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二十五,晴。
院子里百花盛开,阳光灿烂,无忌已经在阳光下站了很久。
这里是上官刃的后园,上官刃就站在他对面一棵银杏树下的阴影里,甚至可以把他脸上每个毛孔都看得很清楚。
因为太阳正照他脸上。
阳光刺眼,他几乎连上官刃的容貌五官都不太清楚。
这种位置当然是上官刃特地安排的,无忌根本无法选择。
就算后园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在这种情况下,他也不能出手。
他根本看不清上官刃的动作,可是他的每一个动作都逃不过上官刃的眼"他不能不佩服上官刃的谨慎和仔细。
上官刃终于开口。
他忽然道:"论多巧妙的易容术,到了阳光下,都会露出破绽来。"无忌道:"哦?"
上官刃道:"人皮面具也一样,死人的皮,究竟跟活人的不同。"无忌道:"哦。"
上官刃道:"你脸上若有一张死人的皮,现在你也已是个死人。
无忌忽然笑了。
上官刃道:"这并不好笑。"
无忌道:"可是我忽然想到一件好笑的事。"
上官刃道:"什么事?"
无忌道:"听说有很多人皮面具,是用死人屁股上的皮做成的,因为屁股上的皮最嫩。"他还在笑:"难道你认为我会把别人的屁股戴在脸上?"上官刃冷冷道:"你并不是一定不会这么做的,我看得出你这种人,到了必要时,什么事你都做得出。"无忌道:"我真的是这种人?"
上官刃道:"就因为你是这种人,所以我才要你到这里来。"无忌道:"为什么?"
上官刃道:"因为这种人通常都很有用。"
无忌又笑了:"可惜这种人,通常都有个毛病。"上官刃道:"什么毛病?"
无忌道:"这种人都跟你一样,都不喜欢晒太阳。"上官刃道:"一个时辰之前,太阳还没有晒到这里。"无忌道:"我知道。"
上官资道:"你本该早点来的。"
无忌道:"只可惜我一个时辰之前,还没有醒。"上官刃道:"你通常都睡得很迟?"
无忌道:"有女人的时候,我就会睡得很迟。"上官刃道:"昨天晚上,你有没有女人?"
无忌道:"只有一个。"
上官刃道:"你明知今天早上要来见我,为什么还要找女人?"无忌道:"因为我高兴。"
上官刃不说话了。
.无忌很希望能看看现在他脸上是什么表情,如果无忌真的看见了,一定会觉得很奇怪。因为现在他脸上的表情,无论谁看见了都会觉得很奇怪。
幸好无忌看不见,别人也没有看见。
过了很久,上官刃才冷冷地说道:"这里是唐家堡。"无忌道:"我知道。"
上官刃道:"在这里找女人,并不容易。"
无忌道:"我知道。"
上官刃道:"你怎么找到的?"
无忌道:"我也一样找不到,幸好我有法子能让女人找到我。"上官刃道:"是那个女人来找你?"
无忌道:"嗯。"
上官刃道:"她为什么要找上你?"
无忌道:"因为她高兴。"
门口
上官刃又不说话了。
这次他脸上的表情,一定比刚才更精采,只可惜无忌还是看不见。
这次不等他开口,无忌已经抢着道:"我希望你能明白一点。"上官刃道:"你说。"
无忌道:"你既然看得出我是个什么事都能做得出的人,就应该知道,我不但贪财,而且好色,有时候甚至会喝得烂醉如泥。"上官刃道:"说下去6"
无忌道:"只不过这些都是我的私事,我做事一向公私分明。"上官刃道:"很好。"
无忌道:"你要我留下,就不能过问我的私事,否则你现在就最好要我走。"上官刃又盯着他看了很久,一双锐眼在阳光下看来就像是死鹰。
一种专吃死人尸体的鹰。
在这一瞬间,无忌几乎认为上官刃已经准备对他出手。
但是上官刃只简单地说出了四个字,就忽然闪没在树下的阴影中。
他说:"你留下来。"
三明两暗五开间的一栋屋子,座落在一个很阴冷的院子里。
院子里种着几十盆海棠,几棵梧桐。
这就是上官刃为无忌安排的佐处,是一个叫"老孔"的人带他来的。
老孔并不姓孔。
老孔也姓唐,据说还是唐缺和唐傲的堂叔,只不过除了他自己之外,谁也没有把他们这种亲戚关系看得太认真。
老孔有一张红通通的脸,脸上长着个红通通的酒糟鼻子。
无忌问他:"你明明姓唐,别人为什么不叫你老唐?"老孔的回答很有理:"这里人人都姓唐,如果叫老唐,应答的人也不知道有多少。"
无忌又问道:"别人为什么叫你老孔?"
