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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 卷 第九章 真 人

  弓真没有答话,王绝之继续说道:“羌族,原出于苗族,散居于西域。殷周时代的西域,不过是今朝陇右,天水、金城、安郎一带,并非远至前后汉时张骞、班超所通的西域。”

  “这个民族野蛮不化,以母亲的姓为姓,以父亲的名为为名,父亲死后,则收纳父亲的妻子为妻(也许自己的母亲,也许不是);兄长死后,则收纳嫂子为妻,所以整个国家都没有摞夫寡妇。他们民风勇悍,好战成性,以力为雄。”

  弓真插口:“岂不跟今天中国的情况差不多?”

  王绝之点点头,应道:“除了杀人偿死之外,没有其他的法例禁令。羌人勇武,以战死为吉利,病死为不详,而且刻苦耐寒,妇人产子,亦不避风雪。”

  弓真道:“你是汉人,当然不知野外胡人的生活的苦处。你以为他们不怕风雪吗?只是身处蛮荒,怕无可怕而已。”

  王绝之默然一会儿,答道:“你说的也是。到股、周的时候,西羌多番乘乱作反,与殷人、周人大战多场,各有胜负,殷颂日:‘自彼错羌,莫敢不来享,莫敢不来王。’”

  “到了春秋时代,秦国有一名羌族奴隶,名为无弋爰剑。他在秦国住了多年,后来逃回羌族,将秦人的文明教给羌人,自此羌人即懂得田畜,羌人遂奉无弋爰剑为祖先。”

  弓真道:“就像你们自称为黄帝子孙一样。”

  王绝之道:“正是,如今羌族一共分为八十九部,有大有小,大者十余万,小者数千人,时有增减,盛衰无常。他们或聚居在汉人地方,或在陇右、西域自据一方,受着汉朝的羁治。后汉末期,政治腐败,官将上下放纵,压逼、屠戮羌人。烧当、吾良、勒姐、封养、迷唐、烧何、当煎、滇零、参狼、先零、牢羌、狼莫、钟羌、沈氏、且冻、传难、巩唐诸族先后反叛,与汉人连场死战,有胜有负,历时百余年,终于被汉军击溃,但是从此羌、汉结成不可化解之深仇巨恨。”

  “八王乱起,五胡继之,羌人乘时复起。其中一名羌人,声言羌人一日不建国,一日终被他族所欺,不论是汉人、今日管治北方的匈奴人,也是一样。这名羌人遂号召诸族羌众,联合起来,反抗汉人,也反抗匈奴,这就是今日羌人党。”

  王绝之眼中露出佩服的神色,“羌人党成立不过五年,便已席卷陇右七州,号召三十七族共十七万余羌人。此人惊才绝艳,却是冠绝当世。”

  弓真问道:“他叫什么名字?”

  王绝之道:“他就是与石勒合称为当世两位大英雄的迷小剑!”

  弓真心神响往,“迷小剑,不知他究竟是一位怎样的英雄人物?”

  王绝之道:“据说此人志向广大,有三王五帝之气度,当世人物无出其右。我早想会他一会了。”

  弓真问道:“金季子要你办的事,跟迷小剑和羌人党有什么关系?”

  王绝之道:“我收下他的五个黄金箱子,就得为他贩运五十辆大车粮食缁重,到天水接应羌人党。”

  弓真不明道:“你说什么?”

  王绝之解释道:“金季子是名大商贾,什么也买,什么也卖,据说他连父母老婆也曾经卖过,不知是真是假。这一趟,他接了迷小剑的一宗大买卖,就是把五十车粮食缁重送到天水去。”

  弓真没有插话,静静听他说下去。

  王绝之道:“迷小剑声言要成立羌人之国,天下群雄刘聪、司马睿、李雄、段匹单,甚至是域外诸胡如匈奴、突厥,每个人都不想他成事,都对他恨之刺骨,不欲杀之而甘心的。其中杀胡世家的轩辕龙,更视迷小剑为第一大敌,据说五霸中最少有两霸要临陇右督军,誓言杀迷小剑、灭绝羌人党而甘心。”

  弓真大吃了惊,“王大哥,你还要运粮食、缁重到陇右去,岂不是困难重重,必定遇上无数险阻?”

  王绝之笑道:“岂只是困难重重,简直是送羊八虎口,九死一生。否则以金季子之狷介成性,焉会给我这五个金箱子作为酬劳?”

  他顿了一顿,又:“金季子在这一宗买卖中,所获更是不菲,不在话下,否则他明知奇险,怎会接下这买卖?嗯,迷小剑手头不见宽裕,居然付出巨金以诱金季子送货,可见得天水情况之吃紧,只怕已到了千钧一发的时刻。”

  弓真急道:“此行既然如此险峻,那怎么办?”

