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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老叫化

  舒三喜又喝道:“放屁,谁有工夫去和他说话。”

  说着,手中铁杖一起,铮的一声将刀格过一边,下面又一抬腿,将那壮汉踢了一个大筋斗,又向邓占魁道:“你快随我来。”邓占魁见状,随即跟在身后,一同出了那石室,那壮汉被踢倒在地,半晌爬不起来,只大叫道:“外面各位大哥快拦着,舒老前辈硬要将那猪猡带走咧,你们还不赶快禀明山主去。”

  舒三喜冷笑一声,仍向前面走去,邓占魁一看出了石室便是一条甬道,一头是从那石堂出来的路,舒三喜领先向相反的一头走去,才走不到二三丈远,便又有一个壮汉举刀拦着,但舒三喜却不管好歹,轮杖直冲过去,那人连忙闪开一边,大叫:“舒老前辈且等禀明山主再走。”

  舒三喜却又喝道:“你们嚷什么?我又不远去,只在后山等他便了。”

  说罢携了邓占魁又一路疾行而前,不多时,那甬道微见天光,再看时,前面却是一个出口,也有两个壮汉,各持兵刃守着,舒三喜却不等来人开口先喝道:“我奉顾老先生之命,将这厮带去讯问,你等可速去告诉山主,他如不服,不妨去后向我要人便了。”

  那两人方欲阻拦,却撑不住舒三喜怒目而视,手中那根铁杖已经扬了起来,连忙避开一边让出道来,舒三喜哈哈一笑,一手抡杖,一手挟着邓占魁走了出去,那出口外面却是一座下临无地的峭壁,离开水面还有二三十丈,天色已是大明,日光初上,宿雾全收,邓占魁被挟着,一看出口是一个狭长石隙,除开离石隙丈余有三五株老松参差,伸出峭壁之外,简直下临无地,上面离开山巅还有三五丈,正不知如何上下,猛见舒三喜,将那根铁杖在那石隙上一拄。竟斜窜了出去,正在叫声啊哎,再看时,舒三喜挟了自己,已经站在那最近一株老松上面,接着便似猿猴一般,一连窜过三株老松,离开出口石隙,已是六七丈远,又将铁杖在腰系草绳上一插,向头顶上一株松树上窜去,那树只碗口粗细,却横生出来,又向上折去,舒三喜一下窜落横出一段之上,那树不住在摇晃,又趁着一弹之势,向上再窜了一下,一把摸着一个儿臂粗细的横枝,这才看见一条尺许宽的山径,但苔藓丛生,差可容足,两下还隔着丈余,舒三喜又飞纵过去,顺着那条山径转过弯去,却是山腰一片悬崖,宽广才可亩许,只见一片竹树丛中,建有三间茅屋,昨晚所见那位清癯老者,正负手向阳闲眺着,舒三喜才放下邓占魁道:“你不是要见顾老先生吗?那竹树下面不是。”

  接着又悄声道:“我老人家为了你已经得罪了彭天柱那厮,你对顾老先生却须实话实说,否则便我也无法再救你,自己可估量着。”

  邓占魁自出石隙,一见舒三喜那一身轻功夫,在惊悸亡魂之中,已是咋舌不巳,自忖少年时候,虽然自诩是个练家子,却做梦也没有想到,能练到这等境界,这才知道舒三喜也是江湖之中一等能手,能统领长江群丐并非幸致,再看他对彭天柱那等口气,却对顾肯堂如此说法,不禁想起在京领命之时,主子和另外一位主儿说的话,连忙赶上两步,就那宿露未干的草地上拜伏下去道:“想不到举世闻名的肯堂先生却在这里,还望你老人家高抬贵手,救我一命才好。”

  肯堂本来久已有人前来禀明,又在事前和各人商量好了,却佯作不知,一掉头道:“你不是那位冒名魏翰林来查办江南顽民的钦差吗?为什么却跑到这里来?”

  舒三喜连忙也抢前一步笑道:“你老人家不是着我照应他,以防那彭天柱擅加杀害吗?如今那老驼子一力怂恿老彭杀以祭灵,要不是我去,正是时候,此刻恐怕早已开了膛咧,那两个老家伙向来全是不依人说话的,只有你老人家还可以吃得住他,所以我才把他带来,以免意外,一来也算销差咧,不过据他说,确实是奉了皇命来寻访你的,有些话要对你面说,现在你老人家不妨再问问他,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也许他对我还不放心,有些话不肯说咧。”

  说罢又冷笑道:“那彭天柱和老驼子我实在气他不过,果真他两个逼得紧了,那我便说不得另走一条路,我们原是老宾东,现在只有再听你老人家一句咧。”

  肯堂忙道:“你怎么这大年纪火性还未全退,这事全有我咧,果真他两个不服,你教他们来见我便了。”

  舒三喜忿然道:“那我索性先去找他两个去,好便好,不好再来由你老人家做一个了断,现在我算是不辱使命,先去咧。”

  说着便向来的路上走去,肯堂又扶起邓占魁道:“如论足下所为,教我也实在难说,你既出身江湖,也做过几任官,自己试想一想,无论天理国法人情,你能说得过去吗?便让你自己做个问官,对此事又如何处断咧?”

  这两句话不怒而威,邓占魁背上不由又出了一身冷汗道:“你老人家说得极是,小人该死,当时竟一时糊涂,做了这件错事,自己也非常内疚神明,如论罪行,便剖腹挖心祭那旧主人也不为过,不过小人还有下情,还望你老人家明察。”

  肯堂寿眉微皱道:“你还有什么隐情?须知杀人偿命,欠债还钱,那魏翰林既然是你恩主,为什么竟下那样毒手,杀他全家十七口?便依江湖规矩,我也实在无法救你咧。”

  邓占魁又跪下叩头道:“小人说有下情,并非指此事而言,实在因为真有皇命在身,而且专为了寻访你老人家而来,只求容我说明,便死也无怨。”

  肯堂略一沉吟道:“我昨夜便已说过,此事所关者大,你却半句虚诬不得咧,如以我这人来说,早年在京,便已得罪朝廷,身负死罪,如今事隔多年,虽然自悔当年孟浪,但能得邀圣恩不加追究,便已非份,难道皇上还一定要加诛求吗?”

  邓占魁忙道:“你老人家错会其意咧,皇上圣德巍巍,焉有还记着你老人家当年夜叩宫门,持刀进谏的事,实不相瞒,皇上便是为了你老人家既负天下奇才,又具非常胆识,所以才迭次降密旨,着江南疆吏查明下落,以便召见,免罪大用,谁知你老人家鸿飞溟溟,始终查不出行踪来,但皇上圣虑所在,时以为念,才又着密差小人,常驻江南用心查访,只要你老人家愿意出山,准许小人立刻密折奏明,并着江南总督随时推荐,安车送京以便征辟,你老人家怎么偏这么说咧?”

  接着又道:“你老人家不但久已简在帝心,便十四皇子也渴欲一见,只要肯晋京,不论出山与否,也必尊为师傅。”

  说罢,伏在地下看着肯堂脸色又悄声道:“你老人家那位贵门生年羹尧,现在已经名动公卿,上月小人曾得十四王爷密函说明,他已膺四王爷和十四王爷两府之聘,全担任着总文案,目前皇上虽然春秋鼎盛,但是将来大位不出两王,你老人家只要肯北上一道,还怕不是一位师傅的身份吗?”

  肯堂微笑道:“皇上和十四王爷就单单为了我这老朽一人命你来访吗?这却未免过于重视咧!”

  邓占魁忙道:“皇上密旨要寻访的虽然不止你老人家一人,不过十四王爷却是一片赤忱,一再函嘱,只要能访得行踪,便亲自出京,当面邀请也未为不可,这是实情,却非小人故甚其词,如果不信,只要能容小人去上一封信,便知明白了。”

  肯堂大笑道:“老夫一介腐儒而已,却想不到暮年,还有这等际遇,这真是大出意料之外,但不知皇上还着你寻访些什么人?老夫虽然已经行将就木,这出处却不可不慎,如系知交,固然必须大家有个商量,否则也必须看看同举的品流如何?如若其中有盗名欺世之辈,滥竽其间,皇上或许不察,老夫却羞与为伍咧。”

  邓占魁此刻惊魂甫定,又见肯堂似有应召之意,心中暗想,你这老儿好大口气,这样一来,简直以伊吕诸葛自况咧,我且告诉你几个人让你衡量一下,一面想着,一面又道:“皇上自冲年践祚以来,便求才若渴,本来专人寻访的有山西傅青主先生,关中李二曲先生,其余便是令兄亭林先生,浙东黄黎洲先生,嘉兴吕晚村先生,如今老成凋谢,我又只负江南一路之责,所以只有你老人家和晚村先生二人,此外便是以任侠著称的了因大师和周浔、路民瞻两位老画师,如以这些人来说,还不至品流不齐,滥竽充数咧,还望不必犹豫,以慰皇上和十四王爷为国求贤之意才好。”

  肯堂看了他一眼又大笑道:“原来全是当世知名之土,老夫何人,倒又不敢与诸贤并列了,不过家兄咛人已谢宾客,便傅李黄诸公也全西逝,却令皇上失望咧,照这样一说,你这次南来,便全为了我和晚村先生了,但不知除我二人和江南诸侠而外还有别人吗?”

  邓占魁略一沉吟又道:“还有一位,那便是前明长公主独臂大师,闻得现在老人家,也到了南边来,并且听说那太阳庵住持,便是这位老人家,却不知是否属实,昨晚那彭山主已经说过,此间乃是太阳庵的复明堂,如果属实那就更好了,皇上原曾说过,打算访求一两位前明后裔,立庙奉祠烈皇帝香火,更决无诛求之意,还望你老人家代为进言,说明皇上德意所在,如果她能相随北上,那便算是你老人家,出山之初,第一奇功咧!”

  肯堂又笑道:“皇上真能如此,更足证圣德所至,决非寻常帝王之所能及,那就无怪四夷拱服,万邦景仰咧,不过你既奉旨承办此事,皇上一定还有训示,如果万一我们这些人真有不臣之心,竟图光复大明天下,又当如何处置咧?”

  邓占魁不由半晌做声不得,肯堂看着他仍是一脸笑容,接着又道:“这个你倒无容避忌,尽管说老实话,须知你这条命能否保全却不在这个上面咧!”

