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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八章 沆瀣一气

  桑琼急拦住道:“这事怎能鲁莽,掩埋遗体,总得先征求耶律前辈的同意,你且耐住性子,待他回来的时候,咱们婉转求得他点了头才能动手。”麦佳凤笑道:“我真是没有主意了,既然这样,我先去替你盛碗粥来,让你吃饱了,等会才有精神劝解耶律前辈。”

  取碗满满盛来一碗香喷喷的热粥,亲手喂给桑琼吃了,碗中居然还有几样小菜。

  桑琼诧问道:“这些米和菜是哪儿来的?”麦佳凤道:“是鹊儿去附近村落买来的,咱们昨天夜里,已经把马车拖进林子,改成一间车屋,我和鹊儿就住在车中。”

  桑琼道:“还有六匹拖车来的马匹,都牵进林里来了没有?”麦佳凤道:“本来想牵进来的,但林子里太阴暗,连阳光也难见,所以仍然散盘在林外边,不过,鞍辔都解了。”

  桑琼眉峰一皱,道:“马匹留在林外,岂非暴露林中有人居住,你赶快去将马匹牵进来!”

  麦佳凤道:“现在就去?”

  桑琼道:“现在就去!越快越好!”

  麦佳凤答应着,刚欲动身,恰好耶律翰和鹊儿并肩回到古墓,耶律翰肋下木拐,业已换了原先的钢拐。

  桑琼喜道:“老前辈的钢拐寻到了?”

  耶律翰点头道:“寻到了,有这两支钢拐,阿兰贱婢的死期更近了。”

  桑琼趁机道:“老前辈神威依旧,虎驾返宫,叛婢贼党不难一扫尽歼,不过,老前辈眼前还有一桩大事未办,仍然无法放手施为。”

  耶律翰一怔,道:“什么大事未办?”

  桑琼道:“常言道:死者为大,入土为安。老前辈在返还祁连替老夫人报仇雪恨之前,应该先为老夫人营葬安置遗体,这不是一桩急待办的大事吗?”

  谁知耶律翰听了,却冷冷摇头道:“不!我不能埋葬她,忧其是现在不能。”

  桑琼忙道:“老前辈何出此言?难道您竟忍心让她含恨去世之后,更暴尸荒林,就此弃之而去?”

  耶律翰连连摇着头,道:“你猜错了,咱们结发在祁连阿儿汗宫,生死也在那儿,我要带着她同返祁连,让她在天之灵,目睹我为她报仇雪恨,然后,她才会含笑瞑目,安息在自己居住的地方。”

  桑琼道:“可是此去祁连,远隔千里,老前辈就不怕夫人遗体放置过久会……”

  耶律翰截口道:“会什么?你是说她会腐烂?有我伴着她,即使时隔百年,路逾万里,她的身体也永不会腐烂,你何须杞人忧天?”

  桑琼知他情入痴迷,已难劝解,暗叹一声,道:“老前辈设想的也有道理,但老夫人生前嗜洁成癖,最爱洁净,假如就这样暴露着带她同行,途中难免遭受风尘,至少,咱们得替他准备一口上好寿材,使她舒舒服服上路回去。”

  耶律翰沉吟道:“这倒是可行的,不过,换一副寿木可以,棺盖却不能钉死,一路上,我还须时时亲近她,问她需要什么东西有什么话要告诉我?”

  桑琼原意正是怕他日夕伴着尸体,心神遭受戕害,才劝他先行安葬,及至话不投机,退而求其次,准备先用厚棺收殓,至少可使人尸之间,多隔一层棺木,不料耶律翰竟不准钉死棺盖,这一来,一番心意,岂不是白费了。

  麦佳凤在旁边听见,才知道掩埋遗体,并非想象中那么简单,心中怔忡,竟忘了收藏马匹的事。

  谁知就这片刻耽误,林外忽然传来马嘶之声。

  桑琼闻声一惊,只得暂时撇开埋葬遗体这档事,急声催促道:“凤妹妹快去看看,林外有人发现咱们的马匹了。”

  麦佳凤来不及答应,莲足疾点,飞掠而去。

  鹊儿道:“我也去,看看来的是什么人?”

