储潭的上游,是章贡二水的合流处。渡口在储潭的下游,这一带的水势倒还平稳。
风雪仍在呼啸,天宇中彤云密市。江风虎虎,道上人兽绝迹。
安平孤零零的一个人,冒着漫天风雪,走向渡头。
分道处的山坪草寮中,升起了阵阵浓烟,有两处火头,伏路的暗桩发出信号了。
自从离开顺山,他的脚程缓下来了,却不知玉面狐仙母女已先一步在前面等候,也不知不老书生一群人在后追踪。
蟠龙堡的恶贼们,在游龙剑客的率领下,早些天已乘船上航。他们并非催舟而上,而是且航且泊,暗中指挥两岸的爪牙,消息极为灵通。江西岸,陆路由五湖浪子负责。江东岸,有堡中的高手听命。
昨晚,游龙剑客接到了安平逃脱的消息,也接到五湖浪子送来不老书生推翻前议,以致功败垂成的手书,便连夜促舟上航。
赣江冬日水浅,流势湍急,自赣州至万安,共有十八座险滩,在赣县地境占了九滩,行舟困难,上航尤其不易,但他们的船居然到达储潭了游五六里附近了。
储山附近,早有妥善的安排,安平却毫无所知。
渡头静悄悄的,歇脚的凉亭中空阒无人。东西两岸的码头上,各系了一艘中型渡船,一无艄公,二无旅客。对西东岸的小村中,炊烟四起,天亮了。
他进入凉亭,亭侧有一座候渡棚,他解了包裹,在亭中的木架凳上落坐,拂掉沾在衣巾上几颗细小的雪花,眺望着渡头,心说:“风雪天,路上行旅稀少,不知渡船何时可以开行,看光景还早着呢!我何不在此打盹养息养息?”
他将头巾向下拉,掩住了眼鼻,倚坐在亭柱下,闭目养神。
不久,他听到西面响起了碎步踏雪之声。
“有三个人,晤!是女人。”他想。
女人的脚步声易于分辨,而且鼻中已嗅到脂粉香,所以不用观看他便知道是女人和人数。
他将头巾推上些,露出双目向来客瞥了一眼,重新将头巾拉回原处,闭目假寝,但耳中仍留心对方的动静,安坐不动。
来的是三个村姑打扮的少妇少女,气质却不像村姑。
“晤!有两个村姑的眼睛,似乎有点眼熟。”
“这里就是渡头,两位小姐还有吩咐么?”一位村姑说。
“渡船怎么还不开?”一位小姐用银铃似的声音问。
“天气太冷嘛,船夫还没来呢!”先前发话的村姑答。
“可不可以去把艄公请来?我们有事急需过河呢!”
“可是……这里不是官渡,艄公共有四个,他们都是些酒鬼和懒虫。今天的风雪很讨厌,他们来不来还说不定呢。”
“大姐,我们多给你五两银子,劳驾替我们把艄公找来好不好?”
村姑脸有难色,迟疑地说:“那几个痞棍,无家无室,所去的地方,都是肮脏的所在,而且还不知在那一座村子里挺尸呢,找不到的。两位姑娘如果不愿等,还是走储山大路好些.而且走储山大路还比这条路近十来里,两位……”
安平将一锭银子递给村姑,抢着说:“这样吧,你如果能将艄公找来,另有重谢,请劳驾走一趟好吗?”
村姑感激地道谢,应喏着走了。
一高一低的两个村姑瞥了茅亭一眼,便向亭中走来。
受命去找艄公的村姑,是与玉面妖狐连系的暗桩之一,甫走出视线之外,立即奔向分道口,与潜伏在那儿的暗桩会合。
树林的茅棚中,共有三名村夫打扮的大汉,烟火信号仍在升腾,显然仍在与二十里外的暗桩连络。
一名大汉悄然迎来,低叫道:“张嫂,怎样了?”
村姑张嫂奔入林中,急急地说:“王兄弟,快传信第二站,催湖口双蛟赶来。那小辈沉着镇定,似有所恃,宋夫人母女恐怕无法诱他上钩。从神色上察看,他不是个好色之徒。宋夫人母女已是人间绝色,他居然连看都没看一眼。因此,双蛟必须快些赶来,必要时在水上擒他。”
“张嫂,南面适才传来信号,杜少庄主已经赶来了,并表示少堡主的船正加快上航,不久可望赶到。水中擒人有所不便,万一沉下江底,岂不前功尽弃?所以要咱们尽量拖延,绑架渡夫换咱们的人,如无必要,不必令双蛟出面,避免在江中下手。”
“那……万一他等得不耐烦……”
“等得不耐烦是他的事,反正他无法飞越赣江,船上无篙无桨,等于是废物。他如果改走陆路,前面自然有人等他,赣州的朋友已准备停当,没有咱们的事,咱们只负责监视和报告消息。”
“宋夫人母女在等待回音哪!”
