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个向导叫李里,李里也是个好事少年,他一边呼喊,一边拍马往下追,转瞬间前后两匹马奔过山坡去了。
英侯笑道:“那匹马好像是梅姊姊的,假使没认错,今天我们总可以会面了。”
安侯笑道:“这两个月长程,我们苦也苦够了,也应该让人家好好的招待一下了!”
敬侯的马在最后面,他慢慢的说:“我讲,我们是否要把脸上的晦气药擦洗个干净呢?等会见弄得人家对面不相识,不很麻烦吗?”
安侯使劲一拍腿,叫道:“糟,二哥你早不讲,解药和白麻油都在李里包袱里呢……快,我们追下去!”
说着,一磕马打前头飞驰而去。
英侯敬侯也就纵辔放缰随后赶。
赶过山坡,猛可里望见李里返辔狂奔,后面追逐着一匹青马,驮着一个浑身一色青布短裤褂的年青人,马健如龙,人猛若虎,眼看即要追上李里了。
这裹英侯赶紧飞骑相迎。
李里大叫道:“救命呀,黑炭团打死了刘流啦!”
英侯大惊,翻身下马让过李里时,那少年就赶到了,蓦地勒马矗立,他却顺势儿由马屁股后面一溜下地,抢过马头,睁着一双大眼睛,把英侯看了看。
英侯刚要开口讲话,那少年托地一跳,一招霸王敬酒迎面而至。
英侯大怒,伸手要吊人家腕子,就没想人家打的却是空招。
英侯这一掏虚,越发愤不可遏,缠进去,上面飞出一劈掌,下面向人家腿腕子上尽力踹了一脚。
那少年不躲也不招架,还他一个文风不动。
英侯只觉得掌如触石,脚若受锤,不禁逡巡却退。
安侯一看不对,慌忙下马大叫道:“别打,别打,讲不讲理呀!”
少年嘿嘿一笑,缓声儿说道:“讲理吗?打伙儿盗马,还要行凶。你们五个人全不要走留下马匹包袱!”
英侯喝道:“混帐!”
少年道:“谁混帐谁不混帐,我非要你认帐!”
说着,他又抢上前了,这就不能不打啦。
英侯安侯左右进攻,敬侯免不得要参加作战。
三位弟兄丁字儿围紧人家,风狂雨骤,迅电奔雷似的斗了半天,却还不过扯个不分胜负来。
眼见不了之局,安侯心中十分着急,忽然前面山坳处转出一匹白马,箭一般快射了的过来。
百忙里英侯偷眼看,正是石玉奇来了。
玉奇马到切近,暴雷似的叫道:“来的可是英侯兄弟?”
安侯立刻跳出圈子,喊道:“玉哥哥快来呀……黑小子真凶!”
这一喊,那黑小子青年,扑地使个大旋风腾空而去,滴溜溜在路旁,瞠目直视英侯。
英侯安侯却都赶着去迎住由马背上下来的玉奇,彼此把臂问好。
这边敬侯慢慢的挨近黑小子青年身旁,含笑问道:“你是石家的什么人?你叫什么名字呢?”
黑小子道:“你们从北京来的?你们姓龙?”
敬侯道:“我姓潘叫敬侯。”
黑小子怔了怔,跪下去抱住敬侯一条腿,悲喜交集的说:“二哥,我是俊侯。”
敬侯叫一声:“俊侯!你也在这儿!”
眼眶儿一红,蹲下去抱住他,一时什么话也都不能讲了。
此时,那边玉奇笑着嚷:“你们弟兄一见面就打架,这还成话?俊侯你怎么样?我说过你的两位哥哥工夫都赶不上你没有错吧?”
敬侯低笑道:“那边是大哥和三哥,快过去见来。”
俊侯爬起来,过去给英侯安侯磕头请安。
英侯一把拉他怀里去,看他一身精壮,不禁狂喜,抢着说:“俊侯,想不到会在这地方碰见你,我和三哥还想上华山看你们。爸爸有消息么?两位祖师爷都康健?你是什么时候下山的,有什么任务么?”
俊侯道:“我是上个月替老祖师送信来的,玉哥哥还没回家。爸爸在吉林采参,施医,不久也要来新疆。老祖师教我在这儿等,再过些天,恭侯五哥也要来。”
安侯道:“你是怎么搞的,弄得黑炭团一般!”