  桑琼忙道:“没弄清楚来人身分之前,最好不要现身,也许只是偶尔路过的人,千万别多惹麻烦。”

  鹊儿应命而去,没多一会,竟闻林外呼叱连声,好像是麦佳凤已跟来人动了手。”

  耶律翰脸色一沉,杀机隐隐,道:“居然真有不仅畏死的东西,想祭祭老夫这双钢拐么?”一顿双拐,转身欲行。

  正在这时候,鹊儿忽然气急败坏奔了回来。

  一进墓门,便慌张的听叫道:“不好了!不好了!”

  桑琼急问道:“来的都是什么人?”

  鹊儿道:“人好多,有害死老夫人的毒红娘和司马青臣他们,也有天残门那位刑堂总监费驼子,总共二十多人,麦姑娘招架不住了……”

  耶律翰话没听完,一声虎吼,飞身掠出古墓。

  桑琼骇然叫道:“老前辈且慢”但耶律翰充耳不闻,人影飞纵,早已怒驰而去。

  鹊儿惶恐地道:“公子,你看老宫主一个人,能打得过他们那么多人吗?”

  桑琼摇头叹道:“这不是打得过打不过的问题,纵能取胜一时,将来祁连之战,咱们势必又增一强敌。”

  鹊儿道:“反正他们已经勾结在一起,迟早不免一战!”

  桑琼道:“错了,天残门和阿儿汗宫立场不相同,暗争正统,甚难推诚共事,我原意先解决阿儿汗宫,然后再助耶律前辈化解与毒圣巴戈之间的旧恨,这一来,全盘希望落空,只有逼使曹克武和毒圣巴戈并肩结盟,无论如何,对咱们总是不利的。”

  鹊儿急道:“这怎么办呢?”

  桑琼苦笑道:“事到如今,只希望耶律前辈能一举将全部来敌扫数击毙,不留一个活口离去,至少,要将毒红娘那一边的人留下来,不然的话,天残门必定会被曹克武笼络而去。”

  鹊儿忙道;“婢子这就去转告老宫主?”

  桑琼侧耳倾听了一下,耸耸肩道:“太迟了,假如我猜测不错,敌人目的只在见一见耶律前辈,此时已经满意地走了。”

  正说着,步履声由远而近,不多一会,果见耶律翰和麦佳凤联袂返回。

  鹊儿抢着问道:“胜负如何?”

  耶律翰重重哼了一声,没有回答,自在棺前趺坐下来,麦佳凤道:“说来真奇怪,毒红娘勾结天残门高手卷土重来,起初气势汹汹,但耶律前辈赶到,才一照面,对方竟匆匆退走了。”

  桑琼长吁一声,道:“那位天残门刑堂总监费虎臣有没有开过口?”

  麦佳凤点头道:“他只问了耶律前辈姓名,便挥手率众退去。”

  桑琼嗟叹道:“果不出我所料。”

  麦佳凤霎眼问道:“大哥知道他们安的什么心?”

  桑琼缓缓说道:“我猜那费虎臣必是与毒红娘等不期而遇,受其蛊惑怂恿,特地来此试探虚实,他自知功力不及耶律前辈,其目的,不过想证实前辈伉俪下落,现在既经目睹,八成是飞报毒圣巴戈了。”

  耶律翰突然冷冷接道:“我正要他去回报巴戈,最好叫他早些找来,省却我再去找他们。”

  桑琼默然片刻,含笑道:“迟早总须了断,这样倒不失为一劳永逸之策,但不知老前辈准备如何打发毒圣巴戈呢?”

  耶律翰毫不迟疑答道:“他若还有同门之谊,愿意等我先解决贱婢阿兰叛宫的事,这是上策。”

  桑琼接道:“不然又如何?”

