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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她洗完澡,回到厨房一看,杯子和茶壶洗得干干净净,晾在洁白的瓷砖上。洛遥苦笑着拍拍自己的额头,忽然觉得自己的习惯实在可怕。昨天等到李之谨走后,自己还是硬撑着整理完毕,才安心的回去睡觉。

  屋外阳光灿烂,世界都是鲜活明亮的,恍如隔世,又像换了新颜,昨晚的一切,都像是过去了很久很久。讲了那么长的时间,又是那么长的故事,把自己的激烈情绪,都冲淡了好几分。

  门口传来嘎嘎的声音,有人在敲防盗门。洛遥去开门,李之谨亦是一副神清气爽的样子:“我把你的东西拿回来了。”

  原来是落在宾馆里的大衣,和一些乱七八糟的资料。洛遥请他进来,说了句谢谢,除此之外,因为有些尴尬,只好不说话。

  “你吃饭了没有?”李之谨随随便便的拉她一把,“出去吃饭吧。这么好的天气,就该出去走走。”

  坐在车里,大把大把的阳光洒落进来,给苍白的肌肤踱上一层淡淡的金色。

  李之谨扶着方向盘,并不看着她,却淡淡的说:“昨天的事,如果你希望我不记得,我一定不会再记得。”他想了想,依然不去看她,“咱们就当喝醉了,说完就忘。”

  洛遥抿嘴笑了笑,侧头去看他:“你这么说,我倒觉得你是真的不会忘记。”

  他笑了笑,手指在方向盘上轻轻敲击着,车里不算大的空间,浮起一种特殊的韵律,他的唇侧划出清浅的坚毅,似是在让她放心。

  奇怪的是,他这么一说,洛遥心里还残存着的尴尬却一扫而空了。她忽然就兴致勃勃的建议:“我们去买些菜自己做吧。”

  洛遥是咬着白面馒头做饭的,因为实在太饿,需要充饥,于是此刻手下的动作愈加麻利了。培根片上夹上奶酪,再放上金针菇,用牙签串起来,整整齐齐的叠成了一盘,放进微波炉里烘烤。等到浓浓的奶味一直传出了厨房的时候,耗油汁也已经淋上了生菜叶上。洛遥很久没有这么认真的做菜了,李之谨惊叹连连:“太贤惠了简直。”

  他很配合的将所有菜色一扫而空,洛遥的虚荣心很受到满足,于是笑眯眯的谦虚:“也没有很好吃啦,随便做做的。”

  杯盘狼藉,李之谨很积极的说:“我可以帮你洗碗。”说着就要站起来收拾。

  “不要。”

  话一出口,洛遥自己都吓了一跳,她甚至下意识的去掸开他的手——于是讷讷的把手收回来,低了头收拾:“你是客人。我自己来好了。”

  刚才那一瞬,自己在想什么?怕他洗不好么?于是硬生生的拂去他的好意?她微微摇了摇头,将一大摞餐具端回厨房。

  她一个人在厨房忙,杯盘碗碟不时发出轻微的碰撞声,重复的动作,有暖气的冬天下午,叫人昏昏欲睡。洛遥从厨房出来的时候,就看见李之谨靠在沙发的扶手上,大概是真的睡着了。

  她默默的在李之谨身边的地板上坐下。有大团的光亮,仿佛金色的绒线,落在了她面前的地板上,暖洋洋的撩拨着头发。她看见他的侧脸,线条清爽,鼻梁很挺,睫毛因为轻缓的呼吸而轻轻的颤动。

  洛遥忽然很想伸出手去,轻轻的描摹一下他鼻梁的形状。手都伸出了一半,却忽然惊醒,于是又收回来,抱住了自己的膝盖。

  他的声音却出其不意的传过来:“白洛遥,你刚才要是把我当作了那个人,我会很失望。”

  她吓得几乎跳起来,大脑中有一瞬间的空白,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却只是不在意的坐直了身子,目光慢慢的落在她的身上,忽然笑了笑,额上还有散乱的头发,仿佛孩子一样:“你忘掉他吧,我可以帮你。”

  因为他常常笑,洛遥对他的笑容并不陌生,有太阳下青草的味道,可以很轻松的扫到人的心底。整个后背都被太阳晒得暖烘烘的,洛遥半边脸颊压在自己的膝盖上,轻轻笑起来。

  如果可以轻易忘记,谁不愿意?