玉奇大笑道:“丈八灯台照见他人照不见自己,你和英侯还不是抹着一脸晦气药。”
英侯笑道:“就因为追赶我的跟班取药洗脸,才闹出一场好打。”
安侯道:“我们还是洗掉药再去见石婶子。”
边说,边去问李里包袱取解药。
英侯道:“忙什么呢,等拜见过婶子再洗吧。”
安侯道:“你管你的。”
说时,他脸上已经抹上油了,边抹边说:“玉哥哥,大姊,三妹都在家?”
玉奇笑道:“大姊一回来就病倒了。”
英侯赶紧问:“什么病?”
玉奇道:“什么病我弄不清,大概是忧郁病吧。”
说着又笑。
安侯道:“三妹呢?”
玉奇道:“三妹还不是钻天鹞子似的整天淘气,这会见她们在后山赛马呢。”
说到这儿,敬侯走过来了,他慢慢的给玉奇鞠一躬,笑道:“哥,他们只管他们的事,我只好自己向你介绍了,我叫敬侯。”
玉奇急忙去握住人家一只手,笑道:“我跑了一趟北京,就没见到你,真没想到你也会找我来。伯母平安吗,顺侯小弟弟都好?”
敬侯道:“谢谢你惦挂着。”
安侯擦好脸又叫起来说:“等会儿细谈好不好,你们是不是准备就去见婶子?二哥,来洗脸吧!”
敬侯道:“我还不忙。”
安侯道:“好,人家不讨厌你才怪。”
玉奇笑道:“我说,安侯还是让俊侯带去看赛马吧,我领英侯先回去。”安侯道:“这样好,我随后就来。”玉奇大笑道:“真有你的,见着三妹就催地一同来吧!”说着,便让英侯敬侯上马。
敬侯道:“我们还有一个跟班。”玉奇笑道:“没关系,令弟自有办法救回他。”
俊侯紫涨着一张脸说:“我点了他脑后睡穴,一会儿就会醒过来的。”英侯吃惊道:“点穴,这岂可随便乱来!”
俊侯低了头不敢作声。玉奇道:“人已经抬回家去了,还讲它干么?走吧,走吧!”说着,他跳上马背打前头走了。安侯让俊侯带去寻找菊冷。英侯敬侯跟随玉奇回家。
家是一横列稍留距离三个相当大的穹庐,状似蒙古包。背山临水,鼎足屹立,湖流一篙,堤树新绿。堤上几只牛羊垂头蹀躞,天半两三鸥鹦亮翅盘旋,塞外风光,独饶诗意。
英侯看了不由点头赞美,来到堤上大家滚鞍下马,恰好左首那个穹庐里,垂门皮帘子一动走出一个妇人,青帕罩头,一身裙布,手中还拿着一枝长剑。
玉奇笑道:“妈出来了。”
说着,便喊:“妈,龙家兄弟全到啦!”
那妇人猛回头站住了,她正是石夫人华盛畹。
英侯安侯急忙疾趋而前,并排儿扑翻身便拜。
盛畹弃剑于地,抖着手说:“快起来……老远的路……”
英侯站起来,弯腰鞠躬说:“妈妈,外婆问婶娘好!”
敬侯也打了一个千儿说:“娘给婶婶请安。”
哥儿俩这提起妈妈外婆和娘,盛畹立刻泪如泉涌,呜咽若不自胜。
玉奇赶紧过去搀住她,说道:“妈,您天天惦念着家人,人家来了您又哭。”
盛畹强自制住悲哀,一边手一个牵住英侯敬侯,苦笑着问:“你们都长成了,父亲上那儿去呢?……”
说着又哽住了咽喉。
英侯敬侯凄然俯首,眼眶儿也都红了。
玉奇急忙又说:“进去细谈吧,外面多冷呀!”
盛畹道:“你快去告诉阿好一声弄点什么吃的,烫两壶酒!”
边说,边领着哥儿俩走进当中那一个穹庐。
这里是用皮帏子分隔开几个房间,当中也还留着小小的厅,排着短腿的方案,没有凳子,地下蒙着很厚的地毡。
另有几张各色缎子的坐垫子,随便铺在地毡上。
大家脱了靴子踏上这小小的厅,盛畹笑道:“你们刚来恐怕不习惯,上我屋里坐一会儿吧!”
