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秀才易寿不是单独来的,后面跟着四名壮实威武的从人。在酒楼上如果想动手打架,双方都是有头有脸的人,不论那一方占便宜,都得不到好处。
跟来招呼的三名店伙,战战兢兢的伺候,深怕双方翻脸动手,耽上了无穷心事。
熊慕天及时制止了李二爷,可说是明智之举。谁都知道鸿泰用激烈的恶毒手段对付宁宣,杀人放火全用上了,数十条人命的善后,几乎拖垮了宁宣。但凶手都不是本地人,更不是鸿泰的帮闲和打手,无凭无据,任何人也不能指证是鸿泰所为。官府方面,原来倾向于宁宣的态度,已重新偏向于鸿泰。当然,官府即使能抓住三五个凶手,只要凶手不咬出鸿泰,也无法定鸿泰的罪,何况根本就抓不到凶手?这次在酒楼冤家碰头,李二爷如果冲动闹事,必定授人以柄,可能会被鸿泰反告一状,那就麻烦大了,因此熊慕天不得不阻止李二爷发作。
绝秀才大模大样地在邻桌就坐,冷冷一笑,向熊慕天阴笑着颔首示意打招呼,说:“熊东主在此地喝闷酒呀?近来贵店发生一连串不幸的祸事,委实遗憾万分,在下深表同情,不知是否需要在下效劳?”
李二爷忍无可忍,沉声道:“绝秀才,你少给我猫哭老鼠假慈悲。你放心,宁宣的招牌,是不会因此被砸掉的。”
绝秀才嘿嘿笑道:“李掌柜,你可千万别误会,在下……”
熊慕天含笑抢着说:“易东主,当然你那份好意,在下感激不尽。熊某虽连遭不幸,但还不需要别人的同情。”
“熊东主,说实话,咱们虽说同行是冤家,但总不能眼看货号就此一蹶不振……”
“呵呵!请放心,人活在世间,必需挺起脊梁做人,跌倒了再爬起来。在下的资本虽没有贵号雄厚,但并不是经不起风霜的人,这次损失近万两银子,但在下禁受得起,宁宣的招牌,决不会因此而砸掉的。”
绝秀才装腔作势地长叹一声,摇头道:“熊东主,那些江洋大盗,必定看中了贵号本钱雄厚,因此认定贵宝号是财神爷,是不会轻易放手的,长此以往……”
“呵呵!这倒不用耽心。俗语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在下自会设法对付他们的。”
“你是说……”
熊慕天喝了一满杯酒,一字一吐地说:“本来,在下来贵地开业,原抱定公平义取四方财的心意,为各地生活艰难的穷苦织工尽一番心力,从未想到要用武力解决,生意人谁也不愿用流血来求取暴利。现在,那些丧尽天良心黑手辣的畜生,雇用江洋大盗来对付在下,虽能侥幸于一时,但不久便要受到报应。这一天会来的,而且决不会太久。天下间比魔刽任飞更狠毒的江洋大盗多的是,比魔刽的武艺高明百倍的风尘侠客也多如牛毛。”
“哦!你是说,你也要找江洋大盗来相助?”
“不一定。”熊慕天冷冷地说。
李二爷突然咬牙切齿地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若还未报,时辰未到。”
熊慕天推椅而起,大笑道:“易东主,你记住:天道循环,报应不爽。人不会永远幸运。走的夜路多,早晚会碰上鬼的。从今天开始,熊某不再相信仁义二字。既然上天尚未报应恶人,在下已尽了人事,官府也不可恃,因此,在下只好相信以血还血,以牙还牙,以限还眼。呵呵!易东主,咱们走着瞧。”
最后,他反常地哈哈狂笑,带着李二爷,醉步跟跄下楼而去。绝秀才的眼中,放射出令人心悸的冷电寒芒,向一名从人低声说:“去告知二东主,一不做二不休。”
“是。”从人恭敬地答。
绝秀才阴阴一笑,用竹筷在桌面上信手乱划,有意无意写下两行看不见的字:“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
写完,扔下筷子,狞笑着自语道:“对,就这么办,决不可让这群混帐的东西活着离开,一了百了。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
帘门一锨,踱出一个身材颀长的青衣人,沉着睑走近桌旁,脚下轻灵得像头猫。
绝秀才尚未听到脚步声,他的一名手下低声道:“程捕头来了,三东主。”
他猛扭头,一征,站起谁下笑说:“咦!程捕头,请坐,喝两杯。”
程捕头穿的不是公服,当然不是来喝酒的,颊肉抽动了两下,有点冷冰冰地说:“谢了,你自己喝吧。”
绝秀才见对方神态有点不对,奸狡的笑意消失,代之而起的是轻蔑与傲慢的神情,冷冷地说:“喝就喝,不喝就拉倒。哼!别不识抬举,摆出这副臭面孔,给谁看?”
