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悔老人”一目不瞬地注视了方珏良久,才沉缓地开口道:“你说吧!”方珏借着三分酒意,率直地道:“恕晚辈直言无隐,晚辈拜识老前辈,先后仅一个时辰,蒙老前辈如此错爱,有受宠若惊之感,良言教益,晚辈诚谨接受,至于说到增功一节,无功岂能受禄,所以……”“百悔老人”接话道:“所以你怀疑老夫别有用心,是也不是?”方珏面上一热,道:“晚辈不善言词,望老前辈海涵。”“百悔老人”打了个哈哈道:“方珏,这不能怪你,素昧平生,而谈接受,谁也会感到突兀,不过,老夫坦白告诉你,第一是基于缘分,第二是老夫生来爱才,第三算老夫私心,想在就木之前,做几件不后悔的事,稍赎罪愆,如此而已,别无其居心!”方珏略作思索,道:“晚辈失言,不过……武功授受,必须有名分……”
“你放心,老夫不会窃令师的名分。”
“那晚辈受之无名,名不正则言不顺。”
“老夫说过,相见即是有缘,凭一个缘字有何言之不顺?”
“晚辈总觉得……”
“够了,老夫知道你在想些什么,你顾虑将来老夫恃惠而挟,迫你做你所不愿做的事,对不对?你过虑了,老夫已誓绝江湖,乃世外之人,再不沾染江湖是非恩怨,只待劣徒成立,人生便算交代清楚。”说着,叹了口气。方珏被说中心事,俊面通红起来,但这并不能使他改变原则,固执地道:“晚辈不想接受。”“百悔老人”声音一冷,道:“已经来不及了,不想接受也得接受。”俊面一变,方珏微显激动地道:“老前辈说这话是什么意思?”“百悔老人”道:“增功的灵丹早已化在你的酒中,你已经喝下了肚,此刻到静室,只是助你把药力行消,叩通玄关而已。”方珏怔住了,这一着他不但不知道,连想都没想到,“百悔老人”如此做,真的没有另外的居心么?“百悔老人”一摆手,道:“走吧!”一股热浪起自丹田,方珏除了接受事实,没别的路走,只好随老人进入右首第一道房门。
静室内,一榻一桌,别无长物,老人命方珏上木榻趺坐,运功导引,功力一提,热浪便滚滚而涌,老人也上榻趺坐他身后,双手分附上命门与百会,真气迫入,上下交流,穿经走脉。
功圆果满已是第二天的早晨,方珏只觉内力充盈,身躯有飘然欲举之势,内力的确到达了一个新的境界,但,平白受惠,心里总是一个疙瘩,下榻出房,到了堂屋里,龙继光正好从里面出来,喜孜孜地道:“南宫大哥,恭喜你功力更上层楼。”方珏讪讪地道:“令师呢?”
“一早出门入山去了。”
“噢!是去办事?”
“可能是的。”
“留下话么?”
“有,说是大哥可以随时离开。”
“那……我不能向他老人家当面拜谢了?”
“大哥就要走么?”
“是的,我有急事要办。”
龙继光稚气未脱,显得有些依依地道:“在山里难得有机会跟人说话,小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跟大哥一样,自由自在地行走江湖……”方珏笑笑道:“龙小弟,再过三五年也就可以了,其实……行走江湖并不是件乐事,一切都是不得已,我倒是羡慕贵师徒这种与世无争的生活,这才真正地是自由自在,许多事,表面与实际是两回事。”
“当然,大哥你走腻了,也成了英雄,才会这么说。”
“英雄?”
“难道不是?白儒,响当当的名头,江湖道便是英雄路……”
“小弟,你想当英雄?”
“不一定能当得了英雄,但想是难免的,英雄路,多采多姿!”说着,眉飞色舞,似乎他相当醉心于英雄之梦。笑了笑,方珏语重心长地道:“龙小弟,天下的事物都有其正反两面,英雄路固属多采多姿,但也是坎坷的,寂寞的。”龙继光人小,但却伶俐慧黠,一本正经地道:“大哥,不管怎么样,即使你不想做英雄,不求名,不图利,但既做了武林人,总归是要走这条路的,对不对?”点点头,方珏道:“是的,你说得很对,我说李子酸,是因为我吃过了,你在没有亲口尝试之前,当然可以任你说它是什么滋味。”龙继光道:“着啊!食物有五味,人生也一样有五味,应该每一味都尝尝。”这句话很浅显,但却含有至理,出自龙继光之口,显示了“百悔老人”教导之功,方珏不想再谈下去,抬头望着供桌上蒙着布的牌子道:“龙小弟,那供着的是什么?”