说看,她又把英侯敬侯带进屋里去。
这屋里倒设着炕,有桌子也有两三把椅子。
哥儿俩坐下,外面便来了两名土人少女,一个托着茶盘,里面是两大杯乳酪,一碟子奶饼。
一个持着茶匣子,装着两大壶热酒,两大盘羊羹牛脯,一小碟姜芽。
她们把一件件放在桌子上,却也排了两双筷子两个杯儿,然后蹲身下去请了安,媚笑着出去了。
盛畹笑道:“你们胡乱吃一点,等一下再洗脸更衣……”
又说:“我们这里没有好东西,除了肉类就再找不出什么了。本地人是不用筷子的,可是我到现在还弄不惯。”
英侯笑道:“我也听说,他们用手抓食,好像连洗脸都害怕。”
盛畹道:“可不,想想看那怎么受得了?这里人对清洁总不算一回事,蓬首垢面,满身油污,本来人就长得丑,再不加修饰,所以看起来像很衰老……”
敬侯道:“婶娘一点不老,我觉得比较妈和娘都要年青!”
盛畹笑道:“那里,我还不老!她们近来怎么样?慢慢告诉我。”
说时,便去替他们哥儿倒酒。
这一谈起家常,可真是喜少悲多,尤其听说查家大少奶菊人仙逝,古农弃家远游,盛畹几乎哭不成声。
一席话顺溜儿说到玉奇兄妹进京,夜劫金珠,恶斗蓝妮,蓝奇一家惨死,玉坚险些儿丧身。
盛畹又不禁愤火中烧,连称妖孽。
两壶酒喝光了,英侯带上一点儿醉意,什么话讲尽了,时候也就很晚了,外面老太太王氏带着安侯俊侯蕙容菊冷兰韵一窝儿回来了。
这一下请安问好,客气寒喧,不免又费了好一会儿工夫。
英侯一心记挂着梅问,先头是不敢讲,这会儿有了几分酒意,胆子就壮了许多,骨哽在喉不能不吐,他终于悄悄地央求着盛畹说要看大姊姊。
盛畹笑道:“你大姊姊?有点病呢,她住在右边那一个馒头里。”
刚说到馒头里,玉奇来了,接着笑道:“我们的家叫馒头,你看不是很像么?人家说土馒头,我们可是皮馒头住活人。”
说了大笑,笑着又说:“怎么样,你是急着要见大姊?告诉你,她这会儿大约病是好了,忙着烧菜招待贵宾呢!”
盛畹道:“烧菜,烧什么菜?”
玉奇道:“刚刚我去找老酋长问他要点什么好的,他听说来的都是龙伯伯的公子,倒是很欢喜,给了几只山鸡,一大腿鹿肉,最难的还是两尾鲜鱼……”
盛畹笑道:“那太好了,哥儿们口福还不错。”
玉奋笑道:“大姊怕阿好搞得不好吃,人家不满意,所以扶病拼命。”
盛畹道:“不要胡说,带英侯过去走走吧。”
英侯赶紧去穿上靴子,跟着玉奇溜了出去。
走出门外,玉奇又笑着说:“英侯,我得通知你,大姊看你很不错,可是呢,她有点怪脾气,不容易对付,也许她还要想个难题目考察你。
我警告你,话要少讲,心要坦白,唯有一个字诚才能感动她,你自己要是弄僵了,我和妈都没有力量帮忙。
她可不比三妹,三妹天真没有计较,安侯那傻瓜有办法。”
说着大笑,笑得英侯夹耳根一片通红。
他默默地随在人家背后走进右首那一个所谓皮馒头。
看里面已经点上了灯火,两边也分隔着几个房间,当中客厅比那边还要大,拾掇得还要雅洁。
一张长方形罩看台布的短几,周围可以坐下十个人,上面有些古董陈设,顶奇怪的是一只黝黑骷髅头骨,烛光底下反映着一片贼亮,玉奇指点着告诉说是赵岫云的脑袋。
他们说着话,梅问由后面出来了。
她穿着一身青,胸前挂个月儿白的围裙,簪环不御,蓬鬓堆鸦,人样微带一些儿憔悴的样子。
英侯赶着要给大姊姊请安,姑娘叉扎着两只手摇了一下说:“不客气。什么时候离开京都的?路上走了多少天?也觉得辛苦吗?”