老孔的回答更妙:"孔的意思,就是一个洞,我这大就是一个洞,随便什么样的酒,都可以从这个洞里倒下去。"老孔的职务很多,不但是无忌的跟班,而且还是无忌的厨子。
无忌的一日三餐,每餐六菜一汤,都是老孔做出来的。
他做菜的手艺实在不能算太高明,炒出来的中肉简直像牛皮。
每天每顿饭他都要炒一碟这样的中皮,无忌已经连续吃了七八顿。
除了吃饭外,无忌唯一工作就是记账,把十来本又厚又重的账薄,一张张,一条条,一样样,登记到另外的账薄上。
这就是上官刃交给他的工作,这种工作简直比老孔炒的牛肉还乏味。
无忌实在很想一把揪住上官刃的衣襟,问个清楚。
"你特地把我请来,就是为了要我来做这种鸟事的?"只可惜这两天他连上官刃的影子都没有看见。
这栋宅院不但外表上看来大得多,也比无忌想象中大得多。
无忌可以活动的范围却很小。
不管他出门之后往哪个方向走,走不出一百步,就会忽然出现一个人,很客气的告诉他:"这条路不能向前走了。""前面是禁区,闲人止步。
这地方的禁区真多,上官刃的书房,大小姐伎的院于,甚至连仓库都是禁区。
每一个禁区的附近,都至少有七八个人看守。
要打倒这些人并不难,可是无忌绝不会这么样做的。
"小不忍则乱大谋"。
这句话以前对无忌来说,只不过是句陈旧的老调而已。
可是现在无忌却已经深切的体会到其中的含意,上官刃这么样对他,很可能也是种考验。
所以他只有忍耐。
所以他只有每天待在他的房里,吃牛皮,记账薄、看院子里的海棠和梧桐。
他已经待了二天。
唐缺居然也没有露面。
无忌忽然发觉自己居然好像有点想这个人了,陪他一起吃饭,至少总比吃牛皮好些。
那条热闹的街道,那些生意兴隆的店铺,也比这里有趣得多。
无忌实在很想到外面去逛逛,但是老孔却阻止了他。
"你不能出去。"
"为什么?"无忌有点生气:"我又不是囚犯,这里又不是监狱。""可是你最好还是不要出去。"老孔显得很忠心耿耿的样子,解释着道:"大老爷特地把你请来,绝不会为了.要你做这些事,他一定是想先试试你。"这一点无忌也已想到。
老孔道:"所以他随时都可能交下别的事让你做,你若不在,岂不是错过了机会。"无忌同意。
机会是绝不能错过的,无论什么样的机会,都不能错过。
现在他已到达成功的边缘,随时都可能会有刺杀上官刃的机会出现"所以他只有每天待在他的房里,吃牛皮,记账薄,看窗外的海棠和梧桐,他几乎已经快闷出病来了。
老孔的日子却过得很愉快。
他用一顿饭的工夫,就可以把三顿饭都做好,因为每顿饭的菜都是一样的,吃早饭的时候,他就开始喝一点酒,吃午饭的时候,他喝得多一点,睡过一个午觉之后,酒意已醒,他当然要重头开始喝。
吃过晚饭,他就带着六分酒意走了,回来的时候通常已是深夜,通常都已喝得烂醉如泥。
第四天晚上,他正准备出去的时候,无忌忍不住问他:"你要到哪里去?"
"只不过出去随便走走。"
"每天晚上你好像都有地方可以去,"无忌在叹气,"可是我好像什么地方都去不得。""因为你跟我们不同。"
"有什么不同?"
"你是大老爷特地请来的,又是大棺的朋友,是个上等人。"上等人就该去上等地方,只可惜这里面上等地方都是禁区。
老孔眯着眼笑道:"我们就不同了,我们有很多地方可以去,因为我们是下等人,那些地方是只有下等人才能去的。"无忌道:"为什么?"
