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捷见他掌心外露,色如莹玉,心中蓦地一惊,再无思考的余地,真气猛提,刷地拔了上去。
辛捷临敌经验虽弱,但他却有一种敏锐的判断力,他若硬以功力来和无恨生这一掌相抗,势必要震伤内腑,船身本小,避无可避,他只有冒险将身形拔起,暂时避过这招再说。
辛捷双臂翼张,拔起在空中,心里极快地考虑着该如何应付这突来的强敌,他也知道当他身躯这次落下的时候,便是自己的生死关头了。
惊异着坐在船舷上的金梅龄,也正在奇怪这轻功高绝的怪客。无恨生掌劲发出,掌风微微带过她。她只觉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强力向她袭来,再也无法稳住身躯,整个人被这掌风带了起来,扑地落人水中。
辛捷身躯一弓,在空中曼妙的转折,头下脚上,刷地落了下来,在水中将金梅龄的后领一抄,人也藉着这一提之力,又拔起丈许,两脚向后虚空一蹴,飘飘落在小船的另一侧。
他凭着一口真气,以无比玄美的姿势,将落在水中的金梅龄救上船来,身形确己到了惊世骇俗的地步。
无恨生暗自点头,忖道:“此人的功夫,在武林中的确是罕见的,只可惜这样的一个人,却是个没有人性的淫徒,我今日不为世人除害,日后又不知有多少个黄花闺女要坏在他手上。”
金梅龄又是全身湿透,又惊又怒,辛捷却全神戒备着,心中暗忖:“这厮究竟是什么来路,掌力居然已练到归真完璞的地步,看他掌心如白玉,难道他已练成了武林中数百年来无人练成的‘玄女通真’了。”
他知道自己的生死就悬于这一刹那之间,他不禁忆起十年前天残焦化的手掌停留在他头顶的那一刻,但是此时已没有多余的时间容他思考,他看到那人面如凝霜,又扬掌待发。
他心头一凛,沉声道:“阁下为何如此相逼,我和阁下素无仇怨……”
无恨生目光如水,隐含杀机。叱道:“少啰嗦。”进身错步,就待再施煞手,他成心不让年青人逃出掌下。
突地,又是一条白影,横波掠来。悄生生站在小船中央,无恨生咤道:“菁儿,走开。”
张菁娇唤道:“爹爹,你老……”
无恨生眼一瞪,道:“怎地?”
辛捷与金梅龄俱都一惊,暗忖:“原来此人是这少女的父亲。”但是此人为何要伤自己呢?辛捷仍如坠五里雾中。
张菁甜甜一笑,朝她爹爹说:“爹爹,看他年纪这么轻,怎么会是九阿姨所说的那个人呢?”
敢情她已由她母亲口中知道这事始末,探首窗外,看到自己的爹爹连下煞手,他当然非常清楚她爹爹的功力,心想那“眼睛大大的年青人”怎敌得住,一急,不再思虑,也窜上小船。
无极岛主长眉一轩,怒道:“你知道什么,那么我……”
他突然想起自己虽然数十年来容颜未改,但当世之人还有谁能相比,“连小战岛的慧大师都不行,她因此气得发誓从此不再出小战岛一步。”一念至此,无极岛主不禁有些得意的感觉。
张菁眼睛一转,知道爹爹心里己自活动,又俏笑道:“至少您老人家得问问人家呀。”
无极岛主哼了一声,暗忖:“这妮子怎地今天尽帮那人说话,莫非也对他有意了。这小子要是敢动我女儿一根汗毛,我不把他连皮都揭下来才怪。”他暗自思忖着,“只是菁儿的话也有道理,这小子看来最多只有二十多岁,也许不是梅山民也说不定。”
张菁与她爹一问一答,心里更糊涂,奇怪着:“这父女两人究竟与我有什么牵连呀,‘九阿姨’,‘九阿姨’又是谁呢?”
金梅龄却鼓着腮在一旁生气,这少女虽是帮着辛捷,金梅龄心中却一百廿五万个不愿意。
“瞧她穿着怪模怪样的,准不是个好人。”她妒火如焚,张菁的一举一动,她都看着不顺眼。
无极岛主身形微动,倏然又站在辛捷身前,张倏菁唤了一声,哪知她爹爹并未出手,只是厉声问道:“那手帕是谁的?”
辛捷一愕,张脊接口道:“就是你给我蒙眼睛的那块嘛。”辛捷会意,随口道:“是我的。”
无极岛主脸一沉,咤道:“是你的就好!”双臂微一吞吐,势挟雷霉,呼地又是一招。
辛捷本在全神戒备,见他肩一动,真气猛地往下一沉,那小小一只船,怎禁得住他这种内家真力?呼地,反了一个身,船底朝上。
张氏父女猝不及防,身形随着船身一飘,江中别无落足之处,只得又落在船底上。
须知无极岛主轻功再是佳妙,却也不能将身躯停在江面上,他凌波而行,只不过藉着空气的冲激,将体中的先天之气与之合而为一而已,但若停在水面上不动,却是万万不能。
无恨生面目变色,辛捷两度从他掌下逃出,已使他怒气冲天,他修为百年,杂念俱消,就只这“嗔”之一字,仍未曾破得。
张菁怔着眼望着他,意思在说:“怎么办呢?”
无极岛主亦是无法,他总不能不下水捉人呀,眉头一皱,双掌连扬,江面上的水,被他的真力一击飞起漫天浪花,声势端的惊人已极,张菁拍手笑道:“呀,真好看,真好看。”
无恨生双脚率性钉在船底上,翻了身的小船动也不动地停在江面上,小船四周的江水,却被无极岛主惊人的掌力冲激成一个个水穴,浪花飞舞,一条条浊黄的水柱,升天而起。
“看你往哪里逃。”他一看船的四周江底并无人迹,暗忖:“这小子一定是朝岸边游去了。”
他不知道辛捷根本不会游水!
