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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年前腊月下旬,子霖被署了个本省最南部光州直隶州佐官从七品州判实缺的消息一经传出,从腊月二十几一直到眼下,吴家府上从早到晚几乎没有断过客流——上至县署衙门的官吏,下至山城的士绅大户,更有吴家的亲友故交、邻里亲朋等接踵而至。吴家大门二门,从早到晚地洞开着,车水马流实在热闹!

  初三上午,吴家大爷和二爷便分别派人赶到各处,发送初六请吃酒席的贴子。初三一大早,山城刘举人家中,先后接到了吴家送来的两份描金的大红贴子。吴家大爷着人送到刘家的贴子,邀请刘家三位世叔一同过府贺饮。二爷派人送来的贴子,却是以子霖自己的名义发来的,邀如松和如桦二位好友过府小聚。

  其实,早在年前,如松就听人传闻,说吴子霖这小子年前不声不响地就捐了一个从七品的官,并放了个实缺下来!还有人说,吴家为了二爷的捐纳和署缺,至少花有上万两的银子!说年前有人看见,吴家大爷一次就从城里的庆丰银号打了六千两的银票!

  朝里有人好做官。如松心下清楚,若是单单凭着银子,漫说是五千六千了,就是一万两万,事情也根本不可能办得这般利索!短短的两个月里,不仅办了捐而且还能放了实缺下来!

  如松清知,这次聚会,外表缓稳、内里甚慧的吴子霖,不会拉下任何一个能够请得到的同窗。同学大家的,倒可乘此机会再聚上一聚、热闹一番了。而且,昨日同窗,今日已成鱼龙之别。锦上添花之事,何乐而不为?如此,虽说心内有些酸溜溜的,却也早早地精心备好了一份贺礼。初六这天一大早,便嘱咐家人套车,哥儿俩略用了些热汤,便一路碾着冰雪泥泞地往吴家坪赶。

  吴家坪座落在城东二十多里的嵩山南麓,是山城数一数二的大镇子。吴家大宅位居镇子的最西头,黑漆大门,黄铜兽头。门前砖坪上,有一方百年前建的大青石进士旗杆底座。

  吴家大宅的气派,在全山城也是数一数二的。除了前庭格外宽大、遍种各种花草树木之外,进了垂花门,里面还有南北三进、东西两进的大院子。宅院后面另有一座不大的花园子,园子里还有一处七八级台阶的小亭子。坐在小亭里,越过园墙,不仅可俯瞰园外的山野景致和小河绿树,更是乘凉看月、下棋品茗的好去处。

  吴家这处大宅,是子霈、子霖那位得中了进士的高祖盖下的。一百多年来,这位高祖一直都是吴家高贵和骄傲的象征。他先是入翰林,后来才放了下来,连着升任知州、知府和提督学政等职。老辈人传说,吴家原来也不过就是镇子里舍不得吃油的土财主罢了。也就是从他老老太爷做官那会儿,才开始发达起来的。

  今日的吴家,热闹比前几天更是不同了——天还未亮,吴家全家的上上下下、老老少少,俱都开始忙和起来。到了日头近午时,前来吃喜庆酒的客人便陆续来到了门上。

  子霖的同窗梁逸之、杜鸿飞、如松、如桦哥俩是最早赶到的一帮子客人。其他几位同窗,被处事细心的子霖专门派了辆带篷马车和靠得住的管家,一家一家地去接。当下人报说众同学赶到时,子霖等一齐赶到门前去接。这帮子人被迎进大门、来到子霖的院子时,这处小院更是热闹了起来!众人此时皆挤在子霖的书房里,因是同窗好友,根本就不拘什么礼数,又是说又是笑地,整座大院,就数子霖这里笑声最响、最闹。门廊前的那株红梅,此时也开得正艳,在冰雪中,静静地、一团红锦似的簇在那里,很是耀眼,很是增了几分喜庆的色彩!

