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飞龙掀帘走进花厅一看,只见一个二十来岁的少年,身穿京酱摹本团龙袍子,外套元色素缎紧身背心,头上戴着一顶瓜皮小帽,珊瑚帽结之外,迎面钉着一方银红碧霞玺,长长一副白脸,正斜着身子,坐在正中一张方桌的上首椅子上。那桌上放一副围棋,下首坐着一个四十多岁的络腮胡子,两人正在对弈。连忙拜伏下去道:“小人李飞龙夫妇叩见王爷。”
那少年似在一心下棋,旁若无物,一面拈着一枚白子,待放到棋盘上去,一面道:“你是李云鹏的哥哥嫂子吗?”
连看也未曾看一下。李飞龙伏在地下应声道:“小人正是。”
那少年又道:“你兄弟李云鹏呢?方才门上来报,说你说他已经死了,这话确实吗?”
桂香不等飞龙回答,先道:“民妇的小叔李云鹏,因奉王爷之命,到邢台县去刺死那化名高明的雍王爷,当场被雍王爷随从护卫打伤拿获,现在确已伤重不治而死。”
那少年猛然一掉头把手中棋子一拍怒道:“你这妇人,胆敢如此大胆胡说?想那雍王爷,久是本藩的胞兄,我焉有差人去行刺之理?此事你系亲目所睹,还是听见别人说的?”
李飞龙不由惊得呆了,桂香却伏在地下高声道:“此事虽非民妇亲目所睹,但我两个小叔因刺雍王爷末中,受伤身死是实。他在未死之前,已由雍王爷派人押送邢台县衙门录取口供,才伤发身死,并查得身边确有奉王爷差遣的札子谕帖等物,实非民妇敢于胡说,还求王爷明察。”
那少年正是十四王子允-,-闻此言不禁一呆,接道:“那李云鹏真有这亲供在邢台县衙门吗?”
桂香道:“这个民妇怎敢撒谎?王爷不信不妨差人前往邢台县衙门一查便知虚实了。”
十四皇子不禁眉毛-皱道:“这奴才真荒唐极了,怎么这等胡说起来?”接着把头连摇,又问道:“那么,你夫妇二人来此意欲何为呢?”
桂香又道:“只因我那三叔云鹏惨死,二叔如虎适在邢台县开设客店,彼时不知底蕴,误认三叔被一过路客人打死,具状控告,请求昭雪。不想三叔认供在前,邢台县正堂李太爷,因为事关行刺王驾,立命拘捕二叔到案就讯,二叔见势不佳,拒捕逃去,二次又邀约民妇,一同在驿路之上向雍王报仇,谁知又被雍王随从护卫击毙,民妇也受重伤,幸而逃避得快,未曾伤命,得由丈夫李飞龙救出,末被擒获,但雍府护卫穷追不已,并派人向氏夫关说,只要能往雍府自行投到,作一干证,不但可望免罪,还有重赏,氏夫因两个兄弟先后丧命雍王府护卫之手,不甘放着杀弟之仇不报,反受仇人收买,所以才到王爷这里来禀明,一切还望王爷做主。”
十四皇子闻言,又问李飞龙道:“此话当真吗?”
李飞龙答道:“民妻之言,一字不假,王爷不信,只去雍府一查就明白了。”
十四皇子沉吟半晌冷笑道:“此话果然当真,那雍王府的护卫既穷追不已,又知你夫妇的踪迹,能派人向你等关说,为什么不将你夫妇也擒送当地衙门,反而纵令你两人来京寻我呢?”
桂香闻言,不待李飞龙答话,又亢声道:“王爷要问这个,氏夫还有大罪在身,王爷如能放过,民妇才敢实说。”
十四皇子脸色一沉道:“你夫归竟敢行刺雍王爷,已经罪在不赦,还有什么大罪?难道还敢造反吗?”
桂香猛然把头一抬仰面道:“王爷息怒,容民妇细禀,便知实情了。”
说着又膝行两步,看着十四皇子。十四皇子因为问了半天话,飞龙夫妇始终伏在地下,所以未曾看清两人面目,桂香这一抬头,又近前了些,正好将一张俏脸入眼帘。只见她,虽是一身乡下打扮,却娇艳异常,又满脸楚楚可怜之色,不由多看了一眼道:“你且说来,到底是个什么道理?”
桂香凄然道:“氏夫实因早年陷身绿林,在河南黄河边上设有水寨,手下也有好几百人,所以只要逃入河南境,雍府护卫便不敢下手杀人,只有差人前来以利禄相诱。至于此次来京,雍府未能觉察,那是因为我夫妇出其不意,昼伏夜行,才能到此。王爷如不相信,民妇也只有认命了。”
说罢,两只黑白分明的眼睛里面,似乎要流出泪来,十四皇子沉吟道:“这话还有几分道理,那李云鹏从前也曾说过他系草莽出身,并末瞒我,不过你夫妇功夫较李云鹏如何呢?”
桂香道:“氏夫功夫本出少林寺铁樵长老所授,我那二叔三叔,又为氏夫所传。”
十四皇子看了她一眼道:“那么,你的功夫呢?”
桂香凄然道:“民妇因和雍府护卫对敌时,功夫被敌人用劈空掌法打伤破去,如今已成废人了。”
十四皇子不由道声可惜,接着又道:“李云鹏虽在本府当差,行刺雍王之事却非我命,此事如果属实,本藩也难袒护。不过你夫妇既然远道前来禀告于我,也难挥诸门外,可在本府暂住,等我查出实在再说,但在此刻未奉我命,决不许出此府门-步,否则一经查出,那就别想活命,你夫妇能做到吗?”
桂香道:“民妇夫妻二人,此番来京,一半为了替两位叔叔呼冤,一半也为了请王爷庇护,如蒙留在府中稍住,那是求之不得的事,焉敢私自出去?不过,此事关碍太大,一切还望王爷明察才好。”
十四皇子一听,又看了她一眼道:“既如此说,可暂在我这府里住上几天,等我派人出去,分别向雍王府,和邢台县查明,再行听我后命,李云鹏既在这里当过差,我也决无薄待你夫妻之理。只管放心好了。”
说着,又向那门外侍候的戈什哈道:“福宁,你去找一找勒总管,先给他夫妻安排一个住的地方,按照本府规矩,每餐送两份伙食,先支给二十两银子,等我查明李云鹏的事,决定去留,再支月钱薪俸。”
桂香连忙一扯李飞龙,又叩头道:“民妇夫妻,谢谢王爷恩典。”
说着,从地下爬起来,秋波一转,又觑了十四皇子一眼,跟着那名戈什哈,双双走了出去,才到帘外,遥听那个络腮胡子道:“这个女人妖媚是妖媚极了,说话辣也辣极了,她这-番话处处带有要挟之意,决非善良之辈,王爷还须仔细才好。”
十四皇子道:“我万想不到李云鹏这厮,转送一个把柄给四阿哥去,如果他真有亲供落在人手,倒是一件棘手的事呢!”
又听胡子道:“这倒不要紧,我们派人行刺,固然可以作为家奴在外妄作妄为,主人并不知情,那李云鹏已死,只凭他一纸亲供便足为凭吗?再说,他未奉皇上旨意,擅自出京,又敢声张吗?还不是大家吃个哑巴亏了。”
桂香假作足小难行,还打算再窃听几句,那戈什哈已在前面催促道:“李大嫂,您请快些儿吧,天不早咧,勒总管事又多,他要一散值回去,这事可又麻烦咧!”
桂香连忙搭讪着道:“这位爷,您贵姓?这次我们的事多亏了您,把我带来见王爷,要不然只凭我们当家的,也许一时还说不清呢!”
那戈什哈边走边笑道:“大嫂,您真能干,竟敢在王爷面前这样回话,我还是第一次看见咧。我叫福宁,排行第三,人家都叫我福三爷,以后您两位要找我。只一问福宁福三爷,就行了。”
李飞龙闻言先向桂香使一个眼色,然后道:“福三爷,谢谢你,这真成全不少,我这贱内不懂规矩,竟敢在王爷面前放肆,还望美言一二才好。”
福宁笑道:“李大爷,您不知道,咱们王爷年纪虽轻,人却精明异常,什么也瞒他不得,不过做人也非常仁厚,更十分通情达理,别看大嫂说话太露锋芒,这倒正对他的胃口,也许就因此把您两位留下亦未可知。”
说着,已经出了西花厅的院落,走进通达前进的一条火巷,桂香笑道:“福三爷,我哪敢在王爷面前放肆?适才也是情急咧,所以只有直话直说,您要因为这个说我能干,那可把我真冤透了。真能干的人,能这样信口胡说,一点顾忌没有吗?如今我想起来还后悔呢,不过我们当家的又是一个老实人,这么要紧的话,不说又怎么行呢?那位跟王爷下棋的是谁,您知道吗?”
福宁道:“他是咱们王爷的老师,姓程叫程子云。”
桂香笑道:“王爷还有老师?那是教什么的?别是教下棋罢?”
福宁正色道:“人家是有名的才子,平常都自比诸葛亮一流人物,咱们王爷特别花了重金礼聘来的。不用说文才兵法,都是阖府的顶儿尖儿,便是那点拳棍剑法也了不起。大嫂也许不知道,您小叔李云鹏李三爷就很知道此人的厉害了。”
李飞龙忙道:“那么,我三弟跟他总有点交情了。”
福宁鼻子内哼了一声道:“这位程师爷,王爷是老大,他就是老二,跟谁能有交情,我说您那三爷能知道他,是他那条命就送在这位程师爷手里,并不是跟他有交情。您贤夫妇既来了,以后对他还得小心一点,要不然,这位可不好对付。”
桂香闻言连忙觑着福宁一笑道:“福三爷,咱们真算有缘,要不然我夫妻还错拿他当好人咧。您真是一个好人,一见面就拿咱们当知己朋友看待,除非是您,谁肯这样一点避忌没有,把利害全告诉咱们呢?不过这一次咱们两口子到这儿来,什么都没有带,只好容图后报咧。”
说着又笑道:“但不知咱们三爷为什么会把命送在那位程师爷手里,您能告诉我一点吗?”
福宁回头看了一下,要说又把话咽了下去。桂香见状,连忙赶上一步,把一只粉妆玉琢的耳朵,送到福宁嘴边去,几乎要耳鬓厮磨起来,一面笑道:“您别害怕,咱们是法不传六耳,只您对我说了,要不能告诉人,连咱们当家的,他也别想知道。”
福宁被那脂香媚态,直薰得真连自已是老几全忘了,忙低声道:“大嫂,您不知道,那回李三爷到邯郸-带去探讯雍王爷的行动,虽然是奉了王爷之命,可是咱们王爷并没教他行刺。后来便是这程师爷出的主意,他说现在万岁爷面前能被看重的,只有咱们王爷和雍王爷,要是没有雍王爷,咱们王爷将来也许就可以稳登大宝,落得趁雍王爷私自出京,把他干掉,谁也不能说是咱们王爷的主使。依咱们王爷还不肯,说是雍王爷和他是同母弟兄,如果这样做,传出去要被天下后世唾骂。这位胎里坏的程师爷却说是,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又说那雍王爷如登了大宝,咱们王爷便休想活命,左比右方,才把咱们王爷心眼儿说活了,吩咐李三爷相机行事。如果事情成功,日后有个大大的封赏不算,此刻就可以先拿几千银子,这一来李三爷也才答应,只要有机可乘,即便下手,我虽不知李三爷是怎么死的,可是前半截的事我都明白,大嫂您瞧,您那三爷的一条命不就全送在他手上吗?”
福宁因为桂香边走边偎着,差不多娇躯全傍着自己,一个玉颊又几乎贴近嘴上,恨不能把所有的话,全搜出来告诉她才好,只碍着一个李飞龙在旁,要不然真不知如何是好,偏桂香也不知是有意是无意,脚下忽然一绊,身子一侧,两颊擦了一下,随即挫将下去,一把搭着福宁肩头,听声“啊哎”跷起一只凤头鞋儿,一手捻着,一面笑道:“您这话当真吗?我真有点不相信呢,王爷和程师爷对我那小叔说的话,您怎会知道得这样清楚呢?”