然而辛捷此时又怎样了呢?
无极岛主双腿微曲,以无比的内家真气,摧动着这小船朝岸边移动,双掌不停地朝江面上挥动,浪花水柱,此起彼落。
远远有几条渔船望见江面上突然升起一道丈许高的水墙,吓得望空拜倒,以为是水神显圣。这些水上讨生涯的人,神权思想最重,有的甚至立刻买来香烛,就在岸边设案祝祷了。
无极岛主将小船催移至近岸,仍然末见辛捷的踪迹,张菁抿着嘴笑道:“爹爹,人家不会朝那边的岸游过去吗?”
无极岛主也不禁暗暗失笑,脸上却蹦得紧紧的,两腿微曲,小船倏地变了个方向,快得如离弦之箭,朝对岸射去。
这里江面浪花,许久才回复平静,突地浪花又是一冒,江水中钻出两个头来,却正是辛捷与金梅龄两人。
原来小船一翻,辛捷心中早有计较,一手拉着金梅龄,屏住呼吸,落入水中,等小船翻身之后船腹与水面之间,自然会有一块空隙,辛捷另一手抓住船弦,头部便伸人这块空隙里,是以两人虽然身在水中,却既不会沉大水里,又不致不能呼吸,就算躲上一天,也绝无问题。
金梅龄见辛捷如此机灵,朝他甜甜一笑,颇为赞许。
船腹黑洞洞地,辛捷知道强敌末去,连大声呼吸都不敢,他听到四周水声轰然,更是心惊。
后来他感觉到小船在微微移动,半晌,他脚底似乎碰到实地,知道船必己离岸甚近了。
等到张菁在上面出声说话,他知道这少女在暗中帮着自己,心里受用得很,随即想到她爹必会催动着这小舟至另一岸,拉着金梅龄又沉入水中,他双脚已能踏着地底,心中自是大定。
两人屏着呼吸在水底良久,须知他两人俱为内家高手,屏着呼吸自不困难,等辛捷确定强敌已离远去,才悄悄伸出头来。
他四下望一下,见江面已无敌踪,喘了一口气,与金梅龄悄悄跳到岸上,暗道:“侥幸”。
他俩湿透了的衣服,被行动时的风声带动得“簌簌”地响。
“讨厌。”金梅龄悄骂着,一面将贴在身上的衣裳拉了拉,辛捷则笑脸望着她,他脚尖微一点地,人便掠出数丈开外。
当他俩都已感到这两日来的惊险已成过去……
突地,他俩人身后多了一条白色的人影,手朝毫无所觉的辛捷的背上“玄关穴”点了一下。
金梅龄蓦然觉得身旁的辛捷停顿了,她停不住脚,身形仍往前掠了丈许,手腕一空,她惊忖:“怎地了”回头一望,一条淡白的影子一晃,辛捷也不知所踪,接着,她听到一个极甜美的声音自空中传来:“姑娘,你的人我带走了,不过,记着,我是为你好。”
金梅龄但觉一阵晕眩,四野寂然,根本没有人迹,但这声音从哪里来的呢?
“难道是‘传音入密’。”她又是一阵晕眩。
微风吹处,大地上似乎只剩下她一个人,孤独,寂寞和惊惧,“捷哥哥,你到底怎么样了呀?”她发狂地朝那白影消失的方向奔去。
晃眼到了岸边,江水东流,江心正有一艘大船扬帆东去,风吹着,一块烧焦的木片滚到她脚下。
她俯身拾了起来,柔肠百结。
“这就是昨天我替捷哥哥生火时的木头吧,捷哥哥,你到哪里去了呀?”晶莹的泪珠,流过她嫣红的面颊。
这两日来的生死搏斗,似水柔情,都像梦境般地永留在她心头,但梦中的人却已不知去向了。
她两日来未进水米,再加这精神上如此重的刺激,她再也支持不住,虚软地倒在地上。
她晕迷了。
晕迷中,她仿佛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她觉得嘴中苦苦的,像是被人灌了些药。
又半晌,说话的声音她可以听得清楚些了,刚想睁开眼来,突然感觉到有只手在她身上一碰,接着“吧”的一下,是两掌相拍的声音,一个粗哑的口音说道:“老王,你可不能不讲交情,这小姐儿是我发现的,至少得让我占个头筹,你乱动什么?”
另一个粗声粗气的笑了起来,道:“你怎么惩地小气,摸一把有什么关系?——
“不准你摸。”先前一人道。
“好好,不摸就不摸。”另一人又笑道,“喂,你也得快一点呀,等先完事了,我还想辄进一腿呢,不然等会孙老二来,大家都没份。”
金梅龄将这些话听到清清楚楚,暗骂道:“好个不长眼睛的杀胚,你是找死。”越发将眼睛闭得紧紧地。
先前那人哈哈笑了起来道:“也没看见你这样性急的人,这小姐还没有醒,弄起来没有味道。”
停了一会,好像他自己也忍不住,道:“好好,依你,我就马马虎虎先弄一下吧!可是咱们得先讲好了,这小姐是我的,你要辄一脚也可以,可得先拿点银子来孝敬孝敬我。”
另一个怪笑道:“赵老大的话,还有什么问题,这小姐比首善里的窑姐儿好多了,一两银子一次都值。”
金梅龄暗暗咬牙,她恐怕自己的气力末复,是以迟迟没有发难,将眼睛眯开一线,看到自己仍是躺在露天里,只是现在天已黑了,迷迷蒙蒙地看到有两条粗长汉子正站在自己身前。
“赵老大”淫笑着脱掉上衣,俯下身来想去解金梅龄的衣服,一面说:“老王,你站远点。”
“老王”又怪笑着,眼睛滴溜溜地在躺着的金梅龄身上打转,说:“好,我站远点就站远点。”脚下却未移动半分。
他笑声未了,已是一声惊呼,原来赵老大庞大的身躯直飞了出去,“叭”地落在地上,声音俱无,像是已经死了。
“老王,蹬蹬后退了几步,四下打量,见那被自己在岸边发现的女子,还是好好地躺在地上,动也不动,他又惊又怕,以为撞见鬼了,扑地跪到地上,叩头如捣蒜,嘴里嘟嘟咕咕地,像在求告。金梅龄暗地好笑,方才那“赵老大”刚伏下来了,她就疾伸右手,一掌拍在“赵老大”胸前。
她虽然气力尚未回复,但像“赵老大”这样的角色,怎禁得了她一下,当场心脉震断而死。
“老王”怎知道这女子身怀绝技,正自疑神疑鬼,闭着眼睛叩头,忽地当胸着了一脚,滚出好几步去。
他又一声惊叫,爬起来就跑,却听到一个厉吼道:“站住!”