  邓占魁磕了两个头道:“你老人家明察秋毫,这个小人却不敢说咧,不过皇上只教小人据实查明密函奏报,却实未有其他训示!”

  肯堂又道:“皇上既着你长驻江南,便无异专办钦差,事前事后,曾有密旨着江南督抚知道吗?你千时又对江南各衙门如何联络咧?”

  邓占魁一见肯堂话风又变,又连连叩道:“小人出京请训时,皇上曾经吩咐过,决不许对江南大小衙门泄露只字,所以命将密函由江南织造转递也便为此。至于有无密旨令江南督抚知道,小人便不得而知,不过自到江南以来,江南总督和巡抚衙门,却绝未去过,大小衙门也决不知道我奉有皇命在身,这却是实情。”

  肯堂笑道:“你别害怕,我方才说过了,你的生死决不在这个上面,只管实话实说,如因求生心切,只以谎言搪塞,那便反而自误了。”

  接着又道:“那你与江南织造总有联络了,不然他怎么肯给你转信咧?”

  邓占魁道:“那是宫中两位老公公的函嘱,算是他们托他的,除转信而外,这密旨他也不知道。”

  肯堂微微点头,略一沉吟又笑道:“那么,你到江南来,完全是致仕闲居的身份了,难道就和官场无往来吗?”

  邓占魁道:“小人决不敢说谎,欺瞒你老人家,江南官绅除督抚而外,实在大都皆有来往,只不过均以致仕知府晋谒往还,又不时藉游谯声色以通声气,所奉皇命却从未对人说过,便此次先后对各人吐露真情,也是为保全蚁命,实逼处此,否则一被皇上查悉,小人便也是一个死罪咧!”

  说罢,又连碰响头,崩角有声道:“小人一切均无隐讳,还望成全,只要能留得一命,此恩此德决当重报。”

  肯堂摇头道:“此事既系密旨,无人知道,那么十四王爷怎么又托你寻我咧?”

  邓占魁道:“十四王爷乃皇上爱子也许知道,亦未可知,不过他虽托我,却未明白提及密旨之事,你老人家只就此点更可知道外人决不得而知了。”

  肯堂看了他一眼道:“这还差尽情理,不过照这样一说,你一定也是十四王爷门下了,我闻诸王夺嫡暗中相争颇烈,依你看来,皇上圣意究竟谁属咧?”

  邓占魁伏在地下又道:“皇上圣意难测,这个小人怎敢臆断?不过据宫中传出消息,在诸皇子之中,皇上实在看重的还是十四王爷,其次便是四王爷,也只有这两位王爷最喜读书养士,所以我说将来大位不出这两位王爷,便也在此。”

  接着又把头一抬道:“你老人家放心,两位王爷还在其次,皇上对你实在也久在心上咧,只要我密函一上,包管江南总督,必定差人来迎,这却是十拿十稳的。”

  肯堂且不答这个,却又问道:“那你为官数十年,家眷想必接来此间了,家中还有什么人口咧?”

  邓占魁微怔道;“小人妻室早经亡故,并无儿女,相随只不过十余姬妾和仆从数十人而已,所以望你老人家成全,能饶我一命,便也为了能延邓氏一脉,免致绝嗣咧。”

  正说着,忽听身后一声大吼道:“舒三喜,你这老叫化子。竟敢乱出山规,将那杀胚带来,如果真是顾老先生要他问话还倒罢了,否则我便非先宰了你不可咧。”

  接着又听那舒三喜冷笑道:“凭你打算宰我那还早咧,不过姓邓的是顾老先生教我带来是实,你如不信,那姓邓的现在顾老先生这里,你不会问明白吗?”

  邓占魁闻言忙道:“你老人家快救我一命,那彭山主来咧!”

  说罢,立刻从地下起来,打算觅路逃走,肯堂一摆手道:“你别害怕,冤有头债有主,他决宰不了你,全有我咧。”

  话犹未完,舒三喜也拄着铁杖走了过来,那彭天柱跟在身后,一手捋着颔下银须,一手握着那把大铁扇子,敞披着青绸大衫,一路大叫而来道:“顾老先生,这姓邓的杀胚是你差老叫化带来的吗?为什么没有着他先告诉我一声,如今老驼子和那魏小哥,已经各事停当,便等他这付狼心狗肺祭灵!”

  肯堂迎着笑道:“人是我着老叫化带来的,你别错怪他,至于老驼子和那魏公子要杀以祭灵,这等弑主求荣逆贼我也决无阻止之理,不过此中尚有别情,你且容我说明,再为斟酌如何?”

  舒三喜在旁一抹脸道:“你听见吗?这可不是我在说谎咧。”

  邓占魁闻言也慌忙跪下道:“小人还有下情,适才已经禀明顾老先生,还望山主饶命。”

  彭天柱又大吼一声道:“你这入娘的,弑主逆贼,还有什么下情上情的?老子已经答应人家飞天神驼和魏小哥,却由不得你咧。”

  肯堂忙又道:“这是他和魏公子与老驼子的事,你且先别着急,暂时到我屋子里一谈如何?”

  接着,又向舒三喜笑道:“老伙计,劳你驾且把这姓邓的带到你住的地方去,等我和山主商量好了再说便了。”

  舒三喜笑了-笑道:“弄来弄去,又弄到我头上来咧,只要老彭不向我拼命,我便再伴他一会也无妨,你两位多商量吧。”

  说着,扯着邓占魁道:“我们先走罢,这-来,也许你暂时可以又活上两天咧。”

  说罢,一同向竹林深处走去,贴着崖壁走不多远,便见崖侧横着一块大石,差不多有三尺来高,二尺来宽,舒三喜一手挪开,里面却是一个石洞,其高不过尺许,阔也只尺许,用手一指道:“到了,这便是我老人家的公馆,你且请进,住在我这里,只管放心,我老人家不许可,却没人敢进去一步咧。”

  邓占魁一看那洞,勉强才可容一个人爬进去,又不知深浅,正在迟疑,舒三喜已经面呈不快道:“这地方我老人家全住得,你还怕有失官体吗?老实说,不是顾老先生的吩咐,你就求我,打算进去,我老人家还未必答应咧。”

  邓占魁闻言,连忙伏在地下爬了进去,谁知进洞之后,不但里面竟有一间房子那么大,丈余高下,而且天光微透,也不甚黑暗,再一细看时,原来那石壁并不太厚,有些地方竟透进一条条光线来,所以只一定睛,洞里便可看得清清楚楚,只见当中一块大石上,铺着一条新席子,还有一条薄被,一个藤枕,都非常洁净,正待坐向席上,舒三喜已经进来,一沉脸色道:“那里是我老人家卧榻,不是你睡的地方。”

  接着一指洞侧一块长石道:“坐到那里去,便想睡一觉也可以。”

  邓占魁连忙跑去一看,那石头也很光洁,差不多有二尺来宽,六七尺长,一头放着八九个麻袋,舒三喜又道:“那是我老人家的品级袋,你如想睡,不妨用一半做枕头,一半当被褥,我老人家还须替你说项去,却无法奉陪咧。”

  说罢,掉头径去,出了洞,仍用那块大石将洞口掩上,直向肯堂所居茅屋而来,才到屋外,便闻彭天柱大笑道:“肯堂先生,你真有一手,一下没有动刑,那入娘的杀胚便全招了出来,要换了我,除给他剥掉一层皮,却没有第二个法子咧,不过这一来,他的话是全说了,难道真的就放了他吗?那可对不过老驼子,也不是江湖规矩咧。”

  接着又听肯堂道:“我原和他说得很清楚,并无一语允他不死,再说这等弑主逆贼,岂有容他活着之理,不过我想借此贼之手洗清那魏太史污名,便打算等北京一个消息,好知道此事虚实,所以不得不容他再多活几天,此点还望代向老驼子和魏公子说明才好。”

  舒三喜忙道:“这事倒不消他去,我已和老驼子说过了,他两个全异常感激,只这位九里山王不再起哄便行咧!适才据黄道爷和东山的弟子来报,那王熙儒已和镇上里正到太湖厅里去报案了,现在我们应该忙的是必须赶紧着白泰官北上,却延迟不得咧。”

  彭天柱把那大铁扇在腿上一拍道:“既他两个全答应了,这入娘的杀胚又决不容他活命,我还起什么哄?那位林老兄,因为急于要到嵩山去,方才已经禀明老师父走咧,既要打发那白老弟到北京去一趟,何不就此到复明堂去,大家商量一下,却还没来由扯这些淡话做什么?”

  舒三喜笑道:“你别忙,我话还没有说完咧,我在没有寻你来扮这一台戏之前,早去见过老师父了,他老人家就要到这里来,便其他各位,也全要来咧。”

  肯堂笑道:“平日议事全在复明堂,今天为什么要到我这里来,这又是谁的主张?”

  舒三喜一指自己鼻子笑嘻嘻的道:“实不相欺,这是我这老叫化子的意思,一则那老驼子和那位魏公子,现住复明堂后石室,他们新来乍到,尚未上香,邀与不邀他们与会,全有点不好,二则这里也比复明堂的气氛要好得多,三则昨夜之游,因为白老弟和老驼子的事搞了场,那一大坛酒还存有一大半,要糟蹋了未免可惜,所以我打算等把事情决定之后,借你这地方替老驼子接风,白老弟送行,可惜那林老头儿走得太快,要不然,我便是三个人情一锅儿烩咧。”

  彭天柱大笑道:“好,好,好,这倒是一件小痛快事,你这老叫化子,居然请客,真不容易咧。”

  舒三喜笑道:“还真的被你料着了,我这叫化子请客真不容易,老实告诉你,酒是昨夜的存货,鱼虾是向老袁讨的,鸡鸭是门下弟子孝敬的,我只着人去买了五斤肉和一点蔬菜,便算是做了东道咧!”

  肯堂也笑道:“你真是处处不离叫化本行,不过我这里地方太小,整治菜肴却不方便,要从下面弄好了再拿来,却又末免费劲,如依我说,不如还是下去的好。”

  舒三喜把头连摇道:“这个你放心,我既做东请客自有道理,说实在的,我这些东西虽然是七拼八凑得来的,做出菜来,却出名厨之手,少时,也许还有几位不速之客要来亦未可知咧。”

  彭天柱不由一怔道:“怎么,这是什么地方,你还能弄两个外客来吗?玩笑是玩笑,我老彭可不能答应咧!”