  另几拨男客,也有坐在吴子霈书房的,也有坐在客堂的,分别由子霈和子霖的姑父、姐夫们坐陪。女眷们当中,有辈份高、年长的,都坐在子霖娘的院子里。年轻的,也有坐大奶奶院里的,也有坐在后面小花园子里几间厢房里的。

  园子里的几间厢房里,今儿专门升了大火盆子,摆着铺了棉垫的椅子。这里是子霖的姐姐和姑姑们陪着。因今儿这后园子是专为女客和孩子们开放的,故而门前有专人把守,闲杂人等男客皆不准入内。一并连酒席果点、瓜子核桃地全都摆在那里,还请了两位说大鼓书、玩杂耍的女先儿凑热闹。鼓声咚咚,檀板玎玎,和着女客和孩子的笑声,不时从后园传向前庭来。

  城里的刘家老弟兄三人,均被安排在了上席。七品官职的刘举人,和山城知县胡老爷坐一席,由吴子霈亲自坐陪。坐这个首席的,还有城里付举人付老爷、从七品学官杜鸿达杜老爷、山城大财主郜老爷和书院的两位山长。子霖的两个姐夫也在这席作陪。

  子霖因要接待一群布衣同窗,不便着公服,事先就在贴子上交待了"家宴小聚,蠲免一应繁文缛节"的话。所以,今儿身上几位有公职的官人和夫人,都没有穿官蟒补服,一色明绸闪缎的便服。故而,在这红火热闹之中,又多了一番的乡间亲情和随意。

  午时开宴以后,子霖先在同窗这堆儿里应酬了一番,接着便来到两桌首席上,轮流给各位大人和长辈们敬酒。

  子霖敬酒时,刘举人格外留心观察了一番子霖的行事和做派——只见这位二十岁出头儿便成为七品州官的吴家二公子,今儿穿着一件八成新的紫缎团花绵袍,九成新的黑缎坎肩,一副敦敦厚厚的书生面相。虽说少年得意,神色顾盼之间却并无半点的得意和张扬,且举止沉稳缓绵,谈吐也讱讷不俗的。刘举人便暗暗赞叹:面前这位年轻的富家公子,绝非一介庸才呵!他原以为,像吴家这样的豪门大富,子弟们或多或少总要沾染一些纨绔流浮之气的。孰知,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只不知,女儿私下听人说了什么话?从未见过人家,为何竟执意不从这门亲事?

  酒过三巡之后,见众人正在各自劝酒说笑,与刘举人相邻而坐的山城知县胡老爷,对刘举人附耳道:"刘大人!酒宴过后,本县还有一事相求。请刘大人和本县同乘一车,直接到敝衙小坐片刻如何?"

  刘举人微微点头道:"有什么事,大人尽管吩咐,刘某理当尽力效劳。"

  胡知县点头一笑:"好!先喝酒!先喝酒!"

  酒宴结束之后,除了子霖的一帮子同窗不拘礼数,仍旧留在子霖的书房天南海北地继续说笑之外,其它的客人已纷纷相继告辞而去了。

  刘举人和众位客人一起告辞离座时,胡知县走过来,一手搀着刘举人的胳膊,指着自己的车马笑道:"刘大人!来来,请和下官同乘一车。"

  刘举人见胡老爷让得如此实在,谦让了一会儿,便请大哥二哥乘车先回。说自己随胡老爷到县衙小叙一番。尔后一并上了胡老爷的车,径直来到嵩阳楼胡知县后衙的小客厅里坐下。

  衙皂上过茶后,两人在屋内闲叙了稍顷,胡知县便笑嘻嘻道:"刘大人,今天将大人邀进敝衙,原是受人之托。请问:大人膝下的女公子可曾定下亲否?"

  刘举人微微一笑:"小女愚顽,待字闺中十八年,至今尚未定下人家。"

  胡知县笑了笑:"嗳!这倒正好!本县这里有一门好亲事,愿为令媛做个红媒。不知刘大人意下如何?"

  "呵呵。承情!承情!只不知大人为小女保的是哪家公子?"刘举人端起茶盅啜了一口,放下茶盅微微一笑地问道。

  胡知县笑道:"本县早听人说:刘大人膝下的女公子,琴棋书画、诗词文章不让须眉,山城远近慕名求亲者接踵而至。今天提的这门亲么,刘大人刚刚见过他本人了!"

  "哦?是哪家公子?"刘举人故作不知地问。

  胡知县抚了抚胡子道:"年前,吴家坪的吴大爷来到下官衙中,专意委托本县,想为他的二弟保个媒。欲聘刘大人膝下的刘如茵小姐,与他家二弟吴子霖结为秦晋之好。今天,大人也见到吴家二爷本人了。据下官看来,倒也举止大方稳重,为人不卑不亢。加上又是秀才功名,京城里又有人提携,虽说眼下只是个七品官职,以本官看,后生可畏,前程未可限量呵!刘大人以为,这吴家二爷的人品风格、家世门第如何?"