  耶律翰冷哼一声,道:“不然的话,只有强存弱亡,各凭功夫。”

  桑琼心头一沉,半晌才道:“对老前辈师门恩怨,晚辈不便置喙,不过,晚辈总以为,兄弟争阋墙,究非佳事,当年毒圣巴戈的父亲,既与老前辈有师徒名分,所谓不看僧面看佛面,老前辈为了替老夫人报仇,何妨在这一方面稍作容忍?”

  耶律翰漠然道:“我和沙娜拉迤逦入关,避居荒山五六十年,难道还不算容忍?如今是他放不过我,并非我去找他!”

  桑琼不便再说下去,暗暗一声浩叹,向麦佳凤以目示意,换转话题,道:“费虎臣此去,三五日不会再来,趁我调养这段时间,凤妹妹辛苦一趟,先替老夫人换一副上等寿材,以免临行时筹措不及。”

  麦佳凤会意,点点头道:“事不宜迟,我这就动身去办,但你们务必要等我回来才能走啊?”

  桑琼道:“这是自然,老夫人遗体没有妥当安置,我们不会离开这里的。”

  麦佳凤唤出鹊儿,仔细叮嘱一番,选了一匹健马,匆匆出林而去。

  桑琼计算麦佳凤前往长安送讯,一往一返,最快也得十天以上,既然急不来,索性安心静养。

  转眼过一了三天,“金边茯苓”果具奇效,三天后,桑琼体内耗散的真气,竟然重复凝聚了。

  他暗暗试着提气,发觉内腑血气充沛,远较从前犹盛,不仅伤势霍然痊愈,内力亦陡增倍余,想不到因祸得福,获此旷世奇缘。

  三天日子过得很平静,炊饮杂事,自有鹊儿担任,耶律翰除了偶尔往林中巡视,绝大多数时间,便是守在沙娜拉遗体旁黯然垂泪,时而喃喃自语,时而仰天长叹,仿佛对日子的消逝,并未感觉出来。

  桑琼分明早已痊愈,却仍然卧床不起,故作功力犹未恢复,一则借此等候麦佳凤,二则也想用时日冲淡耶律翰的悲忿情绪。

  可是,前后度过五天,他才知道自己的估计完全错误了。

  原来耶律翰根本不问日子长短,只知缅怀旧情,伤感悲泣,日子越久,反而沉缅越深,起初三两天,言语尚有分寸,四五天后,竟然言语颠倒,哭笑无常,时常说些似是而非的梦吃般语声,显然带有疯狂之态。

  时间一久,这些失常神态,也就越来越明显。

  桑琼忧心冲忡,又苦于无法劝解,暗与鹊儿商议道:“看来再拖延下去,他准会疯狂,不如早些动身,途中尽可行得缓些,有外物分心,他就不会钻牛角尖了。”

  鹊儿担心道;“可是万一咱们跟麦姑娘中途错过,那却怎么办?”

  桑琼沉吟良久,毅然道:“现在顾不得这些了,咱们一路缓行,另外留下讯息,即使中途未遇,他们也会随后赶来的。”

  两人商议定妥,随即准备动身,好在车马都现成,仍将那辆四套马车推出林外,套上了马匹,古墓中无物可带,收拾起来倒也十分便利。

  耶律翰也不问麦佳凤消息,更忘了桑琼功力是否恢复?听说要走,一把抱起沙娜拉的尸体,运拐如飞,径自登上了马车,紧挨着尸体坐在车厢里,其他的一概不闻不问,任凭桑琼和鹊儿去处置。

  直到马车驰动,他才轻拂着尸体,低声喃喃道:“沙娜拉,咱们回去了,你放心,从今以后,我永远不会再离开你,你总该高兴了吧?”