那年头,一个巡捕虽然相当神气,但在地方仕绅面前,还是低了一级。即使是一个读书秀才,捕头同样得低声下气。秀才即使犯了法,也不敢随随便便逮捕。到了公堂,县太爷如不经过正式手续革去犯人的秀才身份,也不敢对秀才加铐镣上刑具。
程捕头见对方翻脸,本能地退了一步,气焰徐消。接着,似乎横定了心,重新沉下脸说:“易秀才,不要欺人太甚。”
绝秀才猛地一掌拍在桌上,站起厉声道:“你说什么?你配在我面前如此说话?”
程捕头一挺胸膛,亢声道:“等芦花沟那群人有一个进了班房,届时看在下是否配如此说话。”说完,扭头就走。
芦花沟三字,把绝秀才的凶焰压下去了,鬼眼一转,换上笑脸笑道:“程捕头,慢走,生那么大的气,何苦?未来来,坐下谈。”
程捕头有所为而来,当然不想闹僵,转身道:“易秀才,没有什么可谈的。”
“呵呵!你说芦花沟……”
“那儿有人不断地监视,必要时,知县大人会发签出动民壮的。首要不易擒获,至少可以弄到三两个不太高明的毛贼问口供。”
“哦!知县大人为何不发签?”
“当然是不希望有死伤。”
“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出动民壮,事情闹大了,对任何人都没好处,尤其是对县太爷的乌纱帽不利,也可能砸破不少人的饭碗。”
“因此,大人尚未发签。”
“对,这是最聪明的举措。呵呵!但不知捕头前来有何见教?”
“在下是传话来的。”
“传话?谁的话?”
“府里已经怪罪下来了,今早同知大人与推官大人,把咱们的知县大人请去,当然不是叫去嘉勉的。”
“哦!严重么?”
“人命关天,能不严重?”
“怎么说?”
“县丞大人交代下来说:‘人已经死得够多了。再这样下去,大家都担待不起。’”
绝秀才把心一横,脸色又变,冷笑道:“听口气,死了人也怪我了。”
“当然该怪那位叫魔刽的人。”
“那么,你们该去捉他。”
“再出人命,他休想在附近存身。”
“预祝你们成功。”绝秀才阴笑着说。
程捕头扭头便走,在梯口突又转身说:“还有。熊慕天在南京有朋友,结交官府,走动衙门,有四品大员与他交情不薄。如果他在本府有三长两短,连知府大人也脱不了身。”
“哼!姓熊的……”
“牵涉到前程,知府大人不会淡然处之,那将是可怕的灾祸,你明白么?”程捕头神色凛然地抢着说。
“废话!”绝秀才有点心虚地叫。
“但愿不是废话,告辞。”
一名从人死盯着已没有人影的梯口,阴恻恻地说:“三东主,衙门里的人害怕了。”
“我也感觉到了。”绝秀才悻悻地说。
“恐怕他们会坏事。”
“有此可能。”
“程捕头明里敷衍,暗中别有打算。”
“是的,所以他派人监视芦花沟以留后路。”
“既然姓熊的在南京有四品大员撑腰,五品知府与七品知县为了自己的前程,随时皆可能调转刀口来对付咱们。狗官们反反复复平常得很,不足为奇。”
“是的,他们早先与姓熊的勾勾搭搭,便是明证。”
“知道咱们底细的人并不多,而程捕头是知道最多的一个。其他几个狗官有把柄在咱们手中,不难应付。”
“不错,这人相当精明干练。”
“咱们必须早作打算,防患于未然。”
“依你之见……”
“划两条路给他走。”从人狞笑着说。
绝秀才沉静地点头,阴森森地说:“好,你去知会帐房一声,天黑前送五百两银子过去。咱们希望他走这条路,不然……”
“属下这就去。”
“好,我们都走。今晚,咱们在孙主簿家中宴客,不管是城内城外发生事故,皆与咱们鸿泰的人无关,走!”