英侯道:“我们旧年十一月底动身,路上慢慢走倒不见什么。”
姑娘笑道:“讲日子还不算走得慢,我们也不过到家十来天。请坐吧,我还好带些零吃回来,不然这地方连茶叶都是宝贝。”
英侯急忙说:“我在婶子屋里喝了两壶酒,不要什么了。”
姑娘道:“给你泡一壶茶来,玉奇陪你坐一会,我还没空。”
说着便往屋里走。
英侯道:“大姊,听说你身上不大好过,不忙吧,我也不算客。”
姑娘回头笑,笑着说:“头一次……真不成敬意。”
边说边进了屋。
英侯还怔怔地看着摇动的门帘子。
俄延间姑娘又出来,她还望着人家脸上笑,扬着手中锡打的茶叶罐,自个儿上后面去了。
英侯一双眼睛就直跟着姑娘背影儿溜,姑娘好像又回了一次头,英侯的灵魂儿大约也就飞出了泥丸宫。
这情形让玉奇看在眼里,若不是因为大姊脾气不好有所顾忌,他真想来个绝倒欢呼。
片刻工夫,那个叫阿好的少女,送来了一盆洗脸水,一叠纸张儿,半杯子白麻油,肥皂脸布……
这当儿英侯才记起脸上的晦气药还没解除。
盥洗以后的龙大少爷,一脸容光焕发,春透眉梢。
玉奇一旁欹着头看,看得人家怪不好意思了,他才笑着说:“美,真美……”
笑声里,梅姑娘又亲自托着茶盘子来啦。
她望了英侯一眼,笑道:“为什么一定要易容变服,外面你又不结仇种怨?”
英侯道:“官家要给我官,我不得不逃避,所以……”
姑娘道:“率性把衣服也换下,我叫人给你取包袱来。”
玉奇道:“我去,我去,你们谈谈吧。”
玉奇走了,一对子有情人还站着不动。
半晌倒是英侯问:“姊姊,你有什么病?人瘦了很多。”
姑娘垂下了眼帘儿,柳腰儿微微摆了摆,下面脚尖儿轻轻的蹴着地毡,不那么快就给人家答覆。
半晌,抬起头。
不,不是抬头,那只是侧着脸庞儿,似微叹,似埋怨,是浅笑,是轻颦,她含情凝涕的说:“没有什么病,我的体力本来不力好,你别理玉奇满口胡扯……”
英侯道:“他也没讲什么。姊姊的病是不是让大夫看过?”
姑娘道:“这儿没有医生,只有巫人会弄符咒治病。我不相信巫咒,我倒欢喜吃药。”
英侯紧搓着一双手,万分抱歉似的说:“可恨我对医理一点不懂,敬侯二弟他是跟潘家老姨太下过一番苦工的,明天教他……”
姑娘笑道:“别麻烦人家啦,这儿也抓不到药,迪化还不晓得有没有。你喝茶吧,我去去再来。”
说着,这就又走了。
梅问刚刚进去,玉奇笑嘻嘻的扛着大包袱回来了。
他笑着将包袱排在几上,低声儿说:“你的铺盖开在我那边,包袱不妨扔在这儿,你要常来找大姊呢,也有个题目。”
说了忍不住哈哈大笑。
英侯弄得很难堪,他把包袱抱到那边角落里,就地毡上打开,拿出一件荷色绸子的丝棉袍,换下身上老羊皮的布面袍子,顺手儿摘下头上瓜皮小帽,一股脑儿都给塞在包袱里捆上了。
站起来扣上钮子,腰间换了一条粉红色腰帕,伸手掠掠头发,红着脸直望着玉奇呆笑。
玉奇点头笑道:“松风水月,仙露明珠,果然……”
一句话没讲完,耳听得门见外笑语声喧,王氏和盛畹娘儿俩带着一家人过来了。
打前头闯上这所谓厅堂的便是菊冷,她也还是一身轻装,红绸子的骑马紧身裤褂,外套鹿皮长马甲,腰扎丝带,背负宝剑,蓬松着头发,一张脸冻得火赤,眼凝秋水,眉舞春色。
一上来便望英侯打躬作揖,似笑非笑的说:“不知驾到有失远迎。”
英侯红了脸急忙笑道:“三妹,好……”
菊冷又说:“不敢动问,公侯此番辱临敝邑,带有多少人马,意欲何为?”