  痴语晤对,闻之鼻酸,车辕上的桑琼和鹊儿,都不期热泪满面,湿透重衫。

  当天晌午,车抵五台县城,桑琼停车选购了一具上材铜棺,将沙娜拉遗体盛殓安置。

  耶律翰并不反对盛殓,但却坚决不准钉死棺盖,只让盛尸的棺木横放车厢中,自己则伴坐在棺旁。

  马车缓缓沿系舟山麓,向南而行,第三天歇太原府,第五天抵平遥,然后穿过吕梁和太岳,循汾河官道,直趋风陵渡,一段急赶三四日可到的路程,足行了整整十天。

  可是当他们抵达风陵渡口,竟毫无麦佳凤的消息,也不见莫金荣或罗天奇由长安赶来。

  桑琼不禁纳闷,按时日估计,麦佳凤早应回程了,难道她单骑往来,中途又发生了什么变故?

  心里一急,立即加快了车速,渡黄河,越潼关,一口气飞车奔驰,第二天午夜,便到了长安城外。

  夜半城门未开,桑琼将车辆停在城外,交由鹊儿守护,自己只身越城而入,直奔郑员外居宅。

  郑员外家人传报,急急披衣起身,倒履相迎,见面略作寒暄,桑琼便直截了当问起莫金荣。

  郑怡反而诧道:“怎么,桑少侠没有跟他见面?”

  桑琼把西行经过大约说了一遍,道:“在下现由晋东五台赶来,一直未得莫总管消息,难道他已经离开长安了么?”

  郑怡顿足道:“这般说来,少侠竟和他们交臂错过了。”

  语声微顿,接着又道:“自从少侠单骑西往祁连,没过多久,便来了四位年轻姑娘,据说便是名震天下的北宫四燕。

  她们在长安等候了半个多月,卧龙庄英雄陆续到达,久候未得少侠消息,那位‘彩燕’姑娘急躁不耐,每日催促着要赶去祁连。

  后来,莫总管劝她不住,只得约齐东庄、西堡、北宫三处英雄,一起动身,前往祁连接应少侠去了”

  桑琼吃了一惊,道:“他们什么时候走的?”

  郑怡想了想,道:“距今总有一个多月了。”

  桑琼计算日子,是自己离开阿儿汗宫的时候,情知往返殊途,彼此竟前后错过,不禁顿足长叹。

  这件事,准是欧阳玉儿发起,当此阿儿汗宫正在纷乱,阴山三眼魔母新与曹克武结盟他们大批人马,冒冒失失赶了去,一定

  闹出大事来。

  桑琼急又问道:“五六天以前,有一位姓麦的姑娘由晋东来此,员外有没有见到:”

  郑怡“哦”了一声,道:“少侠是说那位岭南太阳谷的麦佳凤姑娘,不错,五六天前她来过,同行还有另外一位姑娘……”

  桑琼诧道:“那另外一位姑娘,员外可认识?”

  郑怡摇头道:“那位姑娘脸上戴着一副面纱,十分陌生,据麦姑娘说,好像是姓郝!”

  桑琼恍然道:“原来是她,但他们怎会同来长安呢?”

  郑冶道:“听说那位姓郝的姑娘,是由晋西离石县,追一群天残门的残废人,结果没追上,却在秦王岭附近跟麦姑娘相遇,两人便结伴同来长安。”

  桑琼得知麦佳凤与隐娘同行,心中略放,随又问道:“她们有没有在长安耽搁?”

  郑怡道:“没有,他们来舍间也是为寻莫总管,听说莫总管已经走了,便也急着要离开长安,连在舍间吃顿便饭也不肯答应,便匆匆去了。”

  桑琼又问:“她们提过准备去哪儿吗?”

  郑怡摇头道:“这倒没听他们说起。”

  桑琼默然片刻,轻叹一口气,起身告辞。

  郑怡慌忙拦住道:“这是什么话,远道而来,连一夜也不肯休息就要走?莫非寒舍有失礼之处?”