  肯堂不禁诧异道:“你这话当真吗?在未经禀明老师父之前,若弄上两个外人来却真不妥当咧。”

  舒三喜笑了一笑道:“肯堂先生怎么也说些这话来?真是不能引来的人,我会得这样荒唐吗?”

  彭天柱又睁大了眼睛道:“那么来的到底是什么人,老师父知道不知道咧?”

  舒三喜存心呕他又笑了一笑道:“老师父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反正来的不是男人便是女人,你到时候自然知道,这个时候何必急急要问咧?”

  彭天柱正在不依,只见独臂大师已经率着众人鱼贯走来,这才不再说什么,一同起身,将众人迎入草堂坐下,肯堂先将审问之事,详细说了,独臂大师不由点头道:“如此说来,鞑虏之对于我们,虽未明令指名缉拿,这处心积虑也就太可怕了,诸位但看他为了我们这几个人,连疆吏有司全不能置信,竟派出专人来,一切直接奏报,甚至连朝中重臣也不让知道,其重视便可想而知,那以后我们做事更非极郑重隐秘不可了。”

  彭天柱摇着大铁扇道:“如依我看,这厮也许妄想活命,信口开河也说不定,当真那鞑子头儿,什么人也不相信,就单看中这厮派他出来不成?我倒有点儿不相信,如果这个奴才贪生怕死一味胡说,我们却信以为真,那才是天大的笑话咧。”

  孤峰上人摇头道:“这却不然,他如仅仅为了要想活命,决不至说下这样的一个瞒天大谎,鞑酋对我们本来就极不放心,大家只消从他举行博学鸿词特科,一再下召征辟山林隐逸,便可想见咧。要不然,我们固然看得鞑酋没有什么了不起,在这一般人眼中,却是皇上圣旨,怎敢这等说法?而且他连递信之法,与所凭印章全都说出,焉有全属子虚之理,我以为既然要烦白老弟辛苦一趟,不妨等他把这事告诉在京各人详细探明再说,反正这厮已经拘禁在此,还怕他飞上天去不成?”

  说着,又看着独臂大师道:“如果这厮所言属实,我们今后不但更要小心谨慎,也须另外换上一种做法才行。”

  黄松筠金振声均各点头道:“上人所见极是,这事简直是正对着我们创立太阳宗派而来,如果不把事情弄清楚,一着之差,也许便误及全局,周路两兄既在北京,便对此事毫无所闻也不难打听,这厮的话,固然未可全信,却也不容忽视,还宜等白老弟回来再做决定为是。”

  独臂大师目视白泰官笑道:“那么白檀樾这一趟辛苦是急不容缓了,这又是一件大事咧!”

  白泰官忙道:“本来我就打算今早动身,既然诸位长老决定,老师父有命,我立刻登程就是了。”

  舒三喜笑道:“老弟且慢,昨夜老师父已经说过,忙不在一天半日,现在大家既然决定由你北上问明周路二公,再为斟酌,便待午后也不难赶到镇江,反正你在镇江还要通知各人到这里来,今天未必便能渡江,我这老乞儿已经受人之托,要请你打听一下那匹宝马的来历,所以特为借肯堂先生这地方,替你饯行,就便把那人也请来,你们当面一谈不好吗?”

  泰官不由一怔道:“这马是肯堂先生贵门人的东西,我怎么会知道?此番我虽到北京去,却未必便与那年羹尧会面,却到哪里打听去?”

  舒三喜大笑道:“你真是个聪明糊涂人,这马既由那小鹞子马天雄骑来,你问问他不也是一样?又何须去问那年羹尧呢?须知我向来受人之托必忠人之事,你却不能推卸咧。”

  说着又看着黄松筠道:“喂,黄道爷,人家和你怎么说来?我把话已说到了,你就不能帮腔一二吗?小白已在推托咧,我不过请他做几样莱,事情却从你身上而起,却不能全赖在我身上咧。还有一件事也须告诉你,我已把人家约下了,老彭却不许来,也得你和他说明一下才好。”

  彭天柱忙把那大铁扇霍的一收道:“你两个又捣什么鬼?到底打算弄些什么样的人来?我们会商此事,既然连那老驼子也未邀来,难道倒许外人来吗?”

  黄松筠正待开门,独臂大师已先笑道:“舒老檀樾,是请的那谢魏解三位施主吗?今日一早黄檀樾便已说过,他三位就要正式上香入我门中咧,难道你没有告诉彭檀樾?”

  舒三喜笑道:“我本打算告诉他,无奈就是看不惯他动不动就要吹胡子瞪眼睛,所以想再看他哇呀呀吼上两声,想不到老师父一下就说了出来,倒便宜了他了。”

  彭天柱忍不住哈哈大笑道:“好哇,老叫化子,你竟敢冤我,早说是这三个人,不就完了吗?你既存心呕我,可也等着我的。”

  舒三喜也笑道:“你也不想一想,要不是自己人,我能那么荒唐,擅自引进来吗?”

  这一来连白泰官也恍然大悟,要查问那马来历的人,必定是那谢五娘,忙也道:“要查问此马来历的,是那谢五娘吗?难怪她一见那马便有惊异之色,又坚邀我今日去到她酒店一谈咧,难道此马与她有什么关系吗?”

  黄松筠忙道:“我因小王昨夜说要抢个原告,肯堂先生颇不放心,所以一清早便到东山去打听,不想那解壮飞一见面便扯着到酒店之中,说昨夜我们走后,他三个已经商量好了,决定求老师父准许正式上香,归入太阳庵门下,托我和老师父向庵中各长老预为先容,那谢五娘又一再托我请你打听这马的来历,我一口答应下来,已和老师父肯堂先生孤峰上人全说过,只没看见你,却想不到这位舒老前辈,因听我说此事,顺便又去托她做菜请客,人家才又托了他,至于那谢五娘与这马有何关系,便连我也不得而知咧。”

  彭天柱不由一抖那大铁扇子笑道:“大不了一匹好马,那老婆子也值这样到处托人打听来历?难道那年小子是偷来抢来的不成?要依我说,她也许看中那马,在打主意咧。”

  肯堂大笑道:“彭兄这么一想真是匪夷所思,我那门人固不至此,便谢五娘也决无看中那马之理,也许其中另有隐情亦未可知。”

  白泰官也笑道:“如论那马,我倒听马天雄说过,确实有点来历不明,不过此马却也实在异样。”

  说着将天雄所言得马经过和那马异状全说了。

  众人俱各赞叹不已,彭天柱又大笑道:“果真如此,那邓占魁便更该割碎了祭灵才对,人家一匹马尚有人心,他却丧尽天良,弑主求荣,不该凌迟碎剐吗?”

  舒三喜笑道:“你怎么又扯到这个上去?如今正事已经谈完,话也说明,我是主人,便去请他三个来,连老驼子师徒也一齐找来,大家准备着,吃一回痛快酒便了。”

  说罢,便待起身下岩,黄松筠道:“你且慢一步,我还有话说,此地虽有釜灶,却上下不便,这几位虽然已经全算是自己人,从山腹里转了上来,也要有不少路程,碗盏酒菜要一样样运上来更不容易,这条路又非一般门人都可以过来,样样全要自己动手,你试算算看,得化多少工夫才能弄好,要依我说,不如还是大家到谢五娘那酒店去,岂不爽快?”

  舒三喜摇头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昨夜才出了那件大事,我们全到那酒店里去,固然太显眼,而且今日之会,要大家畅言无忌才好,如到那里去,便要且食蛤蜊开口不得了,岂不无趣,至于你怕上下不便,那全有我咧。”

  说罢径去,不多会便取来三五根极长纤绳,把绳结好,一头系在崖上一株老树上,一头垂了下去,一看已到水面,笑了一笑,双手握牢长绳滑将下去,转瞬便到崖下,把手一招,唤来附近一条渔船,一跃登船而去,就用那条船,在各处兜了一转,先将应用物件和酒肉菜蔬一一吊上崖来,全安置好了,自己仍然滑绳而下,大笑道:“诸位权且少坐,我这就去请客咧!”

  众人这时全在崖上,一见他上下如飞,半点老态俱无,简直像一只灵猿一般,不由全赞叹不已,彭天柱也只有睁大了眼睛看着,把那大铁扇一拍道:“这老叫化子真有一手,要论这个我可服输咧。”

  只有肯堂不由微慨道:“此君不但文武全才,便这一身功夫也没有地方去找,如今却任其埋没江湖,真未免太可惜了。”

  独臂大师也太息道:“岂但舒檀樾而已,今日在座诸位,谁不是各怀绝艺?只可惜大好河山已沦异族,竟无用武之地咧。”

  众人闻言,不觉都有点黯然,闲眺之下,不多会,便见那条渔船又到了崖下,船头和船艄上,各站着三四个人,那谢五娘,白发盈颠,一身青布衣裙,正站在船头上和舒三喜在说着话,似在相互谦逊,半晌之后,忽然向崖上福了一福,蓦地里一个白鹤升天,拔起二丈来高,右手一伸,握牢那根绳子,单臂伸直,便似一个纸人也似的,在空中悬得毕直,接着左手也一握那绳子,又窜上来丈余,哧,哧,哧,一直几下便到了崖上,看着独臂大师叩拜在地道:“贱妾幸蒙长公土允许皈依,以后便是门下,还望不时训诲,只要有驱使.便肝脑涂地也在所不辞。”

  独臂大师连忙扶起道:“女侠当世奇人,嘉定一战,不让须眉,实为我辈争光不少,老衲自来江南即欲相邀,只因遁迹已久,恐有未便,现在既承不弃,许共大事,何须如此客气。”

  谢五娘方想再拜下去,却撑不住独臂大师那条枯瘠手臂,便如生铁铸成一般,分毫也挣扎不得,方知大师内功潜力已臻化境,果然名不虚传,只得逊谢着站了起来,众人一一见礼,再看那崖下时,魏思明解壮飞二人也衔头接尾攀绳而上,忙又分别见礼,这时,那崖下的飞天神驼裴老幺,一见三人全已先后上了崖,忙携了魏承志从后艄走向船头,向舒三喜道:“小人承你老人家相邀,决不敢逞能,但是小主人委实功夫还差,诚恐有失,只有由小人携带上去了。”

