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没有甘肃省,兰州属陕西布政司管辖,陕西的辖地,直达甘凉。兰州距此不算太远,该地的有名人物,辛大爷不算陌生。皋兰双凶是兰州家喻户晓的大盗,凶暴残忍手辣心黑,凶名昭著,闻其名小儿不敢夜啼。他们不仅在西北大名鼎鼎,在中原也十分响亮,因为五年前他俩曾经在中原闯荡了一段时日,扬名立万威震江湖。
听说是皋兰双凶,辛大爷暗叫完了,对付这种凶暴残忍贪财爱色的人,除了诉诸武力之外,别无他途,但己方的二十八个人,要诉诸武力却毫无把握!他心虚地说:“两位英雄明鉴,在下……”
“住口!咱们不听废话,只要简单明了的答复。”马脸阎罗不耐地叫。
辛大爷忍无可忍,沉声道:“两位不可欺人太甚。”
血掌尹光嘿嘿笑,怪叫道:“一家有女百家求,这是天经地义的事。你有待嫁的女儿,咱们是求亲的男人,向你求亲于礼甚合,谁欺人了?老东西!你可得说个明白。”
马脸阎罗更缺德,刻毒地接口道:“你有女及簪而不想遣嫁,安的是什么鬼心眼?难道说,你想留着自己受用么?”
话说得太难听,简直不是人话,辛大爷即使是泥人,也难免要发点土性,何况他本来就是凶横残忍的人,怎受得了?
他眼中涌起重重杀机,无名火如火山般爆发。
血掌尹光何等精明?向马脸阎罗眨眨眼送暗号。
辛大爷退后一步,大吼道:“毙了他们!”
八名保镖本就被双凶的名号所镇慑,心胆俱寒,不但斗志全消,而且早萌逃走的念头,辛大爷却不顾后果,下令毙了双凶,大出他们意料之外,未能及时动手,一怔之下,双凶已经循声飞扑而上,怒啸震天,声势骇人。
四名引弓待射的保镖有点手脚发软,稍一迟疑,已失去集中攒射的机会,见双凶已经发难抢先下手,为了保命全身,只好临危拼命,纷纷将箭射出,四个人不能齐发,自陷死境。
双方相距只有四丈,双凶的身法迅捷绝伦,身形一动,便迫近两丈内,弓箭的威力已经减少至最低程度了。
双凶有备而进,弓弦刚张,两人已各用暗器抢先出手,追魂钉和小飞剑如同暴雨般射向四名使弓箭的人,人在这刹那间向地面一伏。
“嗤嗤嗤!”劲矢掠背部上空而过,厉啸着飞走了。
双凶飞跃而起,拔剑疯狂上扑,叱喝如雷。
同一瞬间,四名使用弓箭的保镖,发出可怕的厉号,发疯似的滚倒在地,在地上翻转哀嚎。
辛大爷向后急退,后面十九名打手悚然伸出兵刃戒备,已没有人敢壮着胆向前枪出声援。
双凶的两支长剑卷入四名保镖的刀光中,“铮铮铮”暴响声震耳,刀光霍霍。剑影飞腾,刀剑相接,火花飞溅,两冲错三盘旋,蓦地响起一声厉叫,一名保镖被血掌尹光一剑穿透腹部,应剑倒地。
同一刹那,马脸阎罗一剑拂掉一名保镖的天灵盖。
剩下两名保镖,恐怖地跃出圈外,没命地向后狂奔。
双凶并不追袭,各自在尸体上拔回暗器。马脸阎罗一面用死者的衣裤拭净他的断魂钉,一面向对面脸无人色的众人桀桀笑,用钉尖指点着说:“一,二,三……唔!还有二十二个,算上小娘子,该是二十三个即将要见阎王的人。一照面间便死了六个,看来,收拾你们将毫不费劲。咱们皋兰双凶不动手则已,动手决不留活口,但今天冲着美丽的小娘子金面,且给你们片刻时辰衡量利害,以便让你们决定要死还是要活。”
血掌尹光倒拖着剑,徐徐迫进说:“杀二三十个人,在咱们双凶来说可说是家常便饭,决不会手软的。辛场主,把那丫头交给咱们兄弟带走,饶你的狗命。”
官道西面蹄声渐近,大批人马已到了五里外。
辛大爷拔剑出鞘,切齿道:“辛某只消有一口气在,誓与你们周旋到底……”
辛姑娘突然排众而出,叫道:“爹,让女儿跟他们走。”
辛大爷大惊,厉声道:“小婷,你……”
辛姑娘泪如泉涌,颤声抢着说:“爹,这是上苍在惩罚女儿,报应临头,丝毫不爽。反正这一天早晚要来,不如这时随他们走算了。女儿之意已决,爹不必难过,行前,女儿有些不该说的话,不得不向爹沥陈……”
“小婷,不可,为父宁可……”
“爹,请听女儿说。多年来,爹教养女儿成人,爱逾性命,宠溺纵容,无以夏加。爹,你老人家从来没有教女儿,如何做人,如何处世,如何明辨是非,如何去爱人,以致女儿成了个人性已失的愚昧女人。爹,浅水牧场不能再像这样子经营下去了,那些牧奴们也是人。
这样起家将受天谴,鬼神报应并非子虚,望爹能悬崖勒马善待他们,女儿死亦无憾。唯一遗憾的事,是未能再见吴爷一面,以致爹的处境,仍然在危难之中……”
马脸阎罗冷哼一声,厉叫道:“小娘子,你噜嗦个什么劲,看样子,你爹就不是个好东西,哭哭啼啼交待后事有屁用。告诉你,你如果打自尽的主意,大爷要把你们这儿搞个烟消火灭人畜不留。要跟咱们走,便给我乖乖上马,不走,咱们就放火杀人,谁耐烦听你们穷噜嗦?”
辛大爷一把抓住姑娘的手,咬牙切齿怒吼:“不行,为父不能让你……”
姑娘挥泪挣脱他的抓握,盈盈下拜,忍痛叫:“爹多保重,女儿走了,牺牲女儿一人而能保全牧场,女儿九泉含笑,唯一祈望的是,爹今后必须心存忠厚,善以待人,革除牧场酷政,改过从善,女儿便可安心了。”
说完,她再拜而起。
辛大爷以手掩面,仰天长号。
辛姑娘拭干眼泪,冷然向双凶走去。
马脸阎罗向她招手,狞笑道:“过来,上马,你和我一马同鞍。”
她凄然长叹一声,向马面阎罗走去。
蓦地,南面的矮林中踱出秋华和小白龙的身影,秋华一身青,小白龙一身白,十分抢眼。
秋华轻拂马鞭,仰天长笑,声震屋瓦,笑完吟道:“风萧萧兮,古寺寒,美人一去兮,不复还。”
小白龙弹剑相和,铮琮之声和着悲壮摇曳的吟音,居然带来了凄凉哀伤的气氛,笼罩了凶险的现场。
血掌尹光怪眼一翻,大喝道:“那两个东西是干什么的,闭上你的臭嘴。”
两人哈哈狂笑,小白龙收剑入鞘笑道:“咱们两个讨厌东西,分一杯羹来了。”
辛大爷双目喷火,怒叫道:“姓吴的,今天不是你就是我。”
马脸阎罗冷哼一声,向辛大爷问:“辛场主,没你的事,这两个小畜生由在下打发。你说,他们是不是为了令媛而来的?”