  桑琼笑道:“员外休要误会,咱们武林中人,不比员外有福气,在下确是另有急事,不瞒您说,城外还有人等候,在下是越城进来打听消息的。”

  郑怡道:“少侠的朋友,何不一并延请来舍间盘桓几天?若因城门未开,这很容易,老朽立命家人带点银子去碉楼打点,包管开城迎接贵友进城。”

  桑琼无心再作停留,拱手笑道:“敝友不惯作客,恐有不便,再说,咱们还得设法去追莫总管,委实耽误不得,员外盛情,且待日后再领吧!”

  郑伯兀自依依不舍,道:“上次小女碧玉,得随少侠往昆明池应付天残门下,回来一直念念不忘,莫总管西行,这丫头缠着一定要跟去,莫总管没答应,害她大哭了一场,她若知道少侠来了又匆匆离去,明天准会跟老朽拼命。”

  桑琼歉然道:“令媛资质出众,既有向武之心,等下次回来路过长安,在下一定推荐她入门天寿宫,使她将来有一天,能补足五燕之数如何?”

  郑治惊喜道:“少侠此言当真?”

  桑琼笑道:“只要员外舍得放她远离膝下,在下决不食言。”

  郑怡喜得纳头便拜,道:“多谢少侠成全,老朽求还求不到,岂有不舍得的道理,老朽先谢少侠,再去告诉碧玉,只怕她从今夜起,就会高兴得睡不着觉了。”

  桑琼谦谢一番,辞出郑宅,仍循原路回到城外。

  鹊儿迎着急问经过,听罢,好生失望,茫然道:“咱们现在该怎么办呢?”

  桑琼叹道:“别无选择,唯一可行之路,只有尽快赶往祁连!”

  鹊儿张目讶道:“就只咱们三个人一具尸体,再去阿儿汗宫?”

  桑琼点头道:“不错,必要时,就仅咱们三个活人,一具尸体,也要再闯闯阿儿汗宫。

  鹊儿,你怕吗?”

  鹊儿道:“婢子残命幸存,生死早已不在意中,但是……”

  向车厢中望了一眼,黯然住口。

  桑琼轻喟道:“我担心的也是这件事,似此情形,一旦面对强敌,委实令人放心不下。”

  鹊儿低声道:“可是,假如不早些回到祁连,拖延下去,会更不堪设想。”

  桑琼无可奈何的叹了一口气,沉重地驶动马车,绕城向西行进。

  由长安西行,走的仍是上次追赶麦佳凤的路线,桑琼明知无法赶上莫金荣一行人,仍然催马疾驰,毫不松懈。

  日夜兼程,戴月披星,绕秦岭,跨黄河,又踏上了甘凉古道。

  一路行来,既未遭遇天残门下,莫金荣等人也消息渺茫,唯一令人困恼的是,经过长久暴露,沙娜拉的尸体已经开始腐烂了。

  但是,耶律翰依旧严拒封钉棺盖,宁愿伴着腐尸,说什么也不准人移动他的沙娜拉。

  这时虽直岁尾隆冬,一具尸体暴露了半个多月,早已腐败溃烂,开始化水生蛆,桑琼和鹊儿为了顺从耶律翰,固然可以极力忍耐,但投店住宿,却成了问题。

  开客栈做生意,最注重忌讳,试问谁愿接待一具盛放着腐尸臭水的棺材,这不关代价,主要是怕沾染上霉气,任凭多少银子,人家也是不干的。

  桑琼无法可想,只好逢街绕道,遇城绕城,白天购买食物,远远停车徒步去办,到了夜晚,就随处停驻,露宿荒野。

  这一天,经过长城附近一处名叫古城子的小镇,忽然天气遽寒,朔风挟着鹅毛般大雪,漫大盖地而至。

  古城子距张掖(甘州)不过个多时辰车程,若在平时,尽可一车赶到张掖,美酒暖室随意享用,但现在情形不同,只好就地寻一处暂避风雪的地方。

  桑琼凝目眺望,见靠近长城城脚下,有一座荒凉的山神庙,庙前有树,正当背风方向,便招呼鹊儿驱车直趋破庙,一面松开马辔,一面在破庙正殿上略作收拾,以供避雪暂歇。

  耶律翰入庙坐定,忽然问道:“有酒吗?”