  舒三喜大笑道:“我已答应收你做师弟,你为什么还要这等称呼?平白的又客气做什么?你瞧人家何等爽快,还不快些上,我是主人还有事咧。”

  那飞天神驼,又把手一拱,左手一把挟着魏承志道:“你别害怕,全有我咧。”

  说着,也是右手单臂握绳,却把一只右腿在那绳上一绕,借劲使劲,右手再一拉一松,一下便上去六七尺,再拉着绳子仍是手脚并用,一会儿便也到了崖上,彭天柱不禁右手捏扇把左手大拇指一竖道:“老驼子,你真好俊功夫,一只手挟着一个大活人,一只手能从这条绳子上来,我活了这么大年纪,真还没见过咧。”

  飞天神驼放下魏承志正在谦逊,猛听崖上崖下,齐声喝了一声大采。再看时,原来舒三喜,从船头上凭空一下窜起二丈来高,也是单手一握绳子,猛一使劲又飞起丈余,却不再找那绳子,只在崖下峭壁上蹬了一脚,便又窜上来,一路手脚并用,便似一条绝大壁虎,缘壁直上,一直到了崖下丈余,才又单手一握那条绳子翻了上来。相见之下,一面互相见礼,一面称赞不已,舒三喜大笑道:“我不过因为各位外客均已上来,老师父和各位长老又相候已久,所以也跟着上来,只为了图一个快,其实并非卖弄功夫,如论这点末技,不用说在老师父面前决不敢班门弄斧,便有肯堂先生和孤峰上人二位在此,我也不免贻笑大方咧。”

  彭天柱蓦然把那把大铁扇一收,向肯堂作了一个揖道:“在老师父面前,我决不敢放肆,请他老人家露一手,闻得老先生内家功夫也到了绝顶,既然这位老叫化子如此说法,你能赏脸,也给我们开开眼界吗?”

  肯堂笑道:“我是一个老书生,对于武技纵然略知一二,也不过做一个书剑飘零的幌子而已,诸位都是大行家,你怎么也听起舒兄溢美的话来?”

  彭天柱大嚷道:“那不行,你别冤我,老叫化向来不肯轻易服人,你要说没有一手,教出来的门生,还不会那样名动九城,声振江湖咧,我们家里人不说,你要不露上一手、那我在这新来的各位好朋友面前怎么下得去咧?”

  肯堂眉头一皱道:“你教我怎样露这一手咧?在诸位老兄弟面前逢场作戏无妨,这里还有外客在此,你不太苦人所难吗?”

  彭天柱将脑袋一偏,猛瞅崖下大笑道:“那我不管,你只要也从崖上下去然后再上来便行咧。”

  肯堂连连摇头,先看了舒三喜一眼道:“全是你闹出来的,如今遇上这块魔,不依不饶,你看怎么办咧?”

  舒三喜大笑迈:“你问我怎么办,我那是固所愿也,不敢请耳,能有这位彭大哥这么一说,又叫作正合鄙意,你老人家瞧着办吧!”

  肯堂一看谢魏解裴各人,不由笑道:“好,好,好,你也居然帮着老彭逼起我来,这是存心要我在新朋友面前丢人了。”

  说罢,先向崖下略一张望,然后向众人把手一拱道:“这是这位大王爷和老叫化逼出来的,诸位还请谅我,献丑了。”

  说罢,蓦就崖边起步,平窜出去,便似轻燕离巢,向湖中飞掠而下,一个头下脚上的架式,又连长衣也未脱,但见罗抉凌空微扬,大袖当风轻举,两只朱履左右分开,一转眼已经下去十丈开外,倏然身子在空中一旋,一个神龙掉尾,趁下降之势,掉转身来,又向崖下一窜,已到那只渔船上面,猛然双足向下一翻,轻轻落在船篷上,只将身子弹了一弹,那身法之美妙轻快,简直将众人看得呆了,连喝彩也忘了,蓦见肯堂站在船上,略一调匀呼吸,又向上-窜,便是二丈开外,左脚一踹右脚面,双手一分一按,又上来丈余,接着,又一提气,仍用辘轳跷功夫,再窜上来七八尺,右手三指一捏那条长绳大笑道:“我说不行,果然要丢人给新朋友看咧。”

  说罢一声长啸,声如龙吟,一条右臂也伸得毕直,身子完全悬了空,半晌之后,左手也是三指一捏长绳,猛又向上一窜,上来二丈有余,一连换上三四手,已近崖边,又用左手三指捏着长绳,身子悬向空中半晌才窜上崖来,向众人一拱手道:“书生学艺不过如此,如今老去,更不中用咧。”

  众人这才齐声喝彩,新来诸人,更是心服口服,众xx交誉,肯堂一面肃客重入草堂,一面逊谢着,彭天柱不由又把大拇指一翘大笑道:“平日只闻得肯堂先生有一身惊人功夫,但看起来却和一个老学究一般,今天我算是才大开眼界咧。”

  接着一抖那把大铁扇道:“以前我也以为你不过因为是读书人,稍微会个三招两式,又因为有亭林先生一衬托,江湖朋友再一捧,所以才声名大得不得了,要照这么一看,如论功夫,却真是我们这一起人里面的顶儿尖儿,不用说满肚子学问,便这一身轻身之术,江湖上已经没有几位能赶上咧。”

  肯堂笑道:“岂有此理,江湖之大,何地无奇人奇士?眼前谁又不是大行家?你这么一说,不适足以令人齿冷吗?”

  说着眼光向谢魏解裴四人一扫又笑道:“幸亏谢女侠和解魏裴三兄全是自己人,否则知道的,是你捧我这老哥哥,不知道的还道我存心在朋友面前卖弄咧,那岂不令我更加汗颜无地。”

  谢五娘首先笑道:“肯堂先生,你忘记了当年旧事咧,五六十年前,你在这姑苏昆山一带,不就是一位知名侠少?那位刘总镇部下的五虎一条龙,何等声势,不全在一天之内,死在你的铁掌之下吗?怎么现在反而对自己人客气起来?须知什么全可以浪得虚名,这武技却决不是由吹谤捧撮就可以教人佩服的咧!”

  魏思明也笑道:“大江南北谁不知道肯堂先生是一位武当名宿,自古艺压当行,你要这么一说便是见外咧!”

  那飞天神驼裴老幺接着也大笑道:“肯堂先生怎么对我们也客气起来?功夫瞒不了行家,你老人家不但轻身功夫已经到炉火纯青,便这内功潜力,今天在座各位除长公主和这位孤峰长老而外,恐怕便无人能敌咧。”

  肯堂忙又笑着逊谢不已,独臂大师笑道:“大家全不必客气,我虽忝掌武当门户,又承各位推我住持本庵,如论真实功力,也决不能出顾老檀樾之上,何况又天生一个缺陷,一臂早废咧。”

  孤峰上人也大笑道:“今日之事,全是我们这位彭老施主逼出来的,你们说笑可别扯上我,如论老师父,肯堂先生自不得不略逊火候,我却差得远咧。”

  说罢相与大笑,一同入座,略微寒暄之后,谢五娘又向舒三喜笑道:“我和两位老伙计是应邀做菜而来,你那些佐料家伙全备齐了吗?这又该是我三个献丑贡拙的,时候已经不早,已该动手咧!”

  舒三喜道:“这个你放心,在你三位未来之前,我已上上下下忙了一大阵,全停当咧。”

  说着,领了三人径赴耳房,果然各项应用东西俱全,连船上用的行灶锅子,也借了两三副来,三人连忙动手整治,舒三喜也帮着洗涤切割,百忙中又自己做了一味叫化鸡,解壮飞不由笑道:“你倒也是一位光禄寺的老在行,真要有两下绝活,也不用再去沿门托钵,且到我们那小酒店去当上一个伙计不也很好吗?”

  舒三喜一吐舌头道:“小弟生平为了吃喝向来不惜工本,更不怕麻烦,但要指这个去当伙计可不成咧,第一我吃喝完了,就得幕天席地那么一睡,任凭天大的事也不管,第二我是什么人也侍候不着,你先别擅自做主,且问一问贵东,宝号能要我这么一个伙计吗?”

  谢五娘大笑道:“我倒是打算奉请,只怕你却舍不得撇下那娑婆教主一席,否则你只要愿意嚼吃一辈子,我那小店也还供应得起呢。”

  说笑之间,一会儿炒菜已好,其他各肴也上了炉灶,这一场酒筵原无仆从,群侠又大抵不拘形迹,除独臂大师个人不许劳动而外,共余均各帮着拨开桌椅,送上酒菜一同入座,纵谈畅饮无忌,直到未牌以外,方才尽兴,白泰官一看天色不早,连忙起身告辞,一面笑道:“我因有事,必须今日赶赴镇江,只好先行一步,诸位新长老上香大典,无法值堂伺候,那只有等我回来,再行叩见了。”

  谢五娘忙道:“白大侠怎么如此来去匆匆?你那匹宝马,我已把它伺候得非常妥当,不过鞍镫均已卸下,待我陪你一同前去备马如何?”

  泰官知道她一定为了要查那马的来历,必有话说,连忙谢过,又笑道:“老前辈所托之事,黄舒二位均已道及,此番北去,必代探听便了。”

  谢五娘笑道:“既然他两位已代进言,那我也恕不多赘呢!”

  接着又笑道:“其实这是一件极不相干的事,本不敢有劳大侠,但此马实与我昔年所豢的一匹牲口毛片骨格烈性无一不相似,其中也许有关着我一位故人的下落,所以想在这匹马身上打听一下,如能稍知存殁也了我一件心事,才不得不奉托,还望原宥才好。”

  白泰官未及答言,彭天柱却先大笑道:“你真傻透咧,天下相同的马匹太多了,既是你的故人,少说一点也在七十岁以上,人也老了,何况是一匹马?如果这匹马是你的,还能这样神骏吗?要依我说,你别再做这个打算咧!”