辛大爷钢牙一挫,硬着头皮说:“正是为小女而来的……”
“爹,你老人家还不想放手么?”辛姑娘焦急地大叫。
马脸阎罗鹰目厉光闪闪,向两人迎去。
小白龙一面举步前行,一面向秋华低声说:“老弟,说话必须小心,修罗姹女躲在大殿上,如果说话不谨慎,引起她的误会,那就麻烦大了。”
“兄弟理会得。”秋华笑答。
“我对付马脸阎罗,血掌尹光交给你。如果你认为没有把握,可用游斗术缠住他,等我解决马脸阎罗之后再说。小心那家伙的血毒掌,要用兵刃缠住他。”
“多承关照,以一比一,兄弟还可应付,任兄请放心对付马脸阎罗。”
两人进入寺前的广场边缘,马脸阎罗也到了。
血掌尹光在坐骑的插袋上取来两条特制长鞭,向辛大爷冷森森地说:“把你的死手下搬走,在一旁看看咱们兄弟整治这两个小辈。”说完,向三人照面处走去,将一条长鞭丢给马脸阎罗。
马脸阎罗轻蔑地向小白龙扫了一眼,阴森森地问:“小子,你胆子倒不小,竟想在老虎口中夺食?”
“哈哈!正有此意,只是咱们只想在阁下手中,救这位场主千金脱离魔掌。”秋华接口。
“哼!你凭什么?”
“凭胸中所学,凭一身侠骨。”
“你知道你在对谁说话?”
小白龙哈哈狂笑,笑完说,“别臭美啦!老兄,你以为你们皋兰双凶是啥玩意?吓得死人么?免了吧!须知光凭名号是唬不倒人的。”
血掌尹光踏前一步,怒火上冲地说:“大哥,和这种小辈斗嘴,未免有失身份,毙了他们拉倒,先给他们一顿皮鞭再说,我先上。”
马脸阎罗倒忍得住,仰手虚拦道:“贤弟且慢,先问问他们的名号,以便替他们立墓碑,聊尽江湖道义。”
“大哥,问他们干什么,年轻的小辈沟死沟埋,路死插牌,咱们又不是收尸人,何必理会这些。”
小白龙仍然哈哈大笑,说:“辛大场主养了不少收尸人,今天倒得劳驾他们替你们收尸了,不必耽心这些事啦!老兄。”
血掌尹光疾冲而上,丈八长鞭夭矫如龙,猛地抽出,啸风之声厉鸣。
秋华立即抢出,拔剑顺鞭势急挥,“叮”一声鞭梢掠顶而过,闪电似的从鞭下切人。马脸阎罗一声低啸,也疾冲而上,长鞭破空抽到,沉叱道:“穿白的小辈,接鞭!”
小白龙不拔剑,长笑声中身形闪动,在鞭梢扫达前向侧一闪,乘势伸手急抓鞭梢,但没抓住。
“叭”一声暴响,鞭梢突然折向,以更疾的奇速反抽而至,捷逾电光石火。
小白龙挫身后退,叫道:“退入林中,和老贼们玩玩。”
他发觉马脸阎罗鞭法纯熟,驭鞭的力道十分惊人,不易脱身,所以出声招呼秋华向林中退,软鞭不宜在树林中使用。
秋华连闪五鞭,总抓不住贴身切入的良机,血掌尹光的反应奇快,变招迅捷无比,空隙少至几乎无隙可乘的地步,最多只能抢入八尺左右,鞭梢便会立即凶猛地卷到,不但无法再进而且立陷危局,鞭梢宛若狂龙般从四面八方攻到,想脱身亦是不易,逼得他只好用奇奥的身法撤出,危机一发千钧。剑封缠了钢丝的特制长鞭,毫无用处。
小白龙的叫声传到,他立即收剑向南面的林中急退。
“你走得了么?”血掌尹光怒吼,奋起急追,但轻功稍差一筹,始终无法拉近,长鞭无用。
秋华机警绝伦,他心中已有制敌之策,智珠在握,是以毫无怯意。他知道血掌尹光了得,可能是他成名以来,所遇上艺业最高明的顽强对手。他的剑曾与长鞭接触了两次,皆被震得手臂发麻虎口发热,不仅内力相差甚远,而且老贼的鞭法也无懈可击。老贼以血掌成名,也就是所谓已臻炉火纯青的朱砂毒掌,可知掌法决不在鞭法之下。老贼舍长用短,不用掌而用鞭,正好将计就计,和老贼斗长鞭斗智不斗力,用智取方有成功的希望。因此他不入林,沿林的东侧绕走,且斗且退,纵跃如飞,滑溜如蛇,在厉啸惊心动魄,鞭影夭矫如龙中,有惊无险地且战且退,长剑轻灵地挑拨连绵攻到的鞭梢,发出一串鞭剑接触的清鸣,不时爆出阵阵火花。
追逐了三二十丈,追得血掌尹光愤怒如狂。愤怒可令人神智散乱,也令人本能地生出急攻躁进的举动。血掌尹光被怒火冲昏了灵智,连发数声怒吼,鞭法渐乱,开始用不顾利害的招术了,一连五记长抽,逼得秋华连连暴退,无还手的机会,岌岌可危,渐渐封架不住了。
“叭唰唰唰!”鞭狂乱地挥舞,左一右二上三下四,暴怒的血掌尹光狂野地疾攻十鞭。
最后一鞭“啪”一声轻响,斜擦过秋华的左肩,衣裂皮伤,刮掉了一块布帛和少许油皮。
秋华向下挫,人向后急退,额上汗光闪闪,呼吸不平静了,剑似乎已失去招架的力道。
血掌尹光见一鞭并未能将秋华击倒,更为愤怒,一声怒啸,鞭跟上反卷而出,发出虎虎厉啸,来势汹汹,卷向秋华的双脚,如被卷中,腿骨非断不可。
秋华向上跃,身形向后飞退,剑垂身侧。
“躺!”血掌尹光大喜过望地叱喝,鞭梢一带。突然狂野地反抽,恍若电光一闪。
秋华的身形向下落,身躯半俯,双脚原是屈收着的,如果双脚落地,这一鞭恰好拍中腰部,死定了。
眼看惨剧立生,无法躲避这快速凶狠的一鞭。
他的剑突然下伸,先行着地,一点之下,人平空向左飞闪一丈左右,鞭梢几乎贴身紧跟,危机间不容发,但幸未接触,鞭梢险而又险地掠开,没够上。
血掌尹光衔尾追到,大喝一声,长鞭划空而至,厉啸着掠动。
秋华双足着地,仍然向左飞纵。
长鞭呼啸着跟到,拦腰而至。
秋华已计算得极为精确,一触第一株树干,人突然短了半截,手中剑幻化出一道长虹,以快逾惊电的奇速,贯入血掌尹光的右腹侧,相距不足八尺,血掌尹光想避已力不从心,想用鞭身震落长剑,但鞭已收不回来了。