“别管她们,咱们最好少和这些高手名宿打交道,也好多活几年。避免她们噜嗦的最佳妙法,便是敬鬼神而远之,离得愈远愈好。张嫂,你到后面歇息,不必多管闲事,咱们事不关已不劳心。”
“但……如果宋夫人责怪下来,谁……”
“没你的事,放心啦!咦……”
正说间,北面雪影中,四名大汉放开脚步疾奔而来。
大汉定神注视片刻,接着说:“是胡家兄弟来了,必定有消息传到。”
两人退人林中,隐起身形。不久,四大汉到了,发出两声暗号,迳自奔入林中。”
三大汉与张嫂同时迎出,王兄行礼道:“诸位好,胡大哥,有事么?”
领先入林的胡大哥回了一礼,四个人冒着风雪疾奔而至,偌冷的天,竟然额上汗迹斑斑。
“王兄弟,这里怎样了?”胡大哥急问。
“小辈果然机警,但不出少堡主所料,他要过江而走,目下在渡头等候渡船,宋夫人母女已经和他碰头了。”王兄弟也急急地答。
“杜少庄主接获少堡主传来的口信,下令本堡的人,千万不可出面,以免引起小狗的疑心。在未接获出面围捕的信号前,决不许本堡的人贪功妄动,由请来助拳的朋友们出面便可。杜少庄主即将赶来,杜老庄主可能早到一步。只要三山小隐的群雄能及时赶来,小狗死定了。”胡大哥兴奋地说。
“兄弟理会得。其实,咱们即使出面也讨不了好。小狗艺臻化境,出面拦截不啻用肉包子打狗,岂敢妄动?”王兄弟苦笑着说。
“你我都有同感,不叫咱们出面最好不过了。兄弟得走了,诸位小心。”
“胡大哥转回去么?”
“不,前往通知南面的人,不必守株待兔,要在渡口附近配合三山小隐杜老庄主,将小狗擒下。”
“杜老庄主带了些甚么人?”
“槐萌庄四雄全来了。”
“哦!这就好了。”
“还有几个人也许王兄弟知道。”
“谁?”
“蟠天苍龙和雩山四寇,还有一个甚么李天虹大爷。”
“李天虹大爷?他是甚么人?”
“不知道,似乎蟠天苍龙对他极为恭敬,他带来的五个人,都是阴森森不大爱说话的人,似乎不是江湖朋友。”
“他们……”
“他们随后便到。兄弟要先走了,慢了怕赶不上。”
胡大哥四人急急告辞,向南如飞而去。
半个时辰后,三岔路口群雄聚会,人影憧憧。商议片刻,四散埋伏,四周危机重重,杀气腾腾。
负责在西南角山坡下的人,以蟠天苍龙为首。他的西面不远处的林中,面对至渡头的小径旁,是李天虹和蓝箭帮的五名高手,他们埋伏在林中。
李天虹不在埋伏区,他到了蟠天苍龙身侧,举目四顾,神色冷静地问:“槐荫庄三山小隐杜方山,他为何也来趟这一窝子浑水?”
蟠天苍龙的目光,落在东北角落路对面的松林内,说:“李兄难道不知道,五湖浪子是蟠龙堡少堡主的八拜兄弟么?”话说得倒还清楚,只是口中透风,十分难听。
“兄弟略有风闻,小一辈的恩怨,老一辈的人似乎不该过问。闯荡江湖,与人结怨在所难免,老一辈的人若是贸然插手,反将弄得更糟。哼!杜方山浪得虚名。”
蟠天苍龙淡淡一笑,说:“谁管他是否浪得虚名?只要有他加入,咱们便可轻松些,何必理会呢?”
“哼!你是说,李某得仰仗他们之力,方可乘机将姓夏的擒住拷问内情?”李天虹不悦地问。
“李兄请勿误会。”蟠天苍龙急急解释,放低声音又道:“那小辈确是了得,很难对付哩!”