  舒三喜忙笑道:“人家真不傻,你才糊涂透顶咧,这种千里龙驹,快非寻常牲口可比,也一定要有好种才生得出这种异相来,你不许这匹龙驹便是她那匹马的后代吗?假如能寻着根源,说不定就可以能探出她那位故人的下落咧。”

  谢五娘凄然道:“我正是这等想法,这匹马真和我当年那墨龙有些相似咧,再说,我那故人,当年策马北去,所向也正在燕赵之间,所以才有这等妄想,这数十年,我除身是大明子民,未忘故国而外,便只有这心事也放不下来,但愿白大侠此去,得稍知信息,我便也心安了。”

  众人俱知此中必定藏着一段哀伤故事,但因五娘虽老,究竟是一个女人,全不好问得,彭天柱虽然又想问,却被黄松筠捏了一把,不令开口,肯堂也以目示意这才止住,魏解两人一听谢五娘要走,便也告辞,四人一同仍由那根长绳滑了下去,乘船到了东山,三人一面在店中待茶,一面将那马鞍镫备好,谢五娘又重托了,白泰官连声答应,一面告辞,一面又问道:“老前辈既想在这匹马上找出故人下落来,能以那位姓名见告吗?否则即使将这匹马来历打听清楚,不知道要访的人是谁,岂不又失之交臂?”

  谢五娘略一沉吟道:“其实说也无妨,我那故人姓祁,他乃山阴人氏,当年满人南下,我们原曾共过若干大事,后来他因事北去,以后便消息杳然,没有下落,老身身世本值不得一说,但此人实在是我平生唯一知己,所以始终念念不忘,他当年行时,只携得一马一剑,那马名墨龙,却真与这匹龙驹一般无二,所以老身不得不做这个妄想,如蒙代为探称下落,能以相告,这个心愿,便也算稍遂了。”

  说罢凄然,又一再相托,白泰官连忙答应,跨马作别而去,这一次回程更为迅速,赶到镇江也不过初更时分,更不耽搁,一路直向江边而来,过了北固山,一看那船仍泊原来江岸,离开还有老远,便听鱼老大笑道:“全是受了你的撮弄,却教我跟着吃这没来由的酒食,那白老弟又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真要这样缠夹不清,我真有点受不了咧。”

  接着又听曾静笑道:“你又错咧,这些酒莱虽然由那曹织造送来,却全是我们汉人汗血之资,不过假手于他而已,我们不吃,难道倒该那些鞑虏享用吗?须知今昔不同,我们要谋的是匡复大明社稷,还我汉族山河,却与伯夷叔齐便两样,果真我们也向那两位不食周粟的大贤学样,那安坐在北京紫金城里的鞑酋支要说声正合朕意咧!”

  泰官连忙向那船上一看,只见船头上放着一张矮桌,鱼老者、不昧上人、曾静、翠娘连马天雄也团团围着,正在对月畅饮,正待招呼,那翠娘已经掉转头来,大笑道:“白叔回来啦,大事如何?我们先别谈别的事,我师父和肯堂先生对凤丫头的婚事怎样?我想这两位老人家一定不会答应吧。”

  白泰官一面下马,一面向各人分别见礼,走上船去笑道:“这事还须费点周折咧,我回来是请大家全到太湖上去一趟,如今事情又生了好多枝节咧。”

  翠娘忙从船头跳了起来看着天雄道:“如何?我猜对了吧,那年师弟就再了不起,两位老人家,可能让他讨一位师妹去做小老婆吗?”

  天雄也撑着船头站起来道:“当真长公主和肯先生全不答应吗?那我只有明天便赶去当面陈情恳求两位老人家咧!”

  白泰官方大笑道:“你两位全不用忙,事情却不是这样呢!”

  忽听那马长嘶一声,竟向船头上奔来,众人也一齐站了起来,曾静忙道:“不管事情怎么样,不拘哪一位,先得把这畜生拦着,不然这一席酒便全完啦。”

  天雄连忙一个转身,双手一拦,大喝道:“你且慢来,我们正谈着主人的事咧。”

  那马又吼了一声,不再向前,只用一颗马头,在天雄身上擦了两下,又回头上岸,就江边饮水,吃起草来。

  天雄忙又向泰宫道:“白兄此去究竟如何?真的两位老人家不肯答应吗?”

  翠娘寒着脸道:“两位老人家为什么肯答应?我猜不但我师父和肯堂先生不答应,便其他各位长老也未必不怪年师弟咧,你没听见白叔说又生了枝节吗?”

  白泰官大笑道:“你偏没有说对,老师父已经千肯万肯,只肯堂先生说要再问一问周路二位,所以一面着我北上,一面教大家去等候回音咧。”

  翠娘沉下一张黑里俏的脸大诧道:“我师父知道他是想讨凤丫头做小老婆吗?”

  白泰官又笑道:“她老人家不等信去早知道了,据她老人家说,为了这事,已经亲自北上查过一番咧。”

  翠娘不由噘起一张小嘴道:“师父真也老糊涂咧,这是什么事,她竟答应下来,这不气死人吗?”

  接着又道:“那么肯堂先生咧?他也就公然答应那年师弟这等妄作妄为吗?”

  白泰官道:“肯堂先生倒和你的意思一样,恐怕名分不妥,未免惹人议论。”

  翠娘忙道:“阿弥陀佛,这才真是一位知书明理的大儒,要不然,那不反了吗?”

  泰官又摇头笑道:“可是老师父却力主其事,反把肯堂先生怪下来咧,所以他才着我到北京去一趟,问一问周路二位的意思。”

  翠娘再不容人说话,又笑道:“你就去问也是白费,那路师叔人还不大问外事,我知周师叔素来外圆内方,而且嫉恶如仇,这种事他岂肯答应?说不定年师弟也许就要遭上一顿大大的训戒咧?”

  白泰官不由又大笑道:“你又没有猜对,据老师父说,那路兄并没有什么主张,这门姻事,倒有一大半是周兄作成的咧。”

  翠娘又一噘嘴道:“我才不相信,你是故意呕我玩咧,周师叔如肯作成此事那才怪,便我师父也不会这样老悖霉咧。”

  白泰官正色道:“我焉有骗你之理?不相信,反正明天你们大家全要到太湖去,不会当面再问一下吗?”

  鱼老忙道:“你这妮子疯咧,你白叔焉有骗你之理?再说,你为了云师妹的事,便敢公然犯上背后诽谤师父吗?”

  翠娘这才把头低下去不再开口,白泰官不由好笑,一面向天雄道:“马兄你但放宽心,此事决无关碍,如依老师父之意,已经回书允他咧,只肯堂先生怕外人议沦,未免令那年老弟有损声誉,所以才要再问一问周路两位,其实用意却也是深深惜他,因此老师父还说他偏爱自己的徒弟咧!”

  天雄闻言,方才放下一段心事,又道:“那么有关血滴子和此间的事,长公主和肯堂先生又做如何决断咧?”

  白泰官笑道:“那也必须向北京去问过周路二位才能决定咧,所以小弟连夜赶回便是为了向马兄索性借此宝马一行,要不然,长途牵延,却来不及咧!”

  马天雄不由又一怔道:“长公主既是太阳庵主,对年云二位姻事慎重还有一说,为什么这等大事,也不能当机立断,反而也要到北京去问周路二位咧?”

  晚村在旁不禁笑道:“这事既关着匡复大计,自须集思广益,你不听白老弟说教我们这里各人也去吗?那周路二位既然久留北京,所知定较我们详细,进退取舍之际,怎能不问一问他们咧?”

  天雄不语,曾静也道:“老师父的话不错,这些事,委实也非慎重不可,虽然机不可失,却也不宜操之过急,否则只差一着,挽回便不太易咧。”

  泰官见天雄沉吟似有所思,忙又笑道:“马兄伤势如伺?恕我还未问及呢。”

  天雄道:“诸承白兄关切,小弟伤势本来不重,只那毒药厉害,如今余毒既净,只一收口便可行动如常了,既是白兄立须北上,那马但借无妨,不过小弟尚有一事,须求足下,不知见诺吗?”

  白泰官大笑道:“你那下委的事我已知道,决无不允之理,大家且请全坐下来,既有这等丰盛酒席,我们边吃边谈不好吗?实不相欺,为了此事,小弟去的时候,饿了半日,回来又饿了半日,人是无妨,这肚子却不客气,已经在这里山嚷怪叫咧。”

  众人闻言均各大笑就座,泰官接着又向翠娘笑道:“有劳你给我赶紧添付杯箸来,还有这匹马也委实饿了,相烦仍托那酒店喂点料豆,明日还要借重它上路咧。”

  翠娘二次起身,一面向后艄取来一付杯箸一面笑道:“白叔为了此事,倒真是不辞劳苦,将来年师弟真要重重的谢你一场才对,不过那马上次爸爸费了不少事才寄顿好了,它服不服我管却未可知咧。”

  天雄笑道;“那倒无妨,我自有法子叫它服你调度,不过此马非细料不食,还须有点黄酒,才更显出它的精神,那便一切奉托了。”

  说罢,吹起一个胡哨,那马正在饮水,连忙抬起头来,又一路欢跳走向船边,立足不动,天雄接着把手一挥,又笑道:“行咧,只要你不打算骑它远去,洗刷溜汗上料,包管听话。”

  翠娘只笑声说:“这畜生倒真是人变的,就这等听话。”

  便上岸牵了那马径去,白泰官先举箸大嚼,又灌了两大杯酒,看着天雄笑道:“你放心,这一次我到太湖去,老师父对你那贵友,非常赞许,决无疑你所言不实之理,不过鞑虏中颇有能者,不容不各方打听清楚再定行止,你要托我的,一定是有信要寄给那年老弟,我遵命就是咧。”

  天雄正在心中有点犯疑,忽被说穿,连想托致函之事也被猜中,忙道:“白兄真是快人快语,实不相欺,小弟确有惟恐人微言轻,有误大事之意,所以才打算写上一信,托你带去,让他再当面说一下,想不到却全给你猜对咧。”

  泰官一面恣意饮啖,一面又笑道:“马兄错啦,固然我们这些人有好多长老对那年老弟全望之甚殷,也知之甚详,便对你的人品大概全明白,要不然,便不会这等相待,你这疑心却用不着咧,如果不信,等你到太湖便全明白了。不过你想教他和我面谈一下,这个能否办到,却未必,只好到时再说了。”

  天雄笑道:“并非小弟多疑,实在因为所关者太大,所以才不得不如此想,但能如此,我便算不负敝友所托咧。”

  泰官又大笑道:“交朋友交到你和年老弟这样也真难得,可惜此刻不能预定,否则我倒也深愿一见其人咧。”

  说着又夹了一箸清汤鱼翅吃着道:“真是一饮一啄莫非前定,凭鱼老前辈这船上,却真难得有此盛席咧。”

  曾静笑道:“你别尽管贪吃,知道这一席酒是哪里来的吗?却吃不得咧!”