“叭”一声暴响,树皮震落,枝叶摇摇,鞭梢从树后向前反卷,绕树四匝,缠得死紧。
“啊……”血掌尹光狂叫,人仍向前冲。
同一瞬间,秋华已挺身站起,抓住鞭梢向侧一闪。
血掌尹光冲到,拼全力一掌击出,巨掌伸出时,掌心殷红如血。
“啪!”掌击中树干被鞭所缠的上端,酒碗粗的树干应掌而折,扑簌簌地倒下了,折断处如被刀劈,可知这家伙掌力是如何的凶猛。
“嗯……”血掌尹光倚在断了半段的树桩上,虚脱地叫号挣扎。
秋华抓住鞭梢,顺手一甩,便缠住了血掌尹光的腰部,一脚蹬住树上长鞭的缠结,紧抓住鞭梢全力抽紧。
血掌尹光被缠在树上,剑仍插在右腹们,被勒得腰骨欲折,痛得冷汗直流,声嘶力竭的狂叫道:“放手!放……手……”
秋华怕老凶贼临危反噬,不想上当,继续抽紧长鞭,直待血掌尹光行将晕厥,方行放手,拉脱了老凶贼的双手关节,拔回长剑解下长鞭,一把挟了半死的血掌尹光,向林木深处怒吼声震耳的方向奔去。
林中部,马脸阎罗正和小白龙狠拼,老凶贼的长鞭围在腰间,林中不宜用长鞭,正以急如狂风暴雨般的狂野剑法,和小白龙展开生死存亡的狠斗。
小白龙果然不愧称武林后起之秀,长剑银芒闪闪,剑气直迫三尺外,挥洒中极见功力,俨然有一代名家的气概,在马脸阎罗的疯狂抢攻下,居然从容不迫,接招化招反击干净俐落,唯一可虞的是内力不够纯厚,似乎真力不继,因此有时得利用树干躲避对方的狠招。
马脸阎罗额上见汗,脸色显得十分恐怖狰狞。小白龙满头大汗,脸上神情肃穆。两人的剑法已渐渐慢下来了,叱喝声不时传出,进退间仍然十分迅捷,但已没有急速进招连攻一二十剑的场面出现了。
辛大爷一群人徐徐跟在一旁,远远地观战。辛姑娘也没走,紧跟在辛大爷身旁。她不是不想乘机逃走,却怕双凶胜了之后,她走得了?浅水牧场将遭浩劫,跑得了和尚,庙可跑不掉哪!所
以她不敢逃走。
秋华赶到时,小白龙也快到山穷水尽的境地了。他挟着血掌尹光,老远便看清了这儿的光景,心中一动,便跃登树枝,展开奇奥的登萍渡水轻功奇学,在枝梢上飞跃,在两人的上空下降,先伏在枝杈上仔细默察对方的动静,便看出小白龙已呈现不支之象,危机将至。
妙极了,小白龙正向树下退到。
“铮铮!”暴声震耳,小白龙硬接两剑,退了八尺左右。
马脸阎罗步步逼进,意气飞扬地叫道:“小辈,明年今日,便是你的周年忌辰,纳命!”
吼声中,逼进一剑点出。
小白龙向侧一闪,糟了!“砰”一声撞在树干上。
“着!”马脸阎罗大喝,顺势一剑挥出。
小白龙百忙中用剑招架,“铮”一声双剑相交。
马脸阎罗如不撤剑,小白龙决难移动身形,背部被树干顶住,任何方向移动皆足以分力,死定了。
老凶贼的剑徐徐取得了中宫,剑尖将指向小白龙的胸口,只等机会送剑了。
“你该死了!”马脸阎罗狞笑着说。
蓦地,头顶枝叶簌簌而动。
秋华将血掌尹光搁在树杈上,让半昏厥的尹光自行慢慢沉落,他自己则从外侧先一步飘身而下。
尹光的身体因痛楚而扭动,突然加快下落,向下面的马脸阎罗急砸而下,枝叶簌簌作响。
“哎……”血掌尹光昏沉沉地叫唤,轰然下堕,砸向马脸阎罗的顶门。
马脸阎罗以为上面有人下扑,不假思索地全力震开小白龙的剑,向前递出,人却向侧闪。
“嗤!”剑从小白龙的颈侧刺入树干。
小白龙已看到马脸阎罗的身后和上方有人飘落,及时乘机闪避,避开老凶魔致命一击,但已吓出一身冷汗,危机间不容发,总算从鬼门关内逃出来了。
马脸阎罗一剑失手,愤怒如狂,拔剑挫身扭转腰干,一声大喝,向落下的血掌尹光劈去。
剑下的刹那间,他看出是血掌尹光的身影,不由大吃一惊,猛地扭身收招,人向后飞退,幸而他的剑术已臻化境,收发由心,一发之差,收回挥出的一剑。
原先从他身后不远处飘下的秋华,已算准他的撤招后退方向,同时截住他的身后,长鞭一抖,便卷住了他的脖子,大喝一声,将他勒在一株树干上。
马脸阎罗骤不及防,在阴沟里翻船,在血掌尹光砰然落地的声响中,被紧勒在树上无法脱身,剑向后掷出,双手忙去抓勒在脖子上的长鞭。
掷出的剑擦秋华的右胯而过,秋华岂肯松手?左脚蹬住树干,双方神力骤发,酒碗粗的树干亦随之而略现倾斜,马脸阎罗即使有万斤神力,咽喉被勒呼吸停顿,有力也用不上,被勒得双睛外突,舌向外伸,不片刻便行昏厥。
小白龙站在一旁调息,苦笑道:“老凶魔果然名不虚传,我自命不凡,却想不到他会如此高明,几乎断送在这老贼手中,危险极了。吴老弟,兄弟十分惭愧,你的真才实学,比我高明多了。”
秋华松手弃鞭,动手搜光老凶魔身上的暗器,笑道:“任兄,不瞒你说,两个老魔都比我高明,真要论艺业,我是无法和他们相比的,只不过侥幸而已。走!去看看辛大爷有何话说。”
马脸阎罗躺在树下像条死狗,昏迷不醒。血掌尹光挣扎着坐起,嘎声叫:“朋友,留下大名。皋兰双凶这次毁在你们手下,败得不甘心,山长水远,希望咱们后会有期。”说完,不支地躺倒。
“朋友,在下小白龙任家宏,你好好记住了。”小白龙答。
“我,四海游神吴秋华,咱们在江湖上见。”秋华接着说。
两人走向不远处的旁观人群。
蹄声震耳,西面来的大群人马到了,但不知林中有变,越过官道驰入镇中。
辛大爷恐惧地站在林荫下,进退失据。
辛姑娘大踏步迎上,她这时反而沉着了。
秋华一面走,一面探囊抓金创药掩敷肩上的伤痕,迎着辛姑娘冷冷一笑,说:“辛姑娘,你似乎有话说,该不是为了皋兰双凶的事来道谢吧?”