众人下楼而去,已定下了恶毒的阴谋。
起更时分,明礼坊孙府堂开盛筵,鸿泰的三位东主作东,叫来了十席酒菜。孙府的主人孙纲,任职宣城县官居主簿,小小九品官神气万分,据说与绝秀才是儿女亲家,绝秀才在此宴客并不足怪。
赴宴的人,全是本城名流。三更初筵散客仍留,男宾们品茗清谈,国民民生风花雪月无所不谈。女宾们则在后楼欢聚,玩那些剪花、请蝶仙、牙牌等等兰闺清玩;当然也说说东家长西家短。
三更正,远远地,东门方向传来了警锣声。
二更末,夜席刚散,宁宣绸布庄附近,有不少黑影潜藏在每一处黑暗角落。
阁楼上,熊东主慕天与几位心腹密商要事。他显得有点心神不宁,向李掌柜说。“明天我走了之后,这里一切皆需你费神照料了。万一我一月之内不见回来,那就表示安庆之行失败了,你可以全权处理宁国的店务,结束后迁至芜湖总店候命。”
李掌柜眉心紧锁,苦笑道:“咱们就此认栽了么?”
“恐怕是的。”熊慕天慨叹地说,长吁一口气,又道:“他们竟然将江洋大盗请来杀人放火,咱们怎能与他抗衡?哦!三月来,咱们亏蚀了多少?”
“连抚恤金全算上,亏蚀一万二千余两。”
“把店面与厂房盘给桑大爷,大概可收回多少?”
“如果桑大爷敢收,可望收回一千两左右,这是最公道的价钱,只怕他不敢要。”
“他会要的,他已经表示过了。”
“怪!我不知桑大爷凭什么敢盘下来?他一个地方富豪,凭一些地方庄稼汉,能有多大作为?凭官府之力?事实已经证明官府毫无作用,而且显然与鸿泰官商勾结狼狈为奸,桑大爷倚赖什么?”李掌柜狐疑地说。
熊慕天泄气地说:“不必管他人的事了,桑大爷既然今天已表示过,自然他有三五分把握。”
总管周五爷接口道:“东主下安庆,不知要带几个人?”
“你我两个人便够了。”熊慕天信口答。
周五爷摇头苦笑道:“风险太大,两个人双拳难敌四手,须防他们半途拦截。”
熊东主不以为然,笑道:“他们已成功地断了咱们的货源,烧了咱们的厂房,眼看咱们要关门大吉,犯不着冒险来对付我。他们谅必明白,如果我有三长两短,必将引起轩然大波,我南京方面的朋友……”
周五爷突然伸手一拂,两技明烛倏灭,烛台向西面的明窗飞去,喝道:“取兵刃,出去。”
楼中一暗,“啪啪”两声暴响,烛台砸在明窗上,接着传出一声惊叫,窗外有人向楼下飞坠。
“砰!”明窗崩坍,黑影凶猛地撞窗而入。
“砰!”西面的明窗几乎同时被毁,接二连三窜入几个黑影。
厅中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但入侵的人似已完全熟悉楼中的一切,入内便封住了梯口,截断了退路。
“啊……”前进院落传出了惨叫声,有人被杀。
周五爷大喝一声,打出了一把飞刀,穿破窗而出,向下飞纵,飘落在邻店的瓦面。
熊慕天接着跃出,手中多了一把匕首。
四面八方皆有黑影冲出,第一个黑影虎扑而上,星光隐隐只看到对方的模糊轮廓,是个穿夜行衣戴黑头罩,只露出一双怪眼的人,单刀破风声入耳,近身了。
周五爷身形尚未稳住,百忙中仰身急退,踏破了几块瓦。间不容发地避过一招急袭,惊出一身冷汗。
同一期间,另一名黑影猛攻熊慕天,长剑吞吐如虹,势如排山倒海,一照面间,接连狂攻了九剑之多。
熊慕天身手颇为高明,匕首上下翻飞,连封九剑,回敬了七匕,两人展开了一场空前猛烈的恶斗。在一旁观战的另三名黑影跃然欲动,但并不急于加入。
楼下杀声震耳,刀剑的振鸣入耳惊心。
警锣传出了。
“并肩上,拖不得。”一名黑影沉叱。
刀剑四合,手下绝情。