盛畹站在后面,急忙喝道:“菊,怎么啦!”
菊冷扭翻身说:“妈,你不知道那天在四海春馆子里,他害怕我们姊妹得罪他们皇帝,出动多少鹰犬,那简直是要拘捕我们,谁看了都会光火。
偏是他能干,偏是他忠心,我们偏是化外之民,偏是不服王化……狗咬吕洞宾,我们担惊冒险为着谁呀!他不当我们是亲,我们还管着礼貌……”
小姑娘一张口急水下滩似的还要往下讲,盛畹抢一步骂道:“丫头,你疯了!”
边骂,边扬着手要打她耳括子。
可是并没有打下去,姑娘顺势儿撒娇抱住妈妈大笑。
老太太王氏这也就走近来了。
老人家笑着说:“三丫头没规矩,大少爷你可别生气。”
英侯赶紧说:“那里,那里,三妹说笑呢。奶奶,你老人家晓得,那天见官家,我并没出一分主意,一切都是我的师父松副将在外调度,可也没有惊官动府,只不过师父和我的几个弟兄街上溜-,提防意外,还好有那一番布置到底抓到了两名刺客。”
盛畹接着笑道:“我们都听说了,有备无患,究竟令师老成持重,要是任你们一群小孩子胡闹谁敢说不会出岔。这一代皇帝很和易很仁慈么?”
英侯道:“和易,仁慈,也很难讲,不过对三姊可是特别……”
说着他看着菊冷微笑,那是多少带些报复性的微笑。
这使好半天不讲话的玉奇不能不开口啦。
玉奇环抱着两臂,点着屁股侧坐在那长桌上,望了英侯两眼说:“喂,我问你,为什么笑?”
菊冷接着说:“是,为什么笑?有什么可笑?”
英侯笑道:“我笑我们家皇帝,与你们还有关系么?”
菊冷道:“呸!你不要鬼鬼祟祟的,我有什么不明白?你得小心点,大姊她是不会饶人的。”
安侯在旁听到这儿,暗里叫声“糟”,刚待拿话打断他们无谓的缠夹,玉奇却又说啦,他说:“英侯,我们走了以后,那一位馋狼似的皇帝是不是光顾到我们的行宫?”
英侯笑道:“那还能不去!你们走的那一天下午,由我护送他出城拜访你们,凤去楼空,他那一阵悱恻缠绵的神情,就可惜你们没看见。”
说到这里,菊冷又嚷起来了:“妈,你听,这话讲得多可恶,怎么讲悱恻缠绵,什么叫凤去楼空……”
盛畹这边赶紧捂住菊姑娘一张嘴。
那边玉奇低声笑道:“英侯,还没开饭呢,喝酸辣汤么?我劝你乖巧些,你的话要让一个人听见,恐怕没有多大好处。”
菊姑娘由盛畹臂弯里挣脱身说:“我请大姊出来评评道理。”
安侯急忙叫:“三妹,三妹,听我的……”
姑娘扭着脖子说:“凭什么我听你的?”
安侯笑道:“急什么呢,当然我有很多有趣的新闻告诉你呀。那天宫里太监总管崔瀛,到我家里去,说是奉着孝穆皇太后懿旨……”
一句话没讲完,忽然梅问由后面很快的走了出来,她手拿着一条雪花白的手巾擦手,嘴里叫一声:“安侯!”
安侯赶紧过去请安,笑吟吟地说:“大姊姊,你好!”
梅问叉手还他一个剪拂,笑道:“谢谢你,老远的路看我们来。”
安侯道:“我二哥也来了,你还没见过。”
说着,回头点手儿叫敬侯。
敬侯由人丛里钻出来,老远的向着姑娘打千儿。
姑娘一边还礼,一边笑说:“不敢当,二哥,伯母姨娘都平安?”