辛姑娘神色木然,冷然地说,“落在吴爷手中,与落于双凶之手并无不同,用不着道谢,贱妾只想向吴爷恳求恩典。”
“呵呵,你的意思是……”
“贱妾任性妄为,罪该受报,愿一力承当,任由吴爷处置,以赎往昔罪孽,但希望吴爷高抬贵手,放过家父,给家父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这次贱妾独自前来昭仁寺,便是向吴爷请罪来的,不想恰好碰上双凶,引起了这场风波。”
秋华一怔,大出意料之外。
小白龙冷哼一声,问道:“你这是因为经过刚才的危难,才生出挺身担当的念头么?”
辛姑娘凄然一笑,说:“不,贱妾今晨便有此打算了,所以独自前来,家父带人前来追赶贱妾,贱妾已将心愿向家父说明了。”
“你真是甘心任由咱们处治么?”
辛姑娘木然地点头,木然地说:“贱妾字字出自肺腑。”
“你不怕报应之惨?”
“不以生死为虑,便没有什么可怕的事了。”
“说说你爹如何改过自新,好不?”秋华接口。
辛大爷解剑丢在地上;大踏步上前说:“两位请听在下表明态度。”
小白龙冷笑一声,不屑地说:“有令媛担当,你可以放心表明态度了。”
辛大爷懔然地摇头,一字一吐地说:“大丈夫敢作敢当,岂会让小女出面承当在下的罪孽?牧场是辛某所创,任何过错皆必须由辛某担承,与小女无关。牧场自即日起,交由舍弟经营,所有牧奴及奴仆,皆以公平相待,去留听便,恢复自由之身。辛某任由两位处治,千刀万剐决不皱眉。”
“爹!”姑娘颤声叫。
秋华冷笑一声,冷冷地说:“你说得倒好,可是在下却没有这种打算。”
“吴爷的打算是……”辛大爷抽着冷气问。
“在下的打算是从令媛身上报应,可不想让你一死了之,免得便宜了你。”
“我跟你走。”姑娘大声答,向秋华走近。
秋华瞥了她一眼,冷冷一笑。
辛大爷呼出一口长气,闭上双目说:“孩子,爹不会负你,你先走一步,爹先回家。”
说完,扭头便走。
秋华拉了辛姑娘的手,说:“走,先跟我到昭仁寺。”
辛大爷一群人回到寺前,各自去牵自己的坐骑,将被双凶击毙的保镖尸体捆在马背上。
秋华将辛姑娘推出,沉声道:“你的事以后再说,回去尽快召集近半年来从庆阳府一带买来的牧奴,在下有事要找他们。给你们一次自新的机会,看令尊是否有改过的诚意。”
辛姑娘感到意外,怔住了。
秋华和小白龙大踏步离开,牵了坐骑入寺而去。小白龙在寺门扭头叫:“辛场主,明晨在尊府见,今晚你们可以安枕了。”
安顿好坐骑,两人以目光示意,立即开始搜寻修罗姹女的踪影。
修罗姹女已不见踪迹,平白失去了形影。
两人搜遍全寺,牵出坐骑绕镇北驰向镇东的梁公庙,要找西海怪客通消息。
他们的坐骑绕至镇北,镇西栅口奔出八名老道和二十余名打手,柴八爷一马当先,奔向昭仁寺。
但秋华和小白龙不在寺中,老道们穷搜一个时辰,方转回镇中。他们是刚才从西面来的人马,崆峒派的高手们,终于在柴八爷的礼聘下提前赶到了。
秋华和小白龙在梁公庙前下马,急急进入庙门。梁公庙的规模比昭仁寺小些,但却更为破败,能住人的地方,只有庙侧的一栋香火道人住宅。
小白龙走在前,推开了虚掩着的朽木门,叫道:“鲜于前辈修罗姹女曾经在昭仁寺现身哩!”
西海怪客端坐在破蒲团上,闭目垂帘打坐,不言不动,没有任何表示,似乎对小白龙的话充耳不闻。
两人不知有变,大踏步入室。
“鲜于前辈。”秋华大声叫。
西海怪客寂然不动,似乎已沉沉入睡。
以一个练武之人来说,这种反常的现象,是决不可能发生的,即使是午夜入睡时,风吹草动也会令人警觉,何况在大白天,怎么连叫数声,西海怪客仍未醒来?
“咦!”小白龙讶然地叫。
秋华一纵而上,伸手在西海怪客眼前一晃。
西海怪客毫无动静,安坐不动。
“咦!他……”
“先别动他,左右看看有何可疑处,老前辈已经死了。”小白龙悚然地说。
秋华心中一懔,提高了警觉。
住处破败不堪,仅可聊避风雨,地面积满了半寸厚的尘埃和鼠粪,漏雨处冲成不少水线,四壁蛛网尘封。西海怪客安放蒲团的八尺圆径内曾经清扫过,自房门至坐处,只有西海怪客的靴痕,和打狗棍所点的遗孔,并无可疑的第二人足迹。
两人先从西海怪客的遗体附近察看,一无所获,然后细察唯一可通向屋外的木窗。木窗原已钉死。但年深日久,本板已经腐朽和裂开,最大的裂孔足有海碗大。
“我到外面看看。”秋华说,出房而去。
窗外是一座废园,满园荆棘,枯草萋萋,人如行走其中,不可能不留下痕迹。
果然不错,从西北角直达窗下,发现有人走过的痕迹。来人似乎十分小心,每一步仅相隔三尺左右,从枯草荆棘被压的形迹看来,这人并没打算掩去形迹,不然便不至于用踏而不用探。可惜的是枯草荆棘太浓密,只可看到踏下处,而无法看到靴痕,无法分辨来人是男是女,更无法判断来人的身材。
秋华循遗迹一步步细察,直抵窗下仍然毫无线索。
他的目光向上移,突然眼前一亮,向里面叫:“任兄,你出来看看。”
小白龙急急出屋,奔到问:“老弟有何发现?”
秋华用手向窗上一指,说:“你看,这是不是手指印?”