  桑琼道:“车上酒囊已经空了,老前辈请稍坐片刻,容晚辈去前面小镇沽些来。”

  耶律翰道:“顺便带上一罐回来,记住再买一条厚棉被,沙娜拉身子单薄,刮风下雪了,别让她受凉。”

  桑琼一喜,趁机道:“时已隆冬,单凭被褥难御风寒,咱们何不把棺盖替她钉上,她就不会受凉了?”

  耶律翰突然道:“这一路上,你不知说了多少次,总叫我钉上棺盖,究竟是什么意思?”

  桑琼忙道:“晚辈是担心塞外风霜雨雪,浸损老夫人身体,既然老前辈不愿,那就作罢。”

  耶律翰沉默片刻,忽然叹了一口气,道:“不是我不愿,我只是不忍……”

  语声微微一顿,又道:“相聚的日子不多了,等到一个人骨化形消,变成一阵风,那时候,一切都完了,老弟,你为什么不让我们多聚一刻是一刻呢?”

  这些话,似痴非痴,说他神志不清,话中道理很明白,不像出自失常人口吻。

  桑琼听得心酸目眩,哽咽无法出声,扭头冲出破庙,冒着风雪,向镇上奔去。

  他只觉得胸中淤塞,无可宣泄,恨不得立刻喝它个烂醉,放声痛哭一场。

  镇上仅有一家较具规模的酒肆,兼营客栈生意,门前停着大批车马,三四名店伙,上忙得不可开交。

  桑琼跨进店门,座中已无虚席,于是,吩咐伙计道:“替我取一罐上等汾酒,包几样下酒的卤菜,我立刻带走。”

  伙计见桑琼器宇非凡,巴结道:“公子何不先凑合一个位子,略坐一会,有很多客人只等雪停就要走了。”

  桑琼摇头道:“不必,你照我的话去办吧!”

  伙计去不多时,捧了酒菜回来,犹未忘记招徕道:“后面客房有空,公子要不要去房间歇歇,且等……”

  桑琼无心多留,挥手打断伙计的话头,掷下一锭碎银,取了酒菜,正待转身退出,座中忽然站起一个人,大笑着道:“原来是桑老弟,幸会!幸会!”

  桑琼闻声回头望去,心头顿时一惊。

  但见那人一身锦衣,满面油光,挺着个大肚子,面团团如富家翁,竟是数度谋面,却未交谈过一语的风尘奇人“酒痴”李道元。

  李道元名列“三奇”之一,跟“癫僧”花头陀,“盲丐”青竹翁三人交称莫逆,他在古城子出现,极可能会有“癫僧”,郝休兄妹和麦佳凤的消息。

  桑琼惊喜交集,急忙施礼问候道:“老前辈一向安好?”

  李道元捧着大肚子哈哈笑道:“能吃能喝,有什么不好!来来来,过来一块儿喝两壶,长远不见,老弟还认识我?”

  伙计见桑琼遇见熟人,没等他开口,忙把酒罐卤菜接了过去,谄笑道:“公子快请坐,这些东西,小的替您老寄在柜上,回头公子走的时候再取。”桑琼不便推辞,举步走了过去,却见李道元桌上,还有一位眉须皆白的老人,正望着自已微笑颔首。

  李道元笑着引介道:“这位老头儿,便是当年心狠手辣名闻关外的长白天池毒龙萧伯庭萧老儿。”

  桑琼一惊,连忙见礼道:“晚辈金陵桑琼,见过萧老前辈。”

  萧伯庭笑着拱了拱手,道:“老弟听酒鬼信口胡说,咱们还是初见,酒鬼竟口上无德,实在可恨。”

  李道元笑道:“你还假撇清装什么正人君子,人家系出名门,难道会不知道你这条毒龙的来历:”

  桑琼忙道:“先父在世时,曾经谈起过萧老前辈,对老前辈的妙手医术,向往殊深。”