老孔道:"因为,那本来就是下等地方。"
无忌问道:"你们通常都在那里干什么?"
老孔道:"在下等地方,做的当然都是些下等事。"无忌道:"下等事是些什么事?"
老孔笑道:"其实也没有什么,只不过喝喝酒,赌赌钱,吃吃小泵娘的豆腐而已。"无忌笑了:"这些事上等人也一样做的。"
老孔道:"同样的一件事,如果是上等人在上等地方做出来的,就是上等事,如果是下等人在下等地方做出来的,就变成了下等事,上等人就会皱起眉头,说这些事下流。"他说的不但有理,而且还有点哲学味道。
无忌道:"那里都有些什么人?"
老孔道:"当然都是些下等人,左右不外是些家丁隘卫,厨子丫头而已。"无忌的眼睛亮了。
如果能跟这些人混熟,他的行动就一定会方便得多。
他忽然站起来,拍了拍老孔的肩,道:"我们走吧。"老孔道:"你要到哪里去?"
无忌道:"你到哪里去,我就到哪里去。"
老孔道:"你是个上等人,怎么能去那些下等地方。"无忌道:"就算我白天是个上等人,到了晚上,就变成下等人他微笑又道:"我知道有很多上等人都是这样子的。"老孔也笑了。
他不能不承认无忌说的有理。
"但是有一点我要事先声明。"
"你说。"
到了那里,你就也是个下等人了,喝酒,赌钱,打架,都没关系,有机会的时候,你甚至可以趁机摸摸鱼。""摸鱼?"无忌不懂。
"那里有很多长得还不错的小丫头。"老孔又眯起眼:"她们也喝酒,也赌钱,只要喝酒,就会喝醉,只要赌钱,就会输光。"无忌已经明白他的意思:"只要她们一喝醉,一输光,就是我们摸鱼的时候到了。"老孔笑道:"原来你也是行家。"
无忌也笑道:"有关这方面的事,上等人绝对比下等人更内行,老孔道:"只有一个人的鱼你千万不能摸,你连碰都不能碰她。"无忌道:"为什么?"
老孔道:"因为这个人我们谁都惹不起。"
无忌道:"这个人是谁?"
老孔道:"她叫双喜。"
无忌道:"双喜?"
老孔道:"她就是我们大老爷的大小姐的大丫头。"他叹了口气,苦笑道:"惹了她,就等于惹了大小姐,谁惹了我们那位大小姐,就等于自己把自己的脑袋塞到一个特大号的马蜂窝里去。
有关这位大小姐的事,无忌已经不是第一次听见了,现在他虽然还没有见到她的人,却已领教到她的大小姐威风。
其实无忌并不是没有见过她,只不过那已是十多年以前的事那时她还是个很瘦弱,很听话的小女孩,总是梳着两条小辫子,一看见陌生人就脸红。
现在她已变成个什么样的人了?长得是什么样子?别人为什么会如此怕她?
无忌忽然很想看看这位人见人怕的大小姐,究竟有多么威风,多么可怕。
他先看到了双喜。
这位大丫头的威风,已经让人受不了。
屋子里乌烟瘴气,味道嗅起来就像是个打翻了的垃圾桶。
可是屋子里的人却好像完全没有感觉到。
一间本来只能容得下十来个人的屋子,现在却挤进了好几十个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有的打扮得花校招展,有的精赤着脊梁,有的臭烘烘,有的香喷喷,可是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一样,每个人都瞪大了眼睛,看着双喜,等着双喜把手里的银子掷出来,双喜的手又白,又软,又小,就像一朵小小的小白花。
她的人也一样白白的,小小的,俏俏的,甜甜的,脸上还有两个好深好深的酒窝。
她的小手里抓着三颗银子,领子上的钮扣解开了两颗,一只脚翘在板凳上,一双大这一把下注的人可真不少,下得最多,押得最重的,是个大麻子。
无忌见过这个人,这人是上官刃书房附近的警卫,曾经把无忌挡回去两次。
平常他说话的时候,总是带着种皮笑肉不笑的样子,可是现在他却连假笑都笑不出了,一张大圆脸上,每粒麻子都在冒汗。
这一注他押了十三两银子,这已经是他的全部财产。
忽然间,一声轻叱,叮"的一响,三颗银子落在碗里。
"四五六!"双喜跳了起来大喝一声』"统杀!"现在她的样子看起来已经不像一朵小白花,现在她看起来简直就像一条大白狼。
无忌从未想到一个像她这样子的小泵娘,会变成现在这样子。
麻子的脸色也变了,悄悄地伸出手,想把已经押下去的赌注收回来。
只可惜他的手脚不够快。
双喜忽然转过头,盯着他。
"你想干什么?是不是想赖?"