  白泰官道:“我怎么不知道,除了是姓曹的打发人送来与马兄养伤的,还会有别人吗?”

  曾静又笑道:“猜倒算你又猜对了,不过不是我拦着,鱼老将军真打算原席璧回去咧!”

  说着,又把别后情形略述,原来自从泰官走后,第二天,那曹寅又来相访,慰问天雄伤势之外,只谈些金焦江景,并未再强行相邀,但对鱼老却执礼极恭,任凭冷淡讥讽,却绝不介意,并说那李元豹自知理亏,伤势稍愈即来服罪,第三天人虽未来,却送了二百两银子程仪和一桌酒来给天雄,依着鱼马二位全不想收。

  但曾静斟酌情形之下,却令天雄收了下来,并代写了一个谢帖,给来人带回去,不料因此却引起鱼老不快,好不容易又邀了晚村来才劝了下来,一直到黄昏月上,方在船头饮用,却不料泰官也自回来,说完之后,白泰官看着鱼老大笑道:“怎么鱼老前辈近日也这等拘谨起来?须知我们既要谋这等大事,便拘不得小节咧。天下事有经有权,要照你老人家这等意思,这马兄和那位年老弟,你也能以鞑虏鹰犬视之吗?须知我辈做事,只仰不愧于天,俯不作于人,上能对得过思宗烈皇帝,下能对得后代子孙便行,既图匡复大业便须从远大者上面着眼,否则你便闹上一群伯夷叔齐,大家全跟着,一个一个的饿死,却于事无补咧。现在是我们和鞑酋斗智的时候,气节虽然不可不重,但必重的却不是小节咧!”

  晓村微笑道:“白大侠近来又参透一层了,我的意思便是这样咧,大节决不能苟且,生死之际更不可不辨,但既打算有为,有时便不得不暂入地狱浑俗和光,以便遮掩敌人耳目,否则莽莽神州已无寸土,却从何处立足,哪里做起咧?”

  鱼老不由也笑道:“那你为什么又出家当起和尚来,此刻只一回尊府,还不立刻就是位征君,贵显可致,却躲在这里偷吃人家的不义之食做什么?”

  晚村大笑道:“这却不能相提并论,我知道我是一个最无用的书生,除会得些子曰诗云且夫尝谓,其余既无力敌万夫之勇,又无旋转乾坤之才,所以才只有就我所能以图报国于万一,把微言大义安在时文之中,去替那些热中士子做个暮鼓晨钟,如果才能济用,再倒回去三四十年,那便另有打算不是这样呢!现在既然自己知道不行,假如再借达权变善之名去失节迎求富贵,那怎么行咧?”

  鱼老忽然哈哈一笑猛振双臂两眼精光四射道:“你这话也有道理,我也是自己知这一副好筋骨已经老去,到了无所用之的时候,要不然还舍不得不当那海盗,跑到这金山脚下来,但这样只管从权下去,转瞬便完咧,你还有那几百篇时文,可以质诸鬼神,我便未免太惭愧了。”

  天雄忽然举起杯来道:“世伯,你说这话,就该罚上一大杯才对,你老人家虽已老,那把宝刀却没老咧,岂不闻一息尚存,此志不懈,何况你现在还是雄心万丈,无异少年,一旦我们举起义旗,你还愁不能报国吗?”

  鱼老不由看着他大笑道:“好,你能说得出这等话,便使我又如对故人,自觉年轻了许多,当年你那尊大人老鹞子,便也是这脾气咧。”

  说着也举起杯来一饮而尽道:“既如此说,在我这未死之前,倒也要做上一两件对得起烈皇帝和后世子孙的事,让大家看看,要不今天吃下这种酒去,便自己对不过自己咧!”

  众人闻言正在抚掌叫好,忽见翠娘赶来。一路娇笑道:“这马果然有异寻常,只马大哥那么一声胡哨,一摆手,真老老实实的跟我去咧。”

  白泰官见天雄只一提及乃父,颜色又变,连忙乘机又道:“这马真有点异样,但因此我却替马兄引出麻烦来咧,你知道它的确实来历吗?此番我从太湖来,已经受了人家重托咧!”

  天雄不禁一怔道;“这马的来历,我倒略有所闻,但是谁要打听它的来历呢?”

  白泰官笑道:“马兄一向均在北方,容或不知此人,在我江南,只一提起,那便知道的人太多了,此人如论出身,只不过一个妓女,但确实是一个奇女子,并能为汉族争光,便在须眉男子之中也不多见咧!”

  天雄大笑道:“白兄原来竟也是一个风流人物,居然结识到青楼中名妓,既如此说来,这一个红粉知己,一定是梁红玉一流了。但她为什么要打听这马来历?须知此马小弟乃系借来,却做不得主咧。”

  鱼老也笑道:“白老弟向来不近女色,到现在连家都未成,怎么忽然和风尘中人来往起来?这妮子既能知道这是一匹宝马,又能慧眼识英雄,倒也真是一位奇女子咧,到底是谁,能也告诉我听听吗?”

  白泰官擎着酒杯大笑道:“此人虽然是个名妓,也真是人所共知的一位奇女子,只可惜我生得太晚,却不配和她论知己之交咧。”

  说着,把一杯酒倒了下去,又斟满了道:“鱼老前辈久在海外,恐怕也不知道,晚村先生和曾兄便该知道了,她便是那位在嘉定城下剑劈满洲三位有名巴图鲁的谢曼华咧,你二位请想,人家已是八九十岁的老婆婆,我够得上和人家论交吗?”

  晚村不禁失声道:“我真想不到,这位女侠尚在人间吗?怎么数十年来,就没听人提起,以我想来,她纵未死,便不是逃禅方外,也该遁迹深山穷谷之中,你怎么会遇上?她怎么忽然又打听起这匹马的来历来?这真匪夷所思咧!”

  白泰官把那才倒下来的酒,喝了半杯,夹了一大块蜜炙火腿大嚼着,一面又道:“你偏没有猜对,人家现在东山开着一家酒店,还用着两位了不起的老伙计咧。”

  接着又道:“她便是那善治鱼羹的谢五娘咧。”

  鱼翠娘连忙跳起来道:“原来那位老婆婆,竟是这样一位有名人物,那就难怪她的精神有点异样,那两个老伙计又是谁?想来也是两位了不起的人物了,照这样一说,我这趟下太湖去,倒非看看不可咧!”

  泰官笑道:“你要问那两位老伙计吗?一位是大闹南都行刺鞑王多铎的魏思明。一位是大明镇南关总兵解壮飞。”

  鱼老不由失惊道:“这三位我都有个耳闻,怎么闹到一处去,开起酒店来?既在东山怎么连老师父和庵中长老全瞒了过去咧?”

  泰官笑道:“老师父神目如电,焉有不知道之理,今晨我来时,这三位便拟上香皈依。这以后,便也是庵中长老,如今全已算是自己人咧。”

  鱼老大笑道:“近来庵中真是兴旺,除开后起之秀而外,便这批遁迹已久的人物,也一天多一天,如果那年羹尧,能再借鞑王之力,做出一番事业来,真也是一件快事。但有日能许直捣幽燕,重见汉宫威仪,我便死也瞑目咧。”

  曾静在旁笑道:“老将军要想看见那一天,并不太难,只是还须辟谷才行。”

  鱼老不禁愕然道:“此话怎讲?我既不修仙又不学道,好好的为什么要辟起谷来?”

  曾静大笑道:“你方才不是有耻食不义之意吗?真要做到不食周粟,要等到那一天,岂不非得辟谷不可?”

  鱼老又大笑道:“这二者怎能混为一谈?须知这种不义之食,却与伯夷叔齐的不食周粟完全两样咧。”

  说着又相与大笑,天雄忙又道:“我虽不知这位谢老婆婆是何等人物,既然白兄与晚村先生都深知其人,自必是一位前辈女侠,但她怎么忽然查问起这马来历咧?”

  泰官笑道:“据她说,她有一位唯一知己,昔年曾携一马一剑,北上有事,那所携之马,名唤墨龙,毛片骨格烈性全与此马无异,心疑这马便是那马后代,想在这匹马上,打听出她那故人的下落来,所以才托我向马主探问一下,要依我说,女人到底是女人,这不嫌太过想入非非吗?”

  说罢,不禁又大笑不已,天雄忙道:“白兄不可如此说法,这位谢老婆婆的话,也许有几分猜对了,那马的前主人,原是邯郸城外北山崆内天龙寺,一位高僧,法名林明,却正是江南人氏,初到那里还是俗家打扮,也只有一柄短剑,和一匹黑马。偶然在那寺里寄住了些时,不知怎的,忽被老和尚留下,三言五句便出了家,后来又到北京城和晋北五台山各去过一次,老和尚一死,他便不再出去,这和尚不但精通内典,更擅书画,又有一身极好功夫,但从未显露一次,也从未提及俗家身世姓名,更绝少朋友往还,只有与傅青主先生,有一次对饮山中,相与大哭而别,此外数十年中,并没有看见他有俗人来访,却独对那匹老黑马非常爱惜,平日总以老伙计相呼,这匹马便是那匹老黑马和寺中旧豢一匹黑马交配而生的。”

  泰官不由点头道:“既如此说,也许那林明和尚,便是谢五娘的故人亦未可知,可惜我无暇分身回去,你到太湖以后,千万要将此事告诉她才好,要依我看来,这位老前辈也许和那和尚有一段哀艳故事亦未可知咧。据她说,生平只有这一项心愿未了,你便可想而知咧。”

  天雄笑道:“如果确实其间藏有什么事,这位老婆婆,倒也真情痴得很,只可惜那林明和尚,已在去年圆寂,那匹老黑马又不食殉主,便告诉她,也只好到邯郸去扫一扫那林明和尚的骨塔和义马墓,要想见到人和马却办不到咧。”

  翠娘不由一怔道:“有这事吗?你怎么知道得这样详细呢?”