这一块木板上端向内倾斜,并向右略行倾倒,露出一处大逾饭碗的裂孔。由于上端倾斜,因此积尘甚多。左面的一块窗板,右侧无尘,显然这两块窗板原是相叠一半的,最近被人扳开了。积尘的木板上,清晰地留下了两个指印,一看便可知可能是右手食中二指的第一节。可惜积尘甚干,没有指纹留下,在中指的外缘,似乎有一道凸痕,可能曾经受过伤,手指的皮韧厚而有韧性,愈合时疤痕凸出而不向内凹。
小白龙伸手在指痕上虚量,脱口叫:“是女人,手指纤小,不会是男人。”
秋华就破孔向内瞧,室中一目了然,缝孔的部位,正对着西海怪客的右侧。他用手在破缝孔试了试,断然地说:“来人是用暗器袭击的,相距仅一丈四五,正是暗器最有效的距离。任兄,西海老前辈打坐时,不知会不会练气?以他老人家的造诣来说,如果在练气,普通暗器毫无用处,而身右也没有致命的要穴,除非……”
“除非耳后的藏血,或者射中太阳穴。”小白龙接口道。
“但……但相距这么近,老前辈决不至于毫无警觉的。咱们和老前辈分手,前后不到三个时辰,而且是大白天,这人踹草而来,老前辈岂有不知之理?”
“咱们先看看老前辈的右太阳穴和藏血穴,便知猜想是否有误了。”小白龙说,立即离开。
秋华仍在察看,目光向后移,突然发现在西面两丈外,有一处草丛向下凹落,更远处约在四丈外,也有一处凹痕,但更为小些,五丈余也有一处凹痕,草显得有点乱。
他心中起疑,本想前往察看,但小白龙已经走了,他只好放弃察看的念头,跟着小白龙入屋。
西海怪客的右太阳和右耳后下方的藏血穴,皆没有被击的痕迹,太阳穴是弱点要害,禁不起打击,藏血穴是大动脉所经处,被击伤足以令头部失血,也是致命要害,从侧方袭击,只有这两处是最佳下手部位。胁下虽也有要害,但西海怪客的手臂足以保护双胁,袭击头部,一时不会致命,西海怪客的死状就不会如此平静安祥。
两人花了不少工夫,遍查西海怪客全身,但他们失望了,找不到任何足以致死的伤痕。
小白龙大惑,苦笑道:“老前辈年仅花甲出头,练气有成,艺臻化境,龙马精神矍铄不减盛年,怎会无缘无故坐着逝世?怪事。”
秋华细察西海怪客的五官,问道:“任兄,修罗姹女会不会使用毒香一类玩意?”
“不会的,侠义门人从不使用这些下三滥玩意。”小白龙斩钉截铁地说。
“但……但好像是中毒。”秋华说。
“你找到征兆了?”
秋华将西海怪客的眼帘拉上,说:“任兄可以看看。如果是正常的死亡,瞳孔该是散光现象。你看,老前辈的瞳孔缩小得几乎看不见了。”
“唔!眼珠白得可怕,恐怕真是中了一种化血的奇毒哩!”小白龙说。
秋华再详细检查西海怪客的鼻孔,跌脚道:“老前辈确实是中毒,鼻涎已将鼻孔凝塞,必定是一种可怕的毒烟。”
“咦!难道是江湖上玩毒享誉武林的毒娘子不成?”
“不对,毒娘子今年初春在京师留连,后来与赛红线北上泰山,与泰山的红俏仙姑聚首,按行程,她决不可能前来西北一现芳踪。”
“那……那又该怀疑谁?窗外留下的指痕是女人的,用的是毒香一类玩意,除毒娘子有此悄然接近的艺业,以及如此歹毒的毒物外,没听说过谁还有这种能耐。”
“任兄毫不怀疑修罗姹女。”
“按情理论,没有怀疑她的理由。西海怪客是武林耆宿,是游戏风尘的侠尘英雄。修罗姹文是侠义女英雌,嫉恶如仇,宵小闻名丧胆,黑道凶枭称她为黑煞女魅,恨之切骨,按理,她决不会有杀害西海老前辈的理由,因此兄弟没将她列入疑凶。”
“我想,咱们先查一查附近是否有可疑的武林人物出现过,尤其须注意女人,自然不放过修罗姹女,务必找出些少线索来,以免鲜于老前辈含恨九泉。”
“好,咱们先替鲜于老前辈收尸,然后分头进行。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想不到小小的宜禄镇,居然是藏龙卧虎之地呢!”
秋华刚搬动西海怪客的尸体,突然想起一事,叫道:“怪!
老前辈的打狗棍呢?”
打狗棍不在,显得有点不合情理。那是一条黄竹打狗棍,产自江南,是西海怪客旦夕不离身的兵刃,怎会失踪的?来人并未入室,那么,打狗棍到何处去了?
“咱们先将鲜于老前辈的遗骸安顿下再说。”小白龙说。
两人找到一把尚可派用场的锄头,在庙后的空地中挖了一个坑。江湖人对身后事从不重视,臭皮囊的下落无所顾忌,沟死沟埋,路死插牌,能入土已经是不错的了。
花了好半天工夫,方弄停当,堆起了一个土馒头,用木板刻字做墓碑,刻的是:“西海怪客鲜于前辈讳昆之墓。武林后进任家宏吴秋华同敬立,大明永乐十年三月三十日。”
小白龙拭净手上的尘土,一面整衣一面说:“老弟,咱们是否立即开始找寻修罗姹女的踪迹?”
“兄弟认为早些找比较好些。鲜于前辈是家师的故友,而且他老人家要收兄弟为寄名弟子。他老人家被人所害,兄弟必须将真凶找出来。”秋华恨恨地说。
“修罗姹女或者其他的武林人,恐怕不会在镇中落脚,极可能在附近隐秘处藏身,这样吧,你往南,我往东,咱们仔细搜一搜十里以内的可疑处,入暮时分,咱们在昭仁寺会合。”
“好,如有发现,请不必打草惊蛇。”
“我先走一步,小心了。”小白龙答,首先离开坟墓。
秋华一面整衣,一面沉思,对打狗棍的事始终难以释怀,自破窗孔向外望,自语道:
“窗在正西,风却从东北来,用毒烟不易得手,太慢了。那么,暗算的人可能怕被发现,必须用可自爆的毒弹射入,移动木板时便需将毒弹发出。木板移动,西海老前辈岂能一无发现?”
他再沉思片刻,忖道:“会不会是老前辈轻敌,不知来人怀有歹毒的暗器,发现有警,信手将打狗棍掷出想吓走来人?”