敬侯笔直的站着回说:“托福,妈跟娘都好。”
嘴里说话,一双眼睛却盯着地下。
姑娘一看就知道这位爷老实,便又笑道:“你请坐,我们姊妹都不大懂礼貌,你得多原谅。别客气,别受委曲,随便点,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妈是忙,你有什么事只管告诉我。”
安侯一旁笑起来说:“这讲得多么好,大姊姊毕竟是大姊姊,不像三妹乌眼鸡似的见着我们一味挖苦。”
菊冷抢着说:“挖苦么,告诉你我算好讲话的呢!”
梅问赶紧说:“三妹,这半天就听见你咭咭咕咕的吵之不了,还不赶快换衣服去!”
菊冶道:“我就气不过英侯哥哥,我非斗斗他不可。你还不晓得他多么缺德,多么可恶……”
说着,又向英侯扮鬼脸。
盛畹顺手儿轻轻的拧地一把,三姑娘这才跳着一双脚望屋里去了。
王氏老太太笑道:“这丫头真了不得,刚才在外面把三少爷说了一顿,三少爷倒是好性儿。”
梅问道:“您老人家也该管教她。”
王氏笑着摆手儿说:“我吃不消,不讲她还好,越讲越淘气,非吵得你头昏脑涨决不罢休。算了吧,我可是有点饿了,菜烧得怎么样呢?”
梅问道:“今天我倒是弄了两碗菜,只怕未必能吃。”
王氏笑道:“大姑娘客气了。”
玉奇笑道:“没关系,烧坏了保管也有人喝-!”
英侯一听,立刻扭回头站开。
盛畹笑道:“这桌子恐怕不行,太长了。”
梅问道:“坐一半,留一半放小炉子温酒、烫菜多便当。一共十个人,奶奶和妈打横,左边让客人,右边玉蕙菊兰,这不刚好……”
王氏道:“你自己呢?”
梅间道:“别算我,我不得空。二妹四妹把桌上古董零碎搬走,排好凳子请大家坐下,我这就去起菜。”
说着,又走了。
一会儿工夫,菊冷换了一身男装出来便望厨下去,托出一大盘全银食具安好了席,又去拿出一个炭火熊熊的铜炉子排在桌端,烫上了酒。
她两只手管作事,一张口就没工夫管讲话,大家看她鼓着两腮,一本正经的忙个不了都忍不住好笑。
英侯坐在王氏靠近,老人家悄悄捏他一下说:“这宝贝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大姊姊,要不这样她真会闹到天上去。”
英侯点头微笑。
那三姑娘烫热了两银壶酒,递一把给玉奇,剩一把拿去顿在英侯面前,说:“大姊为你烧菜,你还不该执壶。”
英侯赶紧说:“该,该……”
姑娘抿抿嘴说:“我知道你求之不得。”
盛畹道:“三儿,你真是岂有此理!”
姑娘道:“妈不要管,人家愿意嘛。”
边说,边去座位上坐下,拿起酒杯向英侯要酒。
盛畹伸手拦住英侯时,后面梅问亲自端菜来了。
桌上除了王氏,盛畹,大家都站了起来。
看这碗菜竟是干发鱼翅,那样子居然和大馆子做出来的没有分别。
英侯对于吃是有相当研究的,他第一个先怔住了。
盛畹吃惊道:“那儿弄来的这好东西?我十年来没尝了,倒是难得。”
王氏道:“姑娘,真有你的,去一趟北京学了多少玩意回来?”
英侯道:“这碗菜颇不容易,再说时间也赶不及呀?”
梅问笑道:“你别假充内行,先尝尝看怎么样。”
菊冷道:“早一天就预备好了,算定你今天必来呢。”
梅问道:“你又多说,刚刚跟你怎么讲的。”
说着又笑道:“请吧,请吧,四位少爷多原谅,我本来不会烧菜,弄得不好别见笑,现在让我敬大家一杯酒。”
说到“敬一杯酒”英侯立刻站起来斟个满杯双手敬奉大姊姊。
姑娘含笑说一声“谢谢”,接杯在手一饮而尽。
眼看大家都干了一杯,她再说一句谢谢。
梅问头却去拿来一个茶杯放在英侯面前,笑道:“自己斟罢,你的酒量好,请用大杯儿……”
说了又笑又点首,带着酒杯回去厨下了。
菜是真丰富,有鱼肚汤有烤鸭,有红烧海参,那都是当时在北京有名儿的上品。
随后又是烧肉,兔脍羊羹,炸山鸡,清蒸鱼。
总而言之,决不是边疆人家所能具备的盛馔,更难得一件件色香味俱佳。
老太太王氏一边吃喝一边叫好,就是做母亲的盛畹也不住的赞美女儿能干。
英侯一脸得意,他手眼口鼻绝不停息的直装个酒足菜饱,这才看着盛畹笑道:“婶娘,这样菜平常在京都也不大容易办到,大姊真有本事,实在叫人佩服!”