“老王”两条腿一软,又跪了下去,回过头去一看,自己的二头领,也是自己平日惧怕的“浪里白龙孙超远”正站在身后。
原来这“老王”和“赵老大”都是长江上的水寇,这晚他们两艘船正停泊在邻近黄岗的一个江湾旁,“老王”和“赵老大”到岸边巡逻,看到有个绝美女子倒卧在岸边,他们不是什么好人,坏主意一打,就给她灌了些成药下去。
等到“赵老大”身死,“老王”狂叫,江里白龙孙超远正在附近巡查,听见声音便跑了过来。
他看到地上躺着一个女人,隔了几步却是一具死尸,“老王”跪在地上不知捣什么鬼,心里一气,走过去一脚将他踢了个滚溜。
老王一看他来了,吓得比见了鬼还厉害。
金梅龄一看见此人,心里却暗自高兴,忖道:“原来是你们这批东西呀。”皆因这孙超远与天魔金欹相处甚好,远在数年前金欹初出江湖,便己识得此人,并且带他见过金一鹏。
所以金梅龄也识得他,心中大定。
孙超远冷哼一声,走过去俯身一看,“赵老大”竟是被人用重手法打死的,暗自奇怪何来此内家高手。
“想必是这两个蠢才在此欺凌弱女子,被一路经此处的高手所见……”他转身去看那“弱女子”,“咦”了一声马上将这推想打翻了。
繁星满天,半弦月明,他依稀仍可看到这女子“翠绿色”的衣裙,黛眉垂鼻,风眼樱唇。
“原来是她。”孙超远在惊异中还夹有恐惧,暗忖,“她怎地会跑到此地来,却又衣裙零乱,鬓发蓬松,模样恁地狠狈。”转念又忖,“这两个该死的混蛋不知作了何事被她一掌击毙。”
他惊疑交集,走上前去朝金梅龄躬身道:“金姑娘好……”
金梅龄冷笑一下,却不理他。
“老王”见自己的头领对这女子这般恭敬,吓得魂飞魄散,冷汗涔涔落下,全身颤个不住。
孙超远亦是心头打鼓,不知道这位“毒君”的千金在作何打算,他实在惹不起“天魔金欹”,更惹不起“毒君”,唯恐金梅龄迁怒与他,谦卑地说道:“在下不知道金姑娘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务请移步敝舟,容在下略表寸心。”
他身为长江水路的副总瓢把子,手下的弟兄何止千人,此时地对金梅龄如此恭敬,可见“毒君”和“天魔金欹”在江湖中的地位。
金梅龄冷笑着飘身站了起来,脚下仍是虚飘飘的,她倒没有受伤,只是两天来没有用过食物,腹中空空而已。
她指着“老王”道:“这厮是你的手下吗?我看早该将他…”
孙超远没等她说完,已连声答道:“是,是。”一转身,窜到“老王”。身前,单掌下劈,竟是“铁砂掌”,将“老王”的天灵盖劈得粉粹。
金梅龄反一惊,她本只是想叫孙超远略为惩戒他而已,哪知孙超远却突下辣手,她不禁觉得此人有些可怜,暗忖道:“他不过只讲了两句粗话而已…”随转念道:“我可怜他,有谁可怜我呢?”