  天雄一笑道:“我在落魄邯郸的时候,全仗做短工度日,那和尚圆寂以后,义马殉主的事传遍地方父老,曾哄动一时,靠那建塔立墓的事,我也曾混过两天的饭落儿,怎么会不知道。这匹马原也豢养在寺中,自那和尚和老马一死,它却三不知从寺内趁机溜了缰逃了出来,不幸被那赶煤车的王八蛋收下,做了那拉煤车的牲口,又舍不得喂它,只一味鞭打驱使,要不是遇着我和年双峰两人,却真几乎冤枉下了汤锅咧,我和年双峰订交,也便从那个时候起,却也亏了这马咧。”

  翠娘只听得仰着一张俏脸笑道;“难怪这匹马有这样灵异咧,原来还有这等来头,照这样一说,这位和尚也许真是那位谢老前辈的故人亦未可知,便你不说,我也非告诉她不可呢。”

  鱼老不禁愀然道:“既然此马有这等来历,那位和尚一定也决非常人,只可惜河山变色,却竟令英雄披上僧服,老死空山,岂不可惜?”

  正说着,忽听了因在岸上大叫道:“鱼老施主好乐,怎又对月兴杯起来?白老弟回来了吗?”

  众人一听,连忙起身相迎,白泰官也忙道:“小弟已经回来,现在奉了老师父和诸长老之命,要请此间各位全到西山去一趟咧。”

  了因大师一面笑着,一面走上船头道:“难道老师父和在庵各长老,还不能做主,一定非要我们去不可吗?”

  泰官道:“不但要请此间诸位全去,还特为差了我赶到北京去一问周路二叔才能决定咧。”

  了因大师又道:“此事本宜慎重为是,我们去与不去无关宏旨,问一问周路两位,却是理所当然,不过这一来,你又要多辛苦一趟咧。”

  接着,向各人见礼之后把头一低,看见那一桌盛席,不禁又笑道:“鱼老施主今夜为何忽设这等盛席,是有什么事情吗?为何事前却不见邀咧?”

  那曾静忙又道:“大师快别说这话,目前他正生气咧。”

  说着又将曹寅送程仪送酒席的话说了,了因大师笑道:“这厮想是有钱没法花咧,所以各处乱送,不过他既说明是送马施主的,便与我等无涉,你只权当你这位老世侄请客,却无须生气。须知马施主既顶着王府护卫而来,如果拒之过甚,反非所宜咧。”

  鱼老笑道:“原来你也是这等说法,那就不怪他们全怂恿着我收下来了,不过来人却说是送给马老爷和各位大侠的,你也有份,这笔帐却不能单记在一两个人头上咧。”

  了因大师大笑道:“管他送谁的,我是一个道道地地的出家人,这些荤酒与我无干,既然一尘不染,那笔帐自然也不会记到我头上来。”

  说着一同入座,又问到太湖的情形,泰官只说有关年云二人姻事,顾肯堂先生力主须一问周路二人,便血滴子之事,也须赴京探听之后再说,了因大师也点头称善,泰官又笑道:“那位博傅兄不是打算立刻北上吗?如今那林老前辈已经去了,可惜没有能让他二位同行,如今我这马太快却恐怕他赶不上咧。”

  了因大师又笑道:“你当他还在此地吗?今日天尚未明他便起黑票走掉咧。”

  翠娘不禁失声道:“这如何使得?他是一个浑人,如果那李元豹已经通知各衙门那便糟透咧。”

  了因大师笑道:“你放心,这家伙,傻人也有个傻心眼,便那李元豹已经通知各衙门,那些番役,也未必便能拿住他,何况他已混过江去,更是万无一失,不过在我那寺内却闹了一个大笑话,幸亏那知客僧是我徒弟,书记僧也不是外人,否则便连我也弄得啼笑皆非咧。”

  鱼老忙道:“这厮又闹什么笑话?你不是说他和你那几个徒弟很说得来吗?”

  了因大师大笑道:“就坏在这个地方,他因和各人全混得很好,不知怎么说到出家上去,他的出身来历,我早告诉了我那几个徒弟,便他也一字未瞒,连被白老弟戏弄的话全说了出来,又连说想走,我那徒弟静修也不是东西,有意逗他说:‘你要此刻就走,除非是我金山江天寺的和尚或可无碍。’谁知他随时便缠着我那徒弟要出家,并且说他在少林学艺就早想出家,只因恐怕熬不住不动荤酒,才没有敢这么做,后来出了少林寺,在江湖上混,才知道和尚不吃荤酒不过是摆个样儿,有的竟大吃特吃,这才想穿了懊悔,如要出家那就还不现成……”

  鱼老看着晚村不由大笑道:“这厮原来不但不傻,而且也很乖觉,只一次便看出便宜来咧。”

  晚村笑道:“我本来就是个和尚,怎能算是佛门子弟?这厮如果真的以我为法,那便是罪过咧。”

  了因大师大笑道:“鱼老施主不必取笑,那厮说的酒肉和尚,却未必便是说的不昧上人咧,你且听我说完再说。”

  接着又道:“我那几个小徒当时也知闯了祸,只有对他说明出家决不是立刻可以做到的,妊不容易劝了下来,却不料这厮嘴上虽被说服,心中却打好主意,今天竟乘着大家做早课之际偷了那静修一身僧服和一顶竹笠,用翠娘送他的那个包袱连两根虬龙棒也包了,溜出寺去,在附近寻个小剃头铺子,将一头头发剃得干净,就在剃头铺里,将一身僧服换上,竹笠向头上一戴,在剃头钱之外,又多给那铺中小伙子几个钱,竟着他到寺中,寻着静修说明,衣服是他带走了,一到嵩山便着人寄回银锭,并请那书记僧代写一信给我,说明他非立刻回去不可,当那静修和书记僧常明见已出事,连忙去告诉我,一面分出人来去追他,等到江边一查问,果然有这样一个和尚已过江去了,哪里还追得着?你能说他真傻吗?”

  翠娘闻言不禁俏脸微红道:“我真想不到这位同门,到末了竟来上这么一手,真丢人之至,谁又想到这样一个浑人,会打上这个主意咧,幸而老师父不是外人,要不然透着连我也难为情吗?”

  了因大师哈哈大笑道:“你以为他这事做得丢人,我便生气恼他吗?老实说,我就爱上他这点天真,别人只稍知世故的,便决不肯这样做,也决不敢在我面前这样做,所以我已打发人赶下去,并且写上一封信给铁樵大师,说明此中原委,教去的人,务必赶上他沿途照拂,一直送到少林寺,取了铁大师的回信再回来,连我那小九环锡杖也带去咧。”

  白泰官忙道:“你那锡杖令子从不轻用,怎么为了这样一个浑人,竟用上全力咧?”

  了因大师正色道:“你知道什么?一则我爱上这个人是一块浑金璞玉,便苦练成这一身功夫也非容易,如果中途出事遭人暗算未免可惜,二则我们和铁樵大师万不容有所误会,所以不得不尔,否则单凭一纸空函,那铁大师恐怕未必便能轻信咧。”

  晚村不禁也点头道;“那李元豹既是这样一个无耻小人,夫妻二人又全吃了大亏,在此挑拨我们不行,也许就真会再到嵩山向少林一派去挑拨是非,虽然方才白老弟说过,那位林老施主已经北上,但能由大师再去上一封信更要好得多,便那位傅寨主,虽然鲁莽一点,如果用得其当,在军旅之中,也是一个人才,却是要着咧。”

  说着曾静又看了天雄一眼笑道:“既如此说,我们明天便须全到太湖去,马兄对那曹织造之约如何践法?翠娘允下人家的解药又何时送去咧?”

  翠娘道:“马大哥之伤,余毒虽净,那李元豹为人却绝靠不住,不等创口完全平复毫无异状,我那扣下的解药决不能给他,便迟上一二十日也决不算失信,至于马大哥和那曹寅虽有造访之约,却未说定几时,更属无妨,难道我们要走,还要先去告诉他不成?”

  曾静把头连摇道:“非也,话不能这么说,我们决不是怕对这厮失信,但恐他一起疑,难免又另生枝节,所以我打算,明日在开船之前先由我托辞马兄须向昆山一访肯堂先生,期以半月再来,以安其心,诸位以为如何?”

  白泰官笑道:“这样也好,仗着此马之力,有半个月,我也可以赶回来咧。”

  天雄道:“如以此马脚力而论,只要白兄在京无大耽搁,有半月工夫也尽够了。”

  说罢一看夜色,又道:“白兄既须赶路,待我乘此时间将信写好,便烦带去如何?”

  泰官方在点头,翠娘不由笑道:“你要写信还得费事,我们这船上纸墨笔砚却不全咧,最好上岸去,那边不远,便有一处酒店,能跑一趟吗?便我也得写一封信给凤丫头咧。”

  鱼老忙道:“你马大哥创伤尚未全好,怎么能走得路?你不会去将纸笔借来吗?”

  天雄道:“无妨,我也打算试行几步,如不能走,再请世妹前去便了,在船上写信也不大方便。”

  翠娘一笑,手指江边柳林外面一点灯光道:“那灯光下面,便是酒店,离开此地也不过百十步,我扶你去如何?”