盛畹笑着没说什么。
那边三姑娘又说啦,她说:“本事多呢,烧两碗菜算什么?那还不是去一趟帝都上几次馆子学来的。
大姊姊绝世聪明,盖代风姿,她一身能耐也决不是凡夫俗子所能想像得到的,所以你们家皇帝要请她入宫当供奉。我认为真够得上,我们一家人都赞成她前往就职呢!”
英侯哑然笑道:“大姊做了宫廷供奉,你再夤缘一个御前侍卫,看来既新鲜又荣耀,那可真好呢!
不过我们皇帝究竟是不是好讲话,那的确不是我这凡夫俗子所能想像得到的了……”
玉奇大笑道:“你们俩率性儿到外面去打个三百回合好不好?也免得动无谓的口舌是非来。”
王氏笑道:“说打斗,我们三丫头还行么?人家的老师是什么样人物?我这老婆子教出来的女徒弟,也配说大战三百回合!”
英侯道:“三妹原来跟奶奶练的功夫,怪不得一身轻功登峰造极。家母常常提到奶奶,我们几个小弟兄恨不早拜门墙。”
王氏赶紧摆手说:“说武艺,你父亲可谓盖世英雄,那一年斗杀赵岫云,天摇地动,神鬼看了也都害怕。
你们小一辈的能够学得他一半工夫,也就算不虚此生了。说起来虎父必生虎子,你的小兄弟俊侯,他小小年纪一身软硬气功,已很了不起了。”
玉奇接着笑道:“刚才在后山,他们四个人误打误碰,英侯敬侯安侯三位哥哥酣战老弟的,却是占不了半点便宜。要不是我赶到,只怕英侯第一个要吃大亏呢!”
王氏道:“你不是说大少爷的老师松副将也是名家么?”
菊冷笑道:“老师是老师,徒弟是徒弟。再说,现在的所谓名家也实在太多!”
听了三姑娘这样话,英侯光火了。
英侯变着颜色说:“师父幼得易筋经正传,一身真才实学决不是我们后生小子随便可以窥测的。他和家父较量过一次拳剑,结果彼此钦服……”
玉奇笑道:“比武总要分个高低,到底谁强谁弱呢?”
英侯低下头讲不出话来。
安侯笑道:“大约还是家父较胜一筹,所以后来虎男哥哥才会是家父的徒弟。”
王氏道:“那就是了。我说呢,这一代的拳棒击技,谁还赶得上你父亲。”
盛畹道:“英侯,说家学渊源,你们兄弟的武艺应该出人头地。我告诉你,这一次勺火大和尚巴巴地派俊侯下山通知我,说我们石家人目前要遭遇一场惨厉的仇杀,虽然没指出敌人是谁,想来必是了不起人物。
我母女寄居异乡,势孤力薄,你们兄弟恰于这时期结伴前来,这当然是天大的喜事。
不过我也还担着几分忧虑。打斗免不了危险,人多势壮固然有利,但必须真工夫真本领,否则反而牵掣累人。
你们休息一两天,总要下番苦工练一下。大和尚把俊侯留在这儿领导大家,你们兄弟姊妹都要好好听他的指导。江湖无辈,英雄无岁,就是我跟姥姥也要向他请教呢!”
说着,看住俊侯微笑。
俊侯赶紧站起来,紫涨着脸说:“您别这样讲。祖师爷不过担心大哥大姊抛荒了剑法,叫我帮着研究罢了。”
王氏笑道:“哥儿,你的责任重大,可是客气不得。你不行,大和尚还会派你来吗?我这里人不算少,你看够不够抵抗强敌呢?”