她心一无所觉,茫茫然地跟着孙超远移动着步子,孙超远谦卑恭顺的语调,亦不能令她觉得一丝喜悦或得意。
小神龙讶然看到孙超远带着一个憔悴而潦倒的女子走上船来,他素知孙超远做事谨慎,此刻却不免诧异。
孙超远当然看得出他的神色,笑道:“好教大哥得知,今日小弟却请来一位贵宾呢。”
小神龙贺信雄应着,上上下下打量着金梅龄,却见她目光一片茫然,像是什么都未见到。
“怎地此人像个痴子。”小神龙暗忖。
孙超远道:“这位姑娘就是金欹金大侠的师妹,‘北君’的掌珠,金姑娘。”他避讳着“毒”字,是以说是北君。
小神龙贺信雄惊异地又“哦”了一声,赶紧收回那停留在梅龄美妙的胴体上的眼光,笑道:“今天是哪阵风把姑娘吹来的快坐,快坐。”他胸无点墨,生性粗豪,自认为这两句话已说非常客气了,孙超远不禁皱了皱眉,唯恐这位姑娘因此生气,快。
金梅龄却无动于衷,她脑海中想着的俱是辛捷的影子。
瞬息,摆上丰富的酒饭,金梅龄饥肠碌碌,生理的需要,使她暂时抛开了一切的心事,动著大吃起来。
孙超远暗笑:“这位姑娘吃相倒惊人得很,像是三天没有吃饭了呢。”
小神龙见了,却大合脾胃,一面哈哈笑着,一面也大块肉大碗酒地吃喝着,“这位姑娘倒豪爽得紧。”他不禁高兴。
那知金梅龄方只吃了些许东西,便缓缓放下筷子,眼睛怔怔地看着窗外的一片漆黑,心头也不知在想着什么,只见她黛眉深颦,春山愁锁,小神龙贺信雄是个没奢遮的汉子,见状暗忖道:
“兀那这婆娘,怎地突然变得恁地愁眉苦脸,像是死了汉子似的。”但他终究畏惧着“毒君金一鹏”和“天魔金欹”的名头,这些话只是在心中想想而已,却不敢说出来。
他哪里知道方才金梅龄确是饿得难挨,见了食物,便本能地想去吃一些,但些许东西下肚,略为缓过气,满腔心事,忍不住又在心头翻滚着,桌上摆的就算是龙肝风髓,她再也吃不下半口。
孙超远心里却暗自纳闷:“这位金姑娘像是满腔心事的样子,而且衣衫不整,形状颇为狠狈,难道这位身怀绝技,又是当代第一魔头金欹师妹的大姑娘,还会吃了别人的亏不成。”
江里白龙精明干练,心想还是早将这位姑娘送走的好,暗忖:“能够让这位姑娘吃亏的人,我可更惹不起。”
于是他笑道:“金姑娘要到什么地方去,可要我弟兄送一程,”他虽然满腹狐疑,但口头上却不提一字。
他哪里知道这一问,却将金梅龄间得怔住了,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柔肠寸断,这两天来所发生的事,一件件宛如利刃,将她的心一寸寸地宰割着,不自觉地,在这两个陌生人面前,她流出泪来。
“天地虽大,但何处是我的容身之所呢?”金梅龄星眸黯然,幽怨地想着,“唉!其实有没有容身之所,对我已没有什么重要了,我已将我整个的人,交给他……他现在到底怎么样呢?”
这个被爱情淹没了的少女,此刻但觉天地之间,没有任何事对她是重要的了,再大的光明,此时她也会觉得是黑暗的,再大的快乐,此时她也会觉得是痛苦的,没有任何虚荣,再可以眩惑她,没有任何言词,再可以感动她,这原因只有一个,她已失去她所爱的人,这感觉对于已将情感和身体完全交给辛捷的金梅龄来说,甚至比她失去了自己还难以忍受。
小神龙贺信雄和江里白龙孙超远两人,怎会知道这位身怀绝技的侠女,此刻心情比一个弱不禁风的闺女还要脆弱。
他们望着她,都怔住了,孙超远是不敢问,也不愿问,他明哲保身,心想这种事还是不知为妙。
小神龙贺信雄却在心里暗暗咒骂:“兀那这婆娘,又哭起来了,老子一肚子高兴,被她这一哭,还有个什么劲。”重重地将手里的酒杯一放,打了个哈欠,脸上露出不愉之色。
孙超远朝他做了个眼色,他也没有看见,粗声粗气地说道:“姑娘心里有什么事,只管告诉兄弟好了,兄弟虽然无用,大小也还能帮姑娘个忙。”孙超远一听,暗暗叫苦:“我的大哥呀,你平白又招揽这些事干什么,人家办不了的事,凭你、我还能帮得了什么忙?”
金梅龄闻言,将二颗远远抛开的心,又收了回来,悄悄地拭了眼角的泪珠,暗自怪着自己,怎地会在这种场合里就流下泪来,听了贺信雄的话,心里一动,说道:“我正有事要找贺大哥帮忙。”
她这一声贺大哥,把小神龙叫得全身轻飘飘地,张开一张大嘴,笑道:“姑娘有事只管说,我小群龙贺信雄,不是在姑娘面前夸口,南七省地面上大大小小的事,都还能提得起来。”
他这话倒并非虚言,想他本是长江水路上的瓢把子,南七省无论黑白两道,自然得卖他个交情,江里白龙却急得暗里顿足,“可是我的大哥呀,像这位姑娘的事,你再加两个也管不得呀。”
金梅龄微微一笑,但就连笑,也是那么地忧恼。她说道:“那么就请贺大哥送我到武汉去。”
孙超远一愕,接口问道:“然后呢?”
他实在被金梅龄这么简单的要求愕住了,贺信雄却哈哈笑道:“这个太容易了。”他俩人俱都没有想到这声名赫赫的侠女,所郑重提出的要求,竟是如此简单而轻易的事。
金梅龄低下了头,却接着孙超远方才的话说道:“然后还请二位替我准备一只船,以及几个水手。”
孙超远不禁疑云大起:“她父亲的那艘船,我生长水面,也从未看见比那般船更好的,此刻她怎地却要我等为她准备一艘船,难道这位姑娘是和她父亲闹翻,负气出走的。”江里白龙饶是机智,却也想不到金一鹏那艘冠绝天下的船,是沉没了。
于是他诧异地问道:“姑娘要备船,敢情是要到什么地方去游历吗?”小龙神贺信雄直肠直肚,脱口问道:“我听孙二弟说,姑娘的老太爷有一只天下少见的好船,怎地姑娘却不用呢?”