  他没有劝王绝之不去,因为他知道王绝之答应了的事,便是死一千次、死一万次,也是不会反悔的。

  王绝之微微一笑,却不答话。

  弓真忽然大悟,拍腿道:“你刚才是故意输给金季子的。你根本就想帮他这个忙。”

  王绝之淡淡道:“我跟金季子的交情并不怎样,谈不上想帮他的忙。只是迷小剑英雄盖世,我早想会他一会了。”

  弓真骇然道:“你只是为了会迷小剑,便为他运粮食到陇右,冒这九死一生之险?”

  王绝之大笑道:“别忘记,我是琅琊狂人!”

  十名金甲汉子是金季子留下来供给王绝之遣用的,身手俱都不弱。为首一容貌精悍,名叫向忠,正是王绝之和金季子投牙之时,飞身拾回铜壶的那一位。

  茅舍后面是桑林,前面是一亩一亩的农田,农田以外,便是人走的大道。五十五辆大车、五十五名车夫早在路上等候,五十辆是货物,五辆则是载人,以供众人轮流歇息之用。王绝之坐的,自然是装潢最华丽的那一辆。

  金季子说过,缁重货物须得在十天之内,送到天水。时间仓卒,王绝之半刻也不敢耽误,略微收拾行囊,便要起行。

  他来到大车,只见弓真也跟了上来,问道:“你是来送我行?”

  弓真摇头道:“不,我是跟你一起去天水。”

  王绝之盯着他,“你不怕死?”

  弓真道:“死自然是怕的。不过我既想成名,又想冒险,更不放心让你一个人前往天水,所以怕死也得跟你一起去了。”

  若是换了石虎,自然坚决不肯让弓真跟随,以免弓真死于虎狼路,可是王绝之就是王绝之,长啸三声,拍着弓真的肩头笑道:“你倒真是够朋友得很。好,我便许你一起跟我前赴天水,只是你如果在途中不幸战伤战死,鬼魂可不要来找我算帐。”

  弓真道:“这个自然。”

  王绝之端起面色,正容道:“还有,我并没有逼你跟我一起,是你自己要去的。所以,五个金箱子我亦不会分上一个半个给你。”

  弓真忍着笑道:“是,是。”

  他们正欲上车,只见穗儿收拾好包袱,也赶了上来,叫道:“公子,等一等穗儿。”

  弓真诧道:“穗儿,你也要去?”

  穗儿眼眶一红,说道:“公子,莫非你想丢下穗儿不理了?你去哪里,穗儿都要跟着你,服侍你。”

  弓其关切道:“穗儿,此行沿途虎狼密布,极其危险,你还是不去的好。”

  穗儿坚决摇头,“穗儿不怕危险!”

  王绝之在车上笑道:“弓兄弟,我不怕你跟着我冒险,你倒怕这小丫头跟着你冒险,天下岂有这等道理?我告诉你,如果你不要她跟着你,我也不用你跟着我了。”

  弓真满脸通红,无法回答。

  穗儿看见弓真的表情,心中大喜,对王绝之道:“王公子,多谢你为穗儿说情。”她再问弓真道:“公子,现在穗儿可以上车了不?”

  王绝之含着笑容,忽地笑容一敛,说道:“你们不必去了。”

  弓真道:“什么?你改变了主意?”

  王绝之道:“主意我倒没有改变,不过我们去不成了。”

  弓真本想问王绝之什么去不成,突然,他也明白了。

  四周响起得得的马蹄声,震动的稻采飞扬,泥飞水溅。现下竟有上万骑兵同时踏来!

  弓真问道:“王大哥,是谁的军队,他们来干什么?”

  王绝之答得甚妙:“总不成是你我的军队,更不成是专诚来请我们吃饭饮酒的!”

  弓真一想,恍然大悟,无论是哪一方的总不会是件好事。更何况,这里是刘聪的国土,除了他或他部下的军队,谁能来到这里?

  大军猛如熊虎,迅速冲至,只见四周密密麻麻、黑压压的,怕不有一、两万人,个个甲胃鲜明,身矫力壮,阵容整齐,旗帜鲜明,士兵或持兵刃、或弯弓持弩,上千枝强弩利箭已对着王绝之一伙人,就算他们有天大的本领,也无法逃过无数硬弩的强攻!

  只见得旗帜两幅,一幅大大写了一个“汉”字,果然是刘聪的军队,另一幅上写了一个“石”字,为首将军赫然正是石虎。

  石虎一脸苍白,显然伤势未愈,尚未完全恢复。

  弓真喜道:“石将军,原来是你。”

  石虎叱道:“战场之上,别无私交。弓真,你住口!”

