,高大身躯一哆嗦倏又趴下,道:“郡主开恩,卑职怎敢,卑职奉命行事.实在是万不得已……”
德怡冷冷一笑,截住话头道:“告诉你,别拿奉命行事来搪塞,岳钟琪小人得势,他神气什么?别看他身怀密旨,惹火了我先摘了他的脑袋再去见皇上,皇上不讲理我再去见太后,大清朝廷总该有个讲理的人吧!”
德郡主是太后面前的大红人儿,有了这靠山,皇上她也未必放在眼内,她若发起脾气,可是真敢这么做。
铁别真又一哆嗦,趴俯得更低,一张脸几乎贴着了地上那寸余厚的黄土。
傅小天侠骨柔肠,于心不忍,望着德怡皱眉笑道:“阁下,我傅小天替他求个情,行么?”
德恰似乎余怒未息,冷哼一声,道:“今天若不是傅侯替你说话,你就得在这儿给我跪着。起来听候问话。”
铁别真如逢大赦,又叩了一个头,颤抖着爬了起来,低着头退出三步,垂手肃立道边。
官威十足,看得傅小天暗暗摇头,望着铁别真谈淡一笑,说道:“没别的事,告诉我,岳钟琪他人现在哪儿?”
铁别真恭谨答道:“禀侯爷,岳提督已经渡过汉水,随后就到。”
傅小天浓眉一扬,道:“你消息传递得很快……”
铁别真身形一震,躬下身去。
傅小天接着说道:“我没工夫在这儿等他,叫他到襄阳来见我。”
铁别真躬着身子说道:“卑职遵命。”
傅小天挥手说道:“没事了,你去吧!”
铁别真暗吁一口气,刚要告退。
“慢点!”德怡突然一声冷喝。
铁别真一惊停住,哈着腰说道:“请郡主吩咐!”
德怡柳眉微剔,道:“我只有一句话,下次再这么鬼鬼祟祟的让我碰见,小心你的脑袋。”
铁别真机伶一颤,道:“卑职不敢。”
“谅你也不敢!”德怡冷哼一声,道:“去吧。”
铁别真如奉懿旨,应了一声,转身狼狈奔去。
望着铁别真那仓皇背影,德怡咯咯娇笑说道:“痛快,痛快!总算出了一口怨气,我要看看下一个该谁倒楣。”
傅小天浓眉微蹙,道:“阁下这种作风,我不敢苟同。他是奉命行事,丝毫没错,你何必跟他过不去呢?”
“跟他过不去?”德怡猛地虚挥一鞭,娇靥绷得紧紧地,愤然说道:“要不是看在阁下份上,我还想就地把他毙了呢!这些东西天生软骨头,不给他点儿颜色看看,岂不惯了他的下次。”听起来还真理直气壮。
傅小天连连皱眉,环目探注,柔声说道:“德怡,我懂得你的意思,我知道你是想替我出气,这种好意我却之不恭,受之难受。你要真爱护我,我劝你下次别这样,我不愿让他们这些奉旨行事的人为难。”
德怡立时气白了脸,半天说不出话来。
本来,她这一顿官威无非是想替他出口气,一番好意反落个不是,换谁谁也会有气!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他这种超人的气度、胸襟,这份赤胆忠心,这刚直大丈夫的作风又何尝不是令她深深钦敬之处。
想到这一层,气也就渐渐消了,香肩微耸,自嘲一笑,说道:“看来,我这番好心是白费了。”
薛梅霞了解这正是夫婿为什么能赢得朝野一致敬佩之处,丝毫没有怪他的意思。不过站在她的立场,她不能不对德怡表示歉意,柔婉笑道:“德怡,别理他,他就是这样不通人情。”
傅小天明白爱妻的用心,淡淡一笑,故作未闻。
薛梅霞话声一落,立即又转向了他:”小天,你不是说要入川么?怎么现在又要去襄阳?”
傅小天那虬髯如猬的唇边泛起一丝笑意,笑得很神秘,道:“我临时又改变了主章,还有很多事没做呢!”