  客厅安静到只剩下一步一移的秒针走动声音,空气里有微小的尘埃,像是小人在跳舞,洛遥并没有回答他,站起来,很快活的说:“我泡蜂蜜红茶给你喝。”

  李之谨在想,这会是他最后一次提起这个话题,他亦很有信心,将来的时间这么长,有些东西,他终是可以让她彻底的淡忘。

  周一正常上班。午休的时候林大姐和洛遥一起吃饭,又说起了上个周末的晚会。

  “怎么后来没再见你啊?”

  洛遥嘴里还有饭没吞进去,只嗫嚅了一句。

  其实林大姐没有逼问的意思,善意的笑了笑:“吃完了?走吧,今天还要拍电视呢。”

  洛遥放下餐盘,伸个懒腰,抱怨似的说了句:“今天才开馆,人好像多了一倍。还拍电视,真是凑热闹。”

  电梯正在飞速的上升,展泽诚微微仰着头,似乎对墙上那块液晶屏饶有兴趣。

  门已经打开了,清晰的映出他修长的身影,和专注冷峻的神色。

  他似乎没有要跨进去的意思,助理不知道要不要提醒他,于是只能伸出手去,摁了一下马上要关闭的电梯门,一下不够,又一下。

  今天的液晶屏里没有广告,正儿八经的放起了文岛市的新闻。

  其实是昨天的新闻了。文岛市博物馆的陶瓷馆修整完毕,正式对外开放。头一天,邀请了李征远先生的后人,著名的企业家李耀辉先生及夫人参观新馆。镜头一点点的拉远,热热闹闹、却又不失秩序的人群的后边,他看见李之谨和他身边的女孩子,穿着规规矩矩的藏青色套装,侧颜十分柔和……看起来,很般配。

  奇怪的是,一次又一次的看见他们在一起,心底竟慢慢的被抽空了焦灼和怒气。其实短短一则画面早就跳过了,他的手插了口袋,却依然没动,仿佛神游天外。

  不断有人从这里经过,目光总是落在展泽诚身上,然后匆匆走开了。

  展泽诚身后抱着大堆资料的秘书狠狠朝李助理使了个眼色,小李又一次摁下按钮,又吞了口口水,勉强说了句:“展总,电梯里……也有液晶屏可以看。”

  秘书几乎要笑出声音来,连展泽诚也微弯了唇角,迈步进了电梯里边。

  会议室里除了李耀辉,还有李之谨。展泽诚在门口微微驻足,目光中有一丝兴味。李之谨站在父亲身后,微微向他点头,亦没有多余的表情,仿佛这两人都已经将那一晚淡忘了。

  他开口的时候,已然带着浅浅的赞赏:“我们的合作很需要艺术家的鉴赏力。”

  李耀辉哈哈大笑,转头拍拍儿子的肩膀:“好好学着,幸好现在开始也不晚。”

  李之谨只是点了点头,眼中滑过一丝嘲讽,话到嘴边,却轻轻咳嗽了一声:“我知道了。”

  会议进行得很顺利,只在李之谨第一次开口的时候,气氛终于变了变。他漫不经心的指了指图纸:“我有些不解。”

  展泽诚坐在他的对面,微微扬起眉:“请说。”

  “要配合宗教游的方案我很赞同,可是为什么要新造庙宇?西山历史上就佛法兴盛,这么大一块地方,难道你们没有试着去找一个有些历史的建筑?”