他一跃而起,突又倏然坐下,取出一把飞刀向破窗孔掷去,跃至窗下观看飞刀的落向。
很巧,飞刀穿裂孔而出,远出两丈外,恰好落在他先前认为可疑的枯草凹下处。
他出室赶至窗外,向枯草凹下处观察片刻,然后站在裂窗缝前向室内张望,猛地向窗外飞纵,半途转过身躯,不偏不倚落在凹草中,再次提气轻身纵起,单足落下更远处的另一处枯草凹下处。三起三落,远出六丈外,到了一丛短树前。他暗叫道:“是了!这人就是用这种身法撤走的,一跃两丈,可知轻功不算高明,也许是受了伤,不然的话第二次起跃,怎会仅跃出两丈?以第一次后纵的距离来说,如果能退跃转身落地而能跃两丈,第二次跃起即使没有三丈也该有两丈四五左右,可能……”
他的目光突然落在树丛中,急急向里一钻,出来时手上多了一根黄竹打狗棍,棍的一端不但有血迹,而且有些肉糜,一看便知这根黄竹打狗棍曾经将来人射中了。
他无法分辨棍端那些少血肉的主人是男是女,不再瞎猜,重新钻入树丛,向前钻走五六步,果然发现地下有血迹,可只有一处滴落四五滴左右,以后便再无发现了。
钻出树丛,枯草中可以明显地看到有人踉跄走过的痕迹,跟着草迹急走,远出五六丈,行走的痕迹消失了,却发现有蹄印。
“这人有坐骑。”他自语。
他循蹄迹寻去,糟了,方向正是庙前的官道,官道上蹄印凌乱,往来的马匹甚多,怎能分辨出这个人的蹄迹?
他不死心,从蹄迹的蹄铁形状,他相信在坐骑驰出官道前必定可分辨那人所走的方向,必定会留下几个可资追索的蹄迹的,如果向西,那人必定经过镇中,往东,那是说,凶手已经往东远出一二十里了。
他循蹄迹急走,距官道还有一二十丈,镇东的栅门内蹄声如雷,二十余匹健马狂风似的冲出。柴八爷带着崆峒派的弟子无巧不巧地恰在这时找来了。
他所站处,正在庙与镇之间的荒野中,相距甚近,马冲出栅门,十余丈便是他所追寻的马迹进入官道处。
他并未在意,在官道上奔驰的马,不会从路侧驰过,还不至于搞乱或湮灭了路侧的蹄印的。
他还没看情柴八爷的脸目,只看到前面八名穿大红道袍的崆峒弟子,但听到叫声便知不妙,马群已经折回,驰入原野中,向他狂驰而来。
“不!不……”他拼力大叫,想阻止这群人马不要踏乱了他所要追寻的蹄迹。
可是,已来不及了,二十余匹健马一踹,任何痕迹也会消失了。
他看到了柴八爷,心中一懔,知道崆峒弟子到了。他不是愚蠢的人,可不想在这时逞匹夫之勇,扭头展开轻功,向梁公庙急奔。
短距离中,马赶不上轻功已臻化境的人,他全力施展,快逾狂风。
“小辈休走!”一名老道大吼。
他不予置理,撒腿狂奔。
八老道自恃了得,飞跃下马,放腿急赶。后到的人见老道下马,也就纷纷勒住坐骑下了雕鞍。
“小辈站住,贫道有话问你。”领先的中年老道一面狂追,一面大叫。
对方人多势众,有理说不清,秋华不加理睬,进入了庙侧。
第十章秘卷触目惊
老道们会错了意,以为秋华要在庙中藏身,用暗器计算他们呢,艺高人胆大,他们不怕,奋勇追入。
岂知秋华根本没作在庙中决战的打算,从庙侧进入,抄近道抢出了庙门,到了坐骑旁飞身上马,向东飞驰,等八老道追出庙门,他已远出十丈外,奔上官道,向东绝尘而去,一面大叫道:“杂毛们,咱们回头见。”
柴八爷带了坐骑到了庙前,秋华已远出百十丈外,八老道心有不甘,为首的老道上马大喝道:“追!贫道不信他能逃上天去。”
二十余匹健马狂风暴雨似的向东追。马匹有好有坏,追了五六里,二十余匹马成了半里长的凌落行列,最先的十一匹马彼此之间也拉远至丈外。八老道三骑在前,柴八爷和两名得力保镖在中,另五骑在后,追了八九里,前面已失去了秋华的踪迹,他们只能循蹄迹狂赶。
再追了两里地,秋华的蹄迹居然消失了。
秋华已离开了官道,从北面绕走,穿林越野,到了浅水牧场最东面的槽仓附近,找一处山丘藏身,准备入暮时分返回昭仁寺与小白龙会合,商量对付崆峒弟子的计策。
那时,武当开山立派为时甚暂,还未正式广收门人。张三丰自己则云游在外,从未在武当逗留,听说在武当主事的人,是他的亲传弟子冯一元。总之,武当派弟子尚未正式在江湖中走动,但武当派首创的内家拳绝学,已经成了武林朋友耳熟能详,但似信非信的怪谈了。
其实,武学并无内外之分,只不过张三丰本人是修真羽士,羽士们自古即重视养气修真的所谓性命之学,特别重视练气术,揉入拳术中去芜存菁,加以宏扬光大而已。但在当时那些守旧人士心目中,却名之为邪魔外道,食古不化,对武当诸多非议。
可是,在这些人的内心深处,却又默默地承认内家拳确有独到之处,而且无可否认的事实,更令他们生出妒嫉的念头,因为前往武当挑衅的人,可说无不铩羽而归,武当内家拳反而名震天下,誉满武林。
因此,风波又起,第一个出面否认武当是内家拳创始人的反对者,便是崆峒的掌门人正一道长,说崆峒派立派三千年,方是货真价实的内家拳始祖。
至于当时的武林北斗少林派,却一笑置之,并未重视此事,原因是少林的有道高僧们,禁止门人子弟妄论是非。少林派以禅功见长,禅功其实就是内家养气奇学,是真正的所谓内壮工夫。但禅功不传俗家弟子,俗家弟子的气功,不是有根基的人,也不予轻易传授,因此真正出类拔萃的门人为数甚少,他们保持名门大派的风度,不作任何引起争执与有伤和气的评论。
武林中虽则高手辈出,人才鼎盛,但大多是艺自家传,各具绝学,极少开山立派的事发生,因此真正以门派称雄的人,少之又少,以少林来说,少林弟子从未承认自己是少林派的弟子,只称少林门人,是外人硬给他们加上一个派字的。
崆峒的老道们称他们的祖师爷是广成子,当然有点胡说八道。但崆峒的拳剑,无可否认确有他们的长处,源远流长也是事实,但以往并未称派也是事实,他们之所以和武当争名,仅
是几个怀有野心的人所作的无聊举动。可是,崆峒偏处西北,地方色彩浓厚,又没有朝廷支持,要和武当争名实非易事,所以着手改弦易辙,不再倨守西北,开始派出门人在江湖走动,扩展实力,并广罗门人子弟,要造就大批出类拔萃的门人,和武当分庭抗礼。目前他们正在扩张期,因此任何有关争名打斗的事,他们都毫不犹疑地参予,不再固守平凉一带地盘。
武当派崛起江湖,在当时算是时势所造成,想不到以后数百年中,流毒所至,造成了门派纷立,各争短长的武林大混乱局面。到了明末清初,加上了反清复明的因素,形成了门派林立的畸形现象,三个人可以称门,四个人也可称派,闹了个乌烟瘴气。
秋华知道崆峒弟子不可轻侮,因此不愿逞匹夫之勇和他们正面狠拼,以一敌八他毫无把握,再加上柴八爷的人,更无侥幸可言,所以暂行回避。
但他并不怕崆峒的绝学,崆峒的老道吓不倒他,他要找机会打发他们走路。这里的事他决不放手,目前浅水牧场已经就范,岂能为了几个崆峒门人而功败垂成,一走了之?没有人能阻止他了结这件即将成功的大事。
时光尚早,他必须等到天黑。
抚弄着西海怪客的打狗棍,他感到心潮汹涌。江湖人与政事绝缘,行侠仗义与王法抵触,因此大多数的江湖人,多多少少与官府誓不两立,不容于当政的人。古春秋游侠以朱家郭解为代表,武林朋友无不以效古春秋游侠为荣,但却对郭解的悲惨下场似乎无动于衷,这证明了武林人物与官府的对立现象,认为理所当然,不足为奇。可是,西海怪客以一个草野小人物,居然对一个亡命逊皇效忠,岂非怪事?仅仅以同情失败者的理由加以解释,这是不够的,那又为了什么?他百思莫解。
他不再多想,忖道:“天都峰十二耆宿大会,决定了保全逊帝的大计,他们分处天南地北五湖四海,各负秘密使命。目下鲜于老前辈身死宜禄,西北大局自然瓦解,我是不是该将这消息告诉其他的予会耆宿呢?”