福宁猛然一惊一荡,又有点飘飘的,不由发急道:“大嫂,我要是骗您,就不是他妈的人揍的,您不知道,我在这府里当差已经有好多年啊,我那房下还是王爷的针线上人,所以王爷有话对咱们也不避忌。去年秋天,府里有一个皇粮庄头出缺,那是一个不动手一年有几千银子出息的肥缺,王爷已经答应给我,谁知那胎里坏,竟在王爷面前说,府里少不了我这样个人,如果放了出去,人手便感不够,竟硬生生的把那个缺,给了伺候他的小厮,丁双喜的哥哥丁寿,我的一场欢喜,算是全给他这几句话给断送了。所以从那回起,我便留上了神。李三爷在这府里的时候,咱们彼此都很不错,他人又爽直,奉命以后,原曾和我商量过,我也曾劝过他,不要过份的走险路,无如他被那几千银子的赏银和事后的封赏迷住了,这才落得个把命送了,王爷还不能认帐,您瞧这冤不冤枉。”
桂香闻言又娇笑道:“哎呀,我真失敬呢,原来您跟我三叔是朋友,那更不是外人了,以后还望多多提携点拔才好。”
福宁笑了一笑道:“这一来您可相信我了。”
说着,两人仍旧耳鬓厮磨向前走着,李飞龙跟在后面,只急得不断的干咳着,又向桂香不住价挤眉弄眼的,偏桂香好像一无所知一样,只看了他一眼道:“你一路上风霜受多咧,老咳嗽病又发了,过两天还得吃上两剂荮,发散发散才好,”
那福宁此时已被桂香播弄的神魂颠倒,竟也插言道:“对咧,咱们这府门外,左边就有个好大夫,赶明儿个,等王爷把事弄明白,李大爷就可以去瞧瞧,只要一提我福三爷包管他封脉不收,还要送上一两服好药。”
说罢一笑,只把个李飞龙气得半死,又不好说什么,只有干瞪眼跟在后面,又走了一段路,忽听那福宁猛然说道:“啊哎,我真糊涂咧,怎么把路走错了。这是到上房去的路,要寻勒总管早该转弯咧!”
桂香不由抿嘴一笑,李飞龙正待说什么,福宁已经掉转身向回头走,猛可的一抬头,只见一个三十多岁的瘦高条子迎面走来,忙道:“好了,勒总管来咧,这两位是李云鹏的大哥李飞龙李大爷和大嫂,适才已经见过王爷,王爷教我来对您说,替他两位在府内先安排两间屋子,先结李大爷二十两银子,每天吩咐厨房里,按照府里规矩,每位送上一份伙食,等王爷后命再支月钱薪俸。”
说着又和勒总管附耳说了几句。勒总管看了李飞龙夫妻一眼道:“既是李云鹏已死,你又这等义气,大家都是朋友,我焉有不帮忙之理。现在那西花厅后面,就有三间南屋空着,那原是李云鹏和另外两个护院把式住的地方,自李云鹏走的,那两个把式也奉命到嵩山有事,现在尚未回来,你领他两个去就是咧。至于银子,我马上派人送去,伙食也派人去知照厨房从今晚送起,其余还有事吗;”
福宁笑道:“如此我先替李云鹏和他两位谢谢总管。不过,天已快黑呢!李大嫂又是一个女人,李大哥也染着咳嗽毛病,您还得吩咐多赏给一份烛炭,铺盖也得厚一点。”
勒总管眉头一皱道:“福三爷,你真想得周到。好啦,停一会我一定吩咐下去,还有别的吗?”
福宁又赔笑道:“不是我想得周到,那是看在死的朋友份上不能不尽一分人心,你就多原谅吧。”
李飞龙两人也连声道谢仍折回西花厅去,桂香一看,那座屋子就在西花厅后面,自成一个小小院落,虽然陈设简陋却颇洁净。
福宁又唤来看管打扫那座院落的小厮小来顺儿道:“这两位是李云鹏李三爷的哥嫂,王爷已经吩咐勒总管,教住在此地,你可得好好伺候。如敢淘气不服使唤,我非捣你皮不可。”
那小厮把舌头一伸道:“李三爷呢,怎么不见回来?他哥嫂到来了。”
福宁沉着脸道:“这个你管不着,还不快去把那东房间收拾好,拿茶水伺候。”
那小厮,撅着嘴自去打扫房间预备茶水。桂香又向福宁福了一福道:“天色不早呢?今天累你上上下下跑了这许多路,又帮我俩口子不少忙,实在感激得很,咱们不说客套话,你望后瞧,我总有一份人心。”
说罢又笑道:“这里不敢再劳驾呢,你请万安吧,咱们是明儿再见好吗?”
依着福宁本想再聊一会儿再走,无如人家已经下起逐客令来,只好笑道:“对,对,你和李大哥,也该歇一会呢,我这也就走啦,如果缺个什么,要个什么,你只管教那小来顺儿去寻我。”
说着,起身告辞而去。李飞龙等人走远,那小来顺儿又出去取茶水,四顾无人,不由长长的出了一口气道:“你怎么对这个家伙也耍起这一套功夫来,这不太以教人难受吗?”
桂香向西边房内张了一下冷笑着低声道:“你忘了吗?咱们是干什么来的,要不这么一来,这小子肯像孙子一样的听话,教干什么就干什么,教说什么就说什么吗?”
李飞龙把舌头一伸头一缩,肩膀耸了一耸道:“干什么来的,我当然知道,可是你假如再进一步,我还有脸见人吗?”
桂香脸上一红道:“啐,你又想到哪里去了,凭这小子我还能有个再进一步吗?对不起,到此已经为止咧。你放心,我只在他鼻子上沫点糖,让他好听话跑腿,还真能容他近身吗?”
接着又道:“只凭这一点点小殷勤,我要让那浑小子占了便宜去,还能算是玉面仙狐,那便成了窑姐儿咧!”
李飞龙又嘘了一口气摇头道:“当着我你竟来这一套,便不让那小子真占便宜,我也有点那个,以后能免还是请免了吧,要不然,背着我一点也好。”
桂香冷笑道:“那个,还这个呢,我不都是为了你,能这样吗?你……”
正说着,遥闻院落门外已经有了足音,又连忙把话咽住,再看时,却是那小来顺儿,一手提着一个大水壶,一手托着一个木盘,盘中放着两杯茶,肩上还搭着一条手巾,活像一个俏皮小二,从外面走进来,看着桂香笑道:“大嫂儿,你是什么时候到这京城里来的,依我看,咱们好像在哪里见过,你是年那边到京的吗?”
桂香不由一怔,忙道:“我们正是年那边来的,虽然到京才只一个月不到,从年头带年尾已经二年,要不为贪看这北京城里的年景,我还不赶着来呢!”
小来顺儿听了又笑道;“如此说来,咱们都不是外人啦,我就为过年才买了一件东西,你瞧好不好?”
说着,放下手中东西,撩起短袄,取出一块玉佩来道:“你瞧,就是这个。”
李飞龙乍听两人说话,不禁如坠五里雾中,有点摸不着头脑,一见小来顺儿现出玉佩,才猜到几分。桂香已经笑道:“原来是这个,我也买了一个,咱们比一比好吗?”
说着也掏出一块玉佩,说道:“原来我这块比你要大得多,你这一块,还比不上你李大叔呢!”
李飞龙闻言,忙也取出自己的玉佩,小来顺儿一看,连忙将自己的玉佩收起来,-面去将院落门闩上,伏地叩头道:“小人奉年二爷之命,在此听候李大奶奶差遣,你有信物和一切东西要送给二爷,只管交给我,包管不会误事。”
桂香伸手扶起道:“大家都是自己人,你不必客气,不过如泄漏半点消息,年二爷自会派人收拾你的,知道吗?”
小来顺儿道:“小人知道,你有事请吩咐吧?”
桂香道:“这府里的人,你都熟识吗?”
小来顺儿道:“小人从十三岁就在这府里当差,如今已经五年呢,任凭是谁都认识,只不过在王爷面前没法讲话,有些地方也进不去,你要打听谁呢?”
桂香道:“那程师爷是个什么样的人,你知道吗?”
小来顺儿道:“他是王爷特为聘来的老师,现在府中掌着大权,王爷什么事全喜欢听他的,只是人缘不太好,除了王爷之外谁也不喜欢他。”
桂香又道:“那福宁呢?”
小来顺儿道:“他是一直伺候王爷的,平日王爷很喜欢他,不过他和程师爷暗中却有别扭。”
桂香又沉吟半晌道:“我停一会,打算写一封信给年二爷,你今晚能送到吗?”
小来顺儿道:“只你有信,小人随时都可送到。”
李飞龙见那小来顺儿口齿非常清楚,人也伶俐,不禁笑道:“你怎么会认得年二爷,又怎么知道我们到这府里来?”
小来顺儿笑而不答,桂香瞪了飞龙一眼沉着脸道:“这是不许问的,你就问他也不敢回答你,亏你还是他的顶头上司,你怎么连这一点全不知道。”
小来顺儿笑道:“大奶奶说得是,小人就有三个脑袋也不敢信口胡说。”
桂香把手-挥,小来顺儿这才将茶奉上,一面去收拾房间。
李飞龙等小来顺儿走后,悄声向桂香道:“这年二爷好厉害,我真想不到这小厮也是我们一路。要不是他自己说明,又取出那玉佩来,我还睡在鼓里呢。你们才一见面说的话,真比经典还难懂,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桂香脸色又是一沉道:“这有什么稀奇,也值得大惊小怪的。老实说,这北京城里,什么地方没有他的人,岂止一个小厮。我们什么时候从客栈里出来,在什么地方吃小馆子,什么时候到此地,到此地以后的情形,人家早知道呢!你以后只安份守己,做事多巴结一点,却少开口,尤其对于自己人少问长问短,要不然,我可顾不了你。”
李飞龙又碰了一鼻子灰,连忙闭上嘴,取过桌上的茶呷着,半晌不语,不一会,小来顺儿已将房间收拾好,又取来应用东西,等一切停当之后,方请桂香飞龙到房里去。桂香一看天色,随即向飞龙道:“方才我已得到好多重要的消息,你快替我写一封信给年二爷……”
说着从怀中取出一个手巾包,又从手巾包中,取出一枝眉笔,一方小小的眉砚,一锭小墨,和一叠极薄的棉纸来,放在桌上。李飞龙道:“这信怎么写法呢?”
桂香道:“不用上下款,你只写明事情我们已经打听清楚,十四王爷派李云鹏行刺是一位程子云程师爷所使。再告诉他,此人在十四王爷面前,言听计从。我们来了,提到行刺的事,十四王爷很惊慌,现在已经将我们暂时留在府里,如何处置要等向雍王府邢台县调查明白,再为决定。那程师爷却很不在乎,他说王爷私自出京,也是犯法的,料定雍王爷决不敢声张,这样写就行了。”
李飞龙不由一皱眉头道:“这样没头没尾的信,成个什么格式,真能这样写吗?”
桂香嗔道:“方才我已说过,教你不用问,怎么又问起来?”
飞龙无奈,只得依她的话写了。桂香又令念一遍,等听完之后,将那张棉纸反过来,搓成纸捻,又将纸捻结成一个同心结,在结上,涂上些黑墨,唤来小来顺儿道:“这是一封极其要紧的信,须在今晚送给年二爷,你赶快给送去,取一件信物回来,不可误事。”
小来顺儿答应一声,接过那纸捻结的同心结,向怀里一塞,一面笑道:“您万安,只您限什么时候,我决在什么时候送到,取回执信物前来回话。”
说罢径去,桂香仍将各物收好,李飞龙见她一切做作非常惶惑,要问又不敢,少时,厨房已将饭食送来,夫妇二人用饭之后,勒总管也差人将二十两银子送来,直到上灯时分,小来顺儿才一路笑着,走到房中,呈上一颗铁莲子,悄声道:“二爷对大奶奶很是夸奖,教你再将程师爷的来历和在这府中的详情,慢慢的探报。”
桂香只把头一点,说声:“知道了。”收起那粒铁莲子,并不再问什么,小来顺儿也退了出去。
第二天一清早,飞龙夫妇方才用过早点,那福宁忽然踅来笑道:“贤夫妇在此地还住得惯吗?”
接着又低声道:“那胎里坏程师爷,对您两位很是疑惑,已经派出人去向雍王府暗中查访去了,说不定,还要来盘问,您两位可得留神,这家伙专一无事生非,惯冒坏水可不好斗。”
桂香先笑了一笑,接着忽然道:“福三爷您请坐,谢谢您的关切,不过真金不怕火,随他怎样查访去。我们说的话,一句也没有虚假,这倒怕不了他。再说,我们当家的亲弟兄三人,为了王爷的事,已经死了两个,还在乎再饶上一个吗?他要是真在我们俩口子身上打算缺德,那我们也只好拼呢!”