  其实李之谨是对着双方的与会人员在说话,只是侧了侧脸,看似随意的望进展泽诚眼里,似乎有些挑衅,专注的等他回答。

  只是展泽诚全无反应,他只是略略低下头,翻了翻手里的资料,转头便对一旁的人说:“记下来。修订的时候考虑李先生的意见。”

  行将中午,展泽诚率先合上了手里的资料,前边演示幻灯片的工作人员也已经把程序关闭。会议室一时显得有些杂乱,李之谨站起来,在展泽诚身边停了下来,微微俯下身去,说了句话。

  旁人只当他们关系熟稔罢了,可是展泽诚却倏然扬起眉峰,一贯面无表情的底下,忽然翻滚起骇浪。李之谨却依然神态轻松,甚至友好的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离开了。

  回到办公室,展泽诚将外套随手便仍在了沙发上,似乎仍然觉得难受,于是将领带一并扯了下来。手边是一叠还未批阅完的文件,他烦躁的推到一边,手指忽然触到了滚烫的杯壁——是一杯秘书刚沏好的绿茶。

  滚烫如同热炭的杯子。他慢慢的拿起来,其实他并不渴,可是无法遏制愤怒,茶叶、茶汁,连同雨过天青色的瓷杯,划出一道急促的弧线,咔嚓一声,和墙上的字画框碰撞,掉落下来,撞得粉碎。

  李之谨临走时似笑非笑的说了一句“如果云初寺还在,现在就省力得多”。

  他靠回了椅背,终于想明白,是什么激怒了自己。

  她在自己面前表现得那样胆怯、仿佛不愿去触碰他们曾经的一切,原来可以这样轻易的告诉一个相识不过月余的陌生人。

  秘书在门口敲了敲门,又探进了半个头,目光扫到了一地的玻璃,连语气都小心翼翼:“展总……”

  展泽诚星眸中滑过愈来愈沉的寒意,没有说话。秘书吓得飞速关上了门。他下颚的线条越来越紧,滑开手机,拨了电话簿里第一个号码。

  此刻的白洛遥,穿了工作服,正坐在工作室里,给手里的文物做清洁消毒。

  工作室就她一个人,安静得可怕。她屏着呼吸,半边脸在口罩后边,药水有一种很奇特的味道,因为闻惯了,倒有几分熟悉的亲切。

  同事推门进来:“洛遥,你的手机响了一个下午了。你看看吧,别是什么重要的事。”

  她哦了一声,小心的将文物归位,又摘下手套,从工作台上下来:“谢谢你。”

  她从来都不把手机带进工作室的,因为几乎没人找她。瞥了一眼屏幕,已经数个未接来电了,号码长长一串,很陌生的数字。

  正要拨回去,忽然想到了什么,手指一僵,连表情都冷淡下来。她皱了皱眉,把手机放在一边,转身继续工作。

  高口杯浸在药水中,可以看见红色的小鱼,因为水波轻漾着折射,振了振尾翼,仿佛活了过来。

  又是震动的声音。洛遥微微偏过头,不想去理会。可是手指一颤,几步捏不住光滑的杯壁。

  那个声音不依不挠。

  她试着专心,用特制的软刷扫过杯壁,忽略一切嘈杂的声音。然而震动似乎越来越剧烈,那个频率发出了如同锯木头一般的干涩声音,又仿佛割在自己的神经上。她发现自己连一秒钟都忍不下去了,很快的站起来,把三鱼杯往工作台上一搁,一边焦躁的摘手套,打算去拔手机电池。

  走出一步才发现满手的水,湿漉漉的有些冰凉,于是将手套往工作台上一掷。

  离手的那一刻,她才像被惊醒了,忽然意识到了自己翻了一个多么大的错误。

  真像是慢动作的电影,一帧帧的在眼前发生。淡黄的橡胶手套碰到了那尊纤美的瓷器。

  那个洁白如雪的瓷杯,杯壁上那几尾嫣红小鱼仿佛要活泼泼的要跃出来,它开始倾斜,慢慢的往地上滑落。

  仿佛所有的气血一下子涨满了自己的脑海中,洛遥疯了一样回身,踉跄着试图去抓过那个不断往下掉的杯子。

  ——终究来不及了。

  清清脆脆的“喀喇”一声。

  一地的素瓷,仿佛刚刚凋谢的、尚在风中颤抖的玉兰花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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