其实,他对十二耆宿陌生得紧,西海怪客只告诉他另外三个人,他们是张三丰、少林明业大师、与独角龙范松。张三丰与明业大师一道一憎,像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在峨嵋不见得能找到他们,何况连当今皇上派人遍搜天下也未能找到他们。独角蛟目下纵横七海,在海上称雄,要找这位天下第一条水上好汉,谈何容易?其他八人是谁?西海怪客并未告诉他。
“我想,我得入川去找找张三丰和明业大师。”他自语。
一面思量,他一面下意识地抚弄着打狗棍,突然发现打狗棍上端的竹节有异,不是原来的竹节,而是用黄色的木塞塞住的,一时好奇,他用飞刀挑出了木塞,怔住了。
黄竹打狗棍粗如鸡卵,这种竹几乎是实心的,但这一端已用钻子钻空,木塞挑出,里面有黄绢卷成的小布卷。
他略一迟疑,最后忍不住了,倒出了布卷。
薄绢共有三卷之多,每一卷长有八寸,他信手打开其中之一,又是一怔。
开卷第一行大字,写的是:“大成练气术。”
卷长八尺,卷后的具名是:“沿海伏龙丹士。”
第二卷卷首只有四个字:“拳经剑谱。”
卷后的具名是:“西海怪客鲜于昆。”
第三卷打开,原来是两页短卷合成的,前卷是西海怪客的留字,等于是遗书。大意是说,大成练气术乃是点苍山大成丹士的手泽,被其徒伏龙丹士盗出遁迹江湖。五年前,他与伏龙丹士邂逅于弱水旁,结为知交,同至昆仑访道,遍历穷荒两载,不幸途遇大风雪,伏龙丹士被崩雪所埋,救起时已生命垂危,临危托命,请他将大成练气术带返沿海面交恩师大成丹士。
他以一年岁月觅途返回中原,却又须至大漠制造事端,以吸引朝廷注意,掩护逊帝的行踪,无暇至沿海点苍山璧还大成练气术。世事沧桑,人的吉凶祸福亦难以逆料,故先行留书,希望发现此书的人,能完成他的遗志,走一趟云南点苍山,壁还大成练气术,以免留在世间为祸武林,这种先天真气上乘奇学,如无大成丹士指点,必定岔气伤身,或者练成邪道,贻患无穷,更不可落人邪魔外道之手,那将为祸更烈。
第二卷只有十个人名,秋华看不懂,写的是:“释应文、释应贤、释应能、济道人、塞马先生、雪和尚、云门僧、衣葛翁、老补锅、东湖樵夫。”
后一段另有注记,写着:“应贤叶。应能杨。济道人程。塞马先生冯翁马公马二子。雪和尚郭雪庵。云门僧宋稽山主人槎主。衣葛翁赵天肖子。老补锅王。东湖樵夫牛东湖主人。”
最后大书八个大字:“大义凛然,高风亮节。”
十个人名包括了僧道儒工各色各样人,秋华先是看不懂,但最后从第一个人名悟出其中机妙,惊道:“老天!鲜于老前辈怎么这般大意?这张名单如落在无耻之徒或者官府的鹰犬手中,那还了得?”
他默默地记下了人名和注释的每一个字,然后亮火摺子将名单烧掉。
西海怪客曾经要收他为记名弟子,因此,他要练拳经剑谱。
至于大成练气术,他不愿偷练未经本人许可的绝艺,为了小心起见,他将快靴的靴统拉开。这是他特制的快靴,两层的靴统可以拉开,可以收藏秘密的小物件。他将绢卷褶成长段以减少体积,藏在靴统内。从此,他得时时留心自己的右脚了。
拳经剑谱倒不算重要,他打算在最近期间熟记所有的心诀,然后加以烧毁,以后再一步步苦练。好在他聪明过人,过目不忘,又是行家,记下拳经剑谱中的数千字,毫无困难。
他砍掉打狗棍上端镂空的一段,截断了两尺余,然后安心地细阅拳经剑谱。他发觉西海怪客自己所创的绝学中,有不少是他想不到的奇学,极为有用。直看到日落西山,方始上马向宜禄镇驰去。
昭仁寺已成了崆峒门人的埋伏区,柴八爷带了十八名得力爪牙,配合着崆峒的八名老道,在寺中布下天罗地网,等候他和小白龙进网入罗。
他走了十年江湖,前七年追随着恩师闯荡,用眼用耳默默地观察江湖众生相,尔后便单人独剑闯荡江湖,渐渐崭露头角,行事极为谨慎小心。距昭仁寺还有半里地,便将坐骑留在荒野中,独自悄然接近。他料想崆峒那群目空一世,急功好利的门人,必定不会甘心,极可能在昭仁寺等他,因此提高警觉,向昭仁寺接近。
昭仁寺的破大殿中,燃起了灯火,八老道有四名在场,柴八爷和五名保镖相陪,一灯如豆,破大殿鬼影憧憧。
为首的老道叫冷雨道长,是个极为自负,而且性情暴躁的中年羽士,也是广成下院中晚一辈的高手。等了好半天,直等到日落西山,等得他心中焦躁,所以将柴八爷找来商量。
他背着手往复走动,状极不耐,发话道:“柴场主,你说,那姓吴的两个小辈,晚上会不会在此住宿?这些江湖亡命,只消有三尺土便可过夜睡觉,不一定要回来歇息的。”
柴八爷搓着手说:“但……但他们的睡具行囊在,断无不回来取走……”
“他们的睡具放在这儿多久了?”