一声惨叫,周五爷砰然摔倒,骨碌碌向下滚,滚至帘口突然大叱“东主快走……”
熊慕天以为对方真要撤走,手上一慢,突觉股下一震,浑身发麻,立脚不牢,扭身便倒。
剑光如匹练,破空点到。
他临危不乱,猛地奋身一滚,匕首猛边掷出,人向侧急滚。
“哎……”匕首贯入黑影的小腹,惨叫着摔倒。
“砰!”熊慕天跌下天井,立即昏厥。股问,一枚透风镖直抵骨盘,伤势不轻,再跌下丈余深的天井,不痛昏才是怪事。
呼哨声起落不定,入侵的人四散而逃。
店内外血肉横飞,十四具尸体,只有一具是贼人留下的。重伤五人,其中之一是熊东主。总管李二爷断了一条左臂,总算保住了老命。
熊慕天大难不死,昏迷了三天三夜。
沉重的打击,完全毁了宁宣绸布庄。
血案发生在城内,闹翻了天。
祸事接踵而至,程捕头带了三十二名捕役至芦花沟缉凶。全部葬身芦花沟,无一生还。
他们去晚了一天,贼人早就布下天罗地网等候他们前往送死。
血案如山,终于,知府大人与知县大人,丢掉了乌纱帽。
官府行文缉凶,官样文章不起任何作用。
凶手是些什么人,毫无线索,只好将罪名加在魔刽身上。这位江洋大盗身背百十条死罪,多加一条又算得了什么?
鸿泰的人毫无嫌疑,案发时,三位东主皆在孙主簿家宴客,有上百人可证明他们不曾离开孙府。
半月后,熊慕天伤未痊可,悄然离开了府城。
宁宣的招牌仍然挂得高高地,尽管店门早已关闭,门可罗雀。
鸿泰的生意已恢复旧观,继续获取暴利,四乡各县的绸缎布匹,源源往鸿泰送。
太平县与施德县的织户,最先反抗鸿泰与宁宣交易。因此,这两地的织户,货价一律减扣四成。谁敢拒绝出售,必定受到惨烈的报复。
新任的知府与知县到任,除了下令通缉凶手魔刽之外,毫无办法,不敢过问鸿泰的事。
鸿泰终于发现熊慕天失踪,派了人沿途追索,但已晚了三天。
掌柜李二爷丢掉一条左臂,深居简出,似乎已心灰意冷。
转瞬一月,熊慕天音讯全无。李二爷过了三天,至桑府求见桑大爷,商谈盘商的事。
桑大爷很大方,愿意以三百两银子,顶下店面与厂房,比原值低了十余倍。
李二爷当然不肯,只好另外找人设法。可是,没有人敢要。他第二次去找桑大爷,桑大爷只肯出一百五十两银子。
宁宣已走头无路,想关门大吉也办不到,遣散店伙与工人,最少也得上千两银子。
眼看又过了半月,熊东主突然出现,带来了白银两千。次日,店门便打开了。
对面的鸿泰生意兴隆,店前送客的织工挑着布料排成长龙,等候交货,看到宁宜开了店门大感诧异。
接着,熊慕天与李掌柜出现在店门外,向店内叫:“来人哪!取梯子来,把招牌擦亮些,咱们今天重新开张,得好好整理整理。”
绝秀才跨出鸿泰的店门,呵呵大笑道:“熊兄,正式做买卖了?恭喜恭喜。”
熊慕天一声豪笑说:“谢谢,店已经开了,总不能不做买卖,是么?染坊也正在整理,十天半月便可开工了。”
绝秀才阴阴一笑,摇头道:“熊兄,以平你并未请了保镖。回南京吧,宁国小地方,生意不好做呢。”
“不用请保镖了,在下已在南京打听出那批江洋大盗,已经逃到浙江天台山一带去了。”熊慕天含笑答。
绝秀才踱近,神色冷然地说:“熊兄,咱们可否到宛江楼喝两杯?”
“谢了。易兄是否有事?”
“不错,有事商量。”
“此地说也是一样。”
“熊兄,俗语说:同行是冤家……”
“易兄,你错了,有竞争方算公平,彼此互助合作,利益均沾,无所谓冤家。贵宝号未开设之前,本城有布号与染访各十余家,千百年来,他们相处得好好地。目下只有你我两家,咱们没有成为冤家的理由,对么?”
