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小孩高坐在上位,并没有一点不安的样子,就好像久已习惯了受人尊敬。他身上穿着的是件雪白的衣裳,质料高贵,一尘不染。他的态度也很高贵,苍白的脸上带着种王侯般的严肃表情。
这种苍白的脸色,和这种冷淡严肃的表情,好像已成了贵族们特有的标志。虽然他在尽量做出大人的样子,可是年纪却很小,最多也不过十二三岁。
看到凤娘走进来的时候,他严肃冷淡的脸上,忽然起了种奇怪的变化,眼睛也露出灼热的光。
曲平正在为他们引见"这位就是我们的贵客雷公子,这位就是能烧一手好菜的卫姑娘!"这小孩好像根本没有听见他在说什麽,一双灼热的眼睛始终盯在凤娘脸上。
如果是个大男人这样盯着个女孩子看,无疑是件很失礼的事。他却只不过是过小孩子。
凤娘虽然觉得很惊奇,很意外,心里的负担却减轻了。
昨天晚上那个人,当然绝不会是这个小孩,那也许只不过是个梦而已。又荒唐,又可怕的梦。
想到那个梦,她的脸又有些红,等到她发现菜里没有放盐的时候,脸就更红。
可是这位小贵客却好像对这道菜很感兴趣,因为别的菜他几乎连碰都没有碰。
他吃得很少,说得很少。事实上,他根本连一句话都没有说,这屋里的人除了凤娘之外,在他眼中看来简直都像是死人一样,他连看都没有看他们一眼。
他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过凤娘。虽然他只不过是个小孩子,凤娘还是被他看得有点难为情了。
千千看着他们的眼神,也让她觉得很不好受。幸好这位贵客已经起来,好像已准备要走,这顿可怕的晚宴总算已将结东。凤娘心里舒了一气,这小孩子却忽然道:"你陪我出去走走。"他想要做什麽,就做什麽,竟全不顾别人对他的想法。
他认为自己说出来的话就是命令,绝对不客人违抗。
凤娘实在不知道怎麽办才好了,只希望千千能帮她说句话。千千却显然已决心不管他们的事。
这小孩还在看着她,等着她的答覆,眼神中带着种热切的盼望。
凤娘在心里叹了一口气,终於答应:"好,我陪你出去走走?"她也像无忌一样,从来不忍拒绝别人的要求,何况他毕竟是个孩子。
一个十二三岁孩子,能对她怎麽样。
夜,繁星。
他们沿着银带般的泉水往上走,走了很久都没有开口。
"这孩子实在很特别,很奇怪。"
凤娘实在猜不透他心里在想些什麽?有时他看起来还很小,有时看起来又比他实际的年龄要事。
大得多。
又走了一段路,又快走到泉水源头处那个水池了。
凤娘忍不住道:"我们不要往上面走了,好不好?"小孩道:"为什麽?"
凤娘说不出,也不敢说,昨天晚上的事,直到现在还让她心跳害怕。
小孩盯着她,忽然道:"用不着害怕,昨天晚上那个人,已经不在那里。"凤娘吃了一惊:"你说是那个人?"
小孩道:"就是那个忽然变成了瞎子的人。"
凤娘更吃惊:"你怎麽会知道。"
小孩笑了笑,说道:"我怎麽会不知道。"
他笑容看来彷佛很神秘,又很得意。
凤娘吃的看着他,试探着问道:"难道是你"
小孩道:"当然是我。"
凤娘问道:"是你刺瞎了那个人的眼睛?"
小孩淡淡道:"他是我们一个仇家派来找我们的人,我本来就不会放过他的,何况,他又对那样无礼。"他的表情又显得很严肃道:"只要有我在,就没有人能欺负你。"凤娘又讶、又感激:"那些水晶灯也是你送去给我的?"小孩点点头,道:"逸华斋的酱肘子也是我送去的。"凤娘又盯着他看了很久,先叹了口气,然後又笑了:"我怎麽看不出你有那麽大的本事。"小孩傲然道:"我的本事比想像中还要大得多。"凤娘忽然觉得,他不但神秘,而且有趣极了,道:"那些酱肘子,你是怎麽弄来的?"小孩道:"不必管我用的是什麽法子,只要说出来的事,我就能够替做到。"凤娘又感激,又高舆。
这孩子对她实在很好,有这麽一个神奇的小孩做她的保护人,实在是件很有趣的事。
她忍不住要问:"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叫什麽名字?"小孩道:"我的名字就叫雷,雷电的雷。"
凤娘道:"那麽你的姓名?"