“在下不……不知道,这些天来,除了六盘四狼带人来过之外,没有人敢前来窥探。”
“听你所说,他们晚间经常分头到三大牧场骚拢,今晚会不会仍然分头前往那边闹事呢?”
“在下不敢料定,道长之意是……”
“贫道认为,守株待兔决无好处,何不到牧场走走,也许可以碰上他们。”
“这……道长的话有道理,咱们何不赶回盘谷等他?”
“不!此至盘谷有三十里。两个小辈即使赶得到,也没有那么大的狗胆前往生事,他们决不敢在太岁头上动土,须防备贫道师兄弟们在牧场坐镇。不知三大牧场以哪一座最近?”
“最近的是浅水牧场,辛场主也是受害最烈的人。”
“那么,咱们不妨先到浅水牧场,和辛场主商量商量。场主速派人备马,咱们准备走。”
柴八爷不敢反对,立即吩咐手下备马。
秋华像鬼魅似的,伏身在庙左的丛草中。
庙前一阵乱,二十七匹坐骑虽摘了铃,但喷气声和杂乱的踢蹄声,仍可远传百十丈外。
“柴场主,请在前面领路,贫道不知至浅水牧场的道路。”已跨上雕鞍的冷雨道长大声说。
“道长请随在下来。”柴八爷答,领先带了五名保镖驰出。
伏在暗处的秋华心中一震,忖道:“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降伏了辛场主,这些家伙这时前往挑唆,岂不大费手脚?
不行,我得前往看看动静,免得明天去浅水牧场上当。”
他正想返回藏马处,却又怕小白龙回来时找不到他,同时,独自前往也孤掌难鸣。有小白龙在旁,多一个人也方便些,便决定等小白龙到了再说。
不久,蹄声从庙后传来,他奔向庙后,果然不错,一身白的小白龙赶回来了。他发出一声暗号,迎上说:“任兄,先不必进庙。”
“怎么了?”小白龙下马问。
秋华将崆峒门人出现的事说了,最后说:“咱们也到浅水牧场看看,看杂毛们搞什么鬼。”
“也好。老弟今天有收获么?”
秋华不想泄露打狗棍内的秘密,只将寻获打狗棍的事说了。
“兄弟倒探出一些眉目,有人亲见一个穿了黑衣的女人,乘健马在午间东下,可能是修罗姹女杀了西海老前辈之后,向东走了。”小白龙说。
“她是否受了伤?”秋华问。
“透露消息的人是个村夫,语焉不详。再说,她一直骑在马上,谁也不知她是否受伤。”
“那……那么,她是最可疑的人了。此地事了,兄弟设法找她问问。”
两人先到秋华藏马处取回坐骑,越野而走,驰向辛家的庄院。
他们来得正是时候,庄中迎客之礼已过,重归沉寂,便利他们乘虚而入。
大厅中灯光明亮,全庄一无戒备,警哨尽除,充溢着和平安详的气氛。牧奴们已恢复了自由。他们的处境已加改善,衣食获得与打手们相同的待遇,仅在心中仍有些少恐惧,不知辛场主会不会在秋华走后故态复萌。
大厅中,宾席上高坐着柴八爷和五名保镖,八老道位于上首。其他的保镖打手则在堂下就座,他们不配上堂占一席地。主
座中,辛大爷兄弟俩相陪,没带任何保镖打手,五名中年仆人伺候茶水,闲人一概回避。这是多年来从未有过的现象,以往辛大爷接见客人,比一般大臣还神气,保镖打手帮闲带上一大堆,以便炫耀他的场主声威。
柴八爷眼睛雪亮,已经看出有点不对了。双方客套毕,引见了双方的人。柴八爷呵呵一笑,说:“兄弟这次承蒙冷雨仙长前来相助,两个亡命恶棍像是釜底亡魂,因此前来知会辛兄一声,希望辛兄能派出一些人手,四出搜寻那两个亡魂的下落,以便让仙长们搏杀他们永除后患,不知辛兄能派出多少人?”
辛大爷摇头苦笑,说:“八爷,抱歉得很,兄弟恐怕爱莫能助了,本场的人,已经不再准备和他们两人争强斗胜……”
话未完,柴八爷脸色一沉,抢着问:“什么话?辛兄你和他们妥协了?”
“八爷,这不是妥协与否的事,而是兄弟已……”
“哼!柴某可不愿意听你这种窝囊话。两个外地亡命到咱们宜禄镇行凶,要毁咱们三大牧场,杀人放火,情理难容,想不到贤昆仲略受挫折,便低声下气俯首屈服,你忘了上次在府上咱们三大牧场的协议了么?”柴八爷火爆地叫吼。
辛大爷毫不动容,缓缓地,沉静地说:“八爷,不瞒你说,兄弟确是无法支持下去了,已到了山穷水尽之境。再说,这次出事……”
“咱们不谈出事的经过,也用不着研讨谁是谁非,咱们三大牧场唇齿相依,休戚相关,两个小亡命既然罢咱宜禄镇的市,杀伤咱们三大牧场不少人,已经不是你浅水牧场辛家一家人的事了,而是咱们整个宜禄镇的事了。辛兄,你甘心向他们屈服,我决不答应。”柴八爷声色俱厉地说。
辛大爷长叹一声,苦笑道:“八爷,并不是兄弟贪生怕死……”
“你本来就贪生怕死。”
“好吧!就算兄弟贪生怕死好了。”辛大爷无可奈何地说,不再争辩。
“你打算怎样?”
“兄弟将牧地分给牧奴,让他们自己经营。兄弟希望保有镇附近的一块牧场,请来的师父们愿留则留,不愿留的人厚遣离镇,今后……”
“砰”一声暴响,柴八爷一掌拍在案桌上,茶杯跳落地面,“乓”一声打得粉碎,倏然站起怒吼道:“你这是什么话?岂不是存心给咱们两座牧场难堪么?岂有此理!想当年,咱们在宜禄开办牧场,原本议定采同一行动,好好经营替宜禄镇争口气,目下只不过受到一点小小的挫折,你便贪生怕死自行毁约,置柴某和杨兄于何地?”
“八爷请息怒,请听……”
“我不听,没有什么可说的,咱们话讲在前面,先小人后君子,无论如何,三大牧场敌忾同仇,共进同退,决不许你出卖咱们,不然休怪柴某对你不客气。”
辛大爷强按怒火,仍然沉静地说:“八爷,舍下目前已无可用之人,武师们死伤惨重,先后逃走了不少人,就是想拼也力不从心。兄弟已决定各行其是,如果八爷和杨兄不谅,那么,兄弟只好结束此地的生意,迁离宜禄镇。”
“那么,你这儿的牧地……”
“兄弟决定全部交由牧奴们经营。”
“那不行。”
“八爷的意思是……”
“必须交由我和杨兄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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