福宁失惊道:“大嫂,您话不是这等说法,这家伙在咱们王爷面前向来是说一不二的,又有一身好功夫,咱们斗势斗力都不是人家对手,好鞋不踹臭狗屎,你还是先忍着些儿,等有一天,那家伙在王爷面前黑下来再说不好吗?”
桂香道:“我可不是自不量力,敢拿鸡蛋硬去和石头碰,实在也是急了。您请想,我们一家为了王爷已经死了两个人,便我自己也带了重伤,好容易才从河南逃到北京来,实指望王爷能代为做主,谁知偏偏又遇上这样一个人从中作梗,能不情急拼命吗?”
李飞龙也道:“我实实在在是因为我两个兄弟,都死在雍王护卫之手,才打算也把这一腔子热血卖给十四王爷,真想不到赶进京来,又遭逢到这个混蛋,倒反落了嫌疑,这个世界还有好人过的日子吗?”
福宁连忙双手齐摇道:“您两位说话轻些,说不定那家伙走来,立刻就是乱子。”
说着又走近桂香一步低声道:“大嫂您别着急,我再告诉您一个好消息,咱们王爷虽然对他向来是言听计从,偏这一次没全听他的话,要依着他早先把你两位先看管起来呢!王爷也就是为你两位小叔,全因为王爷的事把命送了,所以不忍那么做,只你两位说的全是实实在在的话,一经打听明白,不但李大爷要重用,便您大嫂也非好好看待不可,这是王爷今早亲口对我说的。”
说罢,又把脑袋伸到桂香面前去,眯着一双眼睛笑道:“任凭他再厉害些,我总是王爷面前的老人,多少还可以替贤夫妇说上两句好话,您别着急,大家心里明白就行咧。”
桂香闻言,睑色一转倏然觑着福宁又媚笑道:“福三爷,谢谢您,幸亏有您这样一个好人帮着我们在王爷面前讲话,要不然,我那两位叔叔不嫌死得太冤吗?从今以后,咱们俩口子,只有全仗您这贵人扶持咧!”
一面取过一个茶杯,斟了一杯茶,放在茶几上道:“福三爷您请坐用茶。”
福宁一面坐下喝着茶一面看着桂香。只见她虽然仍是乡下打扮,但晓妆初过,却分外明艳照人,一手扶着茶几,笑盈盈的站在面前,那双妙目,便似在和自己说话一般,不由又被播弄得心痒难搔,搭讪着也笑道:“大嫂您不知道,我向来就是这个惯打抱不平的脾气,其实我跟您才认识不到一天,又非亲非故,只不过和您三叔同事,可是我就见不得这种专冒坏水的人。所以他越是打算欺侮您,我就非跟他干上不可!”
李飞龙不禁把手一拍道:“福三爷,您这样才够说得上是一尊人物,我这儿先谢谢您。我李飞龙此刻不敢说什么,将来必有一份人心。”
福宁正色道:“李大爷,您这话可不对,咱福宁向来虽不是施恩不望报的英雄豪杰,可决不是望您报答什么。”
桂香笑道:“福三爷,您的话也不是这么说,虽然您是大英雄,真君子,施恩不望报,可是您请想,咱们非亲非故,您这样对我们,能知恩不报吗?”
说罢眼波微动道:“您望后瞧吧,不用说咱们当家的对您这一番照顾决忘不了。便是我,虽然是-个乡下女人、多少也有一份人心,要不然,岂不教好人寒心吗!”
这几句话虽然说得落落大方,但眉目之间,却带着十分神秘,福宁不由心花怒放道:“大嫂,您真不愧是个女中丈夫,不用说别的,只凭这两句话,我就为您俩口子多担点不是也值得。从今之后,咱们谁也不用客气,都和自己人一样,再客气便是见外咧!”
说罢又笑道:“您这儿还要什么不要,如果缺什么只管说,别的不敢说,在这府里这点小面子我还有。”
桂香正笑说:“我们什么也不缺,这样就很好了。”
猛听院落门外,有人高叫道:“喂,小来顺儿,河南来的那位李大爷和李大嫂起来没有,要是已经起来,你给我说一声,就说俺程子云,看望他夫妇来了。”
福宁不由一哆嗦,连忙站起来迎着道:“程师爷,您早,小来顺儿没有在这里,他夫妇已经起来咧,您请进吧!”
桂香一看,昨日所见的那位程师爷已经走进来,一脸络腮胡子之外,又多戴上了一付大玳瑁框子墨晶眼镜,身上穿着一件二蓝宁缎长袍,外罩玄色八团花缎马褂,足下一双双挖两道云的鞋子。最别致的,是手中挟着一根朱红漆的短旱烟袋,上面还坠着一个紫绸子的小荷包,一边走着一边吸着烟,喷出一个一个的蓝烟圈儿,一看迎出来的福宁,不由笑道:“咦!真是莫道人行早,还有早人行,俺来得已经早了,怎么你福三爷也来咧!”
福宁连忙请了一个安道:“回程师爷的话,奴才是因为奉了王爷之命来看看他夫妇两个,怕的是他们新来乍到缺个什么,好随时教人送来。”
说着又请了一个安道;“您请进,奴才这就去咧?”
那程子云只鼻子里哼了一声,把头略点,又踱着方步向屋里走着。李飞龙一见来人势派不小,连忙也迎出来道:“程师爷您早,小人李飞龙叩见。”
说罢便待叩头下去,程子云一把扶着道:“李大爷,您不必行此大礼,俺早巳闻得河南李氏三雄的大名咧,尊嫂更是江湖上有名人物,所以特为前来拜访,如是客气,便是见外了。”
说着昂然直入,就屋内东边上首椅子上坐下来。桂香也上前福了两福道:“程师爷,昨天咱们是新来乍到,有眼不识泰山,多多失礼,您是大人不计小事,还请原谅。”
那程子云一面笑说:“大嫂,您太客气咧,俺虽然在此地处馆,并非现职官员,您要真这么一说,以后俺便不好亲近呢!”
说着左手擎着烟袋,右手把那副大墨晶眼镜向上一提,仔细端详了桂香一下,哈哈大笑道:“您真不枉人称玉面仙狐,俺想不到江湖路上竟有这等出色人物。”
桂香不由一怔,忙道:“您怎么把那江湖匪号信以为真起来。老实说,这并不是一个什么正经外号,暗含着把人骂苦咧,您这么一说,不更教我无地容身吗?”
程子云也不开口,只看着桂香,笑了一笑,又深深的吸了一口烟,从鼻孔里冒出一大片烟云来,向李飞龙道:“李大爷,您那两位兄弟,是真的已经死在雍王府里的护卫之手吗?”
李飞龙躬身道:“小人的两个兄弟确因奉命行刺雍王爷,死在护卫之手。”
程子云放下烟袋,磕着烟灰,一面又装上一袋烟,一面笑道:“那李云鹏死在何人之手,你知道吗?”
李飞龙道:“他因在邢台县客栈里,下手行刺雍王爷,被护卫马天雄用劈空掌打中擒住,伤重不治而死。”
程子云取出纸媒火镰取着火一面又问道:“你那二弟呢?”
桂香插口道:“我那二叔李如虎是在路上行刺,被另外一个不知姓名的护卫用暗器打死的。”
程子云掉转头道:“那么,大嫂您受伤又在何地,被何人打伤呢?”
桂香道:“我因和二叔一齐截路动手,被一年轻护卫用擒拿手点中的。当时虽未丧命,但是一身功夫全被破了,如今已经成了废人咧。”
程子云笑道:“这就奇咧,以你一家而论,李氏三雄固然是名驰南北的人物,大嫂的暗器刀法更是超人一等,那雍王府的护卫俺也知道,向来并无出色人材,怎一下就会三雄丧二,连你也被破去功夫,打成残废呢?”
桂香闻言冷笑道:“我一家四人算得什么。那嵩山毕五总算是少林门中的杰出能手了。不也被雍王爷手下护卫在兴隆集给打跑了吗?”
程子云点头道:“难怪那毕五上次归来便意气消沉,一蹶不振,向王爷告假回去,俺还疑他托词遭败另有原因,照大嫂这么一说,竟是真的了。以俺想来,大约雍王此番私自出京,又结纳了好多江湖亡命,大嫂知道,除了那马天雄之外还有何人吗?”
桂香笑了一笑道:“人可多着呢?单只和我动手的那个少年护卫,年纪虽轻,功夫就很精纯,说不定就是新出道的内家能手。老实说不但我们甘拜下风,便是再比我们高的前辈人物,也未必便是对手!”
程子云听罢,鼻子里哼了一声道:“那也未见得便是雍邸护卫,也许是沿途结识的能手亦未可知。俺近闻得雍邸近来已与湖广巡抚年遐龄结亲,那年遐龄的次子羹尧便是江南大侠顾肯堂的门生,不但已得内家真传,而且眼皮最杂,的确是孟尝信陵一流人物。你中途所遇,也许便是此人,但不知那马天雄又是何人?既能精于劈空掌法,料也武当-派,那就无怪你们遭败,毕五遁迹了。”
说罢哈哈大笑道:“几时有暇我倒要会一会这两个人,看看到底是两个什么角色?”
李飞龙闻言不由一怔,心中忐忑不已,桂香转又笑道:“您这话不对吧?那年羹尧既是湖广巡抚的少爷,吃喝玩乐还忙不过来,哪会练成那一身惊人本领,我决不是败在人家手里,便把对方抬得老高来替自己遮羞,那少年委实是个罕见的能手,不用说剑法神妙,便是内功潜力也着实惊人呢!”
程子云笑道:“他使的是宝剑吗?那更是姓年的小子无疑了。”
说罢又吸着烟看着桂香道:“咱们且别谈这个,现在俺还有话要问您两位,此番大远的跑到北京城里来,投奔咱们王爷,到底是为了什么?是打算报仇还是求官呢?”
桂香笑了一笑道:“您再圣明不过,咱们还能瞒您吗?老实说,此番来的意思,仇固然要请王爷代报,想替我们当家的弄一份差事也是实情,您就多成全吧。”
程子云点头道:“如果只要想弄一份差事,那倒容易,假如说要报仇就难了。”
李飞龙忙道:“为什么呢?难道我那两个兄弟,就算白死吗?”
程子云道:“李大爷,您别着急,俺一说您也许就明白了。第一,您两位只知道一个马天雄连另一个凶手的姓名全不清楚,这能找谁去。再说,即使打听出来是谁,你们跑去行刺,这话王爷能对雍王爷说吗?果真把这件事敞开来,便是王爷也无法可以善后,弄到末了,有司衙门谁敢得罪哪一位王爷,吃亏的还不是您两位?”
桂香道:“那么依程爷之见呢?”
程子云笑道:“您要问俺吗?依俺之见,死的已经死咧,您两位就是把那凶手千刀万剐,也不过泄恨而已。死者固然不能复活,活的也未必有什么好处。再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反正那死鬼又不会在后面催着,与其杀人不落两把血,倒不如干脆请王爷先给李大爷一份差事,以后再说。就算是他二人为了王爷的事把命卖了,让他哥哥弄到一个前程,也就算没有白死。您大嫂虽然把功夫破了,正好安闲坐着享几年福,不也值得吗?”
桂香冷笑道:“说来说去,原来程爷您是来为我们说合的,这倒得先谢谢您。但不知王爷能赏我们当家的一份什么差事呢?”
程子云猛然把烟袋一放道:“大嫂您这可不对,俺今天来拜访您夫妇,是为了想交李大爷这个朋友,凭俺可够不上替王爷向您说合。您要这么想,那可不是意思,俺只好告辞咧!”
李飞龙正待说什么,桂香已经笑道:“哎呀,程爷您怎么火气这么大,凭我一个江湖娘儿见过什么世面,就不行说错一两句话么?您要是真动气那可犯不着呢!我不过不放心问一问吧,难道还真敢挟制王爷不成,再说还有您呢?”
说着又福了两福道:“您就多多原谅我这拙舌笨腮吧!”