“等会儿动手时,在下不许你干预,你给我乖乖地在一旁见识。”李天虹阴恻恻地说。
“这个自然,兄弟决不碍脚。”蟠天苍龙心中暗喜地说;他真不希望再和安平动手,至今他脸部仍有些儿浮肿,身上仍在酸疼,牙齿被打掉了六颗,提起安平的名号,他就感到心惊肉跳,不要他动手,他正求之不得哩!
李天虹的目光,落在蟠天苍龙的脸上,紧吸住对方的眼神,眼中杀机涌现,阴森森地说:“等会儿在下先问姓夏的,那天他迫问你口供的情形,如果有一言不实,老兄,你给我小心了。”
蟠天苍龙脸上发赤,抗议地说:“李兄,你以为潘某会出自己的丑,来讨取你阁下的同情么?别忘了,潘某也是横行天下,名震江湖的风云人物,为了争取阁下的同情,会这么自贬身价……”
他身侧坐着四个满脸横肉,狰狞可怖的半百年纪大汉。一个暴眼突腮的人怪眼一翻,不悦地抢着叫:“潘兄,这人是怎么回事,神色可憎,咄咄迫人,简直岂有此理!”
蟠天苍龙大惊,急叫道:“文老弟,请……”
李天虹正在火头上,受不了激,在蟠天苍龙的叫声中,身形一闪,便到了大汉身前,冷笑道:“雩山山主,你是甚么东西?”
四大汉挺身站起,手按剑把愤怒地说:“文莱是雩山四雄之首,是大名鼎鼎的一山之主,你如果不知道,何不去打听打听?你阁下……”
蟠天苍龙插身在两人之中,急急地叫道:“两位,使不得。目下正是紧要关头,夏小辈还不知何时可以现身,万一咱们自己先……”
蓦地,对面山中红旗一闪。
“快藏起来,夏小辈来了。”蟠天苍龙焦急地说。
李天虹和雩山山主只好恨恨地罢手。分手时,李天虹向雩山山主冷笑一声,阴森森地说:“姓文的,咱们以后再算。”
“咱们雩山四雄随时恭候。”另一名大汉冷笑着说。
李天虹猛地疾冲而上,伸手便抓。
大汉不是笨虫,对方敢将蟠天苍龙当作小辈看待,虽不是江湖人,看蟠天苍龙的神情,便知李天虹决非好相与的人物,怎敢大意?喝一声,退步、拔剑、出招、一剑向伸来的手挥去。
李天虹冷笑一声,反手便扣。但见剑虹甫出即隐,已被李天虹牢抓住。
李天虹手一振,大汉虎口裂开,身形前倾,猛地左脚挑出,挑中汉的下颚。
“嗯……”大汉闷声叫,口中出血,身躯仰而倒飞,“砰”一声跌个手脚朝天,挣扎难起,虚脱地在地面上扭动。
李天虹抓住剑身的右手五指一收,剑应劲而折,“噗噗”两声坠地面,向呆如木鸡的其他三雄冷笑道:“刚学会抓,你们便想飞了。哼!聊施薄惩,给你们学学乖,下次再敢在李某面前无礼,李某要将你们的骨头,一根根拆散。”
说完,扭头便走,回到他的埋伏区去了。
雩山山主吓了个心胆俱寒,死盯着地上被李天虹抓断的长剑,抽着冷气向蟠天苍龙们:
“总提调,这……家伙到……到底是……是谁?”
蟠天苍龙怎敢说?惊恐地说:“文老弟,问不得。”
“他们……”
“他是咱们新加盟的人,千万不可惹他,他的脾气躁,生性孤僻。别看他平时笑容满脸,其实骄傲万分,目中无人。千方不要和他斗气。”
“他的艺业……”
“可用深不可测四字形容。文老弟,不必问了,伏下,正点子来了。你如果想见识李天虹的艺业,等会儿必定不会失望的。”
果然不错,正点子来了,渡口方向,一个人影正绕过前面的坡脚,大踏步而来。
且回头表表安平。
他在凉亭中静坐假寐,听到两村姑用银子打发另一村姑去找艄公,留下的两村姑,正是他认为双目有些眼熟的两个人,暗中便留了心。
他安心等候,一面养神,一面留心对方的动静,不敢大意。他明白,五湖浪子既然请来了追踪的人,决不会就此罢手,必将千方百计追搜他的下落,此距顺山仅一日路程,可说仍是险地,岂敢大意?