  王绝之却道:“既然战场之上,别无私交,弓真又何须听你的话住口?”

  石虎道:“好一个刁嘴的王绝之。你为迷小剑运粮,本将军应该将你万箭穿心,以敬效尤。只是顾念故人之情,如果放弃粮车,让出路途,本将军可免你们一死!”

  王绝之淡淡道:“战场之上,既无私交,你又何必顾念故人之情?不如放箭。”头也不回,反手指戳,点了弓真和穗儿的穴道。

  他抓住两人的衣裳,发力掷向石虎,叫道:“接住了!”

  石虎彷似早料到有这一着,双臂箕张,接住两人,交给身旁卫士,说道:“好好安置他们,奉以上宾之礼!”

  卫士应道:“是!”接过两人而去。

  石虎道:“王绝之,你把弓真交给了我,却想与粮车同死?”

  王绝之道:“君子一诺,重于千金。我答应了人要做的事,定必践诺,除非我死了!”

  他站在向忠和一伙金甲武士、车夫身前,显然立意与他们同生共死。

  石虎冷笑道:“要你死,又有何难?”令旗一展,千箭齐发。

  王绝之双臂一圈,气劲暴涌,没有一枝弩箭近得他三尺之内。

  照说对付王绝之这等高手,应该连珠箭发,第一排箭手射完,第二排补上,第二排射完,第一排亦再度就绪,可以再射,如此周而复始,任你有天大的本领,也无法逃出无休止的箭雨。

  然而一射之后,竟然无箭再来。

  王绝之回头一看,只见身后众人竟然无人中箭,再看遍地的弩箭,矢头竟然全然皆折断,怪不得无法伤到众人了。

  石虎喝道:“这一阵箭断了矢头,是报你当日在崔府舍命救我之德。如今一命还一命,你已无恩于我。”

  王绝之道:“当日我并非有心救你。我救的只是弓兄弟和那三名女子而已。”

  他不知石虎和张宾的关系如何,是以没有在石虎的部下面前提起“张宾”的名字,他虽是琅琊狂人,无事不行、无话不说,但是也有心细如发的一面,闯祸的事、伤害别人的话,倒是从来不做不说的。

  石虎道:“本将军第一箭不杀你,却在第二箭杀你,是谓之惺惺作态,算不上报了你的救命之德。如今我大军退后三里之外,再让你先行一天。明天午时之后,本将军才追杀于你,你能不能逃脱性命,全仗你的造化了。”

  令旗一挥,军队层层后退,井然有序,顷刻间走得干干净净。当年晋文公退避三舍,军队依然整齐有条,想来也不过如此。

  王绝之喃喃道:“这人口口声声战场之上,不顾私情,偏偏满口皆是还恩报德,真是口不对心之至。”

  石虎虽说放王绝之先走一日,可是带着五十大军货物,便是先走九日,也非得被石虎的胡族快马追上不可。所谓放他先走一日云云,不过是让他多活一天,而石虎也得多花一番跋涉而已。

  除非王绝之放弃粮车,独自逃跑,还能逃生——这也许正是石虎的心意。

  然而,王绝之是个何等执拗的狂人,他又怎肯这样做呢?

  王绝之向众人道:“你们受人钱财而已,不该为钱而死。粮车之事,由我负责,你们须得赶快星散逃跑,否则便来不及了。”

  谁知车夫、武土木然不动,没有一人应他。向忠道:“王公子,你有所不知,他们受人钱财,正是要为钱而死!”

  王绝之不明了他言下之意,目光露出询问神色。

  向忠突然一掌拍向大车,大车门户碎裂,他双手力提,拉出一件庞然大物来。

  这个庞然大物,竟是一头给缚了口和四足的马匹!

  一匹马怕整整有数百斤重,向忠竟能毫不费力的提起,举重若轻,原来竟是一位深藏不露的高手。

  他拔出佩刀,斩断缚住马匹的绳子和布帛。那马得脱羁绊,翻身而立,纵声长啸,显得十分欢喜。

  向忠道:“此马是大宛名种,日行千里,由清河到华阳,不过一天一夜的路程。”

  王绝之越发不明,“清河到华阳?去华阳干嘛?”

  向忠道:“主人已快马赶去华阳,将会在孟州恭候王公子的大驾。”

  他口中的主人,自然便是金季子。

  王绝之叹道:“原来他在孟州接应我,我却只怕没有命去到华阳见他了。”

  向忠道:“王公子此话怎说?在下早说过,乘着此马去到华阳,不过是一天一夜的路程罢了。石虎身率两万兵马,马多脚便慢,岂能及你一骑跑得快?”