程子云左手把着烟袋,右手一捋胡子道:“其实就说明了也无妨,不过大嫂如果想得太左了,以为王爷怕事,让我来说合,那就大错特错了。老实说,他连雍王爷全不放在眼睛里,除皇上而外,就是王公大臣,六部九卿又敢怎样,慢说大嫂您,不过一个江湖人物。可是话又说回来了,您那小叔李云鹏到底在这府里当过差,既来了,决无置之不问之理,所以这才打算,请李大爷在本府暂充一名教习,虽然不比护卫有个官衔,可是这是用关书聘请的,和我们一样,处于客卿地位,比起材官戈什哈那就清高多了。要说到薪俸,王爷已经和我说过,按月可以支四十两银子,一待有功再为升赏,这您总愿意了吧?”
李飞龙忙道:“小人夫妇此次进京,实在是为了替两弟报仇,和求王爷开恩庇护一二,怎么敢有丝毫挟制王爷的意思。能蒙王爷和您程师爷如此成全抬举,已经感激不尽了,焉有不愿之理。”
程子云又笑道:“您李大爷俺知道是个老实人,大嫂也许就不是这样想法呢?”
桂香也笑道:“程师爷,您怎么老是这么说,我就再错些,到底是女人,您就一点不肯原谅,难道还真跟咱们娘儿们一般见识吗?”
程子云哈哈大笑道:“俺如不能原谅您,只凭昨天对王爷说话那样放肆,早不客气呢!还能这样吗?”
桂香妙目一转笑道:“既如此说,我早在您包容之中咧,还再提做什么?我夫妻以后还望您多照应呢?”
程子云道:“照应的话那是说不上,不过俺就住在前面花厅里,以后也许要常来向两位请教倒是真的,大嫂不讨厌俺吗?”
桂香又看了他一眼道:“您是贵人,我们请还请不来,岂有讨厌的道理。真要如果闲下来,只管请到这儿来坐坐,别的不敢说,我多少还能做几样菜,赶明儿个,就买一副风炉和锅子来,请您先尝尝我的手艺。您如好一盅,我还会配制一种琥珀回春酒,功能益气提神,便多饮也不致伤人,也不妨一试。”
程子云叼着短烟袋,猛然把大拇指一竖道:“好,大嫂,您真是多才多艺,俺改天一定是要来叨扰的。”
说罢,一看屋外日影道:“对不起,俺还有点事,要先走咧!”
只略一颔首,便起身而去。李飞龙送到院门外回到屋中,把头连摇道:“此人太厉害了,你为什么说话老是想挟制人,人家可不吃这一套,再说下去,也许就翻呢!”
桂香悄声道:“你知道什么,一上来不这么一下,那家伙更要疑惑呢?不过以后便又须换一套手法了。”
李飞龙也悄声道:“我只担心他们派人到雍王府一打听,知道咱们是从那边来的就糟了。”
桂香摇头道:“这倒不要紧,在咱们没有来之前,年二爷早布置了。他不打听还好,只一打听,咱们在这儿便要更安稳咧。”
李飞龙道:“但愿如此才好,要不然咱们两人可一个不用打算回去咧!”
桂香微嗔着低声道:“要干这个就别怕,怕就别干,你放心,全有我呢!我要让他漏了眼也不算是玉面仙狐!”
李飞龙只有点头唯唯的份儿,一直到中饭以后,福宁又悄悄的踅进来道:“我走以后那个胎里坏说什么没有?”
桂香凄然道:“他像审囚犯也似的审问了我们一阵,一会儿说要对我们不客气,一会儿又说要给我们当家的一个教习当,威风气派全比王爷还大,说了好半会才出去。”
说着,又长叹一声道:“我真懊悔,这一道北京不应该来,明明好心好意,倒弄出是非来咧!”
福宁道:“大嫂,您别理他,如今不怕他呢!适才王爷分两起派到雍王府打听的人全回来咧,不但您两位说的话一点没错,那打死您三弟云鹏的马天雄,也的确是雍王府的四品护卫,人已来京呢。据说人家确实有一手,功夫真不错。您说的那位年青人虽未打听出是谁来,但是雍王府今天到的人很多,也许有他在内亦未可知。如今王爷对您贤夫妇已经全相信,那家伙就再冒坏水也没有用呢。”
说着,又笑道:“我就怕大嫂心中不安,所以一得信,就先来告诉您,从此请万安吧。”
桂香闻言,谢了又谢,李飞龙也拱手为礼道:“福三爷,您这人真够朋友,我李飞龙感激极了。”
桂香又把双蛾一锁道:“不过,那位程师爷已经说过,以后每天要到这儿来呢!我真伺候不了,不伺候又不好,该怎么办呢?”
福宁不禁默然半晌道:“这倒是一件难事,您要让他不来,除非王爷有话才行,除此以外,谁也无法,那只有过些时再说了。”
李飞龙道;“本来人家是这府里的师爷,咱们有什么法子,能挡着他不来,只小心对付就是了。福三爷,虽在这府里,就在王爷面前再有权些,也犯不着乱得罪人呀!”
福宁道:“我倒不是怕得罪他,不过假如他只来坐坐,问上几句话,咱们又凭什么能不让他来咧!”
桂香看着他媚笑道:“那么您也愿意让他每天来坐坐了?”
福宁把头连摇道:“不是我愿意他来,不过他在王爷面前确实能说两句话,如果真的假公济私,来说说问问,那我又能说什么呢?”
桂香也笑了一笑道:“哎呀,福三爷您误会了,我就再不通情些,焉能让您为了我们的事为难吗?所以说这话,也不过为的是日后他如常来,免得您看了不顾眼反而见怪吧。既您如此说,我夫妻只有遵命了。”
福宁不禁默然半晌方道:“咱们是无话不谈,不过,这家伙很不得人缘,又最喜欢占娘儿们的便宜,大嫂您也得当心一点。”
说着,又看了李飞龙一眼道:“有些话我也不便说,这家伙可真不是人揍出来的。老实说,我要不因王爷太相信他,早已想法子教他回老家去啃窝窝头咧。”
李飞龙闻言,不禁也看了桂香一眼道:“福三爷人家真够朋友,既是这等人,咱们便非得当心不可咧!”
桂香只当没有听见,转向福宁道:“这家伙既然这样不得人缘,王爷为什么会相信他呢?”
福宁鼻子里哼了一声道:“这是前世的缘法,那有什么法子,如今他是保养得肥肥的也像个人咧!您没有看见他初来时的样儿,那可真笑得死人,不用说别的,单那一身打扮就够瞧的。”
桂香笑道:“什么打扮,能够瞧的也算不错呢?”
福宁道:“您要问这个吗?他头上戴的是一项开花帽,身上穿的一件夹袍子,至少有十七八个窟窿,下面的一条套裤,破烂不算只齐得小腿,两只鞋是个鸳鸯配,一只双梁,一只两套云子。您瞧,够瞧的不够瞧的?”
桂香笑得格格的道:“您真缺德,他竟敢这样来见王爷吗?”
福宁又哼了一声道:“人家是有名的大名士,有什么不敢。王爷见了不但不笑他,还说真名士本不修边幅呢?”
李飞龙不禁睁大了眼睛道:“福三爷,您不是说过,这位程师爷是王爷用重金礼聘得来的吗?既然是重金礼聘的,那笔聘金到哪里去了,怎么不把衣履稍为修饰一下就来呢?”
福宁笑道:“李大爷,难怪您不相信,不过我可一点没说谎,王爷单送到他老家曹州去就是一千银子做安家费,五百银子路费。据去的人说,他并没老婆,本人又住在祠堂内,并无家可安,那一千银子只用十多天便完啦。”
桂香道:“大概他是一个寒士出身,欠债太多,全还了债咧!”
福宁冷笑道:“他欠的债倒是不少,可是一个小钱也没有还,全孝敬了当地的破鞋娘儿们咧。便那五百银子,哪够他一路嫖到北京,连那去的人都几乎闹得三餐不饱,吃尽当光才能回来,他能不穷得那样儿吗?”
桂香道:“这种人哪有什么成就,怎么王爷偏喜欢他呢?”
福宁道:“一来他文武两途确实都有一手,府里好几位都说他是一位大名士,二来他一见面,便向咱们王爷上了个兴王三策,恰好搔着了王爷的痒处,第二天又露了一手空手入白刃的功夫,所以王爷才把他赏识定了,不管谁说坏话都没用,他自己也便臭美起来咧。”
李飞龙道:“就再有天大的本领,凭这份德行也是一个无赖,这种人还有什么好相与的,王爷也就未免太相信他了。”
福宁道:“吓,无赖,这也算无赖吗?他无赖的事情可多着呢?就在上一个月里,他不知在哪里喝得醉醺醺的回来,却好一个洗衣服做粗活的丫头,到他房里去送衣服,他竟打算按着人家强xx,吓得人家连声大叫起来,他才放开手,还掉了两句文说:‘我自李药师-流人物,卿奈何不能为红拂乎?’后来王爷知道此事,不但没有怪他,反而愿意倒陪妆奁把那个丫头送他,谁知他转不收,哈哈大笑说:‘那是我醉后偶尔游戏,怎样能算得数,凭那丫头怎么有夫人福命。’王爷虽然一笑了之,却把那个丫头气得几乎上了吊。”
说罢看着桂香笑道:“大嫂,您瞧他这还有半点人样吗?”
桂香眼珠一转道:“这人品行虽坏,才学想是有的,要不然王爷也不至如此见重,福三爷,您知道那兴王三策是说的什么吗?”
福宁道:“大嫂您要问这个,不但我没法回答,恐怕除了他和王爷再也不会有第三人能知道了。”
李飞龙道;“难道就没有第三人看见过吗?”
福宁笑道:“岂但没有第三个人看过,王爷只一看完,便取火烧了,旁人哪会知道他两个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呢?就是我也只听见那家伙初见王爷掏出白折子的时候曾经说了一声:‘这是晚生所撰的兴王三策,请王爷过目’,才知道那个折子上写的东西叫兴王三策,究竟说的什么,恐怕谁也不知道。不过王爷看了那个折子便对他特别尊崇那确是真的。”
桂香闻言便不再问,那福宁却似一贴老膏药贴在椅子上一般,再也不肯走,有搭没搭,只管聊下去。偏偏桂香不知为什么今天又老实多了,除了不时飞个把眼风而外,并不多加挑逗。那李飞龙一下坐定之后,也不肯起来。三人说笑着一晃便是一两个时辰过去,天色又近黄昏,忽听程子云在院落门外哈哈大笑一阵,又高吟道:“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接着一手扶着墙角,探头进来又吟道:“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消万古愁。”
一面跄跄踉踉的跌进来大笑道:“李大嫂,俺渴极咧,您快把琼浆拿出来消渴,要不然,俺这裴航,便要变成司马相如消渴以死咧!”
桂香虽然对他说的什么不全懂,但看出样子是要茶水喝,忙取茶杯在茶壶里斟了一杯浓茶递上去,一面笑道:“程师爷,您请坐,用茶。”
程子云接过茶杯一饮而尽,又大笑道:“可儿,可儿,这一来,我这一条命总算可以保住不至随司马长卿以去呢!”
倏然一抬眼又看见福宁在旁,不由放下茶杯,把眼睛一瞪,大喝道:“你这奴才,为何又违俺命,擅自跑到这里来,凭你这个脑袋,也配坐在这里吗?”
福宁连忙躬身道:“小人在这里伺候师爷,您醉咧,先请回去睡一回罢。”
程子云猛一吹胡子道:“大胆奴才,竟敢欺俺酒醉,教俺回去,今天不给你一个榜样,俺也不算东鲁狂生,当世豪杰。”
说着,手起一掌,啪的一声,竟将那张紫檀方桌,硬生生的切下一角来,又大笑道:“你这奴才,只敢犯俺,便把你的脑袋也照样切下来当溺器用。”
只吓得福宁连声说:“不敢,不敢,小人决不敢。”
立即抱头鼠窜而去,他却又看着桂香仰起脖子大笑道:“痛快,痛快。”
说着,掉臂高歌,大踏步竟走向桂香所居房中,向床上一仰,扯过一条被子蒙头高卧起来。李飞龙见状不禁骇然,但又不敢说什么。桂香沉吟半晌,再听房中动静时,程子云已经鼾声如雷,竟睡熟了,不由秀眉一皱,走进房去,立在床侧叫道:“程师爷,您请起来,还用茶吗?”
那程子云却醉得死狗一样,连答都不答,一股酒臭,简直薰人欲呕,没奈何,只有捏着鼻子走出来,仍向明间坐下,李飞龙更只有干瞪眼的份儿。不一会,忽见小来顺儿,一路飞奔进来道:“程师爷醉倒在这里了吗?王爷来咧!”