弓鞋踏雪声入耳,渐来渐近。
“她们要进亭来了。”他想。
进亭避风雪,理所当然,但两村姑不至候渡棚躲避,反而到八方透风的凉亭来,委实令他起疑。
他的双目上半部已被头巾所遮,他所看到的视界有限,只能看到五六步外的地面,有人走近时只能看到双脚的下半段,看不到双膝以上的部位。
首先,他鼻中嗅到阵阵淡淡的幽香,这种香他不陌生,一嗅便知是那些小家碧玉所用的薰衣香,与脂粉香完全不同,从香气中便可大概分辨出女人的身份。
“唔!确是村姑,但……但她们却生着一双明亮澄清的眼睛,可能这一带山明水秀,女孩子生得不同凡俗。”他想。
因此一来,他几乎撤去戒心。
凉亭不大,北风劲烈,微粒状的雪花被罡风刮入亭中,能避雪的地方并不多。他所坐之处在西南角,可以看到东面的码头。凉亭坐南朝北,他是斜身倚坐,眼角首先看到踏上亭来两双不大不小的棉弓鞋,接着是长及鞋面的青布棉裤管。
亭中有人,两村姑不以为怪,但仍在亭口略一踌躇,然后到了亭的东南角。在亭柱下放下两个小包裹,目光灼灼地向外倚柱假寐的安平打量。两人会意地轻颔螓首,淡淡一笑,除下头帕,不经意地抖落身上的雪花。
几颗雪花溅落在安平的身上,他不加理睬。
男女授受不亲,规矩的女人,决不会厚着脸皮向陌生男人搭讪,双方僵住了。
安平看不见村姑的脸部,未留意她们的表情。
久久,身材稍高,看上去年长些的村姑向同伴一打眼色,发话道:“珠丫头,怎么那位张嫂还没将艄公找来呢?真急死人。”
“谁知道呢?她拿了我们的银子,恐伯迳自回家去了,不管我们啦!”叫珠丫头的小村姑答。红艳艳的小嘴噘得高高地,娇憨的神情十分动人。
“我看,我们还得自己去找找着,在这里等,要等在甚么时候?万一家里的人发觉我们逃走了,派人追来岂不糟糕?”
“这里我们人地生疏,离家已有二十多里,艄公住在何处我们又知道怎样找法?”
“唉!真是……”
安平一怔,心说:“原来是两个离家出走的女娃娃,麻烦大了。”
久久,仍不见动静,码头上依然冷清清的,不见艄公的身影。怪的是对岸的码头上也是,鬼影俱无。距码头最近的村落也在四五里外,到何处去找艄公。
久久,年长的村姑又说:“珠丫头,你去问问那位爷,看他能不能帮我们的忙?”
“五娘,这……这不方便吧!”珠丫头不情愿他说。
五娘长叹一声,焦虑地说:“如果找不到人帮忙,我们……唉!如果被他们追上,我们便生死两难。”
说完,又是一声长叹,叹得安平心中侧然,激起了他的侠义心肠,戴正头巾,徐徐整衣站起。
他的目光刚与两村姑接触便不由怔住了。乖乖!这两个村姑不但脸蛋美得出奇,那流露在外的娇艳神韵,更令人心动,已除下头帕的村姑,比刚才动人多了,怎么看也不像是村姑,吹弹得破的脸色红馥馥,美好的五官极为匀称而出奇的秀丽,黑白分明的大眼动人极了。
他心中疑云大起,但仍不动声色,含笑点头为礼道:“两位姑娘请了,小可也是等渡的人,更是人地生疏,想帮助姑娘也力不从心,奈何?”
五娘一手挽了羞答答不敢见生人的珠丫头,脸上布满焦急的神色,走近两步优急地说:
“妾身看到爷台的包裹,知道爷台也是等渡的外乡人,因此方敢向爷台求助……”
“可是,小可却爱莫能助。这样吧,我到船上去看,小可略知掌船,如果艄公再不来,小可也许能将船弄过北岸。”安平苦笑接口,说完出事而去,疾趋码头。
他失望了,船上一无桨,二无篙,除了一条缆绳,一无所有。渡船有私渡,渡夫晚间将船具带走,并无异处,不值得惊讶。
他返回亭中,苦笑道:“运气不好,渡船上的船具皆被船夫带走了。”
“那……那怎么办?”五娘花容变色地问。
“那……那只好等艄公来了。”安平无可奈何地答。
“但……我们却不……不能等哪!”
“两位姑娘为何急于过江?”