麻子的手已经抓住了那锭十两头的银子往回收,已经骑虎难下了,只有硬着头皮道:"这一把不算,我们再掷过。"双喜冷笑,忽然出手,一个耳光往麻子脸上掴了过去。
她出手已经够快了,可是她的手还没有掴在麻子脸上,就已被无忌一把抓住。
无忌本来还远远地站在一边,忽然间就已到了她面前。
双喜的脸色也变了。
她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个人,也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么快的身手。
她勉强忍住火气,道:"你是来干什么的?"
无忌笑了笑道:"我也不是来干什么的,只不过想来说句公道话而已。"双喜道:"你说。"
无忌道:"刚才那一把,本来就不能算。"
双喜道:"为什么?"
无忌道:"因为这副骰子有假,这副骰子每一把掷出来的都是四五六。
双喜的火气又冒上来,只可惜随便她怎么用力,都挥不脱无忌的手。
一个聪明的女孩子,眼前亏是绝不会吃的。
双喜是个聪明的女孩子,眼珠转了转,忽然笑了:"你说这副骰子每一把都能掷出四五六?"无忌道:"不错。"
双喜道:"随便谁掷都是四五六。"
无忌道:"随便谁都一样。"
双喜道:"你掷给我看看。"
无忌笑了笑,用另外一只手抓起碗里的骰子。
双喜忽然又道:"你掷出的如果不是四五六呢?"无忌道:"我掷十把,只要有一把不是四五六我就替他赔给你一百三十两。"双喜笑了。
她本来就喜欢笑,除了赔钱的时候之外,没事也会一个人笑上半天。
现在她更忍不住笑。
连掷十把四五六?天下哪里有这种事?这个人一定有毛病。
无忌道:"你若输了呢?"
双喜道:"你若能一连掷出十把四五六,你要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无忌道:"好。"
他的手一放,三粒殿子落在碗里。
"四五六。"
他一连掷了十把,都是四五六。
双喜笑不出了。
无忌微笑道:"你看清楚了没有?"
双喜点点头。
无忌道:"你刚才是不是说,我要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双喜又点点头,脸忽然红了。
她忽然想通了这句话的含意--这句话本来就不是女孩子能随便说的。
无忌看着她的那种眼色,实在不能算很规矩。
双喜忽然大声道:"可是现在不行。"
无忌故意问道:"现在不行?什么事不行?"
双喜的脸更红,道:"现在随便你要我干什么都不行。"无忌道:"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行?"
双喜眼珠子又转了转,道:"你住在什么地方?等一会我就去找你。"无忌道:"你真的会去?
双喜道:"不去的是小狈。"
无忌终于放开了她的手:"我就住在后面角门外那个小院子里,我现在就回去等你。"老孔一直在愁眉苦脸的叹着气,就好像已经眼看着无忌把脑袋塞进了马蜂窝,想拉都拉不出来了。
双喜一走,麻子就过来用力拍着无忌的肩,表示已经决心要跟无忌交个朋友。
老孔却在不停地跺脚:"我叫你不要惹她,你为什么偏偏要惹她,现在她一定回去请救兵去,等到大小姐去找你的时候,看你怎么受得了。"无忌微笑,笑得非常愉快。
老孔吃惊地看着他,道:"看起来,你好像一点都不怕那位大小姐?"无忌笑道:"我只怕她不去找我。"
不管那位大小姐是个什么样的人,不管她有多凶,也只不过是个十八九岁的女孩子而已。
对付女孩子,无忌一向有把握,
他这么样做,为的就是要让双喜带着那位大小姐去找他。
他不想一辈子坐在那小屋里吃牛皮,记账薄,他一定要出奇兵,他算来算去,这样做对他不会有什么害处。
只可惜这一次他算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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