  王绝之冷冷道:“我答应了金季子,要把五十辆粮车平平安安运到天水,交给迷小剑。你如今却叫我单骑去华阳见金季子,我可干不出这种无信无义的事来!”

  向忠连出数掌,又打破了数辆大车的门,只见里头满载着石头,连一根草也见不到,更遑论载着什么粮抹了。

  王绝之正自奇怪,向忠道:“这五十辆大车载着的,全是石头。另外五十辆满载粮秣的大车,正在孟州等待着王公子。”

  向忠又道:“主人早知石勒会派人截拿粮车,是以预备了这条暗渡陈仓之计。一方面在这里布置粮车,引人来攻,另一方面在华阳另行聚集粮秣,目下想来粮秣已齐,只等公子一到,便能启程。”

  王绝之道:“金季子猜得到石勒会派石虎来攻我?”

  向忠道:“石勒麾下七位大将军,支雄、孔苌正在长江与祖逖对峙,夔安、刁膺留守襄国大本营,石葱、张敬则在秦州围困迷小剑,目下在清河附近的,只有石虎一人。”

  王绝之嘿嘿道:“金季子倒是神机妙算,居然算准了石虎不会杀我?”

  要知他和石虎共战张宾,他没有对人说过,石虎、张宾更不会向人说起,他对石虎有恩之事,无人得知。

  金季子又焉能算出石虎不会杀他?

  向忠道:“主人只是料到石虎万万不会杀死弓少侠。刚才看到弓少侠落在石虎手上,小人以为倚仗已失,必死无疑,想不到公子居然和石虎也有故人香火之情,终于拾回了大伙儿的性命,如今想来,真是危险得紧。”

  说到这里,脸上犹有惊悸之色。

  王绝之心道:原来金季子也不是神机妙算,只是歪打正着罢了。笑道:“你主人能够料到石虎万万不会杀掉弓真,就算不是料事如神的诸葛亮,也是周瑜之流了。”

  向忠道:“主人常常说,做买卖的诀窍,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他做买卖的本事这般高,得力于察言辨色、料人奇准之力不少。”

  其实金季子老奸巨猾,当然另有后路;纵是他料错了,王绝之与弓真送了命,他最多不过是另找一名运粮人而已,有何损失?

  这一招王绝之自然也想到了,只是免得为难向忠这等下人,不致说破而已。他暗暗决定,见到金季子时,定会有教对方好受的招数。

  王绝之道:“很好,很好,我骑这匹快马往孟州去,你们呢?”

  向忠指着其余九名金甲武士,“大车之中,另外藏有十匹快马。我们将策马分从十个方向奔走,以分散石虎的注意。”

  王绝之瞟向五十名车夫与大车,说道:“那他们呢?”

  要知道石虎的目标不在人,而在车,只要能够截住大车,阻得羌人党获得粮秣,石虎便算大功告成,甚至巴不得王绝之快点逃掉。是以石虎一军的众矢之的,却是在于这五十辆大车,因此王绝之才有此一问。

  向忠道:“他们将会策车狂奔,有多远跑多远,尽量引开石虎的追兵。”

  王绝之面色猝变,一字字道:“你可知石虎的行事性格?他追到大车之后,发觉车内全是石头,将会如何?”

  向忠答得极快:“这五十名车夫,无一能够活命,而且死得极惨!”

  王绝之厉声道:“你既然明知这样,还要他们送死!”

  向忠道:“他们此行,明知要死。这是他们每人收下五十两金子的代价,明码卖命,公平得很。”

  王绝之怒不可遏,重重掴了向忠一巴掌,捆得他牙血直喷,怒道:“五十两金子,便要买起一条人命?”

  向忠脸颊由红变青,由青变紫,高高肿起了一块。他呸声吐出了两颗血淋淋的臼齿,用手接住,面不改色道:“乱世之中,五十两金子有时甚至可收买到十条人命。”

  王绝之狠狠盯着向忠,良久,方才从齿缝道出话来:“你,说,得,不,错。”

  向忠又道:“他们如果没有五十两金子,自己和一家妻儿都得饿死。有了这五十两,虽然他们死了,妻儿却可活下去,如果你是他们,你选择哪一样?”他的目光带着嘲弄的神色,“你以为我们这样做,是仁慈还是残忍?这班车夫还当我们是大恩人哩!”

  王绝之苦涩莫名,纵声长啸,飞身上马,绝尘而去,啸声凄苦切切,连连不绝。

  向忠看着他的背影,说道:“这样的真人,生逢这样的乱世,怪不得要变成狂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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