五娘长叹一声,愁眉苦脸地说:“唉!说来话长,我们的命太苦……”
“姑娘,小可认为,如果姑娘感到不便,不必说了。”
“不怕笑话,妾身倒并没有甚么不便,虽则我和珠丫头做事丢人不见谅于世……”
“姑娘言词落落大方,不像村姑嘛。”安平笑着说。
“妾乃是古冈坳涂家的第五房妾侍,涂家是赣州府的财主。请问爷台贵姓大名?”
“小可姓夏。姑娘刚才说怕甚么人追来……”
“古冈坳在西面二十里左右。”
“姑娘是逃出来的?”
“夏爷猜得不错。”五娘爽直地承认,并说:“珠丫头小名香珠,是涂二爷第十九房小妾的女儿。夏爷也许知道,妾侍所生的子女,地位并不比奴婢高多少,可知珠丫头在涂家的境况了。涂二爷人如虎,他的手下恶仆毒如狼,动辄将笞至死,每月至少得鞭死十余名家仆奴婢,甚至妾待亦难例外。他额定拥有妾侍三十二名,全是以威迫利诱巧取豪夺而得来的可怜虫,稍不如意便百般凌虐,甚至置之死地,死一个又补上一个。他有财有势,派有不少恶仅,在各地物色美女,因此不虞匮乏,可苦了与妾身同一命运的女人。涂二爷狠毒成性,妾深恐终有一天会被他凌虐至死,因此与珠丫头计议多时,决定逃出火坑,另寻生路。”说到这儿,她已成了个泪人儿。
安平摇头苦笑,不以为然地说:“姑娘这种做法,委实风险太大,逃不掉的。你们一无路引,二无收养之人,即使涂二爷不抓你们,官府也不会放过你们任汝逍遥的。”
“妾有一堂兄,现居雩都,只要逃过河东,便不怕涂二爷了,只是无法早些过江,偏偏今天艄公至今尚未到来,恐怕……”
她一面说,一面向安平走近,像一朵带雨梨花。但藏在泪水中的眼神,却落在安平腰间露在腰带外的寒影剑上。
安平聪明过人,机警绝伦,他先前已疑云大起,经过这次长谈,也已看出这两个女人不等闲,虽则泪眼盈盈,但其实并无真正的哀伤神情表露,心中更疑。
身处危境,岂可让人近身?他油然兴起戒心,有意无意地向侧方走动,拉开安全的距离,目光始终在两女的脸部流动,留意她们的眼神。
“姑娘何不从南下的官道先到赣州府至雩都,比从这儿过江前往,只近不远哪!”他表现得十分同情而诚恳地说。
“不行,涂二爷如果发现我们逃走之后,会到府城拦截搜寻的。”香珠哀伤地说,也向他走近。
他故抬头眺望飘舞着的雪花,有意无意地扳着亭栏,一跃而出,伸手接下一些雪花,留心地察看。这一来,双方隔了一道栏干,便不怕她们近身了。
“你们在这里苦等,也一样危险哪!”他正色道。
五娘倚在栏干上,颤声问:“夏爷,能不能帮我们的忙呢?”
“船上无篙无桨,小可……”
“夏爷身上带了刀,人才一表,身材壮伟,必定孔武有力,谅可保护妾母女的安全。在候渡期间,如果有恶奴赶来,尚请夏爷鼎力加以援手。”
“这个……”
“夏爷如果不肯见怜……”
“两位不必耽心,小可必定量力而为,决不袖手旁观。”
“妾身感激不尽,愿来生犬马相报夏爷的大德。夏爷请入亭,妾与珠丫头先叩谢夏爷答允援手的大恩。”
安平不愿入亭,笑道:“不敢当两位的大礼,这时领谢,未免言之过早,且等真有恶奴赶来后再说吧。”
香珠扑去泪痕,斜坐在栏干上,换上了笑容,曼声说:“请问夏爷从此过江,不知有何贵干?”
“到兴国县访友。”他信口答。
“妾身有一不情之请,不知夏爷能否答允?”
“姑娘的意思……”
“五娘有位堂兄可奔,妾却无亲无故,举目无亲。听说家母在吉安府还有些远房亲友,妾却毫无所悉,一个弱女茫然无知,无法前往投靠。夏爷前往兴国,尚望周全,携带妾身前往吉安府立命,投靠家母的亲友,尚请见怜俯允。”
“这……”
“妾身带有一包金珠,价值逾万,夏爷如能携带妾身投靠亲友,愿以金珠酬谢相助盛情。”
安平还未及开口,五娘蓦地神色一整,向香珠说:“珠丫头,我有主意了。”
“五娘,你的意思是……”
“你跟我到雩都,说来并无不可,但如果日后东窗事发,被你爹打上门来,他诬赖我拐带你逃走,那时岂不更糟?在官府前如何解释?”