桂香李飞龙一听,连忙迎了出去,果见福宁引着允-已到院落门外,两人忙道:“小人李飞龙夫妇叩接王驾!”
说着便待跪下去,允-笑道:“你二人不必行礼,那程师爷当真醉了,现在还在这里吗?”
桂香叩头道:“程师爷是方才来的,现在已经醉倒在民妇的床上了。”
允-道:“你起来,别怕,他就是这样弄惯了的。”说着,又看了桂香一眼,笑道:“其实这人品行并不太坏,只是狂放不羁而已。你要当他是个邪人那就错了。”
说着踱进房去,大笑道:“程老夫子,你怎么睡到人家一个娘儿们的床上来,这不嫌太闹得过份了吗?”
程子云却睡得正酣,一语不发,福宁连忙跑过去,一连推了他两下,高声道:“程师爷,您也闹得太不成话说咧,为什么睡到李大嫂床上来,现在王爷亲自来了,还不起来吗?”
程子云仍然鼻息如雷,只不作答,福宁怒极,乘机在他屁股上,重重的打了一下,又喝道:“真的王爷来咧,你为什么还不起来?”
他才一揉醉眼,哈哈大笑道:“王爷来了又打什么紧,俺向来就是‘我醉欲眠君且去,天子呼来不上船’弄惯了的,能为王爷便破例吗?”
允-见他醉态可掏,才坐起来又倒下去,不由大笑道:“你要睡无妨,我叫小来顺儿和福宁送你回到自己床上去,别在人家娘儿们床上闹好不好?”
程子云闻言,只在床上翻了一个身道:“娘儿们还不一样是个人,怎么这床她能睡俺便不能睡咧?”
说罢,两眼一闭,鼾声又起。允-见他闹得实在不像话,把眉头一皱便向福宁小来顺儿道:“你二人且扶程师爷回去,他已醉得不成话咧。”
福宁正巴不得有这句话,向小来顺儿一努嘴,便向床上一扯程子云道:“程师爷,王爷教我们扶您回去咧。”
说着,两只手扯着胳膊,便待将程子云拖起来。谁知子云蓦地里举臂一挥,直将福宁摔出老远,一下跌在地下爬不起来。他却一骨碌坐起来,先向允-大笑道:“王爷请勿见怪,俺这狂奴故态又发咧。”
说着又站起来向桂香把手一拱道:“大嫂您别恼,俺虽然酒后无德,可决没有在您这床上过夜的意思。这……这……这就去咧。”
说罢跄跄踉踉的又走出去。允-忙向李飞龙道:“福宁那没用的东西,决扶不了他,小来顺儿更不中用,你快把他扶回,要不然,也许还有祸闯咧。”
飞龙领命,连忙答应,赶上一步道:“程师爷,您请慢走,我奉王爷之命,特来送您回去。”
那程子云跄踉着,已到院落门外,猛又一掉头道:“您要送俺,那太好咧,咱们且来试试看。”
说罢,右手一伸,搭向李飞龙肩头,仍旧跄踉着向前走着。那李飞龙,又觉得肩上像一座小山也似的压下来,连忙运足功夫,才勉强架着向外走去。那福宁一下跌得左肘和膝盖全非常疼痛,好容易才咧着嘴,从地下爬起来,正待诉苦,允-已经笑道:“那李飞龙初来乍到,也许就不知道程师爷住在什么地方,你还不快和小来顺儿一齐招呼他回去!”
福宁满腹含冤,又说不了什么,只有一面答应,一面摩着伤处,和小来顺向外走去,这时屋内只剩下允-一人,笑向桂香道:“适才是你托福宁去请我来的吗?”
桂香睃了他一眼,又把粉头低垂下去道:“那是民妇因为程师爷醉得太厉害了,恐怕酒能乱性,闹出意外事来,所以才求福三爷禀明,有惊王驾之处,还请赐罪。”
允-也看了她一眼笑道:“闻得你素有玉面仙狐之名,在江湖上也算得一个女中丈夫,为什么这样怕一个醉汉呢?”
桂香把头一抬,回眸微笑道:“王爷怎么也取笑起来。民妇实在因为程师爷是您的上宾,如果开罪他,不和得罪您王爷一样吗?再说我一身功夫破了,就遇上一条狗也是怕的,何况听说程师爷有一身极好的内家工夫呢?所以不得已才惊动王爷也就是为了这个。”
允-不禁微微顿足道:“可惜。”
桂香媚笑道:“我那一点浅薄功夫,就没有破掉也值不得一提,王爷可惜什么?”
允-又上下看了她一眼道:“你会错意了,-个女人功夫好坏本来无关宏旨,我并不是可惜你的功夫被人破了,而是说像你这样一个人,竟流落在江湖上,未免太可惜了。”
桂香脸色一转,当时凄然道:“王爷说得是,不过民妇出身良家,幼年也曾识字读书,只因父母早丧,误嫁匪人,才致沦落江湖,如今已成坠絮飘茵,就懊悔也百身莫赎了。”
允-闻言,不由失惊道:“你竟也读过书,识得字吗?”
桂香垂着粉颈,两手弄着衣角道:“能认得几个字,读得几句书,那又算得什么?风尘之中像民妇这种人不也很多么,何况我如今已是一个匪人之妻,又是一个女强盗呢。除非是您王爷,有谁能原谅我,可怜我?您不见程师爷对我那个样儿吗?”
允-又惊道:“他怎么样,难道真的罗唣过你吗?”
桂香道:“这也不能怪人家程师爷,您更不必多问,谁教我是一个江湖女人,又得了玉面仙狐那个绰号呢?以后只请王爷开恩,把雍王府这件事弄清楚,容我和丈夫一齐回去,就感恩不尽咧。”
说着掏出手绢,似在擦泪,允-默然半晌道:“这事将来再说,不过,雍王府的事,我已打听清楚了,你夫妻二人一点也没有说错。虽然我并没有差你那小叔李云鹏行刺,可是他弟兄为我而死总是真的。难得你夫妇又来此间,却好我这府里有一个包衣出缺,明天便可将你丈夫的名字补上。这个缺是管收房租的,多少有点出息,虽然不比护卫,也是好多人想不到的。至于你,既会读书识字,我那后园之中,有一座赐书楼,中藏御赐图书数千卷,近来由一小厮掌管,但他人太粗俗,实不足以当此职。打从明天起,我便想派你经缺一页
桂香道:“那是情急咧!您请想一想,人家为您已经死了两个人,从数千里外的赶来相投,您那么对付人家能不急了吗?”
说着又福下两福道:“大人不计小事,您是王爷,还能把这个老记在心上吗?”
允-转觉不安,忙道:“我也不过说笑而已,你为什么又认真起来,这样倒教我心中不安了。”
桂香仍旧低着头,娇躯一扭,把手绢掩着樱口笑道:“但愿您真是说笑才好,要不然我以后可不敢伺候您咧!”
说着,福宁、小来顺儿、李飞龙已经全回来,福宁咧着嘴,右手托着左手道:“回王爷,奴才已将程师爷送回自己房间了。他一路上,不但胡言乱语,哼个不停,还拿李大爷练功夫,一下子几乎拿人家肩胛压下来,这如非是李大爷真有两下怕不落个残疾。可不是奴才放肆,敢在王爷面前胡说,您等他清醒过来,也得问问他,要不然传出去不但是笑话,便您面上也不好看。”
允-倏然脸色一沉道:“这事我已知道,用不着你来说,以后只他吃醉了,你们多招呼点就行咧。”
说罢看了桂香一眼道:“这事情既了,我也去咧。方才的事,我自会传那勒总管办理。程师爷如果再来罗唣,你只管着小来顺儿去禀明我,只他酒一醒便可无碍了。”
说罢,举步便待出去,栓香连忙一扯李飞龙悄声道:“王爷已将你我的差事赏下来,你还不谢谢吗?”
说着自己先花枝招展的跪下去,叩头道:“民妇夫妇叩谢王爷的恩典。”
李飞龙虽然不知适才的事,但桂香话必有因,也跟着拜伏在地。允-笑道:“适才你已经谢过了为何又谢起来!”
桂香笑着站起来道:“适才是我的事,难道他还不应该谢谢王爷的恩典吗?”
允-又笑了笑,便大踏步向外走去。
众人一直恭送到门外,福宁不胜骇异道:“适才王爷已经赏下李大爷什么差事吗?”
桂香笑道:“赏是赏了,可还不是您福三爷的栽培,要不然,王爷能这样看得起我夫妇两人吗?”
福宁又笑道:“那也说不上,我也不过顺便在王爷面前,替两位说上一两句好话而已,但不知赏的什么差事,您能告诉我吗?”
桂香笑道:“据王爷说,我们当家的是本府的一个包衣,专管收房租的事。至于我呢?承王爷的恩典,教去管赐书楼的书,还不知管得了管不了呢?”
福宁不由一怔,接着道:“真的吗?王爷对您两位恩典可真不小。那管房租这个缺自从王包衣死了以后,一直空着已经半个多月,勒总管荐人也没有荐上,想不到来早了不如来巧了,王爷竟给了李大爷。”
说着,把手一拱道:“李大爷,恭喜您,这就好咧。这个差事,别的不算,单只各住户的节敬,按月的小房钱,三节下来,损死了也有个二三千银子,您这还不应该请请我吗?”
李飞龙闻言,连忙把手一拱道:“福三爷,谢谢您,要我请客还不是现成,只王爷容我出府门,那怕今夜都行!”
福宁大笑道:“那是跟你闹着玩的,我还真能教您请我,那也太不够朋友咧。其实,方才我是因为怕那家伙和大嫂麻烦,才去禀明王爷,想不到王爷一来连您两位的差事全给了,这倒是大出我意料之外的。”
桂香道:“福三爷,您别客气,请是决定要请的,不过,咱们忙不在一时,也不一定请吃请喝,以后您喜欢什么,我们便送点什么,也算是一份人心,您难道还好意思不收吗?”
说着盈盈一笑,眼角眉梢,透出一片风情,福宁不禁连手肘股际的疼痛全忘了,把手一拍道:“对哇,大嫂这话才是外场的朋友,您要是真送我点什么那是非收不可。要说吃喝,谁又没有见过呢?”
李飞龙不禁又有点说不出的滋味,只好也跟着笑道:“咱们一言为定,就是这个说法。”一面又道:“那管赐书楼又是-件什么差事呢?”
福宁道:“您要问这个,这又是一件极有脸面的差事。那赐书楼是当今皇上因为咱们王爷颇喜读书,所以特为派大学士王玉乔选了四五千卷外面不常见的书赐给王爷,又在后面园子里面,盖了一座藏书楼,所以叫赐书楼。原先是王爷最喜欢的一位大姐管着,后来因为那位大姐病死了一时找不到适当的人,才命伺候书房的小厮明喜兼管,想不到竟派了大嫂,这还不是天大的面子。”
桂香不禁笑道:“原来从前是伺候王爷的一位大姐管的,我怎么能接这个差使,万一把事弄拧了那怎么是好,您还是给我回王爷一声,另外派人吧。”
福宁吐舌道:“大嫂,您简直这话是开玩笑咧。王爷方才吩咐的话,谁敢回他,真要那么一来,不教我挨上两个嘴巴才怪。”
说着又笑道:“您只管万安,这管赐书楼的事,实在清闲得很,不过给王爷照管书藉而已,决没有干不来的。不过,大嫂您要是爬上高枝儿去,吃了甜水可别忘我这掘井的人才好。”
说着看着桂香,神秘的一笑道:“您以后……也许一下子,便在王爷面前大红大紫起来呢!”
桂香不禁粉脸通红,也报以一笑道:“那可也不是您福三爷的栽培吗,如果真要有那么一天,我更要重重的酬谢您咧。反正以后,咱们算是一条线上拴两个蚱蜢,蹦不了你,也跑不了我,大家心照不宣就得呢!”
福宁不由心花怒放,看着桂香一阵傻笑,但猛一回头看见李飞龙一脸尴尬颜色,又一哆嗦,嘴里搭讪着,便告辞出去。等他走后,小来顺儿也去催晚饭,室中只剩下桂香夫妇,李飞龙双眉一皱道:“你为什么又对这小子许起愿来,难道……”
桂香格格笑道:“那你管不着,你瞧,今天要不是人家,能把姓程的那怪物打发走吗?要不许点愿,人家这样帮着我们又图什么呢?”