金梅龄微一颦眉,避开了贺信雄的问话,道:“我想出海,所以二位必须要替我找几个熟悉水性的船夫。”
她自幼颐指气使,此刻是在要求着别人的时候,却仍在语气中露出命令的口吻,小神龙道:“这个也容易,我手下有许多人,原本就是在沿海讨生活的。”他毫无心机,将金梅龄的没有回答他的问话,并末放在心上,孙超远低头沉思:“这其中必另有隐情。但是这内情我不知道也罢,她既不愿回答大哥的话,可见得她一定不愿意我们知道这件事,那么我们又何苦再问呢?只是这位姑娘巴巴地要到海外去,又是为着什么,却令我百思不得其解。”孙超远心中暗忖着,口中却极为开朗地说道:“既然姑娘要到武汉去,必定有着急事,那么我们也不必再在此停泊了,今夜连夜就开始吧。”他实在不愿意金梅龄多停留在船上。
金梅龄喜道:“这样再好没有了。”
于是孙超远下令启船,溯江而上,第二天还不到午时就到了武汉。
金梅龄心中的打算是:先到武汉来看一看辛捷的家,她知道辛捷是山梅珠宝号的东主,是以她想打听一下辛捷的底细,她虽和辛捷关系已到了最密切的地步,可是她对辛捷仍是一无所知。
她想问清辛捷底细的缘由,是想查出他为何会和那“穿着白衫武功高到不可思议的人”结仇。
然后她便要乘帆东去,采查辛捷的下落,因为她暗地思量,那天她在岸上所看到江心扬帆东去的船,必定就是那神秘的白衣书生和后来那白衣美妇所乘的船,那么辛捷必定也是被掳到那船上。
船到了武汉,孙超远便道:“姑娘有事,就请到岸上去办,至迟今夜明晨,我等就可以将姑娘要的船和水手准备好。”须知江里白龙孙超远在长江一带势力极大,要准备一艘船,自然是立刻就能办到的。
金梅龄点头谢了。
她匆匆走上岸去,人们看到这带着一脸惶急的绝艳少女,都不禁用诧异的目光望着她。
她被这种目光看得有些生气,但也无法,她想雇辆车,又苦于身边没有银子,若是不雇车,她又不知道山梅珠宝号的途径,又不愿向那些以讨厌的目光望着她的人们去问路。
她自幼娇生惯养,对世事根本一窍不通,这一件小小的事,竟把她难住了,又气、又急、她失魂落魄地在街上乱闯,希望能在无意中走到山梅珠宝号的门口,她脚步不停,想到一事,却又不禁一惊。
她暗忖:“我这副样子,跑到山梅珠宝号去打听他的老板,那些店伙不把我当疯子才怪,怎会把实情告诉我?”
望着街上熙来攘往的人群,她独自彷惶着。
走着走着,她望着前面有一栋极大的房子,黑漆漆的大门敞开着,门口的马石上,系着几匹马,有两个精壮的汉子蹲在门边,她暗忖:“这是什么所在?”走近去一看,只见那门楣上横写着武威镖局四个金色大字。
她第一次看到镖局,好奇地望了几眼,突然看到里面有两个人像是在争论著什么,走了出来。
其中有一人却正是江里白龙孙超远,金梅龄见了一喜:“我叫他带我到山梅珠宝号去不就行了吗?”
哪知孙超远也发现了她,匆匆跑了过来,说道:“姑娘,快走。”金梅龄眼一瞪,道:“为什么:“孙超远发急道:“等会再说。”
金梅龄见他神色不安,心想:“这又是怎么回事,难道又出了什么有关我的事?”遂也一声不响,跟着他走了。
那跟孙超远一齐走出来的人,在后面高声叫道:“孙二哥,这事就拜托你了,千万不要忘记。”
孙超远也回头道:“这件事包在我身上,不过范大哥却再也别把这件事算在我帐上了。”
原来那人正是武威镖局的总镖头,金弓神弹范治成,孙超远与他本是素识知交,一到了武汉,便去寻访他。
那知孙超远一到了武威镖局,范治成便带着一些惊慌的样子说道:“孙二哥,你来得正好。”
孙超远问道:“怎地?”
范治成道:“这两天汉口又出了许多事,第一件便是此间新起的巨商,山梅珠宝号的东主辛捷,居然失踪,人言纷纷,都说他一定是给绑票了……”孙超远接着笑道:“这又算得了什么大事?”
范治成道:“孙二哥你不知道,这个辛捷,却不是个普通商人呢?他不但和小弟有些交情,便是和‘崆峒三绝剑’里的地绝剑于一飞也是好友,有人绑了此人的票,只怕有些不妥。”
孙超远哈哈笑道:“范大哥莫非疑心是我。”
范治成皱眉道:“我倒无所谓,那于一飞昨天突然又折回汉口……”孙超远插口道:“那于一飞不是日前就回转崆峒山了吗?”原来他消息灵通,在黄鹤楼下发生的事,他都知道了。
“本来,我也听到他说要立刻回崆峒,将他在此间和武当派所发生的纠葛,以及七妙神君的突然出现,回山去告诉剑神厉大侠。”范治成道:“哪知道昨天他随着‘崆峒三绝剑’里的天绝诸葛大爷和人绝剑苏姑娘一齐回到汉口,大概他们是在路上碰到的。”
范治成皱眉道:“这位地绝剑一到此间,便听到山梅珠宝号店东辛捷失踪的消息,生气得不得了,找着小弟说,这事一定又是长江水路的人干出来的事情,想乘机索金银……”
孙超远作色道:“范大哥怎地说惩般话,须知小弟虽是强盗,但盗亦有道,我们也有我们的规矩,吃我们水路上饭的人,就是陆地上放着成堆的金银财宝,我们也不会望一眼。”
范治成道:“我也是这么说,而且孙二哥,你不知道,据我看这位辛老板的失踪,其中还关系着另外一个人呢?”
孙超远忙问:“是谁?”
范治成做了个手势,道:“就是这位主儿的师父。”
江里白龙一拍桌子,说道:“这倒真的奇怪了,想那姓辛的一个商人,怎会与他老人家生出关系来?”