“熊兄,你收货的价格……”
“按原订价格收货。”
绝秀才哼了一声,冷冷地问:“熊兄,你可否与敝店采同一价格收货?”
“抱歉,在下不做这种绝子绝孙的事。”
熊慕天一字一吐地说,拂袖转身入店而去。
李二爷怪眼彪圆,咬牙切齿地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若还不报,时候未到。”
这是他以前在宛江楼,向绝秀才说的四句老话。说完,也转身走了。
绝秀才碰了一鼻子灰,冷哼一声,没趣地回店。
街西匆匆来了一个挑布的人,竹制的条筐,里面是十匹宁布。这人身材高大结实,黑褐色脸庞,五官端正,但左耳下长了一块紫黑色服记,右眼角凸起一颗鸽卵大有毛青痣。穿青直缀,脚下穿多耳麻鞋。布担往鸿泰的店门前一放,双目却向对面的宁宣瞧。
一名验货的店伙恶狠狠地走近,喝道:“看什么?混帐!”
挑夫转过头,陪笑道:“没看什么,大爷。”
“哪儿来的?”店伙问。
“泾县来的,大爷。”
“挑到前面去,等你们泾县的货到齐再验货。”
“可是……我要赶回去……”
“混帐!回去是你的事。”
“要等多久?”
“你等着好了。”
“现在不收。”
“是的,现在不收。”
“可是……”
“少废话,挑到前面去。”
挑夫眼一翻,埋怨道:“不收就不收,我……”
“住口!你想怎样?不卖就挑回去。”
挑夫转头向宁宣瞧,说:“挑回去就挑回去,不收就不收,对面宁宣开了门,他们会收的。”说完,挑起了布担。
店伙一把抓住扁担,喝道:“贼王八!你想死?”
挑夫进退不得,大叫道:“放手!你怎么啦?你说不收,我有货还怕没人要不成?既然不收,又不让人走,你们是强盗么?”
挑夫的嗓门大,立即引起全街人的注意。有位汉子在一旁解劝道:“任老大,你就忍一忍吧,何苦?”
“我要走。”任老大气虎虎地说。
另一店伙冷笑一声,向同伴说:“让他走,看他能走多远。”
抓住扁担的店伙闻声放手,冷笑道:“你走吧,你将后悔一辈子。”
任老大不加理睬,挑起布箩筐向宁宣走去,在店门高叫道:“掌柜的,要进货么?”
李二爷抢出门,向发呆的店伙叫:“你们聋了不成?接货呀!”
店伙们做梦也没料到居然有人送货上门。显得张惶失措。李二爷含笑向任老大笑道:
“挑进来,里面坐。”
“你们收货?”任老大问。
“每匹十二两银子,有多少要多少。”
“不错,送到江边染房,不扣运费,现钱交易。”
“我卖了。”任老大欣然地叫。
对面,店伙拦住先前劝解的汉子,沉声问:“老兄,你认识那姓任的?”
汉子显得有点慌张,说:“他……他是泾县龙王桥的山户任老大,在泾县算得是巧手织匠,一家六口,有五口会织布。”
“好,你走吧。”
近午时分,任老大挑了布箩筐,里面盛了些日用品,兴高采烈出了大南门,走上了至泾县的小径。至泾县山路一百里,近午时分启程,当天哪能赶到?想必在中途另有逗留。
他后面,紧跟着两个青衣人。这两位仁兄,已跟了好半天,自从他离开了宁宣,便受到神秘人物的跟踪。他似无所觉,在街上转来转去,买了些日用品,也买了十余枚布梭。
离城六七里,已是午正时分,脚程相当快。这一带已是山区,举目不见村,前后不见人。他轻快地赶路,口中唱着山歌:“银河潺潺往东流,天涯何处觅归舟?千山万水愁不载,耿耿星河无尽头。”
唱着唱着,进入山坡下的一座险恶松林。
前面人影疾闪,抢出两个黑衣跨刀大汉,拦住去路大喝道:“站住!放下担子。”
任老大吃了一惊,依言放下担子叫:“怎么啦?你们是……”
“少废话!”
“你们……”
“咱们是劫路的。”
“老天!府城近旁,竟有劫路的……”
“闭上你的臭嘴!再说就宰了你。”
任老大打一冷战,抖索着说:“老爷……好汉!行行好,小的……”
“把银子掏出来!”