李飞龙不由怒道:“你当真要想和他勾搭,那我可不能答应。”
桂香又是一笑道:“你这人真浑得可以,我不是早和你说过了,决不让这小子占了便宜去吗?为什么又要气得这样。老实说,明天我就要住到赐书楼去咧,这小子看也别想再看到我,在这个时候便许再大的愿也是白说,他还能怎样。”
飞龙失惊道:“你住到赐书楼去,那我呢?”
桂香笑道:“你已是本府的包衣,经营各地房租,还愁没有好地方住吗?”
飞龙急道:“那我们俩口子,不是又要分开来,这怎么行咧!”
桂香向外看了一眼冷笑着,把喉咙放低了道:“你又忘记我们是为什么来的咧,这不是您李大爷的府上,由得你吗?真是不愿意,你有这胆子,不会向年二爷辞差不干,只管和我说有什么用?”
李飞龙不禁默然半晌不语,忽又一抬眼看着桂香道:“这十四王爷为什么忽然又这样看重我们起来。据那程师爷说,连给个教习还得查考查考,怎么他倒反给了我一个肥缺,又把你派到赐书楼去,这到底是怎么一会事,我倒有点糊涂起来呢?”
桂香又冷笑一声低声道:“你不用说糊涂,说你糊涂也真差不多,你大概又疑惑到不相干的地方去呢。别做梦,你没有听见那福宁说,他们派到雍王府打听的人已经回来了吗?老实说我昨天那一个金钟罩已经把他罩住咧。目前他们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条路是宰了我们灭口,一条路就得重用我们来收卖人心,您李大爷这总该明白吧。人家现在已经打听明白,我们并没有扯谎,也许雍王府又故意漏出也要收买我们的话,所以他才决定了第二条路,打算抢先一着,先来笼络我们,这是一定的道理,又有什么稀奇?”
李飞龙不由一怔也悄声道:“这话未尝无理,不过,他也是一位货真价实的王爷,雍王爷又是私自出京,难道还真怕我们做人命干证吗?”
桂香走出院落,四面张了一下道:“你这问得更糊涂咧。他虽然是王爷,可是雍王爷不也是王爷吗?就算是他们谁也治不了谁,一旦弄到皇上面前去,话就难说咧。我们虽然是一个平民百姓,甚至连强盗都当过,可是作起干证来,一句话也许就可以把他毁了,他们能不看重吗?”
李飞龙不由点头,接着又附耳道:“依你这一说也有道理,不过,万一人家把心一横,竟走第二条路,把我们两人全给宰了,那可就真冤枉透咧。”
桂香格格一笑,把大拇指一竖悄声道:“这个你但放宽心,全有我咧,你只听我的,包管人宰不了你。”
李飞龙伸长了脖子又把舌头一吐笑道:“瞧这样子你算是又伺候了一位王爷呢?”
桂香顺手在他腿上拧了一把低声笑骂道:“我还不是为了你,不然犯得着吗?”
李飞龙被拧得几乎跳起来,但熬着痛笑着,又在桂香耳畔不知说了两句什么,桂香白了他一眼嗔道:“也亏你说得出来,我偏不依你那一套?”
接着又笑道:“你这人,真没出息,难道除了打邪主意,就没有一点正经事吗?还不快些给我去把今天的事,再写上一封信给年二爷去。”
李飞龙又把头一缩笑道:“好人,你先答应我,再写信不行吗?”
桂香脸色一沉道:“玩笑是玩笑,正经是正经,你为什么把玩笑和正经事并在一起来说。纸墨笔砚,我全包在一处,放在床上枕头下面,还不快去拿出来就动手写,再迟就要误事呢!”
李飞龙不敢再说什么,转身便走向房中取出纸笔,将一日所经,写了一个大概,读与桂香听过,仍照昨日方法,搓成纸捻,打个同心结,交给桂香。不一会,小来顺儿,送饭进来,桂香道:“这里还有一封信,也和昨天一样,限今晚送给年二爷取信物回来。”
小来顺儿接过,-面低声笑道:“大婶儿,您可当心,那程师爷方才吃醉酒是假的,说不定又安着什么心呢?”
李飞龙失惊道:“你怎么会知道是假醉,当真吗?”
小来顺儿道:“我本来也不知道他是真醉假醉,不过适才他已换了衣服出去咧,却一点醉态也无。真要醉了,能醒得这样快吗?依我看,他也许又出去弄鬼咧。”
桂香沉吟半晌冷笑道:“他要是打算和年二爷去斗,那是自讨苦吃。老实说,慢说是雍王爷,就是我,也怕不了他。不过,今后如果你听到什么消息,可得立刻告诉我。”
说着,取出二两一块碎银来笑道:“你这个消息就很好,这里先赏你二两银子,以后如果再告诉我,随时有赏。”
小来顺儿笑嘻嘻的接过银子,连方才那封信向怀里一塞道:“大婶儿,谢谢您,怎么又赏起银子来?……”
桂香道:“这银子是你应该拿的,说不上要你谢,我向来说话算数,只你不撒谎,听见什么,看见什么,一经告诉我,多少总要给你几个钱零化,买两件衣服穿。”
小来顺儿笑着点头答应不提。
在另一方面,那程子云,原是半醉半醒,还带着几分狂态,自被李飞龙、福宁、小来顺儿,七手八脚抬到自己房里放在床上睡下之后,忽然想起一事,在心里盘算了一会,看着床顶,自己冷笑一会,觑得花厅当中,寂静无声,连忙一骨碌爬起来,换了一件黑布长袍,拦腰用带子一紧,除去眼镜,戴上一顶四块瓦的毡帽,又换上一双薄底扳尖快鞋,连短烟袋也不带,却托了-对大铁球,远远看去,活像一个江湖混混,出了府门直向安定门雍王府而来。天色虽然已晚,他却满不在乎,把两只铁球搓得叮当连响,一路走去,脚下更是飞快,一会儿便到了雍王府门外不多远,李飞龙和郝四吃饭的那家小馆子里坐下来。因为天色已晚,伙计连忙走上来笑道:“这位爷,您是用饭还是待客,快请吩咐,一迟可就来不及咧。”
程子云把桌子一拍道:“二大爷既上门来,就算是你们的财神爷,真要不愿做你二大爷这笔买卖趁早说,不要什么迟啦早啦耍这一套,你二大爷可不吃这个。”
那伙计连忙赔笑道:“您别生气,咱们做小买卖的,还有个财神爷上门硬向外推的吗。实在是因为这里靠近雍王府,晚上一迟,怕有歹人窃探,要是出点事,承担不了,所以收市比别个地方要早些,因此小人才说一迟就来不及的话,要不然,能那么说么?”
程子云一听,又冷笑道:“原来是为了雍王府就在附近,所以要早些收市。老实说俺到你们这儿来,就是为了要请雍王府一位把式,你能替俺去请客吗?”
说罢,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向桌上一拍道:“二大爷有的是银子,要请客不怕花钱,就劳你去替俺跑一趟,只人能请来,俺自有赏,要请不来,俺也好及早离开这里免得累你们为难,这总该愿意了吧?”
伙计笑道:“二大爷,您真圣明不过,这样一来事情就好办呢。要说那府里的把式,上上下下虽然有二三十位,我可全有个认识,您只说出一个姓名来,包管不会误事给你把话传到。”
1.程子云又哈哈一笑道:“俺请的是那府里的护院把式郝四爷,你能立刻去把他请出来吗?”
伙计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更夫头郝四,那不算一会事,只要他没有出去,一请就来。不过您贵姓官印是两个什么字,还得告诉我才行,要不然大家一问是哪位贵客请他,我可答不上来咧。”
程子云略一沉吟道:“俺姓魏,外号叫魏大炮,你去就说是早晨在府前相见的魏大炮要请他来此吃三杯,就行咧。”
伙计笑道:“这就行咧,我马上到府里去,您要先吩咐几道菜吧?现在现成的可不多,要是把客请来再吩咐灶上可来不及咧。”
程子云道;“那你别管,快去快来,反正不吃,俺也照样赏你还不行吗?”
伙计没奈何,只有答应着,走了出去,不一会人便回来,向子云道:“郝四出去还没有回来,他把话已关照一个朋友,现在他那朋友已经来咧。”
程子云不由一怔,再向店外看时,又见灯光下进来一个二十来岁的少年,人固气宇轩昂,服色更十分华丽,心中方想,凭那个下等把式,哪会有这样的朋友,正待相问,来人将他上下一看,却哈哈大笑道:“子云先生,您是有名的东鲁奇士,堂堂王府上宾,今天怎么忽然混迹屠沽之中,要和一个护院把式痛饮起来,幸而小弟还有三分眼力,要不然真要失之交臂了。”
子云不禁大惊失色忙道:“足下何人,为何认得程某,这也就奇咧?”
那人又大笑道:“小弟年羹尧,对于程兄神交已久,声音相貌又在想象之中,焉有认不出之理。”
说着把双手一拱道:“此地岂不有辱名士奇人,舍亲雍邸就在前面,如不见弃,便请假座一谈,以便订交如何?”
子云不禁惊得几乎呆了,又是一怔之下,也连忙揣起铁球把手一拱道:“原来足下就是名振九城的年二爷,这倒真是幸会了。”
接着,近前数步,也把羹尧上下一看,大笑道:“果然名不虚传,程某算是又大大的开了一番眼界咧。”
说罢又道:“既承相召,敢不奉陪,不但足下人中鸾凤,日后非细细叨教不可,更是雍邱俊彦,俺也要一一识荆咧。”
羹尧也笑道:“程兄如此磊落,也见足下名下无虚,又小弟不才,未免太蒙过奖了。”
说罢把臂出店,直向雍王府走去。不一会到了府前,两行护卫家丁,一见羹尧来了,全都屏息而立,鸦雀无声。两人一同入门绕过前厅,-直到东花厅落座,羹尧又笑道:“久闻程兄,胸怀绝大经纶,素以今世管夷吾自负,北上以后又深得十四王爷信任,今夜为何微服过此,要与一个厮养论交起来,既然夤夜相寻,当有所事,能许见告吗?”
程子云不由脸上一红支吾道:“俺也偶因一事,须问一问他方才明白,又恐他系江湖中人,如以士大夫面目相见,转不敢说话,所以这才乔装来此,想不到却被巨眼识破,这倒见笑了。”
羹尧笑道:“偶尔游戏这个又有何妨?”说着,便命从人备酒相待,两人饮至半酣,程子云忽然笑道:“乃闻年二爷不但才华盖世名动公卿,便是武技也深得内家真传,冠绝一时,程某不才,想借此一席地,略为请教一二能见允吗?”
羹尧笑道:“闻得程兄武功乃系王征南先辈再传弟子,小弟末学后进岂堪一击,不过古人不乏以武会友,如果真有此雅兴,小弟也只有奉陪,但如不敌,尚乞手下留情。”
说着又命两边仆从将厅侧几案坐具,略为挪移,空出半间房大的地方来,一抱拳道:“程兄赐教,倘有不到之处,幸勿见笑。”
程子云也把衣服略整,双手一拱说声请,虚晃一掌,便即在席前动起手来。双方全是内家名手,虽然各以全力相较,但拳脚出手无声,举步不离方丈,又烛影摇红,掌风逼人,微见兔起鹘落,双影跳脱而已。半晌之得,程子云渐渐有点相形见绌,方在着急,羹尧猛然双掌一分,叶底翻花,左手迎面一晃,右手当胸切来,子云身子一侧,避过来势,正待还手,谁知羹尧接着身子一挫,一个伏龙升天,平地纵起丈余,几及屋梁,只就空中一旋,头下足上,又化成饥鹰觅食,直向当头扑上。子云一见来势过猛,屋内地方极狭,正待纵身出去,猛听厅外有人哈哈大笑道:“二哥既然邀来奇士,怎不令我这主人一见,转在这里比起拳脚起来。二位且请少歇,暂时停手,容我先见一见子云先生略表倾慕之忱如何?”
羹尧闻言,连忙将双足一沉,仍在当地站立,两手一拱大笑道:“舍亲来了,却好让小弟藏拙,程兄如真欲赐教,那只好容诸异日了。”
说罢又向厅外来的雍王道:“程兄来时,适妹丈入宫末回,要不然小弟能如此无状,邀来生客倒瞒着主人吗?”