“所以我请求夏爷带我到吉安。”香珠沉静地说。
五娘的目光不住的在安平和香珠的脸上转,看得安平心中不安。这两个女人如果所说属实,那么,他岂能撒手不管?如果要管,如何管法?他在赣南无亲无故,如何安顿这两个女人?难道说,要跟着两个弱女子可怜虫,在道路不靖,盗贼如毛的境遇中,带着她们的金珠,和足以引起男人垂涎的美丽容貌,孤零零地在路上闯荡?他苦笑道:“珠姑娘的境遇,小可万分同情,只是……”
香珠掩面饮泣,颤声道:“夏爷,妾身的要求也许太苛了,岂能贸然……”
“珠姑娘,话不是这样说……”
“夏爷,彼此素不相识,男女有别,妾身提出此项要求,确是……”
“珠姑娘,请让小可静一静,小可也许能护送姑娘至吉安,但尚望姑娘与五娘详加考虑。小可认为,姑娘如此信任小可,是否太草率了些?地方不靖,世风日下,人心不古,能信任的陌生人不多,姑娘不知世道艰难,未加深思熟虑,如此信任小可,确是太过界险。虽则姑娘认为无妨,但小可知不能不权衡利害,姑娘既不知吉安的亲友景况如何,也不认识任何亲友,小可护送姑娘前往投奔。假使没有结果,请问姑娘如何自处?小可不送则已,送则必负责安排姑娘今后的安身立命处所,兹事体大,必须慎重从事,以免误了姑娘的大事。”
他这一番话说得十分诚恳,神态真挚。香珠的大眼熠熠在光,目不转瞬瞬地注视着他,有点发呆。
五娘转过身躯,仰首悄悄地吁出一口长气。久久,她方回复先前的神情。显然,两女已被安平的话所感,她们发觉安平是个正人君子,对她们此行的成功信念大为不利。同时,她们对安平的看法也加深了一层了解,觉得要陷害像安平这样的正人君子,良心上似乎有所不安。
这位五娘,正是不老书生的妻子玉面狐仙涂念慈,香珠是她的爱女香珠。
十年前,摘星庄被以破扇竹箫为首的白道群雄所毁,不老书生一家子逃过大劫,遁隐麻姑山,理头苦练,志切复仇,与白道群雄誓不两立,甚至对所有的白道武林朋友皆怀有成见,仇恨深结,夫妇两发誓在日后,重行出道时,要杀绝诛尽所有的白道高手名宿,重建摘星庄,横行天下。隐忍了十年,总算是机会来了。他要利用蟠龙堡的庞大潜势力,助他东山再起。
十年前,不老书生的艺业,并不下于破扇竹箫,摘星庄的被毁,只能归咎于进袭的白道群雄人数太多,他失败得极不甘心。经过十年来的埋头苦练,进境十分惊人,而且找到了一把宝剑青锋,不啻如虎添翼。在他说来,雪耻复仇重振声威的机会可说是已经到来了。
果然不错,第一次交手,便击败了崛起江湖,剑下无敌的神龙夏安平。虽则胜来不易,但已经够光彩了。安平从九江至玉笥山这段日子中,击败了不少江湖中大名鼎鼎的前辈名宿,出没如神龙,寒影剑迄今未逢敌手,却败在他的手下,足以令他兴奋万分、认为这次重振声威,必定易如反掌了。
不老书生为人工于心计,府城甚深,做事只问利害,不择手段。他之所以任由妻女前往设法擒捉安平,只是为了懒得追逐,和希望利用这期间找到那位揭破他身份的女人,反正只要擒得住安平,让妻女出手又有何不可?他竟然任由妻女抛头露脸诱擒安平,便可猜出他的为人了。
玉面狐仙母女,早年固然不是甚么正派人,不然也不配称狐仙,世面见得多而广,但所见到和接触到的人,几乎全是黑道的恶魔邪寇,全是些争财夺色,杀人放火、极端凶毒的人,极少与正道人士交往。常言说得好,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又说物以类聚,她们也决不会好到那儿去。因此,发现了英俊魁伟,侠胆慈心的安平,不由她们的内心中涌起波澜,居然对安平刮目相看了。
但玉面狐仙是不会轻易放手,按下心潮,恢复了常态,向安平道:“夏爷,妾身有一妙法,不知是否使得。”
“五娘有何妙法?”安平讶然问。
玉面狐仙不住向他打量,神情装得十分严肃,说:“也许说出来有些袤渎,尚望夏爷别见怪。”
“五娘的意思……”
“请问夏爷仙乡何处,家中尚有何人,作何生理?”