德怡望着他那神秘的笑容有点心虚,心头一跳,忍不住疑惑发问,表面上她装得很平静道:“阁下,平乱如救火,别忘了你那当前要务,我不以为有什么事比这件事还重要。”
“说得好!”傅小天环目放光,凝注着她微笑说道:“阁下,你何须紧张?别那么故作轻松,平乱事我自有主张,兵家事虚虚实实,懂么?我折回襄阳当然具有深意,这是天机,恕我现在还不能泄露。”
他这一句话回答了两个人,薛梅霞有点明白,默然未语,美郡主却仍是茫然,只觉傅小天笑得不怀好意,令她心慌,一时也找不出适当的话儿。
三人三骑沿武当越荆山,这一天到了襄阳。
襄阳城当汉水之曲,上通秦陇,下控荆楚,形势扼要。
一进襄阳城,傅小天偕同薛梅霞与德怡便直趋襄阳知府府邸。
襄阳知府那遇春是个旗人,此人为官清明,颇有政声;傅小天对他很客气,没有让他行那跪叩大礼。
恭敬不如从命,那知府受宠若惊,立刻就要传话后院,备盛宴为威侯接风洗尘,傅小天坚持不可,并表示要在他这知府府邸住上两天,希望他尽量避免繁礼,否则他住不下去。再说,他清风两袖,倘若日日盛宴,岂不要他典当负债?
威侯好意,那遇春感激涕零,只好作罢。听说威侯伉俪与德郡主要在他这陈设简陋、四壁萧条的小小知府官邸住上两天,这是他有生以来的天大殊荣,何异接麒麟,棒凤凰?那遇春连忙吩咐家人腾出两间上房,洒扫刷洗,以便威侯伉俪与郡主歇驾,一向平静的知府邸,着实由上至下地忙乱了一阵。
安置好了薛梅霞、德怡,趁着她俩梳洗征尘之际,傅小天一个人悄悄地溜出了知府官邸。
看样子,他不像雅兴闲逛,要不,襄阳他是虎驾初临,人生地疏,他不会不带一个人儿。起码他也会叫个人来问问路径。
说他不是雅兴闲逛,却又有点像,瞧他那负手迈步的悠闲神态,谁能说他另有目的,为了一桩别的大事儿?
不对,逛街找的应该是热闹所在,他怎么老是哪儿人少往哪儿走,尽找僻静之处?
只见他东逛挺,西走走,没多久便转入了一条行人稀少的僻静街道。
蓦地,他驻步转身,目射奇光,轩眉扬笑:“朋友出来吧!
这儿人少,咱们可以无拘无束的把臂畅谈了。”
随着话声,适才他转弯的街道拐角处,跟着出现一名面目黝黑的中年叫化,一张脸涨成丁紫红色,急步趋前,抱拳施礼.窘笑说道:“见过侯爷。”
“侯爷?”傅小天讶然扬眉,道:“阁下认识傅小天?”
那中年叫化脸上紫红稍褪,目注傅小天,恭谨说道:“久仰侯爷是位顶天立地大丈夫、盖世英豪,只恨福薄缘浅,未能识荆,不过……侯爷尚离襄阳二十里,本帮分舵已然获悉。”
傅小天点头笑道:“贵帮消息灵通得令人佩服,这么说来,那天缀着铁别真的就是阁下了。”
那中年叫化微一摇头,道:“不.那人属于本帮潼关分舵,一进襄阳地界,他的任务便算完了,在侯爷距离襄阳二十里处他就折回潼关了。”
傅小天点了点头,微笑说道:“贵帮沿途派人跟踪傅小天,刚才我一出知府府邸,阁下又盯上了我,有事么?”
“我自知难逃侯爷神目!”中年叫化的黑脸上又是一红,道:“北京分舵飞鸽传书,侯爷虎驾所到之处,全力护卫。”
傅小天环目异采一阵闪烁,须发皆动,恢敛笑道:“傅小天何德何能,敢劳贵帮垂顾如此?”