  天雄笑道:“那怎么敢当,你只替我寻上一根短杖便行了。”

  翠娘笑道;“你要短杖那更现成,我妈便有一根鸠杖待我去取来便了。”说罢先站了起来,去后舱提了一根朱漆拐杖来,天雄接过一试,那杖颇有份量,再仔细一看却是精铁铸成,不由笑了一下拄杖而起,自觉尚可行动,便同翠娘向众人道声:“暂时别过。”登岸而去,白泰官在他走后,又将昨夜的事和独臂大师及各长老之意,详细说了,鱼老忍不住,把矮桌一拍道:“既如此说,那鞑酋种种措施已可想而知咧,这次他如南来,我要不宰了他,也不算是纵横海上的鱼壳。”

  了因大师忙道:“那是将来的事,照这么一说,恐怕这江南织造也是专门为了对付我们,倒不可不更加小心了,也许连那李元豹也是奉命而行咧。”

  泰官道:“庵中诸长老也是这等想法,所以特为着我到北京去打听一下,也有一半是为了这个。”

  晚村也点头道:“难怪庵中诸位一时不能决定,原来却有这样一连串的事情,不用说,鞑虏目前已经对我们这些人打下了主意,威胁利诱双管齐下,还外带挑拨离间,老实说,他这一下如果再不成功,那便更有歹毒的着子在后面,我们即使想安份守己也做不到咧。”

  说着一看天边月色道:“古人常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如今刀俎鱼肉已经摆在面前,但望你此次北行,那年羹尧真能有点作为,便是我汉族之福,否则我们这些稍明大义的人,使想苟全一时也办不到咧。”

  鱼老慨然道:“在这种局面之下,谁还有心苟全下去?我久已说过,这一把老骨头,随便什么地方全可以抛,但死却要死得光明磊落,打算随便听人宰割,那我却做不到咧。”

  接着又向泰官道:“老弟此番北上,却须将各事完全仔细打听清楚才行,老朽年已垂暮,报国之日有限,却不能错过时间致使欲死无地咧。”

  曾静笑道;“老将军怎么说话又颓丧起来?须知只要鞑虏窃国一日,便皆我辈报国之时,我与敝业师虽然均系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尚不敢自弃,何况老将军昔年曾纵横海上,力敌万人,如果一旦有机可乘,率师北上,还怕不又是驰骋疆场,斩将举旗的时候?也许这直捣幽燕,生擒鞑酋的重任就在你身上,怎么说出这种话来?”

  鱼老猛伸双臂,哈哈大笑道:“果真能有这么一天,倒也不枉我遁迹江湖,草间偷活,忍耻受辱了这许多年,却只恐英雄老去,这一腔热血便无洒处咧!”

  白泰官笑道:“自古胡人无百年之运,从他关外称王不臣之日算起来也差不多咧,老前辈但请放心,我此番北上,一定携得好音回来,你准备磨好了宝刀,等候杀贼便了。”

  鱼老举杯相祝道:“但愿老弟言而有征,那便好了,老朽宝刀不须磨得,早准备好了咧。”

  了因大师也飞过一杯来大笑道:“我也祝老弟一杯,此去真能带得好音回来,不但鱼老施主得完杀贼窃国之愿,便愚兄也馨香夜祝能有这么一天咧。”

  白泰官举杯一饮而尽道:“二位赐酒,小弟均一一拜饮,我相信此去虽然未必便有立刻义举的事,但必有令二位高兴的好音携归,大家且痛痛快快的喝上一场如何?”

  曾静一面也从旁相劝,除了因茹素,晚村不能多饮而外,鱼曾白三人均互相把盏畅饮,一直吃到月到中天,天雄翠娘二人方才回来,一人向白泰官递上一封信,托其分别带给羹尧和中凤,泰官一看两信,天雄的信并末封门,忙道:“这两封信,我必设法带到,但马兄为何不将这信封上是何道理?”

  天雄笑道:“此信无须封得,除那雍王左右和年府上下而外,便在京诸位全无不可看之处,何况白兄和在座各位对我此来经过全已知道咧。”

  翠娘抿嘴一笑道:“我给那凤丫头的信,事关机密而且我们全是女孩儿家,却不敢那么大方,白叔都不可中途偷看呢!”

  泰官大笑道:“岂有此理,不但你们的信我无偷看之理,便马兄之函,他虽如此说,我也决无窃窥或与周路二位查阅之理。”

  说罢,连忙取过饭粒将信封好,又向翠娘索来一张油纸包好,藏在身边,相与畅饮,当夜除了因大师仍向金山而外,余人均宿舟中,第二天一清早起来,白泰官便携了那匹宝马渡江北上,曾静自去曹寓通知曹寅,那曹寅原也早有专函递出正须候回信,再为决策,除恐灭雄等他去而外,其余倒也正中下怀,但又不便强留,只有暗中着人尾行,查看监视,暂且不提,那了因大师和晚村天雄等人,一等曾静回来,便仍照预定计划,乘了鱼老者那只船,一路向太湖而去。

  在另一方面,这个时候,北京城内,也全忙得千不亦乐乎,虽然时当盛暑,各方面一处也没有闲着,那位避暑御花园的康熙大帝,正在秘密筹划南巡,各皇子阴谋夺储则愈演愈烈,周浔路民瞻等人,也忙于探听消息,暗中布置,羹尧虽然因为在雍王府来了一个胡震,省却不少心力,遇上难事也好背人请教,身边又多了一个周再兴,总算比较心闲得多,但他心中,却担着一重绝大心事,便胡周二人面前也不好直言无忌的请教得,那胡震平日还绝少戏言,周再兴却颇刁钻又好戏谑,又认真不得,有时虽也想到,江南诸侠既命中凤查考自己,周路二人口风也颇好,如果是正式娶为妻室自无话说,但现在难的是一个名份,却如何启齿得?一经想到这里,连致书恩师一着也觉后悔,那心中之急,更甚于各人,只苦于说不出口,偏偏一到上房和雍王府,那喜事的消息,却一天逼紧一天,不由十分烦躁,这天午后,正在后园中,自己所居的那间书房之中闷坐着,卸去衣冠,推开楼窗,一个人焚着一炉好香,就北窗之下,弹着琴消遣,却因心烦意乱,那一曲平沙落雁再也弹不好,蓦见周再兴悄悄走上楼来,在背后笑道:“恭喜二爷,小人要领赏,吃您喜酒咧。”

  不禁吓了一跳,连忙掉过头去道:“师弟你怎么又闹起这一套来?现在又没有外人,为什么要这样称呼?愚兄现在心里正烦咧,你又开什么玩笑?”

  周再兴笑嘻嘻的道:“您别烦啦,好事近咧!”

  羹尧不禁沉着脸道:“玩笑是玩笑,正经是正经,什么好事近啦,你是指什么事咧?”

  周再兴嘻笑道:“您别生气,您那心烦的事我全知道,我们是师兄弟,我又是您的贴身小跟班,还能瞒得了我吗?”

  羹尧不由一怔道:“你胡说什么?简直更不像话咧,打从贤弟二次奉命重来之后,彼此虽然情同骨肉,说话也要有个分寸,你这么一来,教我能说什么呢?”

  周再兴忙又笑道:“好师兄,您今天怎么忽然对小弟这么大的气咧?实不相欺,小弟适奉周师叔之命而来,便是为了专诚向您贺喜,不过小弟叨着师兄喜气,有点忘形却是真的,你和云师妹的事,老师父和恩师已经全答应了,不过恩师恐怕外人议论,所以特为差了白师叔来京和周路二位师叔商量,现在周师叔已差小弟来向您贺喜,您想这还不是好事已近了吗?”

  年羹尧闻言,不禁站了起来道:“此话当真吗?那么周师叔到底如何说法的咧?”

  周再兴寒着脸道:“您问这个,小弟适才已蒙师兄训斥,却不敢再胡说咧!”

  羹尧连忙赔笑道:“适才算愚兄冒犯,还望贤弟不必生气,容我谢过如何?”

  周再兴忍笑咬着牙齿道:“师兄言重了,那本来是小弟年幼无知,信口胡说,怎么怪得您生气?您要这么一说,不折杀小弟吗?”

  接着又作了-个揖道:“小弟把话已经传到,适才放肆,还请恕罪,以后再也不敢咧!”

  羹尧见他放刁,又老着脸笑道:“贤弟何苦故意捉弄我?实不相瞒,愚兄自命马天雄南下之后,便深悔此事孟浪,如今周师叔既命贤弟通知,想必那马天雄已经向恩师当面呈明,还请详细见告才好!”

  周再兴忍不住哈哈一笑道:“小弟不过胡说罢了,您还要问他做什么?”

  说罢,猛一伸手,从怀中取出一个油纸包儿来,又笑道:“您别着急,只先看一看这个,容小弟再细为呈明如何?”

  羹尧一看,那层油纸封固甚密,再拆开时,内面却是一封信,信封上写着“敬烦白师叔掷史

  云师妹中凤亲启

  侄女鱼翠娘叩托”

  不由诧异道:“这是云师妹的信,你又弄什么玄虚教我看起来。”

  再兴笑道:“您别心急,白师叔说,这里面是两封信咧,本来教我拆开分别投送,一来小弟心想偷懒,二来你送给她,也许比小弟转交要合适得多,所以才没拆开,您再看看是不是两封便知道咧。”

  羹尧再拿起那封信来看时,果然底下还有一个一样一式的信封,是天雄托白泰官寄给自己的,连忙又拆开那信详细一看,始而忧形于色,继而又笑道:“果如贤弟之言,只是那马兄为我,又几乎把性命送了,这真教人于心难安,不过那白师叔想已将二位老人家之意呈明周路二位,到底周师叔如何说法咧?”

  周再兴含笑摇头道:“这个小弟却不敢再说,前此多言已经自悔孟浪咧。”

  羹尧不禁也作了一个揖笑道:“贤弟怎么老记得方才的碴儿,愚兄谢过就是咧。”

  周再兴慌忙还礼道:“师兄,您怎么对我又来起这一套来?小弟怎么敢当?其实小弟不说,您也明白,只那贺喜二字便尽在不言中咧。”

  羹尧又央求着道:“你还得说明白一点,我才敢放心,要不然谁知道他老人家到底是什么意思咧?”

  再兴大笑道:“师兄向来做事极其明决精干,怎么独对此事糊涂起来?这是何等大事,如果他老人家没有明示,小弟怎敢胡说?向师兄开玩笑吗?”

  接着又笑道:“无怪人说事不关心,关心者乱咧,以师兄尚且如此,何况他人。”

  说罢,正色道:“周师叔说,如依名份而言,决不可有屈云师妹,不过此事所关者大,云师妹又出自愿意,老师父既无说话,而且也主张把您两位合成一处,自可从权,不过他老人家盛赞云师妹,而对师兄只说一声便宜了您,此番完姻以后,您还须对得过云师妹才好,您知道云师妹为什么自甘做妾嫁您做个二房吗?”

  羹尧不由惶恐道:“愚兄向来待人以诚,便朋好知交也不敢轻负,何况云师妹为我如此委屈,将来焉有对不过她之理,不过我倒有点不解,难道云师妹委身嫁我,还另有什么用心吗?还望贤弟须在此时对我言明才好,要不然大错一铸,我虽不负人,也实难自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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