安平一怔,摇头道:“请恕小可无礼,姑娘问这些话,有何用意?在下行走江湖孤身一人,从不向人述说家世,何况又没有显赫名声,说出来并不光彩。”
“妾并不想打听夏爷的家世,只希望夏爷坦诚相告,府上是否椿萱在堂,夏爷是否已经娶亲。”玉面狐仙低下头,幽幽地说。
“小可家远着呢。”
“珠丫头年方十七,此次逃离涂家,孤苦伶仃孑然一身,可以说无依无靠,举目无亲。
虽然她带了大批金珠。一生衣食当然无虞饿寒,但世道艰难,谁也不敢说日后的境遇究竟是福是祸。她跟着我不见得幸福。我也很难照顾她,自身尚且难保。夏爷如果有心……”
安平烦躁地摇摇头,抢着说:“两位请稍候,小可到河岸两侧看看,看艄公是否在附近避风雪。”
不管两女的反应如何,他扭头向码头走去,开始在码头左右寻找避风处,希望果能找到可能躲在附近偷懒的艄公。他却不知,艄公在昨日午后便被人囚禁起来了。
他走后,香姑低声道:“娘,看样子,他不会上当的,既然套不出口风,又难以接近他,还是干脆动手好了。”
玉面狐仙摇摇头,慎重地说:“不可,在未将他的寒影剑弄到手以前,千万不可动手。”
“我们并不怕他,以二比-……”
“你爹胜他不易,你我两人手无寸铁,怎能和他动手?”
“我去取回兵刃,还未得及。”
“不行,普通刀剑禁不起寒影剑一击,取来何用?”
“可惜!”香珠不胜后悔地说。
“可惜甚么?”玉面狐仙问。
“可惜丹霞观主不曾同来,不然的活,她的迷香正好派上用场,我们该请她一同前来的。”
玉面狐仙叹口气,惋借地说:“谁想得到这小后生会如此机警呢?他并不因你我是人间绝色而意乱情迷,步步提防,不让我们接近至五尺以内,没有任何机会让我们夺剑。早知他是这种人,为娘便会请丹霞仙姑同来了。”
“等会儿女儿奋身上扑,抱住他阻止他拔剑,妈便可……”
“傻丫头,你未免太小看他了。你一扑之下,他定会立加反击,岂会让你近身如意?使不得。”
“这么说来,我们便就此罢手,让赣州的人坐享其成么?”
玉面狐仙吟了一声,说:“这时便说放弃,未免言之过早,未绝望前决不轻言罢手。这样吧,等会儿为娘要将你许配他为妻……”
“妈,你疯了?你不看他那拒人于千里外的神情么?即使将女儿许配给他,光天化日之下,他是个守礼的人,就算他答应,也不会与女儿亲近而立,女儿同样没有机会接近他呀!”
“有了!”玉面狐仙喜悦地低叫。
“有甚么了?”
“等会儿他来时,我要你拜他为兄,他……”
“拜他为兄,他肯?”
“他这人自命侠义,侠骨柔肠,怎会不肯?”
“怎见得?”
“他本来是到赣州,刚才他愿送你到吉安,由此可见他不是个见死不救的人,这种古道热肠的人,最易受骗,即所谓君子可以欺其方。”
“他答应了又能怎样?要女儿在赴吉安途中擒他?”
“用不着赴吉安,就在这儿擒他。在你拜他时,赖在地上不起来,他还能不扶你么?近身相对,出其不意袭击胸腹要穴,手脚齐出,任何功臻化境的高手,也难逃此劫。即使击不中要害,顺手拔出他的寒影剑,你难道也办不到?”
香珠笑了,喜悦地说:“妙啊!办得到,女儿保证可以将他制住。”
“就这么办,只是要你拜他,委屈了你而已。”
香珠羞红着脸说:“妈,得手之后,不必将他交给狄少堡主。”
“为甚么?”玉面狐仙怪声怪气地问,笑得邪门。
“不为甚么。”香珠忸怩地答。
“给你?”
“我要。”
这一双母女真不像话,听口气就不是好货。玉面狐仙格格笑,拧了女儿一把说:“要是你爹不肯,怎办?”