俊侯怔了怔,张张嘴又没敢说。
英侯看出了蹊跷,接着说:“师祖怎么吩咐的?你是不是都告诉婶娘了?”
俊侯道:“有的话我还没敢讲。”
安侯道:“那不对,应该讲的当然要讲。”
俊侯咬了一下嘴唇。沉下脸说:“祖爷告诉我,敌人是峨嵋山一班有名剑客,一共五个人,使的全是淬毒药的宝剑,假定我们这些人谁没把一枝剑练好,谁就有性命关系。
祖师爷也料到最近哥哥三哥会来新疆,可是他老人家不愿意太多人参加决斗,说是这一场战争危险太大,除非父亲临场,大家可保平安,否则不堪设想。
恭侯五哥前两个月已经动身去吉林给父亲送信了,大约再有四五十天工夫父亲必来。万一父亲不及赶到,祖爷的意思只许姥姥,婶娘、大哥、大姊和我五个人出头迎敌。别人一概躲避……”
听到这儿,菊冷第一个嚷起来说:“躲避,我决不躲避!他老人家才有心计呢,自己不来帮忙,却要老伯父上前。”
俊侯急忙说:“三姊,两位祖师爷前十年佛前发过誓不动刀兵,所以……”
英侯笑道:“我是无论如何要参加决战的,要不请大姊退出让我。”
小妹妹兰韵气愤愤地说:“性命交关,我们能不顾奶奶妈妈吗?除非是木头人儿才去躲避!”
菊冷叫道:“安侯,你怎么样?”
安侯笑道:“当然我不是木头人儿。”
这时光,玉奇一双眼只管盯住敬侯脸上。
敬侯慢条条地站起来说:“大敌当前,义无反顾,躲避我绝不能,不过婶娘刚才讲过,人多固然有利,但必须真功夫真本领,我很坏疑我是不是行?会不会反而牵掣累人?我想,到那时候看情形,听婶娘调度,如果大家都向前,我敬侯岂能落后!”
玉奇跳起来笑道:“好汉子,敬侯,我敬你一杯!”
蕙容笑道:“我陪一杯!我赞成二哥的话,稳健、明理……”
说着,她倒先干了一大杯酒。
于是玉奇和敬侯各自干杯坐下。
盛畹得意地把姊儿哥儿看了一遍,慢慢的说:“我很感激你们,自然我并不希望你们临阵苟免,不过你们是不是自个儿都有了正确的估价?是不是都有自卫卫人的能力呢?”
王氏笑道:“龙家石家的子弟们要说武艺不行,那是笑话。可是大家必须跟随俊哥儿痛下一番苦功练习!”
盛畹道:“你们是不是愿意听俊侯的指导呢?”
菊冷道:“我愿意,他的一身能耐值得我佩服。”
玉奇大笑道:“好了,三妹拉上降旗,俊侯的老师做定了。”
俊侯一张脸又紫涨起来了,他是始终站着听大家嚷闹的。
这时急忙望着盛畹央告道:“婶娘。我小呢,不应该让我领导姊姊,哥哥,最好还是请大姊………”
刚说大姊梅问由后面出来了。
她边走边说:“六弟,你可别抬举我,这是论真才实学的时候,我倒是真想躲避让英侯上前呢。”
说着,一双眼睇着英侯嫣然笑。
英侯红了脸说:“大姊,你别挖苦我,我晓得我不济,但是我有自信心,我就是两个字不怕!”
梅问点头笑道:“成啦!少爷,你这叫做以气胜。本来吗,打斗这码事谁也都没有绝对把握。我们没经过大阵仗,不免胆怯,胆怯则气馁,拿不出力量来的,这种事情的确是很讨厌的。
再说你的武艺还不是不济,荒废也许是事实,好好的跟六弟练习几天吧,我相信你很可以独当一面呢!”
玉奇笑道:“英侯,一经品评,身价十倍,大姊向来不肯恭维人的,你晓得不晓得?”
英侯笑道:“独当一面那还有我的份儿吗?我只想做大姊的后卫……”
玉奇抚掌大笑道:“好呀,你做大姊的后卫,安侯大概也在想做三妹的前驱,四妹自然要靠俊侯保护,敬侯何妨协助二妹迎战呢!”
梅问瞅了兄弟一眼说:“你很会调兵遣将,自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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