  刘举人沉吟了一会儿:吴家这已经是第三次托人保媒了。如今,刚刚放了实缺,竟又托到胡知县这里来再次求亲。看来,吴家也确是一片诚心呵!心下思量,虽觉得吴家托胡知县说媒,未免有些势力之恃,可毕竟心切意笃啊!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又端起茶盅啜了一口,抬头对胡知县道:"胡大人如此厚爱小女,实令下官感动之至!若说吴家二爷那里,据你我今日共同亲眼目历,举止为人果如大人所言。真人面前不说假话,其实,过去吴家也曾两次托人提过此事。皆因小女那里不肯吐口,故而才两番搁下了。今日,虽是你我亲眼所见,胡大人面前我也不妨直说——我本人是决无挑剔之处的;更兼人家眼下又是有了功名官阶的,今日重议亲事,可说是刘家的高攀了。只是,不瞒大人,因刘某早年膝下无子,只有这么一个小女。所以,自小便格外溺爱了一些,故而平素颇有些倔傲脾性。吴家乃书香世家,阖府儒雅清华,只怕小女性情顽愚,举止粗憨,加之又不谙女红,会令吴家失望的。因而,此事还烦请大人再向吴家说明实情才是。再有,下官还得与内人和两位兄长再作商量权衡之后,才能回复胡大人的话。"

  胡知县点头道:"吴家如此执著,总因思慕小姐懿范之故。故而,再不会计较女工针线之事。至于婚姻大事,总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为正理。加之,你又是亲见过的人,总不会有差错的。"

  说起胡知县应允做这个红媒,还是年前腊月间。颇知规矩的胡老爷,当得知吴子霖被朝廷放了个七官实职后,携了自己的七品仪仗,全副蟒袍顶戴地从山城一路赶到吴家坪前来祝贺。在酒桌上,吴家大爷乘机向胡知县提出,想拜托县太爷到刘家求亲之事。胡知县把吴、刘两家放在一起,权衡了一番,觉得自己去做这个媒,胜算的把握还是有的,便一口应承了下来。

  因胡知县原在吴家面前打下保票的,故而提出此事时,见刘大人神色还有些犹豫,便道:"刘大人,我这个人素来喜欢热闹,所以十二分乐意能玉成你们两家的亲事。还有,因吴家二爷正月二十就要到任的,看意思,吴家似乎还等着下官的回话。刘大人哪天能给下官个准信,能否这会儿就定下来?"

  见胡知县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刘举人也不便再推辞,沉思了一会儿答道:"大后天如何?"

  胡知县满脸是笑地点头道:"好!好!大后天是初九,长长久久,倒是个好日子!一言为定!到时候本官亲过刘府听信罢!此事若能促成,本官不仅在山城的老少爷们面前光耀了一回,日后,也有借口向你们两家讨酒吃啦。"

  两人又闲话了一会儿,刘举人便起身告辞。

  出了县衙,虽说刘府离嵩阳楼也就几百步的样子,胡知县依旧要派衙门里的小官轿相送。见刘大人执意不用,这才作罢。

  刘举人出了县衙大门,一边走,一边在心内思量着:子霖那孩子,看上去倒也诚稳可靠。夫人这里大约不会有太大问题的。只是,如何才能说服女儿允下这门亲事呢?如今,看那胡老爷,竟是一片格外的热心,若是没有什么充足的理由,硬驳了他的面子,也怕以后会有什么不便之处。

  待到晚上,刘举人把白日之事告知了夫人。谁知夫人听了,竟也是十二分地乐意!当刘举人还顾虑女儿时,夫人反倒正言道:"胡知县的话有道理,婚姻大事,向来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且,既然吴家公子的家财门第、举止品貌,老爷都是亲见了的,又有胡老爷做媒成全,老爷还犹豫什么?总不成,也让女儿学那戏文里说的,在刘家过街楼上,高结彩楼,让她绣球招婿不成?"