金弓神弹便一五一十,将辛捷如何在黄鹤楼下遇见奇人,如何受到邀请,如何不听自己的劝告去赴约,告诉了孙超远,又道:“是以据我看,这位辛老板的失踪一定和毒君有点干系。”
孙超远心中一动,将想说出“金梅龄也有此问”的话,忍在嘴边,他言语谨慎,从来不多说话。
范治成又道:“可是于一飞却一定要说是小神龙贺大哥和你孙二哥手下的人干出来的。”
孙超远微一冷笑。
范治成又道:“今天清晨,于一飞便和他的师兄、师妹、北上武当山了,临行时,他还再来嘱咐小弟,一定要找出那位姓辛的下落,不过老实说,姓辛的失踪,也真有点奇怪。”
他微一停顿,像是在思索着什么,又道:“而且他这人根本就是怪人,只是我却想不透,毒君金一鹏若是想对付他,又何必要邀他到船上去,何况毒君根本就没有要对付他的理由呀!”
孙超远也在暗自思索:“难道这个姓辛的和金梅龄的出走有着什么关联,金梅龄巴巴地跑到这里来,也和他有关系不成。”
他坐了一会,便告辞出来,金弓神弹再三托他打听辛捷的下落,言下竟还有些疑心他的意思。
江里白龙拂然不悦,走到门口,突然看到金梅龄,他怕范治成认得她是金一鹏的“女儿”,便匆匆赶了过去。
他这才要将金梅龄拉开。
转过墙角,金梅龄问道:“到底是什么事呀?”
此时孙超远又不想将此事说出,便随口支唔着,金梅龄心中所想的俱是辛捷,也并不关心此事。
走了两步,金梅龄问:“你可知道这里有个山梅珠宝号。”孙超远一惊,暗忖:“果然是了。”
金梅龄又道:“我想到山梅珠宝号去有些事,又不认识该怎样走法,你能不能够带我去一下。”
孙超远佯装不知,问道:“姑娘要到珠宝号去,敢情是要买些珠宝吗?这山梅珠宝号我倒听说过,可是并不知道怎么走法。”
金梅龄急道:“那怎么办呢?你也不认得路。”
“不要紧。”孙超远道:“我替姑娘雇辆车子好了。”他心中暗忖:“看这位姑娘着急的样子,她必定和山梅珠宝号里那姓辛的小子有着很深的关系,这闲事,我还是少管为妙。”
他处处替自己着想,处处想避开麻烦,立即喝了一个路旁的闲汉,给了他些钱,要他雇辆车来。
金梅龄红着脸,心里着急,她势不能告诉孙超远自己没钱,也更不能到了山梅珠宝号去叫别人开发车钱。
心里正在打鼓,车已来了,孙超远掏出一小锭银子,交给赶车的车夫,道:“这位姑娘要到山梅珠宝号去,你可识得路吗?”
车夫见了银子,点头不迭地说道:“认得,认得,你家只管放心。”
金梅龄见他给了车钱,心里一定,跳上车去叫道:“快点走,快点走。”又侧头向孙超远打了个招呼。
到了山梅珠宝号门口,停下了车,车夫搭讪道:“这两天山梅珠宝号的辛老板教土匪给绑了票,连店门都关起来啦!”
金梅龄下车一看,铺子的门果然关得紧紧地,她也不管,走过去“嘭!嘭!”拍起门来。
过了一会,从门缝里伸出一个头来,大约看见外面只是一个女子,将门开得更大了些。
开门的那店伙问道:“姑娘找谁?”
这一句最普通的话,又将金梅龄问得答不上话来,她实在不知道该找什么人,嗫嚅了半晌道:“我找你们这里的管事的。”店伙的头又朝外伸出了一些,仔细地朝她打量了几眼。才说道:“请你家等一会。”砰地关上了门,金梅龄无聊地站在路旁,又过了半晌,门开了一扇,那店伙的头又伸出来,道:“请你家进去坐。”金梅龄拢了拢头发,那店伙几时看到过这么美的少女,头都缩不进去了。
里面本是柜台,柜台前也摆着几张紫檀木的大椅子。金梅龄走了进去,那店伙殷勤地招呼她坐下,金梅龄第一次到这种地方来,第一次她要单独应付她所不认识的人,心里有些发慌,那店伙在旁边站着,直着眼望她,她也没有注意到。
她低下头去想心事,忽然面前有人咳嗽了两声,她抬起头来,看到一个瘦削的老人正以一种奇异的目光看着她,不知怎地,她心头立刻也升起一种奇异的感觉,仿佛觉得这瘦削老人的目光里,带有一种她不能抗拒的力量,这力量又和辛捷的目光所带给她的迥然不同。
这瘦削老人又咳嗽了两声,道:“姑娘有什么事吗?”
金梅龄低低说道:“我……我和你们的辛……辛老板是朋友……”她结结巴巴地说到这里。
却不知道该怎么样说下去,才能将她所要说的话说出来。瘦削老人面色微微一变,道:“辛老板不在,姑娘找他有什么事?”金梅龄道:“我知道。”
瘦削老人目光一凛,道:“姑娘知道什么?”
金梅龄一抬头道:“我知道他不在,我是想来问问……”瘦削老人突然问道:“姑娘贵姓?”