“爹不肯,我带他走。”
“他如不肯呢?”
“女儿会设法令他就范,我不信他会是不要女人的男人,食色性也,难道女儿的姿色,打动不了他么了”
“好孩子,你看他像不像个会对你动心的人?和他说了半天活,他居然不曾多看你一眼哪!”
“情势不同,不能一概而论,等他落在女儿手中之后,控制了他的生死大权,他会转变的,除非他是个不知人事的白痴,不然保证他转意回心。”
“狄少堡主等着要人哪!”玉面狐仙转过话锋说。
“等女儿厌倦了之后,再给狄少堡主处治,并未为晚。”
母女两低声商量许久,仍未见安平转来。
安平藉故离开,以便冷静地思量如何安置香珠的事,在江岸走了一圈,一无所见。这段思量的时光中,他先前对两女所发的疑云逐渐扩张,更想起了五湖浪子请来了三个女人的事。接着,他心中一动,暗叫道:“咦!这两个女人的眼睛,我不是感到有点眼熟么?我记起来了,很像是在顺山所看到的,那两个冒风雪登山赶路的女人。”
他立即向侧方的河岸树林一闪,小心翼翼地缓向凉亭的后方,藉草木掩身,蛇形鹭伏逐寸欺近。
罡风怒号,雪花飞舞,凉亭座北朝南,他绕向亭后,正处在下风,声息无法上传,他也小心地不发出任何声息,匍匐接近至五丈左右,居然声息全无。
他到晚了些,只听到玉面狐仙最后所说的话,也听清香珠所说厌倦了再交给狄少堡主的妙着。
他恍然大悟,不再偷听,徐徐退走。
两女不知阴谋泄露,仍在亭中低声商量下手的步骤。
许久许久,码头上出现了安平的人影。
他先前躲在树林深处,用寒影剑砍下一株扁柏,削成两根桨,花费了不少工夫,将桨藏在码头侧方的草丛中,方现身踅回凉亭。
玉面狐仙在亭口相迎,笑问道:“夏爷,找到艄公么?”
安平脸上堆着笑,不动声色,心中早有防备,何所惧哉?这两个鬼女人显然不是他的敌手,不然她们早该动手擒他了。同时。他认为女人并没有甚么可怕的,真正有皓姑娘那种高深造诣的人并不多见。大不了使用暗器或迷香等物献宝,如此而已。因此,他吞下了一颗清神丹,防范于未然。
他泰然进入亭中,一面背包裹,一面说:“没有消息。看天色已是不早,不久艄公定可到来,咱们到码头上去等,也许艄公在远处偷懒,看到码头上有人,便会前来摆渡了。”
“夏爷,先前妾身所请的事,夏爷拿定主意了么?”香珠满脸冀求地问。
“拿定甚么主意?”安平装傻,含笑问。
“请夏爷怜妾孤零,伴送妾至吉安。”
“如果姑娘坚持前往,小可愿效微劳。”他大方地答。
玉面狐仙淡淡一笑,喜悦地说:“夏爷侠骨柔肠,是人间大丈夫,低允相送,恩比天高。只是,只是,两位上路时,孤男寡女,未免有些不便,而且会引起官府的注意,后果堪虞。如果夏爷不嫌珠丫头丑陋……”
安平脸色一变,不悦地抢着说:“大丈夫但求问心无愧,何畏人言?五娘的话,小可听不进耳。至于珠姑娘上路的事,小可自有安排。”
“夏爷且听妾身将话说完,可好?”
“好,你说吧。”安平捺下性子说。
“妾认为如果夏爷不嫌珠丫头高攀的话,便认她为妹,以兄妹相称,在路上岂不方便些?”
安平还来不及回答,香珠已匍匐在地,掩面泣道:“夏爷,可怜妾身孤苦伶仃,逃出涂家举目无亲……”
“起来起来,珠姑娘,不可如此。”安平上前伸手相扶,挽起她说:“珠姑娘,请听小可……咦!你……”这瞬间,突变倏生。
香珠在他的右手挽扶下盈盈站起,她的右手掩在脸上,身形刚要站正的刹那间,突下杀手,手臂一伸,纤指便点向安平的左期门穴,迅捷无比,宛若电光石火。
安平早有准备,左手急抬,托住了对方的手腕,一点落空.香珠一着失效,第二着紧接着袭到,身躯挤入安平怀中,双手齐动。左手疾沉,抓住了安平置在腰带前的寒影剑把。大拇指顶开了卡簧,右手屈肘撞向安平的左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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