小孩脸上忽然露出很悲伤的表情,冷冷的道:"我没有姓。"他为什麽会没有姓?
难道他竟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一生都不知道自己的姓氏麽?
凤娘心里立刻充满了怜悯的同情,只觉得自己也应该像这孩子母亲一样来保护这孩子。
她轻轻的拉起了孩子的手,柔声道:"那麽,我以後就叫你小雷。"他的手心忽然变得滚烫,用力握住她的手,喃喃地说道:"你是我的,你是我的……"也不知是因为他那滚烫的手心,还是那双灼热的眼睛,她竟然觉得自己的心在跳。
她告诉自己:"她只不过是孩子。"
可是他的手,他的眼睛,都已不像是个孩子。
她想挥脱他的手,又怕伤他心,只有叹声道:"我知道你的意思,我愿意做你的大姊姊。"……小雷道:"不是我的姊姊。"凤娘道:"我不是?"
小雷道:"难道不知道是我的人了?自从昨天晚上之後,就已经是我的人了。"凤娘的心又几乎要跳出了脖子,失声道:"昨天晚上是你。"小雷点点头,道:"你全身上下,每一个地方我都看过,每一个地方我都……我都……"他的手心更热,把凤娘的手握得更紧。如果是千千,现在早已摔脱他的手,一个耳光打过去凤娘不是千千。
凤娘是个温柔而善良的女人,正是中国典型女人的化身。
她很不忍伤任何人的心。
他只不过是个孩子,这只不过是种孩子气的冲动,因为他太孤独,太寂寞,太需要别人的爱。
她希望她能让他冷静下来:"你做的事,我都可以原谅你,只要你以後记得千万不要再那样子做了。因为我已经是有了丈夫的女人。"小雷却用力摇头,大声道:"我知道没有丈夫,那个还没有成婚的丈夫赵无忌已经死了,现在我已经是你的丈夫,除了我之外,谁也不能碰。"他忽然紧紧的抱住了她,就像昨天晚上一样,亲她的脸、亲她的嘴。
她完全混乱了。
一种母性的温柔,使得她不忍伤害这孩子,不忍去推他。
何况她要推也推不开。
另一种女性的本能,却使她身体自然有了种奇妙的反应。
她全身也开始发热,发抖,而对方却只不过是个孩子。
她简直不知道应该怎麽办才好。
就在这时候,小雷忽然从她身上凭空飞起,就像是背後有根绳子忽然被人提了起来的木偶。
是不是真的有人把他提了起来?
凤娘没有看清楚。
她只看见了一条灰白色的影子,在她眼前一闪过,就消失在黑暗中。
小雷也跟着这影子消失。
一切又都已过去,彷佛什麽都没有发生过,凤娘是不是也能把它当做什麽事都没有发生过?
面对着寂寞的空山,闪动的星光,她忽然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悲伤涌上心头,却不知是为了这样的遭遇?还是为了无忌的消息?
难道无忌真的忍心就这样离她而去,连最後一面都不让她再见。
无忌当然不愿死,更不想死。
但是死亡就正如世上所有不幸的事一样,通常都令人无可奈何,身不由主的。
凤娘决心不再哭。
要哭,也要等到看见无忌时再哭。
不管他是死也好,是活也好,等她看见他时,她都要大哭一场。
那麽现在又何必哭!现在她就算哭死也没有用。
她擦乾眼泪,站起来,忽然发现有个人正站在她面前冷冷的看着她。
这个人当然不能用眼睛看她因为这个人就是昨天晚上那个瞎子。
可是这个人却偏偏像是在看她,用那双看不见的眼睛看着她,忽然问道:"想不想再见赵无忌?"凤娘一颗心立刻拎起:"你道他在那里?"
"跟我来。"瞎子转过身那根白色的明杖点地,漫漫的的向前走。
凤娘想也不想,就跟着他走瞎子穿过一片疏林,又来到那泉水尽头的小水池旁。
"就在这里?"
"是的?"
小池边却没有人,只有一口棺材,崭新的,漆黑的棺材。难道无忌就在棺材里?
棺材是空的。
"无忌呢?"
"想见无忌,就睡下去。"
"睡进棺材去?"
"是的。"
活人为什麽要睡到棺材去?是不是因为别人已将她当作个死人!瞎子脸上全无表情,谁也看不出他心里在打什麽主意。可是只是要能见到无忌,就算要她死,她也是心甘情愿的?
她睡了下去,睡进棺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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