金梅龄道:“我姓金。”
瘦削老人神色更是大变,问道:“金一鹏是姑娘什么人?”金梅龄心里奇怪:“这个人怎么知道我‘爹爹’呢?看样子他应该只是山梅珠宝店的一伙计,可是说起话来,又一点也不像。”她虽然心里奇怪,但这瘦削老人语气仿佛有一股非常强大的力量,使得她无法不回答他的话,于是她只稍为踌躇了一下,便道:“是我的爹爹。”
瘦削老人的脸色更是怪异已极,脸上的肌肉,也在扭动着,站在那里,许久没有说话。
突然,他走前一步,指着金梅龄道:“你肚脐左边,是不是有一粒黑痣,只有米粒般大小。”
金梅龄吓得从椅上跳了起来,忖道:“这老头子怎地连我身上生的痣都弄得一清二楚的。”
“这粒痣连捷哥哥都不一定知道的呀。”她暗自将这奇怪的问题,放在心头,不知该怎么回答。
瘦削老人的胸膛急剧地起伏着,眼睛瞬也不瞬地望着她,期待着她的回答,但金梅龄只是怯生生地望着这奇怪而严肃的老人。
老人突然长叹了口气,尖锐的目光变得无比的温柔,全身也像是突然松弛而瘫软了,虚弱地倒在一张椅子上。
“你的妈妈呢?她……她可好。”老人在问这话时,神色中又露出一种难以描述之态。
金梅龄犹豫着,踌躇着,在她内心,也有着一丝预感,却深深地使她惊吓而迷偶了。
终于,她低低地说:“妈妈死了。”
老人的眼睫两边急剧地跳动着,谁也看不出他眼中闪烁着的是兴奋抑或是悲哀的泪光。
他张口想说什么,但是又极力忍住了,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像是突然老了许多,衰弱了许多。
然后他走了进去,将发着愕的金梅龄孤零地留在大厅里,谁也不会知道,这老人的心里含蕴着多么大的悲哀。
面对着他亲生的女儿,他竟都不愿将他心里的隐衷说出来,为着许多种理由,其中最大的一种,就是他不愿让他女儿受到打击,也不愿让他的女儿对“妈妈”感到屈辱,所以,他悄悄地走了。
他当然不知道,当年他的妻子也有着极大的隐衷,他更不知道,他在年轻时无意中做出的一件事,使他终身都受着痛苦。
金梅龄愕了许久,等她从店伙们惊异的目光中走出去时,她才想起她这次来此的目的。
她咬了咬牙,暗自下了个决心:“你们不告诉我,我也会自己查出来。”她打定主意,等到晚上,她要凭着自己的身手,夜人山梅珠宝店,查明辛捷的身世,这才是她所最关心的。
悲哀而孱弱的“侯二”被一种父女之间深厚而浓烈的情感所迷失了,当他第一眼看到这穿着绿色衣服的少女时,他心里就像是生出很大的激动,可是等他证实了这坐在他面前的少女,真的是他亲生的女儿时,他反而将这种激动压制了下来,天下父母爱子女的心情多半如此,他们往往愿意自己受着极大的痛苦,而不愿自己的子女受到半分委曲。
但是金梅龄何尝知道这些,虽然,他对这瘦削而奇怪的老人,也生出一份难言的情感。
但是这份情感是暗晦而虚幻的,远不及她对辛捷的关注确切而强烈,她透巡着,又回到江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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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计算着更鼓,然后,她紧了紧身上的衣裳,将裙角也仔细地扎在脚上,试了试身手已极为灵活,绝不会发生丝毫声响来。
于是她像一只夜行的狸猫,窜到深夜静寂的屋面上。
她辨着白天记下的方向,不一刻,已经到了“山梅珠宝店”,虽然她猜想店中的全是普通的店伙,但是白天那瘦削老人的目光,使得她极为小心地移动着身躯,极力不发出任何声音来。
远处屋顶上,传来几声猫的嘶鸣,凄厉而带着些荡人的叫声,使得她记起了这是春天。
“春天……”她摒开了这诱人的名词,目光像鹰一样地在下面搜索着,下面的灯光全都早熄了。
她听到自己心房急遽跳动的声音,虽然她自恃武功,但究竟是第一次做这种勾当,心情不免紧张得很。
站在突出的屋脊边,她几次想往下纵,但是又都自己止住了,她不知道该如何去完成她的目的。
这种江湖上的经验,绝非一朝一夕能学习得到的,何况她初入世,对这些事可说是一窍不通,叫她在一个黑沉沉的院落里来探查一些事,根本无法做到,起先她打着如意算盘,此刻才知道要做起来远非她所想像的那么简单。
于是她彷惶在夜的星空下,抬首望天,嵌在翠玉般苍穹里的明月,都像是在眨眼嘲笑着她。
突然,她的背后有人轻轻地咳嗽了一声。
她惊惶地一错步,转回身来,一张瘦削而冷峻的老者的脸,正对着她,冷冷地说道:“你又来干什么?”
这正是白天她所见到的那个老者,金梅龄惊忖:“此人果然好深的武功,他来到我身后,我一点也不知道。”
这瘦削的老人“侯二”暗地思量着:“她在这么晚跑到这里来干什么,难道她已经知道我是谁了吗?”
金梅龄全神戒备着,没有回答他的话,“侯二”目光仍然紧盯在她的脸上,问道:“你到底来干什么?”
侯二此刻的心情更是矛盾的,一方面,他是那么地希望这站在他面前的少女已经知道他是她的父亲了。
另一方面,他却又希望这事永远不要让她知道。
金梅龄沉思着,一抬头,说道:“我希望你能告诉我辛捷到底是什么来历,我是……”她终于不好意思将她和辛捷的关系说出,极快地接下去说:“我是要来查明白他到底是什么人的。”
她极困难地说出这句话,自己已认为是要言不烦,问得恰到好处了,她却没有想到她深夜闯人,又无头无脑地问人家这些话,怎么能够得到人家圆满的答覆呢?“侯二”对她虽然满怀着父女的亲情,但是也不能将辛捷的底细说出,因为这事关系着梅山民十年来朝夕不忘的计划,那么他怎能将他的“救命恩人”的计划说出来呢?即使对方是他的女儿。
何况金梅龄说的话又是闪闪缩缩的,“侯二”不禁疑心着:“难道她是奉了‘毒君’的命令来的吗?”