雍王笑道:“二哥不必如此说,小弟只在一见佳客,决无见怪之意。”
说罢人已进来,看着程子云拱手道:“佳客莅临,我这主人适值他出,实在抱歉之至。”
说罢便肃客入座,程子云一面向羹尧逊谢着,一面把雍王一看,又见他一脸沉毅精明之色,和允-又大不相同,连忙赶前一步长揖道:“东鲁狂生,无意中得造潭府,醉后又复无状,还请王爷恕罪!”
雍王含笑答礼,把臂入座,三人又痛饮了一会。席次,羹尧和雍王,绝口不谈方才的事,也未谈及两府情形。风月之外,更是文学武技,旁及丹经内典。那程子云却好搔着痒处,口中滔滔不绝,转有相见恨晚之慨,尤其是对于羹尧,不禁口服心服。直到二鼓以后,方才辞去。
雍王和羹尧送客之后,方才回到花厅里,忽听屏风后面一个娇笑的声音道:“王爷,年爷,您两位怎么有这闲工夫陪这怪物,要是我,早三言两语把他轰跑咧!”
羹尧一看是云中凤,不由笑道:“你既如此说,想必在屏后已经有-会子,这怪物虽然太不修边幅,可是手底下很不错,肚皮里也着实有点墨水,所差的,就是自视未免太高,有点目无余子,否则倒也未必不是一个人才咧。”
雍王也道:“二哥所言极是,不过十四阿哥幕府之中既以这怪物为首屈一指,倒又不足畏了。”
中凤笑道:“我在屏后是有一会儿了,这人不但言大而夸,大有赵括谈兵之概,便论武功,如非王爷回来得快,又正是时候,他已被年爷罩住,不出大丑才怪?”
雍王不禁微笑道:“那你是自始至终并未离开屏后了,不过你以为我回来得适逢其会那就错了。老实说,那是我和二哥在事前就商量好的,只那怪物不自量力,妄自动手,一定要由二哥出手,将他折服,只等他就要当场丢人,我便出来解围把事和缓下去,免其出丑,这不过只是一台戏而已,你以为我真出去了吗?”
中凤瞅羹尧一眼,脸上一红道:“我是新来乍到,怎么会知道这些。不过,您两位就能料到这怪物一定会来吗?”
羹尧笑道:“现在这北京城里我已了如掌上观纹。慢说是他,就各位王公大臣的一举一动,也全瞒不了我。要不然,昨天云老英雄和女侠一到,我怎么能到崇文门外去恭迓呢?”
中凤禁失惊道:“原来昨天您到崇文门外去迎接我们,竟是在事前已经得到消息才去的,要不是您此刻自己说明,我还蒙在鼓里,当是偶尔有事出城,不期而遇的呢!”
羹尧又笑了一笑又道:“这个怪物虽然书读得不少,杂学极博,可是笨也真够笨的。大概他因为我昨天把李飞龙夫妇派过去,心中有点起疑,要在十四阿哥面前卖弄才情,所以一大早就改了装,做成不三不四的样儿,到这府前来打听。却不知我自接到张桂香来信之后,已经派出三五个人,专一留心他的举动。他才出来,我已知道,这府前府后全部布置好了,等他来入网。却想不到他误打误闯,竟看中了郝四那奴才,假作江湘人物去套交情。眼见郝四就要将地理图献出,幸亏今天我派在府外的人,全是极精明干练的出色人物,尤其是那魏景耀机智异常,一见郝四竟不听话,有点阴奉阳违,连忙假传王爷之命,教他立刻到府里回话,把他调开。那怪物反一点也看不出来,竟公然约郝四晚上再见,所以我等他一来,便亲自出去,当场揭破。一面和王爷约好,只点到为止,决不让他当场丢人,以免情急又生枝节。”说着看着中凤-笑道:“女侠,您看这番处置还好吗?”
中凤笑道:“哎呀,真是士别三日则当刮目相待、我才只月余不见,您不但已经青云得路,和王爷成了一家,而且已经在这北京城内布下了天罗地网,这一来我们如果稍有开罪之处,还打算回去吗?”
雍王看了羹尧-眼,又看着中凤笑道:“本来你既来了,就别想再走咧!难道你此番进了北京城还打算回去吗?”
中凤不由脸晕红潮,粉颈低垂,羞得再也抬不起头来。
原来,中凤自从回到云家堡之后,经姨娘、嫂嫂和父亲把提亲的话说明之后,一颗天真活泼的芳心,不知为了什么,便顿然不宁起来。再加上那乳母孙三奶奶,及时以不入耳之言相劝,把她呕得哭了好几次,背人想起羹尧,无论从哪一方说,全是绝顶人物,即使屈为妾媵,如大妇不加凌虐,她也未为不可。只是自己师父是前明公主,逃禅方外,义不帝清,对汉军旗人更恨入骨髓,曾有门下弟子如有-颜事仇,便当以鞑虏鹰犬视之的话。日前父兄背叛大明宗室,已是与师父大相錾柄,如果自己再嫁个汉家旗人,那不但无面目再见师父,更无以对一般遗老志士。想罢不由一寸芳心如捣,简直无法自己。偏又经过李飞龙来一闹,虽然她从小就是闯荡江湖惯了的,但自己究竟是个清白女儿身,倘使再有下三滥的淫贼相扰,传出去更与声名有累,想想不禁芳心无主,异常难受。又恐父兄硬做主张,师父一旦见怪,更无挽回之余地,前后思忖,了无善策,不由一赌气自己暗向自己道:“我云中凤,虽然不幸是个女人,自问气节所在不让须眉,岂可以儿女私情,遂亏行止?”
想罢,便把牙一咬做了一个打算,决定离开父兄去寻师父,哪怕立即削发为尼,随侍师父一世,也决不从此乱命。无如思潮起伏不定,转眼之间,羹尧的影子又浮上心来,仿佛在向自己招手道:“我也奉有师命,从事反清复明,虽然身隶汉军旗藉,但此心痛切夷夏之防,相处以来,并不是不知道,为何因此便弃我如遗呢?”
这个念头一起,心上便似羹尧真在责问一般,不由更加难受。这两个矛盾的心理,几乎每一个时辰都在心上此起彼伏着。一晃便是新年,云霄父子已经决定北上,将堡内堡外各事全已料理清楚,只等选个黄道吉日,便行启程。中凤格外忧心如焚,不但玉容清减,腰肢瘦损,便连精神也有点恍惚起来,偶然拈起镜子一照,连自己也觉得惊心不已。但云霄父子正忙着此行应有的布置,哪里还注意到女儿身上。转是孙三奶奶十分关切,看出她终日寡欢,饮食锐减,时来相劝。但她和中凤知识思想,相去都很远,无异南辕北辙,哪里谈得拢来。一直过了新年,中凤见各人行装全已整好,如再不走,一经到京,不用说父兄之命无法相违,便自己也难排除。想罢,便暗中将那匹龙驹备好,带了应用兵刃和几身衣服,乘了一个黑夜,悄悄下山,直向华山铁心坳太阳庵去寻师父独臂大师。一路上风雪载途,由晋入陕,又大都山行,险隘崎岖,关山难越,自不必说。所好那匹龙驹,确非凡品,一日之中奔驰所至虽不千里也在七八百里以上。加之她一心寻师,已将鞍马劳顿置之度外,赶到山下也不过才三数日。心中正想,只一遇着师父,先将这胸中所蕴莫名其妙的哀恸,尽情一哭,然后便请师父收在身边,立刻削发逃禅,从此便再不下山。谁知到了庵中一问,才知独臂大师早于年底前往江南,并且知道中凤必有此行,特为留下了一封柬帖,嘱其到日开拆,立刻赶回云家堡,不必再在庵中逗留。得讯之下,不禁嗒然若丧,呆了半晌,持着那封柬帖,转不敢拆阅,到末了,还是那看香火的老佛婆笑道:“姑娘远道而来,又在新年里头,一定是有事要和老师父商量,他老人家已经说过,你要问的话全在所留的信中,只一拆看便明白了。”
这才勉强把那封柬帖拆开了一看,只见写着:“残年以来迭得诸侯来报,鞑酋玄烨第四子允祯与伪湖广巡抚年遐龄之次子羹尧,均为汝父延入云家堡,各人并曾传我命由汝对年氏子提醒渠对师门训诫,应牢记夷夏之防,如能因势利导,使鞑虏兄弟相残而两败之,便是我汉族匡复之机等语。据汝对各人所云,羹尧虽出身显贵,尚知大义所在,更能不忘师训,处在今日贵介子弟之中殊不可多得。昨日肯堂先生过此亦颇欣慰。顷闻汝父对渠亦甚激赏,且有附为婚姻,以图接近鞑虏之意。余料汝必因此西来,甚或意图留山不返,以明心迹。惟余之所教诸弟子者,绝非仅在虚空寂灭中下工夫,只作一自了汉而已。天下兴亡,匹夫匹妇均有其责。未来事虽不可知,及时机稍纵即逝。据肯堂先生告我,年氏子虽身具异禀,为旷世奇才,但骄矜之气亦颇重,一旦得意,难免自恣过甚,终不免于因此而败,如能得汝在侧,随时加以匡扶策励或可差免。此事所关者大,妆当善体余意,以谋国是。西子虽蒙不洁,能以沼吴,便足雪全越之耻,倘一味斤斤于小节,转非所宜矣。”下面又大书着:“书付女徒中凤,独臂手拟字样。”
中凤看罢以后,心中不知是悲是喜,直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那老佛婆不知那信里说的什么,见中凤双蛾紧蹙,口角又时露笑容,不禁奇怪冒冒失失的问道:“老师父给你留下的话对吗?今天出山可来不及呢!你还是在庵中住上一夜明天再走吧?”
中凤一看庵中依稀还是旧日状况,自己昔年住过的那间房子,也无多大变动,不禁把头一点凄然道:“赖婆婆,我此次回到庵中来,本不打算再回去了。不想师父不在庵中转留下一封柬帖,却教我非回去不可,这一来,我也只有在这里暂住一晚,明天再走了。”
赖婆婆笑得咧开瘪嘴道:“姑娘,你还是花朵也似的人儿,为什么要到这深山里面来,你瞧,不用说吃的穿的用的,没有一项赶得上山外,便这份凄凉孤寂也够受咧!”
中凤笑道:“你嫌这山上不好,不会出去吗?为什么也住在这儿好多年咧?”
老佛婆道:“这个……我又和姑娘不同了。一则我随老师父入山,岁数已经大了,二则因为我的丈夫已在缅甸随永历皇帝殉国身亡,尘俗之间已没有我这未亡人的世界,所以才能安之若素。姑娘怎么能和我比咧。”
说罢,感叹着,便去给中凤准备食宿。一宵易过,第二天黎明,中凤略进饮食,便又策马下山。一路赶回去,虽然同样是那条山路,风雪末消,余寒犹劲,但在心情上便绝不相同,就连那匹跨下的龙驹,也似异样精神,只两天多一点便又赶到云家堡。那云霄父子自中凤失踪以后,都非常着急。尤其是那孙三奶奶更格外放心不下。但是中凤去时,虽然曾留下一个纸条,托言往山外寻师,并未说明去处,连寻也无处去寻,大家只有干着急而已。依了云中燕之意,本想一家先行晋京,以践新正之约。云霄却说此行重在中凤姻事,如果中凤不归,惟恐雍王见怪,只有一面分派急足四出打听,一面束装以待,这天孙三奶奶正在山口一块大崖石上,向大路上了望着,忽见远远的一团黄尘,裹着一人一马急驰而来,那熟悉的鸾铃声,和人的衣色,马的毛片,都一望而知是中凤回来,不由喜得从崖石上跳起来,高声叫道:“小姐,你可回来了,这两天几乎把俺急得要死咧。”
中凤闻言,连忙勒马一看,只见孙三奶奶蓬着头已经从崖石上跳下,拦在马前,连忙也从马上跳下来笑道:“我因有要事才出去一趟,你为什么这样大惊小怪起来?”
孙三奶奶道:“哎呀,您倒说得稀松平常,不但俺在这崖石上已经望了好多天,便是老山主也是终日愁眉苦脸的盼望您回来。要不然,车马行装全都准备好了早走啦,您要是不相信,进去一看就明白呢。”
中凤心下不禁大为感动,略加安慰之后,立即赶向崖上。沿途早有人飞报进去,先是中燕从堡中赶出来道:“妹妹,你这几天到哪里去来,大家全为等你一个人,要不然此刻已经都坐在北京城里咧。”
中凤平日就对这位二哥不大满意,鼻子里哼了一声道:“这就奇咧,你们要去就去,为什么要等我,难道谁还认不得北京城不成?”