“这……好汉爷,小的一家六口,要靠小的养家,我这点银子,是一家六口一年的……”
“住口!掏出来。”
“好汉爷……”
“你要命还是要银子?”一名大汉拔刀出鞘怒吼。
任老大惊软在地,手忙脚乱在怀中掏,掏出了十锭银子,丢在地上哀叫道:“好汉爷,放了小的,神灵保佑你长命百岁……”
刀光一闪,大汉虚晃一刀,任老大大叫一声,惊倒在地狂叫:“饶命!大王爷,好汉爷饶命……”
来路奔来两个盯梢的人,快得像阵风,抢入林大叫:“要活的,带回去交官示众。”
任老大一蹦而起,大骂道:“你们这些丧尽天良的畜生!皇天在上,菩萨不饶你们……”
刀光又闪,他撒腿便跑。
“哈哈!你居然想跑,先卸你的狗腿!看刀。”
一刀挥下,任老大的后腿恰好前移,一刀落空。大汉一怔,赶上叫:“你倒快,砍掉你的手再说。”
刀向下疾落,落向任老大的右肩。
怪事发生了,任老大肩一沉,刀擦臂外侧而下。同一瞬间,任老大倏然转身,左手一挥,不偏不倚劈在大汉的左耳门上。
“砰!”大汉飞跌八尺外,立即失去知觉。
“咦!”另三人吃惊地叫。
任老大双手抬起单刀,高高地举起,刀在抖手在颤,摆出的架式委实惹人发笑,大叫道:“我给你们拼了,给你们拼了!”
三大汉同时疾冲而上,一个叫:“抓住他,剥他的皮。”
冲进至丈内,任老大脸一沉,手不再颤,刀不再抖,单手运刀徐徐前指,冲三人冷冷一笑,虎目中神光似电,令人不敢逼视。
冲得最快的大汉突然止步,打一冷战,骇然叫:“天!他的眼神好冷,好厉,好毒。”
“但没有你们的心肠冷厉毒。”任老大阴森森地说,然后点手叫:“时辰到了,你们上吧。”
“你……你是……”
“我是报应神。”
“你……你不是任老大?”
“任老大就是报应神。”
“你……”
“快来纳命。”
另一名大汉掏出一枚透风镖,叫道:“朋友,亮万,咱们谈谈。”
“哈哈!你亮镖谈?你该先发镖。”
“光棍不挡财路,你……”
“为了几两造孽钱,你们助纣为虐,广宁府血流成河,数千人二十年受穷受难,你说谁挡谁的财路?天不报应你们,在下不得不替天行道,你们都得受到报应。”
声落人到,刀光疾闪。林子里,另一条人影悄然扑出。
一个时辰之后,过路的人报了官。黑松林内倒吊了四个人,有三个已经死了,只有一个是活的,但双耳和鼻尖皆被割下,手脚大筋也被割断了,成了个活尸了。
有人认出,他们是鸿泰的伙计。人心大快,大快人心。晨间任老大卖布的事,立即令人联想到四伙计的下场。
经调查,泾阳根本没有一个叫任老大的人。
官府根据唯一生还的店伙所写的口供,去追查任老大其人。口供上写着:任老大是个劫路的,谋财害命杀死了三个人,抢走了百余两银子。
按理,要捉拿任老大并不难,耳下有胎记,眼角有青痣,面貌特殊,哪能躲得了?可是,这位任老太硬是平空消失了。
鸿泰的爪牙四出,不但要追捕任老大,也要捉拿那位形迹可疑,知道任老大身份底细的汉子。要不是这位汉子告诉鸿泰的店伙,说出任老大的底细,谁知道那位将布卖给宁宣的人叫做任老大?