“不知道!”
“你……不知道?”
“师父他老人家严词告诫,不许碰,也不许问!”
“啊!也许是……贵门的祖师神位?”
“不是,小弟我没拜过。”
方珏默然,江湖人物,多多少少都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秘密,追问便是犯忌。想了想,转口道:“令师何时回转?”龙继光摇头道:“不知道,没交代!”方珏道:“那就请你代为转致谢忱,我告辞了!”龙继光有些黯然,道:“大哥何时会再来?”方珏想到“百悔老人”托自己打听龙继光生母“赛红线”的生死下落,如有端倪,当然得回来复命,心念之中,道:“很难说,也许不久就会来。”龙继光吐口气,道:“家师性情很古怪,有时三天不说一句话,此地没外人来,大哥你是第-个客人,我不明白家师为什么要小弟引大哥来,又对大哥这么好……”这一说更增加了方珏心头的疑云,但他不能表示出来,也不便谈论,龙继光可能什么也不知道,当下由龙继光送出门外,依依而别。
山间经过风雨的洗礼,人目-片清新。一路之上,方珏意态昂扬,仿佛脱胎换骨,不但功力平添,尤其老人所论的剑击气势之道,使他受益良深。他把心中对“百悔老人”无故施惠的疑虑暂时抛之脑后,反正想也是空想,除了将来事实证明,是无法得到结论的。出了山口,展现在眼前的是一片平阳,疏落的村舍飘着袅袅炊烟。突地,一阵刺耳的狂笑,破空传入耳鼓,听声音是在山麓的林子里。方珏本待不理,但一个话声又告传来:“你曾与白儒同路,非交代来历不可。”提到了“白需”二字,方珏意外地一震,他不能不理了,其中一方无疑是熟人,于是,他循声掠了去。
林子里,两条人影对峙,一个是生就一副死人面孔的锦衫中年,手中执着剑,另一个赫然是“无胆书生”胡行宜。方珏掩近到三丈之处,他必须先了解情况。锦衫中年阴恻恻地道:“你叫‘无胆书生’?”
“一点不错!”
“既是无胆,何必要行走江湖?”
“此中语不足为外人道。”
“哼!来路?”
“无可奉告。”
“你站着不肯说,想躺着说是不是?”
“恐怕没那么容易!”
“那你就试试看!”看字声中,一道森冷的剑光划向“无胆书生”。剑法之诡异,出剑之手法,大脱武林剑道常轨,从极不可能的角度刺向完全意想不到的部位。人长得像刚从棺材里爬出来的死尸,没有半丝血色,剑法也极尽邪门。方珏心头-紧。“无胆书生”施展出“空空门”的看家本领,身形怪异地一扭,脱出剑势之外,但却极险,差一点点被扫中。锦衫中年冷喝一声道:“好身法!”第二剑又告刺出,比第一剑更诡厉。就这么一击,看来很平淡,但所有的空间似乎全在控制之中,而且无法预测其变化。这是第-流的剑法。“无胆书生”再次避过,身法之玄奇,令人叹为观止,他不旁闪,不后退,单脚拄地,身形塌成一字,扭翻,反切人对方中宫然后旋开,这几个动作写来话长,其实只是一瞬,以进为退,反常的身法,方珏自忖也无法倒剑应付,暗中为之喝采,但想起来才觉得危险,这完全是先入死地而后生的做法,可一不可再。锦衫中年车转身,冷阴阴地道:“你能逃得过第三剑,我‘阴灵手’从此除名江湖。”方珏心头“呼”地一震,“阴灵手”这名号他听说过,是二十年来,除“天下第一剑”裴震之外的第一把好手,一向甚少露面,怎么找上了“无胆书生”?“空空门”的规矩,不到万不得已,不和人正面交手,方珏是熟知的,但看起来,即使“无胆书生”出了手,也非对方之敌,他不能不现身了。
白衫飘飘,进入场中。“无胆书生”立即喜形于色,暴退丈外。“阴灵手”侧过身,极感意外地脱口道:“白儒!”连声音都那么死气沉沉,不带半点活人意味。方珏气定神闲,冷极地道:“阁下就是‘阴灵手’?”
“不错,你来得太好了!”
“什么意思?”