他们父女两人,心中所想的,截然不相同,于是“侯二”说道:“你一个女孩子家,深更半夜跑来跑去,打听一个男人的底细,成个什么样子,赶快好好的回去吧!”他不自觉地,在话中流霹出对女儿的关怀的语气。
但是金梅龄当然不会听出来,她再也没有想到,这站在她面前的老者会是她的亲生父亲。
造化弄人,每每如是,金梅龄一心所想的,除了辛捷,再无别人,平日的机智和聪颖,此刻也被太多的情感所淹没了。
她竟怀恨这老人,不肯将辛捷的事告诉她,于是她愤恨地说:“我一定要知道辛捷的底细,你要是拦阻我,我……我就要对你不客气了。”“侯二”道:“你敢不听我的话。”
金梅龄哼了一声,暗忖道:“我凭什么要听你的话。”
此刻她脑中混沌已极,情感也在冲动澎湃着,忖道:“你不让我知道他的事,我就先打倒你再说。”
她的思想,已因着过多的情感,而变得偏激了,娇叱道:“你凭什么要来管我的事?”
双掌一错,右肘微曲,右掌前引,刷,刷,两掌,用尽了全身的功力,向“侯二”拍去。
她不知道她的对象是她的父亲,“侯二”也没有想到她会突然出击,惊觉时,掌风已扑面而来。
“侯二”本能的举掌相格,但是在这一刹那,他忘了他双肩功力已失,怎敌得这“毒君金一鹏”十年栽培的金梅龄一掌,何况金梅龄以为他的功力高出自己甚多,这两掌更是全力而施。
金梅龄见他举掌相迎,心中方自一惊,恐怕自己接不住他的掌力,左掌迎却,右掌却从左肘下穿出,那知道她左掌接触到的竟是一双丝毫没有劲力的手掌,惊疑之间,突然两掌,已全中了对方的前胸。
“侯二”饶是功力深厚,也禁不得她这两掌,“哇”地喷出一口鲜血,全都溅在金梅龄翠绿色的衣裳上,金梅龄心里忽然有一种歉疚的感觉,她对自己能一掌击倒这瘦削老人,百思不得其解。
她暗忖:“他的功力绝对不会被我一掌击倒呀!就以他的轻功来说,也好像远在我之上——”
“侯二”虚弱地叹出一口气,抬望苍天,眼中一片模糊,他知道自己内腑已受重伤,不禁暗暗叹息着命运安排:“为什么让我死在我女儿的手上?”于是他勉强招起手来,说:“你过来。”
金梅龄觉得似乎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使得她依然走到这垂死的老人面前,“侯二”望着星空下她女儿面庞,不知道是喜,是悲,是怒。
“唉,你难道现在还不知道我是谁吗?我是——”他突然想起此刻怎能说出自己和她的关系,那岂不会便她抱恨终生,他忖道:“我该原谅她,因为她不知道呀,若我使她终生悔恨,那我真是死不瞑目了,我丝毫没有尽到做父亲的责任,此刻却该为她尽最后一份心意了。”
于是他强忍着人类最难受的痛苦,在临死的时候,还在隐藏着他心里最不愿意隐藏的事。
但是在这一刻,金梅龄的胸海突然变得异常空灵,这瘦削老人的每一句含着深意,而她当时并不明了的话,在此瞬息之间掠过她脑海时,她突然全部了解了,虽然这了解是痛苦的。
“他——他难道真是我的父亲。”虽然她平日对她的父亲并没有情感,甚至还有些怨仇,但此刻,骨肉的天性像山间的洪水,突然爆发了出来,“我——我杀死了我的父亲。”
于是她痛哭了,像暮春啼血的杜鹃。
她扑到这垂死的老人身上,这时候,她忘却了辛捷,忘却了一切,一种更强大的力量,将她驱入更痛苦的深渊里。
“侯二”最后的一丝微笑,渗合著血水自嘴角流露出来,然后他永远离开了庸碌的人世。
他是含笑而死的,但他的这笑容是表示着快乐抑或是痛苦,世上永远没有任何人能知道。
汉阳位于汉水之南,长江西岸,北有大别山,俗称龟山,与武昌镇之蛇山隔江遥遥相对。
暮春三月,莺飞草长,汉阳北岸,西月湖畔的一座小小的寺庙水月庵里,多了个妙龄的尼姑。
晨钟暮鼓,岁月悠悠,这妙龄尼姑眼中的泪水,永远没有一天是干的,她比别的尼姑修行更苦,操劳更勤,像是想藉这些肉体上的折磨来消除精神上的苦痛似的,但是每当夜静更深,人们如果经过这小小的水月庵的后院,就会发现这苦修的妙龄尼姑总会在院中练习着内家精深的武功,或者是在庵墙外草尾树梢上,练习着武林中绝顶的轻身功夫。
每当月圆花好之时,良辰美景之下,她又会独自蹈蹈在月光之下,幽幽叹息,像是她对人世间,尚有许多未能抛下之事。
她就是深深忏悔着的金梅龄。
她找不出一种可以宽恕她杀父行为的理由,纵然这行为是在无意中造成的,但是她的良心却不允许她宽恕自己,于是她抛开了——切,甚至抛开了对辛捷的怀念,独自跑到这小小的庵中来潜修。
但是这寂寞中的时日是漫长的,她能忍受得住吗?
小神龙贺信雄和江里白龙为她准备好了船和船夫,却等不到她的人,于是他们便扬帆东去了。
这正是孙超远所盼望的,他不愿意这一份辛苦创立的水上基业,因为牵涉到武林中这儿个出名难惹的人物而受到影响,有时,他会暗自思索:“这山梅珠宝号的一个珠宝商人为什么会和这许多武林中的有名人物有着关联呢?而且看起来,金梅龄更像和他有着不寻常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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