  李道元大笑道:“什么医术,不过是些毒药害人的玩意罢了。”

  萧伯庭含笑摇头,亦不辩解。

  桑琼叙礼落坐,暗暗打量这位“大池毒友”,心里不禁诧异,忖道:真是闻名不如见面,当年武林传闻,都以为这位素有“鬼医”之称的毒龙,必是个阴沉奸险人物,想不到竟会是这般慈祥和蔼,令人油然生敬的老者。

  酒店伙计添上杯筷,李道元举杯邀饮,酒过三巡,含笑问道:“老弟从前不善饮酒,什么时候开了窍,竟一买一整罐,莫非有意跟李某人争那酒痴的名号么?”

  桑琼叹道:“晚辈的酒,是替一位伤心老人买的,那位老人家缅怀亡妻,自戕自伤,已近疯狂,现在被雪所阻,留在镇外山神庙等候晚辈沽酒解愁。”

  李道元微诧道:“他是谁?”

  桑琼道:“这位老人家出身西域天残门,向未在中原走动,两位前辈也许没听过他的名字……”接着,便把耶律翰的遭遇前因后果,简略说了一遍。

  李道元听了,摇头叹道:“这位朋友未免太死心眼了,人活百年,总要死的,老伴儿遭人陷害,这是杀妻之仇,尽可放开手报仇,又何必这般自苦?”

  扭头望望萧伯庭,又道:“喂!老萧,我看这件事你或许帮得上忙,去给他治一治如何?”

  桑琼心中一动,急忙起身道:“晚辈险些疏忽了,以萧老前辈医术通玄,如能授以灵药,让他老人家暂释悲痛,不致乱了灵智,何异救他一命,晚辈亦感同身受……”

  萧伯庭默然阖目,好半晌,才睁眼说道:“世上疑难之症,唯心病不易授药,假如他双目能见,尚可用分神之法,移其意志,收到治疗的效果,偏偏他又是位失明的盲人,须知一个人眼不能见,神志必然专注,最容易患染痴迷,一旦人了魔道,便死心塌地往牛角里钻,决非药物所能奏效治愈的了。”

  桑琼焦急地问道:“依老前辈这么说,那位耶律前辈竟是无法可救了?”

  萧伯庭道:“那也并不尽然,最好能先察看他的病情轻重,才好诊断。”

  桑琼大喜道:“就烦老前辈移玉一行如何?”

  萧伯庭欣然起身,道:“酒鬼,可有兴同走一遭?”

  李道元大笑道:“毒龙发善心,天下第一奇闻,眼福不能错过,走,咱们带上酒菜,到庙里吃去。”

  桑琼欣喜欲狂,抢着付清酒账,由柜上取了酒罐和卤菜,陪着二人径返破庙。

  未进庙门,萧伯庭叮咛道:“眼盲之人,疑心最重,等会见面时,不可提起治病的事,以免引起他的警惕抗拒。”

  桑琼连声答应道;“晚辈理会得。”

  说着,当先跨进了破庙。

  神殿上,耶律翰垂首倚拐而坐,鹊儿正用破碎板壁,在神柜前升起一个火堆,藉以驱寒取暖。

  听得脚步声,耶律翰霍地扬起头来,沉声道:“什么人?”

  鹊儿忙道:“是桑公子买酒回来了。”

  耶律翰冷冷道:“另外两个是谁?”

  桑琼已进人神殿,闻言答道:“这两位是晚辈在镇上遇到的两位武林前辈,也是晚辈的朋友,特地请他们来陪同你喝酒……”

  耶律翰截口道:‘叫他们走,我不需他们陪,更不准他们碰沙娜拉,叫他们快走,快走!”

  李道元和萧伯庭相互交换了一瞥惊异的目光,李道元哈哈笑道:“你放心,咱们决不走近马车,决不碰你的沙娜拉,这样你总可以安心了吧?”

  耶律翰一顿钢拐,从地上弹跃而起,沉声叱道:“我叫你们走,你们究竟走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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