但他们失望了,那位汉子也失踪了。
谣言满天飞,有人说:“过去不断与宁宣作对的江洋大盗,目下已认为宁宣已近倒闭边缘,毫无油水可捞,目下已转变方向,转向财力雄厚的鸿泰下手了。”
鸿泰表面上并不在意,暗中却人人紧张,悄悄派了信差,向芜湖方向飞赶。店内外,戒备森严,如临大敌。夜间,店前后灯光辉煌直亮至天色发白,夜行人休想在店内外遁形。
屋顶,是两名警哨。后院,有四名隐起身形的打手严密监视。店堂中,有衙门里派来的八名公人,不时派出两名前后巡视。
三天,五天,毫无动静。
大东主向福与二东主古禄,终于带了几个从人打扮的大汉,乘船抵达。
内堂中,立即召开一次密仪。除了三位东主与掌柜之外,另有四位从芜湖带来的大汉。
这四位仁兄一高一矮,一肥一瘦,长相一个比一个狰狞,一看就知不是善类。
二东主先替店中的人引见四位大汉说:“诸位兄弟,这四位是江湖上大名鼎鼎的好汉孔乾孔坤兄弟,与曹宇曹宙昆仲。”
身材高高的孔乾阴恻恻怪笑,接口道:“说名道姓,诸位也许感到陌生。提起咱们的绰号,诸位想必有所耳闻。”
“咱们叫丰都四鬼,来自四川。我,二鬼孔坤。”矮个儿狞笑着接口,神色傲慢已极。
绝秀才阴阴一笑,冷冷地说:“久仰久仰,在下姓易名寿,请多指教。”
胖子三鬼曹宇嘿嘿笑,傲然地说:“废话少说,咱们是办事来的。得人钱财,与人消灾;你们请咱们来杀人,咱们办妥了拍拍腿走路,认识的人愈少愈好,不必浪费光阴引见不相干的人”。
瘦子四鬼曹宙也桀梁怪笑道:“我曹四鬼快人快语,古兄,你就省些事吧,快把要办的事说,咱们办了就走,又不是攀亲家,用不着把你的猫猫狗狗引来相见。”
绝秀才心中冒火,忍不住立即发作,冷笑道:“二哥,你怎么不睁眼,请来这几个浑人?”
“老三,你……”古禄变色喝阻。
大鬼孔乾大怒,怪眼怒睁,倏然虎跳而起,怒火冲天地戟指叫:“混蛋!你他妈的龟儿子,你说谁是浑人?”
“当然你也算一个。”绝秀才冷冷地说。
向大东主变色叫:“三弟,你怎么啦?你疯了不成……”
绝秀才嘿嘿笑,抢着说:“大哥,你就别管了。咱们请人办事,必须干净利落不着痕迹,以免遗害无穷。这几位仁兄全是些四肢发达头脑不清的浑人,傲慢无礼愚蠢自大,如不给他们说清楚,必将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大鬼孔乾忍无可忍,大怒之下不顾一切,猛地一耳光掴出,恍若电光一闪,手长脚长,手动掌至迅捷绝伦,出其不意志在必得。
岂知绝秀才更快,左手一抄,食、中、拇三指轻轻扣住了及体的手掌向旁一带,右掌一闪,“啪”一声反而抽了大鬼孔乾一耳光。
“哎呀!”大鬼孔乾惊叫,捂着脸踉跄急退,“噗”一声坐倒在椅上,再连人带椅向后跌。
二鬼孔坤手急眼快,赶忙伸手扶住了椅子,惊道:“咦!你龟儿子倒是快,太爷们走了眼……”
绝秀才安坐不动,阴笑道:“不是走了眼,是瞎了眼。”
“你……你是……”
“易某二十余年前横行天下,威震大河南北,你小子不知是否出生了呢。”
冷眼旁观的四鬼曹宙沉声道:“阁下高明,贵姓?”
“目前姓易名寿。”
“二十余年前呢?”
“无可奉告。”
“你也是请来的?”
“在下是鸿泰的三东主。”
四鬼脸色一变,三鬼曹宇冷笑道:“你三东主的身手,比咱们高明得多,但你们却用重金把咱们请来,到底有何阴谋?是有意侮辱咱们么?”
绝秀才冷笑一声道:“鼓不打不响,钟不敲不鸣,不说清楚,你们不会重视这件事,必定把事弄砸了。目前以在下的身份来说,鸿泰的三位东主,皆是平平常常的地方绅仕,只会拉两膀弓,会几下花拳绣腿,只能坐镇店面,不敢到处乱跑的人。因此,咱们将你们请来,替咱们出面办事。”
“你说吧。”
“过几天,咱们从宁国县运来一批货,料定会有人出手拦截,请你们以店伙身份押运,等候一个姓任的人。”
“他会拦截么?”
“会的,船上有几个拒绝售货给本店的人,对方如果不将这些人救走,以后谁还肯与宁宣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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