中燕碰了一鼻子灰,又不敢说什么,只向中凤笑道:“北京城是大家全认得,不过老山主说,这一次是为了妹妹的事、你不去还行吗?”
孙三奶奶跟在后面,素知中凤最忌这话,心中方说要糟,谁知中凤并不生气,只脸上一红笑骂道:“你胡说什么,我才不理你。”
便一路飞也似的赶上堡去,那云霄见她不辞而别。本也要数说一顿,但因平日娇宽惯了也只埋怨道:“你为什么无端的要出去寻什么师父,到现在才回来,难道我这大年纪,还要为你操心吗?”
中凤把嘴一噘道:“我因此次去北京不一定什么时候才回来,所以到母亲坟上去看望了一下,谁去寻师父来。”
中雁在旁笑道:“你留的信不明明白白说是要去寻师访道吗?为什么又说是到母亲坟上去,你早说到母亲坟上去,大家走一趟不好吗?也免得为你焦心,怎么到此刻才说出来咧。”
中凤嗔道:“我就是因怕你们要一同去,所以留一封信,故意撒个谎,要不然,还不那么做呢!”
云霄虽知女儿所言大半遁辞,但见她眼角眉梢均含笑意,较比前几天已大不相同,而且对于婚事似已不再反对,不由心下一宽。又素知中凤为人,虽然游戏风尘,决无其他,便也不再问。过了两天恰好是个黄道吉日,除将堡中各事交与中雁和几个心腹大头目外,便举家北上,仍用张杰前驱,一路无话。
等到芦沟桥已是正月下旬,灯市已过。那日行近京城不远,忽然见张杰飞马回报道:“禀老爷子,年二爷适在崇文门外见过小人,得知您已到京,亲自迎下来了。”
云霄一看,中凤恰好并马而行,在马上不由捋须大笑道:“这孩子出身阀阅之家,竟对我们不以山野之人见鄙,如此知礼,我倒放心了。”
中凤不由抿嘴一笑,把头低下去道:“他本好客,素有礼贤下士之名,要不然,凭他一个公子哥儿能名满江湖,声振九城吗?”
云霄一听。更为高兴道:“你既对他如此嘉许,想必不再嫌他骄矜之气太重了。”
中凤自知无心失言,不由把一双玉颊红得像朝霞一般,说不出话来。
猛听一阵鸾铃响处,前面沙尘滚滚,仿佛一个极大旋风迎来,羹尧已经骑了那乌雅宝马到了前面,一见云霄连忙滚鞍下马,双手一拱道:“老山主为何直到今日才来,年某相盼已久了。”
云霄也从马上下来拱手答礼道:“老朽实因山中有事,几乎失约,今日复劳远迎,更增惭愧,还望恕罪才好?”
羹尧一面谦逊,一看中凤已经俏生生的也从马上下来站在一旁,又连忙拱手为礼笑道:“残年一别又复月余,前在邯郸道上,诸承女侠照拂,真令我感愧莫名。那李飞龙夫妇现已来京,自经女侠分别惩戒以后,都已就范了。”
中凤一见羹尧到京之后,更为神采飞扬,精神奕奕,较之邯郸道上又不相同,不由多看了一眼,两颊越发红得厉害,勉强答礼支吾道:“小别才只月余,年爷为什么这样客气起来?”
说罢又笑道:“闻得那位高四爷便是雍王爷本人,已经和年爷结成姻亲有这话吗?”
羹尧也把中凤一看,只见她依然是去年打扮,玉容虽然清减了些,却多了几分女孩儿家应有的羞涩之态,看去愈饶妩媚。不由也笑道:“女侠所言都是实情,但不知远道而来,如何知道这等详细?”
中凤末及答言,云霄已经笑道:“那位高爷远在寒舍时,老朽便有几分料到他是雍王本人,至于和尊府结亲之事,那是到了芦沟桥才听人说的。”说罢又哈哈大笑道:“老朽自喜老眼无花,想不到以垂暮之年,还能看到您和雍王这两位绝顶人物,真是三生有幸,只可惜老夫髦矣,将来有若干掀天事业,已经不克追随二位之后,只好坐看您两位龙飞豹变咧。”
羹尧一见两人所立在官道之上,说话似有不便,忙道:“遥看车马如龙,三位少山主和宝眷想必也全来了,我适才得讯之后,已经命人在这崇文门里,包下一座客寓,便请先行入城,等到歇马之后,再为细谈如何?”
云霄笑道:“老朽此来,本拟多住几天,原想租赁一座较大宅子住下,但因未曾见过王爷,这待罪之身,究属不便,所以来虽来了,对于住所问题,还未决定,既如此说,更为感激了。”
羹尧笑道:“老山主此来,王爷久已暗中通知各衙门将前案暂予搁置,一俟奏明皇上即可注销,这一点倒不消顾虑得。不过赁房一层,一时决无法成交。如作久居之意,容待年某再为设法便了。”
说罢,便请云霄中凤上马,并着张杰通知后面车仗,先行在祟文门内招商栈住宿,因那客栈系由年府全行包下,所以非常宽敞,当天由羹尧备酒接风自不必说。第二天一早羹尧又陪同云霄携了中燕中鹄和中凤-同去谒雍王,见面之后,云霄父子首先伏地叩谢唐突之罪,雍王连忙扶起大笑道:“我自回京之后,便日盼老山主能率各位少山主来此,一切还望如在贵堡时才好,如有拘束,便太以俗人视我了。”
说罢使命备酒洗尘,并连马天雄也邀来作陪,席次言谈甚欢。雍王闻得云霄已经举家来京,更极高兴,便将王府后园划出一大部分,立命搬入暂住。云霄一再逊谢,但雍王竭力相邀,并笑说:“此举一则为了我就近向老山主请教,比较方便,二则将来还另外有事,老山主住在寒舍一切也比较方便些,如再客气,他日有事相求,我便也未必能为力了。”
说罢目光在中凤和羹尧脸上一扫,云霄会意,不禁也捋须大笑道:“王爷既如此抬爱,老朽只有恭敬不如遵命了,不过云霄以一草莽待罪之身,竟承王爷如此恩遇,年又行将就木,实在愧无以报,将来只好由儿辈效力了。”
羹尧中凤两人心中都已雪亮,四目对射之下,不禁全把头掉过去,尤其是中凤红潮莲脸简直羞得抬不起头来。雍王一瞥之下,已将两人神态全入眼底,不由暗中好笑,但中凤羞容可掬,惟恐把事情弄僵反而不好,转向云霄道:“老山主如此说法未免太俗了,些许小事实在不值得挂齿,更说不上报答的话。不过大少山主为什么这回不来呢?难道少林一派,又有什么鬼蜮行藏吗?”
云霄连忙正色道:“士生于世,知遇之恩焉有不报之理。不过大小儿此次不能同来给王爷请安,并非因为少林派又来寻事,实系山中不能无人主持,如欲遣散固非一朝一夕之事。加之大小头目与所属壮丁,均经老朽多年教训,虽非节制之师,也与寻常萑苻椎理之士有异,所以特为命他暂为统率,以待王爷后命,倘若王爷对他有所垂询,明日便令张杰唤来如何?”
雍王笑道:“这是应有的措施,此刻也无须接他来,不过这么一来,我与大少山主,又须少缓时日才能再图良晤了。”
说着,相与尽欢而散。当天雍王便备了车辆,将云氏一家接入府中,连张杰和带来的几个心腹头目乃至婢媪佣仆也各予安置。为了此事雍王又特为入宫,以朱明余党,挈眷来归,奏明父皇。康熙皇帝虽然从小就在宫中长成,又以冲龄践祚,人却英明异常。这时虽然三藩已平,海疆初靖,整个中国的统治权完全操在手上,心中最怕的就是这般遗老志士,打着朱明旗号遁迹江湖以图匡复,所以一面将八旗劲旅分布天下,一面下诏求才,举行博学宏词特科,设法网罗山林隐逸。闻得云霄来归,而且又是一个窜身晋冀一带的有名人物,立即下诏云霄既然痛悟前非,不烦缉捕挈眷来归,着以三品武官留雍王府察看,其子中雁中燕中鹄均以六品材官在雍王府效力,并赏给云霄巴图鲁衔。一面命雍王暗中多加羁縻,如能建功另有升赏以示优异。雍王回府以后,立将旨意告诉云氏父子。云霄一面率领二子望阙谢恩,一面大笑道:“老朽此来,本为了儿女姻事,恳求王爷玉成,决不敢以待罪之身妄冀富贵,想不到王爷如此见重,竟然将愚父子上达天听。复蒙皇上圣恩,不但不究既往,又界以职衔,俾得尽其犬马之劳,以图后效,这不仅云霄以后风烛余年尽出王爷所赐,那云氏祖先子孙,亦当永远感戴了。”
说罢又拜伏于地,雍王连忙扶起道:“老山主言重了,区区微末职衔本不足以辱贤乔梓,不过我因老山主既曾抗拒本朝于前,如不设法将前案注销,实在不便居留在京。所以才先行奏明父皇,稍假职衔以免外间物议,以后还望仍以常礼相见才好说话,否则此举反为多事了。”
云霄又逊谢者再,方敢就座,纵谈半日,羹尧并未再来。云霄每一背着中凤谈及姻事,雍王都笑而不答,乱以他语,只替中凤引见了福晋钮钴禄氏,和年妃而已。云霄也不敢多问。
第二天,羹尧复来王府,替云氏父子又将府中执事官员全一一介绍了。这一来,不知不觉又费掉大半天功夫。那云中凤,虽然习性如天马行空一般,生小便绝无拘束惯了,决不耐闲居生活。但自入居雍王府以来,不但深得福晋钮钴禄氏怜爱,更和羹尧之妹芳华一见如故,又有李飞龙之妹玉英做伴,倒也不感觉得岑寂。这天却好福晋钮钴禄氏下午设筵为云家诸内眷洗尘,筵罢归来,中燕忽然从前面折回笑道:“妹妹怎么不到前面去看看,年二爷已经邀了一个怪物到这府里来咧。据载泽载总管说,还是十四王爷的老师咧。看那样儿,活像一个江湖混混,又像社火中的鲍老,真好笑极了。”
中凤微嗔道:“话到二哥嘴里一说便两样咧。既是十四王爷的老师,便该是个文人,为什么会像个混混,又像个鲍老,你又打算骗我是不是?”
中燕正色道:“我一点也不骗你。据载泽告诉我,说那一位,竟是文武全才,手底下也着实有两下,还懂得兵法,十四王爷简直拿他当诸葛亮看待咧。不过丑怪是真丑极了,不信你去看一看便明白咧!”
中凤不觉诧异道:“真的吗?既如此说,我倒真要见识见识了。”说着,便道:“你知道年二爷把他邀在什么地方吗?”
中燕道:“就在园子前面,从那条火巷出去,第二进的西边花厅上。”
中凤问明之后,便真的绕到西花厅来,果听羹尧和人说话。但因王府不比云家堡,既有生客,自己到底是一个女人,不便露面,所以只好隐身在屏后偷偷的观看。初见程子云怪模怪样也颇好笑,后来见他自不量力,竟欲与羹尧过手,不禁有些诧异。及至出手一看竟也是内家宗派,功夫并不含糊,更加吃惊,恨不能立刻出场,替羹尧把场才好。后来见羹尧使出师门绝技云龙三变,已将程子云罩住,才在屏后喜得把一张小嘴合不拢来,又恨不能高声喝采才好。不想雍王却在这个时候出场解围,又复入席,又不由扫兴,啐了一口。本想立刻回到后园去,但见程子云入席以后,丢了武技,又谈起经史和杂学,说到得意时,立又旁若无人,唾花飞溅,两手连比带划,滔滔不绝起来,心中不觉暗笑,此公真是狂妄得太厉害了,怎么方才已经丢大了人,自己还一点不觉得,又这等大言不惭起来,要凭这一手,我那师哥还能给你比下去吗?”
果然不一会,羹尧也各就所谈,大放厥词,不但见闻渊博,而且词锋更加锐利,大有妙绪泉涌,口若悬河之慨,有些事物,竟是平生所末闻,不但程子云,举杯瞠目而视,有时又簸头播脑,现出叹服之状来,便连雍王也点头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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