“你一向自诩霸剑无敌,号称第一剑的神剑帮主已经西归,放眼武林,能与区区一较长短的只有你白儒一人。”
“阁下想证明什么?”
“看谁是剑道盟主。”
“在下并非盟主,也不可能有盟主。”
“可以,你取消名号。”
方珏不愠不火地道:“阁下就是因此而找上‘无胆书生’?”“阴灵手”扫了“无胆书生”一眼,冷冰冰地道:“那是两码事,闲话少说,拔剑吧!”方珏自受了“百悔老人”指点之后,养气工夫进入一个新的境界,心地踏实,心不浮则气不躁,这是一个武士的蜕变,当下仍平静地道:“在下并非逞强斗胜之徒。”“阴灵手”紧迫着道:“区区向你挑战,如果不敢应战的话,就自动取消名号。”
“阁下何必迫人太甚?”
“区区迫定了你,怎么样?”
“成名不易,何苦自毁?”
“嘿嘿嘿嘿,白儒,想不到你是虚有其表,空负‘武林至尊’的传人。”
提到师尊,方珏可不能再忍让了,缓缓拔出剑来,斜斜扬起,朗声道:“霸剑无敌!”“无胆书生”静立旁观,紧抿着嘴不开口。“阴灵手”取了位置,岳峙渊停。双方凝神对峙。“百悔老人”的声音响在方珏耳边:“……形意剑气四者合一……巨石投江,巨锤破釜,心意中只存破柔摧坚之一念……”自信,无比的自信,人剑已融合成一体,如巨锥待发,无坚不摧。凝视着,凝视着。人不存在,剑不存在,只有一股无形的、至强至刚的气充盈待发。一个名剑手气势的升华,有我而无敌。“无胆书生”的双眼睁大了,他直觉地感到方珏变了,为什么,他不知道,只是觉得那份气势令人股栗,令人感到软弱,像炸药爆炸前的一瞬。“阴灵手”本来没有血色的脸孔,更形苍白。一盏热茶的工夫过去了,双方凝立如故。“阴灵手”只感觉他的剑划不出去,从任何角度都不行,只要一出手,便会招来致命的反击。又是盏茶时间过去,“阴灵手”的额上渗出了汗珠,无形的压力重如山岳,似乎只要稍一松懈,整座山便压顶而下。精、气、神的搏斗,看不见,只能感受到,比刀剑更凶险。“阴灵手”的身躯起了震颤,剑身也微见抖动,最后的时刻即将来到,方珏如出手,他无法还击,也无所逃避。“无胆书生”的手心也在冒汗,他生平第一次见识到所谓的气势,这情形,在此之前,他没从方珏身上发现过,仅知道他剑法玄厉而已。“阴灵手”的剑慢慢垂下,后退,吐出一口红,神情萎顿不堪,没有搏击,但他败了,败得很惨。方珏极其缓慢地回剑入鞘,冷沉地发话道:“念你成名不易,彼此间素无过节儿,在下不为已甚,请便罢。”事实很显然,如果方珏出手,“阴灵手”非死即伤。“无胆书生”深深透了一口气,如释重负。“阴灵手”片言不发,转身举步,蹒跚而去。方珏望着对方的背影,心中不无感慨,“百悔老人”一席话,带他步入一个武术的新境界,当然,那增添功力的灵药也是原因之一,如果内元不足,是无法形成这种不战而屈人的气势的。“无胆书生”走上前,激动地道:“兄台的修为,小弟叹为观止,短短小别,兄台莫非……”他觉得问得不当,住了口。方珏当然想得到对方的心意,坦然道:“在下蒙一位武林老前辈指点,略得窥武学之门径。”“无胆书生”摇手道:“岂止略窥门径,这已经是登堂入室了,小弟谨贺兄台奇逢!”说完,作了一个揖。讪讪一笑,方珏拱手还礼,道:“胡兄这一说,令在下汗颜,胡兄怎会到山区里来?”
“为了三年前本门五老三少被杀的悬案,小弟奉师命追查‘断肠花’马月娇那毒妇的下落。”
“啊!奇怪,马月娇自葛祖荫死后,便没了下文,说不定返回苗疆去了……”
“也有可能,但仍然要查个水落石出。”
“对了,有桩事很离奇,百花会主率高手与‘讨债人’在山中追逐,在下曾亲见‘讨债人’被百花会主击落断岩,就是从前在下坠岩之处,而‘讨债人’竟然没有死,不久又现身杀人……”
“他当然不会死。”
方珏大为震惊,栗声道:“这是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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