中年叫化肃然答道:“侯爷言重了,本帮敬重的是大英雄大豪杰,理应竭尽绵薄,更感无上荣宠。”
傅小天环目欲湿,倏伸铁腕,一把抓住中年叫化那粘满污泥的双手,激动说道:“阁下,你才是言重了,傅小天只是一介庸碌满官、平凡武夫,不管论公论私,贵帮似都不必……”
中年叫化有点自惭形秽,恐污铁掌,想抽回双手,无奈力不从心,截口说道:“侯爷,我不会说话,别的不谈,我只知道本帮上下,莫不以得亲虎驾,能尽绵薄引为天大荣宠,毕生傲事……”
傅小天突松双掌,须发俱张,忽地纵声大笑,笑得微带颤抖,扬声大呼,道:“能得丐帮群英错爱如此,傅小天今生何憾,虽死含笑,这天大荣宠、毕生傲事,应该皆归傅小天。”
真情毕露,豪迈折人,看得中年化子无限感佩。
傅小天激动之态渐敛,神情也渐趋平静,望着中年叫化,微笑说道:“我还没请教阁下尊姓大名。”
中年化子,定了定神,连忙躬身回答,道:“侯爷,有劳垂问……”
“我该称你一声老弟!”傅小天立即显出了豪迈英雄本色,笑道:“老弟,我还有事请求帮忙,你再这样称呼我,我不敢赊欠这笔人情债,只有掉头而去。”
中年叫化面上倏现难色,道:“侯爷,这……”
傅小天正色说道:“老弟,我请问,承蒙看得起的是神力威侯还是傅小天?你交不交我这个朋友?”
中年化子神情一阵激动,半响,才赧笑说:“侯……我叫呼延灼。”
傅小天长吁一口气,笑道:“这不挺好么?……老弟,我说过,有事请求帮忙,带我见见分舵主,行么?”
傅小天的放荡不羁,使得中年化子呼延灼已不像刚才那么拘谨,他咧嘴一笑,道:“呼延灼在此,听候吩咐。”
傅小天呆了一呆,大笑说道:“老弟,我有跟不识泰山,失敬了。”话锋微顿.目注呼延灼,又道;“没别的,小事,我自己抽不出身,请老弟帮我注意一个人.只要他一现武当,请立刻派个人告诉我,我住在那遇春那儿,一两天内不会离开。”
呼廷灼道:“我遵命照办,这人是谁?”
傅小天道:“老弟准不会陌生,玉萧神剑闪电手,认识吗?”
呼延灼点头笑道:“原来是夏少侠,何止我认识,只怕普天之下,无人不知……”
突有所感,神情一震,倏然住口,满面疑惑,目光炯炯凝注傅小天不语。
傅小天立即醒悟,大笑说道:“老弟,你或许不知我和他交称刎颈,但你不该不知傅小天的为人。”
一言道破心思,呼延灼一张黑脸立即涨得通红,大窘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傅小天伸手拍了拍他那满是补钉的肩头,淡淡笑道:“老弟,我担保对他有百益而无一害,你若信得过傅小天……”
呼延灼大急,脱口说道:“侯爷,我怎敢,您别误会,只要夏少侠准去武当,我绝不辱命。”
傅小天笑道:“那么,我静候消息,到时候只找我,懂么?
我回去了,容我后谢,老弟!”又拍子拍呼延灼,转身离去。
了却了一桩心事,傅小天踏着轻松的步履走回知府邸。
府门内,薛梅霞与德怡早已双双候驾,而且正准备派人去找他。
刚进门,薛梅霞倒未说话,美郡主却忍不住嗔声发问,道,“你阁下上哪儿去了?也不交代一声,害得那遇春急得团团转。”
其实,更急得是薛梅霞和她。
傅小天只有认了,淡淡笑道:“听说襄阳很热闹,我出去逛了逛!怎么,有什么事么?”
德怡白了他一眼,没说话。薛梅霞轻轻说道:“岳钟琪已经来了。”
傅小天“哦!”地一声,说道:“好快!他人在哪儿?’这回德怡抢着说道:“他正在大厅候驾呢,阁下。”
傅小天笑道:“阁下没给他一顿官腔么?”
德怡娇靥一红,冷冷说道:“阁下已经有了话,我怎敢?”
傅小天没有说话,望着她笑了笑,转身走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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