  刘举人想想,夫人的话确也有理。而且,这件事的确也没有什么可挑剔之处。虽说吴子霖只是秀才功名,以后日子长着呐!自己还不是年近三十才中的举?斟酌了一番,到底认定:女儿的终身托付于这位稳成的吴公子,无论如何也是靠得住的,遂与夫人拿定了主意。如此,竟也不再和女儿商议。初九这天,胡知县到了刘家,得知刘家已经允亲,一点儿也不耽搁。中午在刘家喝了第一场的谢媒酒,当天下午就乘了官车,欢天喜地赶到吴家来报喜!

  及至后来,两家又是换贴、又是过礼,以至谢媒、订亲等仪式下来,拢共才用了五六天的时间,便全部操办齐毕了。

  等前庭那里什么都木已成舟、和姐妹们一起住在后院的如茵知道事情真相时,早已为时晚矣!

  如茵自打在书院见到吴子霖之后,虽觉得吴子霖并非那等纨绔浮滑之辈,可也决非自己的梦中之人!而且,吴家过去来刘家提亲时,刘家两番都不答应。这会儿,人家刚一捐了个官儿,刘家立马爽快地就允了亲!这不明摆着让人当成攀附势利之流么?

  如此,虽说还没有出正月,却又是哭、又是闹地,竟比往日更恼怒了!后来,也不吃、也不喝。结果,又是爹又是娘,又是大伯、二伯和伯母、姑妈的,一大群人轮番过来劝慰,夸说吴家的好处、吴子霖的长处。最后,竟弄得如茵连气恼的力气都没了。

  如茵有心不从,因知自己势单力薄,不能抗得过去。待静下心来,突发奇想,竟然生出了一个自以为十分巧妙的抗对之计来!

  爹娘又来劝慰时,如茵抽抽咽咽地,顺势提出了一个条件:既然如此,也只好这样了。只是,开春两位堂兄进京应考时,自己要和他们一起进京逛逛!否则,就不答应吴家的婚事!进京的缘故,一是想趁这会儿还未被人拘谨,出去见见世面、看看京城的姑姥娘和舅舅、舅母;二也可以替两位哥哥引荐一番,也免得两位哥哥再白走这一趟。

  这个想法,原先她也曾向爹娘提过的,爹娘当时没有答应她。这时,爹娘见女儿又重提了出来,虽担心路途遥远,怕一路之上会有什么闪失差错,可后来思忖着:女儿对吴家那门亲事不如意。在家里虽说诸事娇惯,可到了婆家,却不知怎样受拘束呢!趁势再放她出门散散心也好!而且,既有她两位堂兄跟着,有几个家人护送,又是去办正经事,同时,也可探望一番京城的姑姥娘和妗子,理由倒也很说得过去。

  两口子商量了一番,便来到上房和如茵的伯父、伯母商议此事。如茵的伯伯、伯母那里,原想着京城虽有一门亲戚,毕竟只是三弟媳的一位娘家表哥,而且又是人托人、脸托脸的事,人家愿不愿帮这个忙,心里根本就没有底儿。如今突然听说侄女愿意陪着两位哥哥一起进京,亲自引领,求她舅舅帮忙提携自家儿子,岂有不允之理?

  最后,一家人坐在那里,反反复复地交待两位当哥的:如今,你妹妹已不比往日,是人家未过门的媳妇了。所以,出门在外,处处都要稳妥小心,莫闹出什么乱子才是!另外,此事最好悄悄的动身,切不要弄得张张扬扬地!

  诸事商定好之后,众人少不得开始准备兄妹三人进京的盘缠、礼仪和行李起来。

  谁知,这时吴家竟又托人来到刘家,提出想要早早办理亲事的话。又说最好能赶在今年端午节办。

  刘家这里正在准备如茵和两位哥哥一起进京的事,哪里肯允?回话说:"女儿还小,她娘一时舍不得她,等过了年再办罢。"

  吴家不死心,再次托人来,说吴家老太太等着抱孙子呢!所以,最迟赶在今年中秋节迎娶新人!

  刘家几位老爷和太太们在一起算了算日子,他们兄妹进京一趟,就算各处都看看逛逛,再加上来来回回的路途,虽说赶到秋里办事稍稍紧了些,可赶在年下日子倒也从容。于是给吴家回了话:中秋节正赶上她爷爷去世的周年,就定下腊月二十八的好儿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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